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奥运，对一个国家和民族而言，代表了世界范围内的巨大荣誉和高度认可。因此，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举国欢呼，庆祝“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然而，今年里约奥运却传递出了另一种不和谐的声音，躁动，不满与愤怒充斥着这个国家。
早在7月之前，火炬传递时便曾两次受到巴西人的攻击，攻击者的武器有原始的“一桶冷水”，也有先进的现代化灭火器[1]。奥运开幕当天，一群愤怒的巴西人打着“火炬要人命”的横幅，在马拉卡纳体育场馆外，集会示威，他们焚烧奥林匹克会旗和2016志愿者T恤，以表达对这场体育赛事的不满[2]。
抗议者在里约热内卢一场示威活动中点燃奥林匹克会旗
这些行为并非个例，圣保罗调查组的一份调查显示，约有一半的巴西人反对举办奥运会，63%的人认为举办奥运的成本大于收益[3]。奥运工程问题频发，塞 卡病毒，社会治安，政府修“围墙”掩藏巴西贫民等里等一系列问题，使里约奥运上空笼罩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里约奥运“不幸的遭遇”，既是巴西社会陷入政治经济危机的结果，也是它的一个缩影。
巴西国土面积和人口排名居世界第五，GDP排名居世界第八，城市化率超过80%，资源丰富，它有过被欧美列强殖民的屈辱历史，也有过令全球瞩目的“巴西奇迹”[5]。从2002年开始，巴西经济开始实现较为稳定的增长。2010年，整个世界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普遍陷入衰退，巴西却实现了7.53%的经济增长，因此前总统卢拉发出“20世纪是美国的，21世纪是巴西的”豪言壮语[6]。正是在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时代，里约获得了2016年奥运会的举办权。当人们吃着火锅唱着歌准备迈向幸福生活的时候，却猛然发现经济列车说出轨就出轨了!巴西的经济增速从2012年开始了“断崖式”下跌，2015全年GDP增速已经变成-3.8%[7]。
2000-2015年巴西经济增长趋势(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经济增速下降，使得巴西的失业率从2012年的6.1%飙升到2016年5月份11.2%，年轻人受失业影响更大[8]。与失业同时并行的是通货膨胀，巴西2016年5月份的通胀率已经达到9.3%，通胀率最高的2015年，巴西的电力费用上涨51%，燃油费用上涨21.43%，食品上涨12.53%，住房成本上涨18.31%[9]。为了抑制通货膨胀，政府从2013年3月至今已经加息17次，不但没能控制通货膨胀，反倒压制了消费和投资，使得货币大幅贬值，生产继续处于衰退之中。高利率使得企业和政府的还债成本大幅上升，加剧了巴西政府正在面临的财政危机[10]。近几年来，巴西本已缩小的贫富差距又在重新拉大，基尼系数从0.496上升到0.521(国际警戒线是0.4，大于0.5表示收入差距悬殊，中国2015年基尼系数是0.462)。今日的巴西已经陷入了经济停滞与通货膨胀并存的“滞胀危机”之中。
经济突然失速的原因在于，巴西经济严重依赖于初级大宗商品（铁矿石、原油、农产品）的出口。卢拉时期，以中国为首的新兴市场国家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对大宗商品的需求源源不断，卢拉在任时经济能够借此持续增长，大规模的社会福利计划得以顺利实行，这使得卢拉成为了巴西史上最受欢迎的总统之一。巴西2010年7.5%的经济增长率，也是建立在中国4万亿经济刺激计划对原材料的需求之上的。当中国等新兴市场国家经济放缓之时，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巴西便陷入了经济困境[11]，不幸的罗塞夫恰好赶上了这个时期。国际市场的起伏，大宗商品价格的涨跌乃是常态，巴西却在这种冲击下陷入危机，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巴西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主要依靠出口资源维持经济的增长，抵御风险的能力太差，这种脆弱的经济结构经不起商品和资本市场的风吹草动，危机和衰退乃是必然。历史上有过很多类似的教训，十九世纪爱尔兰饥荒便是如此，表面上是病菌导致马铃薯失收，但根本原因是英国的经济殖民政策，使得爱尔兰的农作物结构单一，无法抵御病菌的侵袭。
巴西为什么甘愿在国际市场上成为一个“初级原料供应商”，而不尝试建立独立完整强大的工业体系呢(巴西的人口，面积和资源的优势是很明显的)?这自然跟欧美列强几百年的殖民相关，但更重要的是巴西近三十五年来的社会变化。19世纪末巴西独立之后，就一直在为国家工业化而努力，实行了“进口替代战略”。简言之，就是先通过吸引外资在当地投资建厂，发展工业，然后对国内制造业进行补贴，刺激消费，以逐步替代需要进口的工业品。到了1970年时期，巴西已经建立起较为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12]。然而在此期间政府并没有解决巴西自独立以前就存在的巨大的贫富差距问题，中产阶级人数有限，一旦国内市场饱和，工业发展就陷入停滞。此外，对外资的依赖也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在上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期间，外资大批外逃，引发了超级通货膨胀，这一战略也不得不宣告破产。
接替它的，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是以贸易自由化，价格市场化，国企私有化为主要特征的理论与实践，它要求政府放开对经济的干预和金融的管制，实行紧缩政策以削减社会福利，打压劳工以实现更加灵活的用人机制，它的本质是推动资本在全球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流动(而资本的对立面劳工却不得不面对全球范围的竞争)。在以发达国家垄断巨头控制的国际组织的指导和胁迫下，这套理论和实践体系被推销给世界各国，给东南亚、俄罗斯和拉丁美洲的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政府大量贱卖国有企业，腐败丛生;市场过早的开放使得外资纷纷涌入，脆弱的民族工业被击垮，阿根廷和俄罗斯的制造业在新自由主义改革之后几乎被洗劫[13]，巴西有活力的工业部门也仅仅剩下汽车和飞机等少数行业;放松金融管制和资本的全球化使得一个庞大的寄生性的金融资产阶级逐渐形成，在国际市场上更加毫无顾忌的追逐利润;对劳工的打压使得劳动人民生活条件越来越差，社会贫富差距不减反增。
20年的新自由主义实践，并没有带来预言中的经济腾飞。相反，民众的愤怒直接导致了2002年卡多佐政府的下台[14]。
卡多佐，1995至2003年任巴西总统
在巴西人民对新自由主义带来的灾难感受越来越深时，劳工党对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批评，改善社会福利的承诺使其支持率逐步上升，出身工人的卢拉也终于赢得2003年的大选。劳工党执政以后，卢拉在劳工保障和社会福利领域下了很大的功夫，也取得了明显的成果。在位8年期间，劳工党以“反饥饿”为口号，实行了一系列有利于中下层人民的社会保障政策，使得贫困人口下降了一半[15]。因此，卢拉卸任时依然能获得高达80%的支持率。
巴西前总统卢拉和罗塞夫
现任总统，同属劳工党的罗塞夫延续了卢拉时期的政策，不过却风光不再，巴西经济陷入了全面的危机。产生这种反差的原因，如前文所述，是由于国际市场原材料价格大幅回落。面对恶化的经济形势和通货膨胀等一系列问题，劳工党选择了紧缩政策，削减社会福利，引起了巴西人民的抗议。物价飞涨，失业率居高不下，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刚刚迈过贫困线的人口面临返贫的危险。政府的紧缩政策，使得巴西人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腐败频发，政治丑闻不断，加剧了巴西人民对劳工党的不满，反政府的罢工示威此起彼伏，宣称代表劳工利益的劳工党的阶级基础逐步丧失。8月份以来抗议政府举办奥运拖欠薪资，抗议政府削减福利[16]，示威反对劳动党，要求深陷石油腐败案的总统罗塞夫下台的声浪接连不断[17]。除了普通民众之外，警察和海关人员也加入到了抗议队伍之中[18]。面对示威群众，巴西警察大多采用催泪瓦斯，橡皮子弹等手段驱散镇压，折射出了政府既无法解决经济政治问题，也无力控制社会局势。
巴西在危机中推行了新自由主义，但正是新自由主义使得巴西陷入了更深的危机。工业的摧毁，外资的入侵和控制，金融资本的兴起，处于资本主义世界外围的地位，脆弱的经济结构等一系列病症构成了巴西经济的特点。这些东西如同定时炸弹，而国际市场的风吹草动(如大宗商品价格回落)便是引燃炸弹的火星。这个炸弹无论是在卢拉还是在罗塞夫时期都没有被拆除，到了罗塞夫执政时期，它果然爆炸了。
实际上，劳工党执政时并非没有做过任何打破现状的尝试。卢拉一直努力在改变中心-外围的国际分工体系，试图摆脱对外资的控制和依赖[19]。变革的成效自然与变革者的决心和努力相关，但它更根本上受制于社会阶级结构及其所决定的阶级力量的对比。新自由主义几十年的发展，已经在巴西形成了一个力量庞大的资产阶级[20]，这个阶级希望保持住新自由主义的现状，继续实现资本的快速增殖，它拒绝任何触碰其根本利益的“大手术”。它的实力太强大，劳工党无法找到与之抗衡的力量，变革过程中阻碍重重，只能进行妥协。巴西如此，整个世界也是如此。在新自由主义三十年的“滋润”下成长起来的国际金融资产阶级，疯狂投机导致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作为罪魁祸首，不但没有受到惩罚，政府救市的资金大多落入了银行高管这些玩火者的口袋中。危机之后的金融机构，没有实质性的变革。这个金融资产阶级，已经到了“大而不倒”的程度，它们与整个现代社会生产体系捆绑在一起。消灭它们，就要消灭现代的资本主义体系。因此，美国政府和国际社会选择了妥协。新自由主义虽然在理论和实践中均已破产，但它仍能在现代世界经济体系中占据主导性的地位，根源便在于这个“大而不能倒”且不再愿意改变的资产阶级。
既然无法挑战强大的资产阶级，劳动党的政策就不得不受限于新自由主义的大框架。事实上，卢拉当选是在对资产阶级做了很大让步之后才实现的，卢拉竞选获胜的纲领，相对于劳工党早期反新自由主义的纲领有很大的退却。如同意私有化，同意偿还外债，并承诺“卢拉政府不是一个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政府” [21]。劳工党没有触动新自由主义的根本。资本的自由流动、国内垄断财团和外资对经济命脉的控制、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超剥削的经济结构这些更为本质的东西都没有改变。它努力保存现有的关系，又希望使资本和工人都能满意，因此，劳动党推动的许多改革举步维艰，努力建立完整工业体系的尝试也成了一纸空文，即使是取得重大成就的社会保障体系，也主要是依靠不可持续的现金救助的方式实现的。
经济和社会局势的恶化，使得代表资产阶级的民主运动党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当社会经济繁荣期间，资产阶级可以跟劳工党走在一起，结成执政联盟。劳工党推行的适当的福利措施能缓解社会矛盾，有利于资产阶级的长远发展。但是，当经济形势恶化，群众已对劳工党失望的时候，巴西的资产阶级便反戈一击，退出执政联盟[22]，直接导致罗塞夫被弹劾停职，遭弹劾的原因是罗塞夫在财政预算中通过国有企业掩盖财政赤字。相比巨额石油贪腐案而言，这简直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掩盖财政漏洞只是使罗塞夫和劳工党下台的借口罢了，背后的实质是危机导致的各个阶级态度和力量的变化。资产阶级把自己的代言人特梅尔从副总统推到了代总统的位置上。特梅尔所在的民主运动党，是一个更加赤裸裸地执行新自由主义的政党。特梅尔不仅宣布继续实行紧缩政策，而且打算变卖机场等国有资产以弥补财政赤字[23]。民调显示，58%的人希望特梅尔一起受到弹劾 [24]。政局如何稳定，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新自由主义摧残了巴西，卢拉和罗塞夫政府夹在劳工和巴西(国际)资产阶级之间，试图在新自由主义的框架内，调和不可调和的矛盾。实践证明，这种不改变新自由主义的本质而建立起的福利保障只能是暂时的。劳动者获得的福利，终将在危机中失去。劳工党无法始终扮演劳工和资本的调停人的角色。在危机期间，每一个人都必须选边站队：到底是站在劳工一边反对资本的无尽剥削，还是站在资本一边从群众的口袋中多榨出一两个铜板来补偿受损的利润。
劳工党既然无力改变新自由主义，也就只能承受新自由主义的后果。劳工党下台了，不断恶化的经济形势下，群众的抗议也会越来越多，巴西短期内走向更右翼或更左翼都有可能。长期来看，新自由主义既然拒绝根本性的改变，其导致的资本和劳动之间的矛盾必然加剧，矛盾的加剧和矛盾的成熟必然创造解决矛盾的现实运动。历史上的统治阶级，许多都是在不愿进行改良的情况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被组织起来的群众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劳工党没能找到的对抗资产阶级的力量，其实就蕴藏在这些普通民众当中，当这些松散无序的抗议人群组织和团结成一个集体，以先进理论武装起来，新自由主义的丧钟就要敲响。这也是巴西和整个世界的劳动群众未来必定要走的道路。
注释：
[1] http://mt.sohu.com/20160718/n459723796.shtml
[2] http://www.anyv.net/index.php/article-625422
[3] http://difang.gmw.cn/newspaper/2016-08/05/content_114962370.htm
[4] http://mt.sohu.com/20160629/n456971193.shtml
[5]http://news.xinhuanet.com/2013-03/05/c_124416911.htm
[6] http://tv.cntv.cn/video/C10371/5f5306765c664bb0a1f83a6b08fe5d97
[7] http://business.sohu.com/20160731/n461907009.shtml
[8] http://www.br-cn.com/news/br_news/20160611/65900.html
[9]http://www.chinanews.com/gj/2016/01-09/7708532.shtml
[10] http://news.ifeng.com/a/20160623/49221889_0.shtml
[11] http://news.hexun.com/2015-12-31/181524065.html
[12] 陆国俊, 金计初. 拉丁美洲资本主义发展[J]. 1997.
[13] 张鑫. 从俄罗斯经济转轨看新自由主义的失败[J]. 中州学刊, 2004 (6): 66-68.
[14] 吴志华. 巴西反思与“替代”新自由主义.湖南科技报.2015-3-25 (007)
[15] http://news.163.com/11/0907/05/7DAVVH3L00014AED.html
[16] http://news.k618.cn/world/sjjd/201608/t20160817_8683991.htm
[17] http://sports.sina.com.cn/g/2013-06-18/15186626208.shtml
[18] http://world.huanqiu.com/article/2016-08/9250847.html?from=bdwz
[19] 郑志光. 巴西现代化道路的新自由主义陷阱[D]. 华东师范大学, 2015.
[20] Hogenboom B,Fernández Jilberto A E. Neo‐liberalism, big business and the evolution ofinterest group activity in LatinAmerica[J]. Journal of Public Affairs, 2014,14(3-4): 283-295.
[21] 吕银春. 2001 年巴西形势综述[J]. 拉丁美洲研究, 2002, 1: 006.
[22] http://www.dyhjw.com/gold/20160330-39250.html
[23]http://world.huanqiu.com/hot/2016-07/9158119.html
[24] http://news.youth.cn/gj/201605/t20160523_803363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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