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开始根本不知道那叫传销,以前听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觉得那里面人很多,对人也很好,讲义气,有人情味,哪知道都是他妈一群骗子。她问我,“没有打算算不算是一种打算?”你就是给我十万块钱一年我都不出去,在村口一下车我心里就好过了,这边泥巴的味道也要好闻一些。
笔者在沟村调查期间以偶遇抽样的方式访谈了31位返乡的农民工,以下6个案例是笔者选取的比较有代表性的个案,尽管他们返乡的时间不一,返乡的原因各异,而且也并不一定与经济形势的起伏有直接的关联,但是他们返乡历程中的内心活动却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1】李龙飞(化名),男,1981年生
“我读到初二就没读了,成绩一般,不是个读书的料,读下去也是浪费屋里的钱。我没领到初中毕业证,后来出去打工才发现要这个东西,回来跑去找校长要,还送了一条烟。我老头子倒是要我读个技校的,我觉得没意思,技校学不到东西的,学生都不是在玩?不过我提前走人,是看到隔壁的熊哥在外面理发搞得不错,每年过年回来都穿得很时髦,衣服鞋子手表都有牌子,我就让他带我出去。我妈倒是想我早点出去赚钱,第二年我一开年我就走了。那个时候应该是九七年吧。”
李龙飞小时候在家里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父母长期务农。但是出去打工三年回来的时候,他却成了村民眼里的“油子哥”[4],因为他把头发染得一半是黄色,一半是咖啡色,而且发型很奇怪,“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欧阳锋”。不仅如此,他右边的耳朵上戴了耳环,左侧的鼻子上还装了一颗钉。2000年腊月他回家的时候,父母不要他进门,说他们的儿子不是这个人。
“刚开始出去的时候觉得很过瘾啊,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蛮好玩的。跟你说,有一次我还吃过k粉,不过后来就不敢试了,我还是怕出事……其实呢,干我们这一行,染个头发再正常不过了,那就是招牌,就是广告,老板娘都叫我们搞得洋气些,不要土里土气,要不然有钱的客人都不进来的。开始那几年我都没回去,一个是自己没攒到钱,还欠了别人一屁股账,二个是回去蛮难,过年的时候广州这边票难买,人又多,平时回去吧老板娘不高兴,再说回去做什么呢?
那年我回去被我爸打了一顿,他们开始真不要我进屋的,我妹妹看到我就一直笑,说一点都不好看。嗨,我又没想过要好看,你不知道在街上走的时候,会有好多女孩子回过头来瞄我哟。不过那次之后我就晓得了,要回家就先把头发弄好。我爸他们观念太传统,我事先也没有想到,他打我是应该的,打也打得不重的,我姐在旁边扯。
有些事情不好说的,人出去了总会变,他们也晓得,不过呢也怪我自己,在外面花钱狠了点,没想着给家里留点。我那时候多的话一个月也搞两三千啊,就是朋友太多了,出去一玩就是好几百,吃啊喝啊唱歌啊,还要抽烟,钱用得太快,再一个房租钱也多,开始是和两个兄弟租一间,后来他们有了老婆,搬出去了,我本来想再去找的,后来也没去,懒得烦。”
李龙飞说“懒得烦”的意思是,他不久就换了其它地方做,因为他觉得老板对他不公平,工资没怎么涨,而且他和店里的两个洗头妹卷入了三角恋,再在那里呆下去会惹很多麻烦。带他去广州的熊哥一年之前就和老板产生矛盾离开了那里,他也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后面的两年,他辗转了几个地方,后来在武汉找了一家发廊打工。
2005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这一年,他的父亲在鱼塘里抽水的时候触电身亡,当时正值盛夏,他的父亲在触电之后翻滚进水沟里,深夜时尸体被找到的时候,身上满是蚊虫和水藻。
“我总也忘不了我爸死的样子,太惨了,一想起来我就想哭。他的腿是弯的,棺材合都合不上去,我做梦的时候总是想到这个……要是我懂事些就好了,他做得太苦。我妈那年哭得太狠,现在身体差多了,总是去看病。我那个时候要是攒点钱多好。”
李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李的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还在读高中,家庭的重担忽然提前降到了他的身上,让他猝不及防。
“本来还想玩几年的,那个时候在武汉也谈了一个,江西的,现在已经吹了。其实我也知道打工不能打一生,但是之前很少去想这样的事。人没到年纪总是不知道打算以后的事情,我爸常说‘没到30岁就不醒事’,我觉得他说得蛮对。”
2005年冬,李龙飞辞去武汉的工作回家和母亲一起养鱼,并供妹妹继续念书。
“养鱼一年的纯收入也就八九千块钱,我打工一年辛苦点也能够存这么多,问题是我妈一个人在家照顾不来鱼塘,她现在又经常要去看病,我只有回来。
回来的头一年,心里蛮难受的,我现在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反正蛮难受。鱼塘里的事情有我大伯和我姐夫带着教我,平时也应付得过来,过年起鱼的时候可以请人来帮忙,鱼贩子自己来拖,这些都还好说,吃苦倒不算什么,主要的还是觉得心里慌……空荡荡的。(抽烟,长时间的抽烟)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本来是可以自己开家发廊的,其实干这一行关键是要会跟人打交道,熟客多了钱是蛮好赚的。我以前那个老板他妈的有什么能耐,现在不是房子、车子都有了。我爸要是不去世,家里出一点,我到处借一点,说不定能够搞得起来。武汉的门面太贵,我到江夏、新洲这样的地方肯定能搞。我朋友多的是,一叫都会过来的,和他们合伙也可以。
现在不行了,每天到处转,日子过得很慢。以前觉得一天一下子就过去了,现在就觉得时间慢多了,早上起来把草一割,把鱼一喂,就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想出去闯闯,家里又脱不开身。去年我在附近到处做小工,赚了大几千块钱,但是人身体受不了,以前没做惯的,身上到处痛。我还是打算这个月去买辆麻木,到街上去找点生意做,搞个钱是个钱,屋里房子是盖了(父亲盖的),我自己婚还没结,要弄点钱到手才行。”
【2】江林(化名),男,1976年生。家中四口人,还有一个哥哥。
“我读过两年“水货”中专,没学什么东西,瞎玩,后来学校把我们整个年级全部安排到深圳一家电子厂做事。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妈天天打电话到宿舍问我拿了多少钱,要我把钱都存起来,不准我用。她不知道我在那里花不了几个钱的,每天从早到晚,下班回寝室就睡觉了,比在学校紧张多了。就是每个月月底的时候可以出去逛逛商场,再不花钱放松放松,活着还有什么味呢?人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跟厂里都是一年一签的,但是好多人干不了多长时间就走了,我寝室里的人就经常换,还没混熟就走了,以后也没联系。以前我下铺有个湖南的蛮好玩,我们两个人谈得来,关系很铁,他为了我跟别人打架后来被公司开除了,我一直想找他都找不到,手机总是打不通。
我经常换厂子,有时这个厂没订单了我就走人,去找另外一个,再有时我听朋友介绍,说他们那边工资高些,我就过去了。我们不像正式工,换个工作有好多手续,我说要走,好,你再做几天,手上的事情做完,把这个月的账一结,就可以走人。
我老婆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是我们这里的人,比我小3岁。她原来在福建打工,她姨妈做的媒,我们俩见了面,觉得合适,就定了亲,然后跟我一起去打工,在一个地方,不在一个厂里面。02年的时候她有了小孩,我就让她回去了,厂里有辐射,对她身体不好。我们02年年底结的婚,第二年我又出去了,她要生的时候我才回家。
结了婚之后就跟以前不同了,身上担子重,小孩奶粉好贵,便宜的不敢买。反正总是感觉钱不够用,我一个月两千多块钱,要养老婆孩子好难,幸亏家里还经常补贴一下。但是有时又怕我大嫂说,她养小孩是自己养的,没要我妈带,说她自己带的小孩聪明些,现在我妈给我带小孩,她又说我妈偏心。我老婆生完小孩又出来打工了,主要是她一个人在家住不惯,买东西不方便,也没地方玩,但是自己出来把小孩丢在家里她又舍不得,不过后来她还是出来了。
这几年感觉人不太顺,总是打工也不是办法,年纪大了去厂里找工作人家还要问来问去的,不过焊电路板这个事情也是蛮磨人,规定的时间内那些事情必须要做完,要不然流水线上的其它人就也要慢下来,人思想上的压力很大。以前不觉得,后来压力越来越大,有时晚上睡不着觉。”
2006年,江林的姑父准备与人合作经营一个鱼苗养殖基地,但是缺乏资金。他打电话向江林借钱的时候,江林萌发了入伙的念头。现在,他的主要工作是和姑父一起做鱼苗生意,并且他和父亲一起把家里的田地也改成了精养鱼池。而他的妻子现在仍在广东一家相机厂打工,但她准备在2010年回来帮丈夫记账。
“我总是觉得,在么样的地方就是么样的人。以前我在厂里做事,性格蛮内向,总是做事,不怎么说话,现在干这一行,专门就是靠嘴巴。我起先觉得好难受,我姑父总是骂我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我觉得他骂得很对啊,人确实就是个贱东西,没人骂,不吃苦,就总是想还像以前一样,这叫做惰性,人要克服惰性就要被人骂,不骂不行。你看我现在就好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老婆过年回来都说我变了一个人。”
【3】陈小丽(化名),女,1983年生。
陈小丽的脸长得非常标致,眉宇间透着一股清秀,她的身高有166厘米,身型偏瘦。陈小丽是家中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
“我初中毕业之后去学的裁缝,之后到宁波那边去打工,在服装厂做。我不想像别人那样加班,太累,眼睛每天都是肿的,好痛。反正我也不急着要钱用,我爸也不会管我们。家里没有弟弟,他就有一个钱用一个钱,也不想着盖房子,他巴不得我们几个早点嫁出去。我寄钱回去还不是给他拿打牌?以前我过年回去会塞一些给妈,没想到我妈把钱都拿出来给他用了,我说也没用,反倒弄得我回去灰头土脸的,被我爸说七说八。我两个妹妹从来不给家里寄钱的,她们宁可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陈小丽做缝纫工人不到两年就决定换个行当,她坦言自己不想吃苦,想做一点清爽的事情。2002年,经过以前的工友介绍,陈小丽到上海一家美容店打工。
“当时很流行香薰疗法,我去的那家店子是上海老板开的一个连锁店,店子的主管(女性)是老板在苏州的亲戚,以前也是农村人,就是福气好,她舅舅读书出来,在上海发了财,她也跟着走运,养得胖胖的,像头猪一样。
我平生最不喜欢被别人呼来唤去的,说你这没做好,那也不是这样。拿到秤上去称,谁不是一百多斤?凭什么你就可以骂这个骂那个,我就非要受气?”
陈小丽没做多久就因为和人吵架离开了上海。回家呆了几个月之后,她决定重新出去找工作。陈以前做美容时认识的一个客人是杭州一家酒店的经理,留过名片给她。陈打电话与她联系,后来就到杭州市区的这家酒店当服务员。
“当服务员不累,我们是换班的,我在包房里值晚班。其它还好,就是觉得自己有点那个,怎么说呢,说不好听点就是有点下贱……经常有客人说上菜慢,说菜不好吃,再有人说一些轻薄的话,自己心里很难受,脸上还要对着他们笑。有几次客人还对我做下流动作,我都不敢跟别人说。旁边的人都不熟,你跟她们说了她们还说你故意卖骚。保安?保安才不会管这样的事,这是影响生意的事情,经理跟我们说以后注意就是,不要和客人起冲突。我能够怎么样?我只能夜里睡觉时把被子蒙上了哭……有时我真恨不得拿烟头在自己脸上烫个疤子……
以前过年回去,别人问我做什么,我都说在厂里做事。后来我跟弯里的人说,我在酒店上夜班,啊哈,那风言风语一下子就传开了,一些男的见到我都色迷迷的,还跟我开黄色玩笑。妈的个贱东西,都是狗娘养的!…… 我爸拿着扁担要打我,我跟他怎么解释都没用,我妈就知道哭……一说到这事我就有气,不想说了……”。
陈小丽后来又换过很多工作,比如在商场做促销,在内衣店当营业员,在超市卖化妆品等等,但是这些工作都不稳定,而且收入偏低。2007年,她和妹妹合伙在武汉租了一家门面卖衣服,但到2008年年初的时候,她的积蓄差不多都赔了进去。
“主要是门面太贵,我本来想着那个地段人流量大,生意应该好做的,但是看的人很多,买的人很少。好多人试了又试,就是不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我的店子装修还可以,进的货也都是很好的面料,我以前做这一行,自己知道的。现在这些顾客啊,衣服便宜了反而不买,你干脆在后面加个零,他还要说,‘嗯,贵衣服就是好’。其实什么牌子不牌子啊,衣服都是我们自己做的,想贴什么牌子就是什么牌子,真是见鬼……”
在谈到未来的打算时,陈小丽一脸茫然。她问我,“没有打算算不算是一种打算?”我一下子顿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现在好想有个好男人过来帮一下我啊!以前有好多男的追过我,但是他们太赖了,我不想把自己随便找个男人给嫁了,真的不想这样……怎么说我以后都应该不会回农村吧,在村里呆几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怎么受得了?……哎,实在不行也只能找个地方将就一下了。以后的事情怎么说得死呢?”
08年冬,陈小丽在村里住了一个多月,天天跟人打牌。09年春节刚过,她又和村里的几个姐妹外出打工了,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大连,具体工作未知。
【4】柯红(化名),女,1989年生。
很难把柯红跟返乡农民工这个词汇联系起来,她还有些稚气未脱,对未来满是憧憬。如果以是否从事农业生产为界定农民的标准的话,她只能算是一个住在农村的工人。柯红初中没毕业就跟舅妈一起到中山一家食品厂去做饼干,之后是在一家私人老板开的蛋糕店打工。
“没味,一点味都没有,天天爬起来就是那个事,一天到黑像个木偶,老板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钱都被他赚了,我只得那么一点。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休息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有时候手机打得发热了还不想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其实回家了跟爸妈在一起又没什么好说的,你说怪不怪?
城里比家里好玩多了,我的手机里下载了好多歌曲,我的彩铃是网上最新的,保证你没听过,很好玩的。到大商场去逛的时候觉得很舒服,什么东西都有,就是逛了老半天觉得也没什么东西要买的,最后拿回来的都是方便面。
我好羡慕那些白领啊,他们经常来我店里买东西,他们工资好高,穿得很正式,戴着眼镜,看着就跟别人不同。我认识一个搞设计的人,我跟他说自己不想打工,问他学什么东西最快,不需要读过蛮多的书,他建议我去学PS(指photoshop,一种图像处理软件),他还留了QQ给我。”
2008年,柯红跟父母说,自己想回来学电脑。她的父母极力反对,因为这意味着她不仅不能给家里寄钱,还要继续花钱,最重要的是,她初二也只读了半年,却嚷嚷着要去学习电脑软件课程,父母认为她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不管怎样,柯红把工作辞了,又让城区的表哥给她找了一家电脑培训班,学费是她用自己银行卡上的存款支付的。
“PS就是画画,跟在蛋糕上画花是一样的,上面的字都是汉字,我又不是不认得。电脑有个什么难的,我弟弟没上初中还不是一样上网聊天,玩游戏,是个人都会用。我妈以为只要是跟电脑有关的就是很难的东西,他们没摸过才会这么说。”
2008年下半年,柯红学完了课程之后,一个难题出现了。上课的老师告诉她们学好了之后可以到广告公司就业,还给她们发了证书,但是她拿着这个证书去应聘的时候,对方的要求却是要她拿出代表作品来,她愣住了。柯红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负责招聘的人事经理建议她先找地方实习两年再说。可是,她去哪里实习呢?
“有时我对自己说,要怪就怪自己投错了胎,要是我父母在城里,(或者)要是我亲戚朋友有干这一行的,我就会有办法,不像现在,只能天天呆在家里练习,找不到地方试验。”
【5】 万杰(化名),男,1974年生。
万杰看起来与他的真实年龄有些距离,他今年只有35岁,但是看起来像53岁。谢顶、皱纹,络腮胡子,还有脸上的一道伤疤,这使他看起来有点饱经沧桑的江湖气息。
“我父亲是残疾,以前做大堤的时候把手炸伤了,我很小就在家里干农活,割谷割麦,挑粪施肥,样样都做,我弟弟是做不来的,他一直在读书,读完书就出去打工,以后回来还要够学。我出去做事很早,第一次出去是1992年,那时是从大冶搞矿出去卖,蛮危险。结果路上碰到有人拦车,我跳得快,跑了,车上一起去的其它几个人都被抓住了。我再搭车回去叫村里人过来拿钱取人。
第二次是我一个人出去,到广东去打工,运气不好,碰上黑中介,钱被他们骗了,东西也被他们扣了。我连夜逃出来,到处找吃的。后来在路边找了一个修车补胎的地方,求老板给东西我吃,老板说要我给他做事。我在那里给他补胎补了三个多月,攒了钱之后我做汽车回来,在湖南的时候又碰到车匪路霸,身上的钱都被抢光,我真想跟他们干一场,砍死一个算一个。说实在话,我那个时候真的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后来报了警,警察把我们一车子拖到火车站,下了火车以后我是沿路讨饭一样讨回来的。
后来就几年没出去,只在镇上搞建筑,我脾气不好,碰到(油子哥)来找茬子就喜欢上去搞它两搞,有一次跟他们打起来,拿酒瓶砸,我一个人放倒了四个,我自己的肚子也被划开了。那次差点把命送掉,在家里养里半年。我脸上的疤倒不是那一次打的,那是再后来的事情。”
万杰的父亲很担心儿子出事,坚决要他禁酒,并让自己的堂弟,也就是万杰的叔叔带他去温州的鞋厂做鞋子。
“我这种人哪里受得了厂里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起床、睡觉时间都给你规定死,出去玩还要请假,喝了酒不要你上班,我*%¥#……,我给二叔面子耐住性子搞了一个月,后来把工作辞了。”
但是万杰并不是马上回家,而是继续呆在城里找工作。他想快点发财,又不想太受管制,几番反复,他找了一份推销日用品的工作,利润很高,但让万杰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好像并不是急于寻找顾客来买货,而是想多介绍一些人来卖东西。
“我开始根本不知道那叫传销,以前听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觉得那里面人很多,对人也很好,讲义气,有人情味,哪知道都是他妈一群骗子。我叫我二叔也来卖东西的时候,他觉得世上没那么好的事,叫我早点退出来。我在那边也没熟人,找不到人来买东西,到街上去卖人家都说太贵,东西很假。我就提出来说不想干了,想把货退回去,结果他们脸色都变了,后来还要找人来打我。妈的,老子最不怕打架了,谁怕谁啊,老子的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
万杰又打了一次架,被拘留了一个多星期,他已经买下的“货”也无法退回,于是回家的时候当作人情送给了亲戚。
“我爸害怕我进黑社会,我心里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能够做朋友,什么样的人不行。我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知道人被欺负的感觉是什么。我就是不想受人欺负才打架的,哪个还会无缘无故去打别人?”
万杰最近一次出去打工是2005年,他在广州的一家汽车美容店做装配工。
“就是把人家撞坏的车子弄得像新的一样,蛮来钱的一个事情。我做了一年也不想做了,倒不是不喜欢做这个事情,就是自己良心上有些过不去。赚钱不是那样个赚法,心太狠了要遭报应的,小时候我妈经常这样说。这些家伙故意说车子坏得很厉害,经常坏了一个零件要别人整个部件都换,有时还把别人的好零件偷下来安个差的。我看着那些车主付钱的时候心里就很不舒服,他们日子也不好过,又不是有钱人,都是给人家老板送货的,弄坏了车子急得要死,又被别人这样玩。要是那些开小车的有钱人来修那要好一些,不过人家有钱的人怎么会来我们那种地方修车子呢?”
万杰2007年才结婚,他的妻子只有26岁,但是已经离过一次婚。我没有见到他的妻子,因为她一过年就外出打工了。万杰现在的生活很简单,种田,养鱼,在附近的建筑工地找活干,他对自己的打工经历没什么太多的看法。“还好啦,就是刚回来的时候有点灰心,觉得自己没能耐,现在好些了。我就是个种田的命,将来我老婆生了儿子,我肯定让他多读点书,他不用心读我就用力打,看他怕不怕!”
【6】 龙国涛(化名),男,1961年生。
龙国涛已经当了爷爷,他的孙子今年有两岁了。不过按照返乡农民工的定义,他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份子。龙国涛有一个儿子叫龙山,在武汉做小生意,他想在城里买房,然后把户口迁出去,这样他的儿子将来念书就不用交借读费。但是买房对他而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尽管是二手房,尽管他们全家已经攒足了十万,但是,不够。
2008年,龙国涛经过表侄介绍,到河北廊坊市的一家工厂去管理仓库,一年有2万元收入,包吃住。
“年轻的时候出去搞过,到处做工程,大冶、阳新、九江,哪里都去,这些年都在家里做农活,没出去过。前年那个机会蛮好,就想出去搞点钱。
别人都说我看不开,屋也做了,任务也完成了,还出去搞么斯呢?隔壁姓杨的那一家,什么事都不做,专门在家带孙子,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日子不是过得蛮安逸?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兄弟三个,加上一个妹妹。哥哥当兵出去了,二哥的两个儿子做生意发财,出去了,妹妹的儿子考大学,就我的儿子现在还在打工。跟外面说是做生意,其实就是在夜市里卖烧烤,总归不是个长久之计。我现在还做得动,不出来搞一搞么办呢?”
但是,龙国涛离开的过程却不是那么轻松。他自己回忆说:
“我要走,我儿子也要我老婆去照顾孙子,家里鱼塘就给别人做。走的那天我好舍不得,那天是年初三,早上我还到鱼塘去割了一把草,放了挂鞭炮。我跟接手的妹夫说,我明后年就要回来的,你到时候要还给我。我老婆舍不得我走,一个人躲在灶台下面哭。我说你个么斯呢?我又不是不回,你也是去跟儿子一起,又不是出去卖工。我说也没用,她就是止不住。”
龙国涛的妻子反驳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哭啊,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舍不得?我那个时候是看着家不像个家了。我们两个一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把被子、棉絮全部晒干,叠好,塞进柜子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搬到二哥家里去,免得被人家偷。你说,过年那几天一家人吃年饭的时候,团团圆圆,多好。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家都空了,彩电、摩托、箱子全部都没得了,我看着心里么样会好受呢?”
龙国涛去了河北一个月,就在电话里天天喊着要回来。
“划不来啊,真的是划不来。一个人真没味,旁边打工的人都不是湖北人,噶里噶大的(母鸡的声音,形容语言难懂),他们说话我在旁边像个勺一样。你要我憋个普通话说,还真的是难受。我就想跟人说土话,(但是)用手机打电话蛮贵,我一个星期只能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我在电话里面听到孙子喊我爷爷,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啊。
在城里总归是不习惯,没什么玩的,找个人打牌也找不到。在家里早上一打开后门,就是自家的菜园,麦地,油菜花,在那个地方开了门还是门,都是窄巷子,看不到光,对门的前门贴着我的后门(他租住了城中村里),一天到晚把自己闷在屋里,心里真是不好过。
清明节的时候,我不能回去,我儿子要忙赚钱也不想回去上坟。我只好交待老婆多买点炮竹和纸钱到祖宗的坟上去烧。我父亲生前对我最好,他的纸钱是一定要去烧的。我老婆觉得这个事情她受了气,打电话的时候还要埋怨我。”
龙国涛的妻子:“我一个妇道人家你要我去上坟,那天下过雨,路滑,我爬到山脚下摔了一跤,身上糊成了泥巴狗。跑到坟山上,几根香也点不着,都回潮了。我想着自己委屈啊,屋里屋外都是我一个人,看不好小孩还要被媳妇怪声怪气地搞,我么样不哭撒?”
……
2009年,龙国涛说什么也不出去了。他说:“你就是给我十万块钱一年我都不出去,在村口一下车我心里就好过了,这边泥巴的味道也要好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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