滠水农夫：活着和死了的高加林、刘巧珍们

　　“哥哥你不成才，卖了良心才回来。”

　　——《人生》

　　最初看《人生》这部电影，是在八十年代，当时我们村子边有个部队，每个周末晚上放露天电影，四乡八邻的人们蜂拥到电影场，比过节还热闹。那时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少不更事，印象最深的是高加林拼命地挖地，在烈日炙烤下汗流浃背的镜头，还有就是片头巨大的、蜿蜒的、特别醒目的“人生”两个字。人生，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懵懵懂懂，但却从此在脑海里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最近，突然来了兴致，花几个晚上的时间，将路遥的原著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都活了，自己竟情不自禁悲伤起来他们的悲伤，叹息起来他们的叹息。在中国最广袤的农村大地，那些生生不息的农民，曾经是我的祖辈、父辈、同辈，当然还有下辈，他(她)们就是一个个的高加林与刘巧珍，有的走进了历史烟尘的深处，有的还活跃在眼前，有的则看到他(她)正迈着脚步渐渐走近的身影，我的眼角不知不觉间湿润了，我的同胞、父老乡亲、兄弟姊妹，血脉相连的人，多么亲切啊，连那眼神、那微笑、那苍老的皱纹都是那么熟悉。人生，多么庄严的字眼，却是每个最普通的人默默书写下的最朴实的文字。三十年后再读《人生》，别有一番况味，也别有一番感慨。

　　先说高加林吧，其实是无数个高加林组成了一个高加林，一个高加林又变成了无数个高加林。据说当年路遥写作的时候，经常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像他那样不惜透支自己的生命，将生命与作品完全融合为一体来写作的作家。无疑高加林身上有路遥自己的身影，更有千千万万草根们的身影，路遥既是在书写自己，也是在书写无数个他们。他们是谁?面目既模糊又清晰，也许只有路遥这样的作家才能把他们的灵与肉表现得那么真切。

　　现实的生活虽然无比残酷，但所幸黄土地是慈爱的，世代生活在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是慈爱的，小说的最后，黄土地和乡亲以宽广的胸怀重新接纳了这个乡村的叛逆者，无言地抚慰了他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却是骚动不安的，在外部世界强烈的吸引下或者说诱惑下时刻都想飞腾出乡村这一古老的天地。黄土有情，游子有根，高加林的沉浮一定意义上体现出了一种悲剧的崇高，农民与土地的意义在这里得到完美的诠释。这就把一种个人的命运放在整体农民命运的历史长河中，与时代产生强烈共鸣。启蒙主义与改革开放时代相伴而生显然不是历史的巧合，它既是新的历史叙事的开启，又无疑迎合了转折时代的普通社会心理，有多少个现实中的高加林会为小说或电影中的高加林而喜而悲。但是小说或电影中的高加林已经落幕，而现实中的无数个高加林却还要随着时代继续前行，于是一个个背景铭刻在了历史的天空，或清晰或模糊，昭示着那一路走来的乡土中国及农民的命运。

　　所以，很自然就想到，回到高家庄的高加林后来会怎么样?他很可能会和最普通的农民一样，按照乡风民俗，娶一个妻子，生儿育女，过上庄稼人的生活，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一样。然而，新时代的号角将不可避免躁动他本就不羁的灵魂，再次挣脱土地的束缚，而且新时代也为他提供了这种可能，他一定会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再次走出黄土地。其实黄土地的意义也正在于她像世间一切慈爱的母亲一样，当她送走自己踌躇满志的儿子时，尽管伤感而绝不拖累，当她迎回自己伤痕累累的儿子时，尽管怜惜而绝不抱怨。这其中一种可能，就是他的命中贵人——他的叔叔最终会改变他的命运，放在新的时代，安排自己亲属一个工作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也不再会有那么多顾忌。即便这一点达不到，凭借高加林的聪明才智，他也完全可以利用叔叔的影响，在城里谋个哪方面的生意，就像改革开放之初那些与城里人有关系的农民一样，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抢占先机，在改革的白纸上率先画上一笔，从而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先富起来的高加林会怎么样呢?这就让我又想起笔者所在地方一个叫赵发所的青年农民，当年他在城里做生意挣了第一桶金后，回到家乡农村承包了一大片荒地搞林果种植，那时政府正大力扶持致富典型，与之一拍即合，成为了官方宣传的榜样，名利滚滚而来，挡也挡不住。如今几十年过去，仅凭着那大片土地，早成了当地著名农民企业家，身家过亿。凭高加林异于普通农民的聪明、机灵加上那一股劲头，作出这样的想象似乎也不为过，事实上当初高家村的大能人高明楼早就看到了高加林的这种潜力，以致于与高加林结怨后还忐忑不安。成为了当今著名农民企业家、土豪的高加林会以一种怎么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似乎是不难想像的。

　　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高加林没有当大官的叔叔或者这个当大官的叔叔对他一点帮助也谈不上，这又是另一个高加林了。我就想到家乡的一位小伙伴，也是高考失败没考上大学，但他很有志气，敢闯敢拼，早先在城里跑业务，据说混得不错，后来就突然听说生意被骗，灰溜溜从城里回来了。但他闯劲不减，把自家的责任田挖成池塘养牛蛙，发誓要干出一翻事业，他像一个真正的农民甚至比真正的农民更能吃苦受累，盛夏挥汗如雨，严冬独自在荒凉里的田野里苦熬，顽强打拼几年下来，始终赚不到钱，实在守不下去，只好和村里其他农民一样出去打工扛活，已近三十大几的他，家里为其终身大事着急起来，后来好孬在靠近山里的农村说了一门亲，成了家，终于彻底地回复到一个普通农民的正常生活轨迹。也许我的这位小伙伴的经历也可作为后来的高加林的参照，而这个高加林又会给我们何种感受呢?

　　老一代的高加林渐渐远去，新一代的高加林又走来了，在这新一代的高加林中就有一个叫“许立志”，他以24周岁的年华在富士康高楼上纵身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后留下的只有数百篇记录苦难史的惊心动魄的诗章。无疑这既是属于他自己的诗章，也是属于新时代无数个高加林的诗章。我们能发现，伴随着高加林一路走来的三十多年，故乡的黄土地渐行渐远，再也不是高加林们可以忘情扑在怀里痛哭并倾诉的对象，她成了一个干瘪的失去任何意义的枯物。黄土地啊，曾经是多少代农民难以割舍的根，在今天却成为了一个荒谬无意义的甚至完全被人们忘却的古老的符号。如果说当年的高加林即便遭受再多苦难和命运的捉弄，终归有一个温暖的归宿在永远为他敞开大门，他有理由像刘巧珍说的那样“活人”，而到今天则只能处于进不了城市又回不去农村的境地，因此许立志的选择就成了必然，就像他自己认为的是一种宿命，这是新时代高加林们的宿命，也是农民的宿命。由高加林到许立志，如同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简直是令人心颤的完美。

　　再说刘巧珍。我首先想到自己的母亲，像刘巧珍一样，母亲从小没念过书，但她极为聪明，接受能力非常强。农村的各种农活，耕犁打靶，种割挑驮，母亲无不精通，甚至比很多男将还内行。在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里，母亲与父亲一道泥里水里，顶风冒雨，春播秋收，夏耕冬耘，没有荒费一丁点土地和时光，把庄稼侍候得齐齐整整，把小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那是一种怎样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农民对于生养自己的土地的情感。无疑刘巧珍身上闪现着千千万万像母亲这样普通劳动妇女的身影，她们热爱土地，勤劳善良，默默无声，所求无多，却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奉献给土地和亲人。她们的品质与胸怀实际与大地母亲的品质与胸怀别无二致。事实在《人生》这部作品里，巧珍与黄土地的关联性也是明显而强烈的。在小说中经历锥心煎熬的巧珍还是嫁给了深爱自己的人马栓，一个朴实的庄稼汉，虽然不幸，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呢!她会像千千万万普通劳动妇女一样，勤劳耕作，持家有方，养儿育女，过上平淡而安详的生活。在她往后的岁月里，是否还会偶然想起当初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勤劳善良的巧珍啊，你确实就像那大地上无处不在的泥土，从来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但永远散发着属于自己的芳香，演绎着亘古不变的真情。你又像贮立村头的白杨树，把美丽的身姿镌刻成大地母亲的剪影，守望着故乡的山山水水，看着流年的岁月周而复始，把美好的希望一代代传承。

　　然而刘巧珍年轻的姊妹会怎么样呢?此时的世界已经为她们渐渐打开了大门，离去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此时的巧珍们很多在城里人家做小保姆，就像《我爱我家》的那位小保姆一样，有的则成为南国的第一代农民工，如当年那部火遍中国的电影《打工妹》，她们中少部分人有幸留在了城市，而大多数人随着年龄的增大，把青春和激情都奉献给了城市后，又不得不重新回到农村，回归到正常农村人的家庭生活，而且很多成为了留守妇女，既要侍候土地，又要抚养儿女，赡养老人，沉重的负担落在她们身上，而得到却是情感的匮乏和生活的寂寥，显然此该的刘巧珍们常常陷入更大的精神折磨，虽然物质上得到了改善，但精神却已远远比不上她们的前代姊妹。这一代刘巧珍们在农村完成了养儿育女的人生任务后，也很可能会跟随自己的丈夫或已成年的子女重新来到城市，在城市组成一个临时但还算是完整的家，她们中也许就有一个叫“周秀云”，就是那个被山西恶警活活打死了的周秀云。

　　老一代的刘巧珍们逐渐褪去，如果说她们还与土地有割不断的情感，那么刘巧珍的下一代，也就是小巧珍们则完全不再拥有那种农民对于土地的深切体验，她们离去的步伐是那么义无反顾，绝不回头，哪怕是向暮霭故乡投去最后的一瞥。由此黄土地作为大地母亲的意义便轰然倒塌，一定程度上讲刘巧珍们的决绝离去，也就宣示着农民之于土地之根被彻底割断了，无根的农民要么在城市成为流浪的浮萍，要么留在凋敝的乡村成为被世界遗忘的野草。很多的刘巧珍已经被外面精彩的世界从外表到内心进行了彻底包装，甚至你已经认不出她原来的模样。我就听说有一个偏僻的地方的农村，女孩们长大了都出去赚大钱，回到家乡盖起一座座新楼，乡亲们津津乐道，女孩们也荣光焕发，反而是那样本分的脑筋不开窍的刘巧珍们因为赚不到大钱而遭到乡亲和家人的耻笑。然而这种情况也不尽然，冷不丁也会偶然出个“邓玉娇”，就是那位刺杀淫官被判有罪但又开释了的邓玉娇。但总的来讲，邓玉娇们越来越少，反而是“凤姐”们越来越多，因此刘巧珍们的种子也快灭绝得差不多了。真该为刘巧珍们举行一个遗体告别仪式，此刻的高加林也就是许立志们，除了作个悼词，估计也只能无奈望着她们决绝离去的背景自怨自艾，你那几首酸诗买不来楼房汽车，买不来珠光宝气的现代生活，更买不来一颗死心塌地仰慕你的心，因此许立志们跳楼也是白跳。

　　残酷的生活确实具有戏剧性的效果，当年的高加林与刘巧珍与现代的高加林与刘巧珍完全倒了个个，这不知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倒退。现代的高加林失去了土地也失去了一切，而现代的刘巧珍则已经面目全非，将来的高加林与刘巧珍们又会怎么样呢?不知道路遥当年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有没有为他笔下的人物作出某种设想，但三十多年的现实却已经作出了无声的回应。倘若天以假年，路遥活到现在，他还能拿起自己的笔，书写新时代的高加林与刘巧珍么?如若他还是当年的那个路遥，这个工作注定是痛苦的，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当年更胜百倍千倍，只令他无法提起自己沉重的笔。也许新时代的高加林与刘巧珍的故事注定只能由新时代的路遥来书写，可惜至今为止，笔者还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人物，但我相信这样一个人物一定会产生的，虽然这是一个无比浮躁滑稽的世界，但我们古老民族古老土地里那些生生不息的灵魂之光却不可能彻底泯灭，因此我们的希望也正在于绝望之中。

　　2016-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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