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一辆失控的火车上,用更多的煤来烧旺引擎,朝着气候灾难的悬崖加速前进。”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是美国的著名左翼杂志《每月评论》的主编,美国俄勒冈大学教授。他的研究涉及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经济危机,生态环境和生态危机,他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与生态学结合在一起,强调工人阶级与地球生态都受到资本主义体系的重大危害,因此气候危机的解决必须与全世界的工人联合起来,也必须去反对帝国主义和战争。本文即是福斯特的专访。
作者 | 约翰·福斯特
翻译 | L'amore
编辑 | xd
美编 | 黄山
微信编辑 | 侯丽
有大量证据表明,由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已经失控,并且如果不进行能源生产的重大改革,我们将会迎来全球环境灾难。您曾经指出,尽管我们已经得到了精确的、无可争辩的气候灾难预测,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机构却未能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您认为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正处在人类世时代(Anthropocene epoch)的紧急时期:地球系统(尤其是气候)的破坏,正威胁着人类赖以存活的家园。然而,我们的政治-经济体制——资本主义——却主要是为了资本积累,这阻碍了我们应对这一巨大的挑战,并加速了生态系统的破坏。自然科学家已经勇敢地做了一项出色的工作:他们正在向我们发出警报,呼吁我们去重视持续的碳排放所产生的巨大危险。
但是如今主流的社会科学几乎完全吸收、内化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因此,传统的社会学家完全无法在必要的范围和历史条件下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习惯去认为社会早就“征服”了自然,而社会科学只需要关心人与人的关系,而非人与自然的关系。这让他们去否认有关地球系统层面上的问题。
而那些致力于解决环境问题的主流社会学家也经常会把环境问题看成一个平常的问题,并不觉得它很紧急,并不觉得我们面临的问题史无前例。
对于我们面临的可怕的生态问题,不可能有一个渐进式的、生态现代主义式的(ecomodernist,该学派认为人类可以用科学技术来“分离”人类对自然界的影响,从而保护自然——译者注[1])解决方法。因为人类对地球的影响并不是渐变的,也并非以线性进程逐渐发生,而是正以危险的巨大加速度逼向地球体系状态的突变。我们的环境问题呈指数级增长,其恶化的速度甚至比这要快得多,因为我们正在跨越各种各样的气候临界阈值和引爆点。
如果转换到可再生能源可以阻止或是扭转环境危机的进程,为什么我们却没有以正确的步调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呢?
简短的回答是“利润”。确切的回答就是,有两个主要的障碍:(1)与化石燃料金融企业体相关的既得利益;(2)从化石燃料经济中得到的较高的利润率。
这不仅仅是能源投资的回报问题。化石燃料的基础设施已经存在,这使得与其他能源相比,化石燃料在盈利能力和资本积累方面具有决定性的优势。任何替代能源系统都需要一个从零开始建设的、全新的能源基础设施,才能与其他能源开始竞争。另外,对化石燃料的补贴也非常多。在资本家的头脑中,化石燃料对资本来说是一个“免费的礼物”,它甚至比太阳能还重要。

燃煤电厂 图片来源:David Gray/Reuters
金融机构,包括最大的银行和华尔街,都与化石燃料经济紧密相连。地下的化石燃料储备代表着数万亿美元的资产,而风能和太阳能就没有代表如此多的资产。如果停止燃烧化石燃料,那么这些资产将会消失。但是,如果把这些燃料储备全都烧掉,将会5-6倍地超过气候预算限额,把我们送到气候的地狱。
我的同事,世界领先的环境学家理查德·约克(Richard York)在一篇文章中已经论证过[2],目前,替代性能源仍然被认为是一种补充,而不是能源工业中化石燃料的替代。因此,替代能源的快速增长,不代表它们已经斩断了化石燃料支配的地位。这仍然需要时间来实现。
您曾说金融资本的扩张,经济的周期性停滞,和美国霸权的衰落都是坏境问题的潜在根本原因。能详细说明一下么?
今天,6个人拥有世界上一半人口的财富(前几个月还是8个人)。对于掌管世界经济的权势集团来说,目前主要的问题不是气候变化,而是世界经济的停滞。
这种停滞在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中最为严重。去年(2016年)美国经济增率为1.6%,在有记录的历史上第一次经历了连续超过10年低于3%的增长率。过去十年,欧洲的增长率约为1.7%。相比之下,1929-1939年的大萧条时期,美国的经济增长率为1.3%。
正如我们几十年来一直认为的那样,垄断金融资本(Monopoly-finance capital)有着强烈的过度积累和停滞的倾向。20世纪80和90年代主要提振经济的是金融化,而当金融化不再能够刺激经济,无限期的停滞就会到来。[3]
今天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经济能再次复苏。经济停滞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生态,因为紧急增长给环境带来了更多的压力,增加了二氧化碳的排放等。但是,就像约克在另一篇文章[4]中论证的那样,经济停滞时,系统不会以同样的速度(即经济增长时的排放增加的速度)减少排放。
资本主义经济体对经济增长的过高关注,使得环境问题被抛在了一边。因此,为了推动经济向前发展,它们就有欲望来解除对环境的管制。我们正在一辆失控的火车上,用更多的煤来烧旺引擎,朝着气候灾难的悬崖加速前进。
我们在消费和日常生活中的选择,例如堆肥、回收废物、节约用水等,能多大程度地影响气候?
不幸的是,仅靠上述做法并不能在这方面起很大的作用。我们还需要动员全体人民进行大规模的国家运动来号召保护环境,并且也需要号召人们来改变我们的生产(方式和关系)。也就是说,一个简单的、个人的、基于消费的策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也是极其低效的。
举个例子,消除美国家庭中产生的所有城市垃圾,只会将整个社会的垃圾(废物)减少3%左右。而其余的废物都来自各个企业。

成堆的垃圾 图片来源:AP/Rajanish Kakade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不应该做你提到的这些事情。除非我们改变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文化——即我们与地球的关系——否则,我们就不能期望在社会上做出必要的改变。因此,消除垃圾,并且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自然造成的伤害负责是至关重要的。
当你使用一个在世界上另一端生产的塑料叉子吃你的外卖沙拉,吃完后叉子连同包装盒一起丢掉(它们仅仅被使用了一顿饭的时间),然后在下一顿饭时又重新再买一个一摸一样的、通过石油化工生产的、从世界另一端运送过来的塑料叉子,那么你肯定是在浪费并破坏着整个生态系统。
但长期以来人们都明白,所谓的“消费者主权”是一个神话[5]。要使商品经济发生根本变化,就必须要对生产过程有掌控力。
如果我们真是非常认真地对待环境问题,我们可以去追查美国每年单独花在市场营销上的1万多亿美元。这些钱被用来市场定位、(商品购买的)动机研究、产品研发、包装、促销、广告、直销等,目的就是去说服民众购买他们不真正想要或不需要的东西。但要解决营销问题,也需要政治上的回应。马克思曾经说过,工人——这或许更加适用于消费者——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纯经济行动总是处于弱势,因此他们需要在政治上联合。
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娜奥米·克莱因(Naomi Klein)[6],你还有其他许多人都认为,资本主义或地球,两者只能选择其一。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一观点么?
是的,越来越多的左派认识到,人类正在弄脏自己的巢穴,范围遍及全球。社会主义者常常没有足够重视生态问题。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地球生态危机的严重性。我们要么处在保护地球——这个人类和无数物种栖居的家园——的斗争最前线,要么就会面临地球系统让人始料不及的灭绝。
我已经写了很多有关这个主题的文章,比如《脆弱的星球,生态VS资本主义》、《生态断层:资本主义对地球的战争》[7]。
这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资本主义是一个以无限的资本积累,最终也就是经济指数增长为目标的系统,因此,它的规模也就不断在扩大。经济增长率若为3%,那么经济体规模将会在一个世纪内增长16倍,两个世纪内增长250倍,三个世纪内增长4000倍,而地球的资源上限却始终保持不变。因此,我们绝不能否认生态的极限,也不能否认经济对生态造成的压力。
当然,问题比上面显示的要严重的多。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对环境强加运动定律,完全不理会地球的生化循环与新陈代谢,这样就在地球的生化循环中产生了断层或裂痕。这一“代谢断层”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可持续性越来越受到破坏,对文明和生存本身的威胁也不断加速。
马克思的“代谢断层”(metabolic rift)理论,即“相互依赖的社会代谢过程出现不可弥补的断层”[8],是第一次以社会科学的视角,对系统性生态危机真正全面的分析。它包含了社会、自然和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将其与生产联系了起来。事实上,这些深刻的见解对我们今天如何看待地球系统危机至关重要。
当我们以科学的视角来看待现今的人类世,我们就能明确地意识到,自从1945年以来人类对地球造成的影响正在以一个巨大的加速度在地球系统上创造了一个人类世的断层,从而将目前的生态与先前历史阶段的生态分裂。人类与地球关系的这一断层已经是灾难性的,而且很快就会到达无法返回的临界点。如果全球平均气温增加2℃,那么将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从而威胁到人类本身。
如果非让您猜一下,您觉得人类能够在为时太晚之前阻止这种疯狂的污染吗?还是说,我们最后只能去想象一个缺水、被有毒烟雾笼罩的、炙热的反乌托邦未来?
由于气候变化,我们已经面临着越来越大的灾难。现在要避免气温飙升、水资源短缺和极端天气,已经太晚了。它们已经开始发生了,未来的地球将变得不再那么适合人类居住。现在我们想要试图避免的是这样一种失控的情况:全球气温上升4℃或更高。这将会威胁到人类的文明和地球上生存的无数人类。
更糟糕的是,这可能会导致我们物种的灭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威胁的严重程度甚至会远远重于上述反乌托邦的观点所表现出的——毕竟,一部反乌托邦小说中至少要有一个人暂时存活下来。科学家们现在说,仅在本世纪,我们就可能在第六次物种大灭绝(Sixth Extinction,是现代人类真正经历的第一次物种大灭绝。在地质史上,由于地质变化和大灾难,生物经历过5次自然大灭绝——译者注)中失去一半的生命物种。因此,如果要我们去深入地想象未来的样子,我们必须去想象一个地球上物种的大规模死亡、没有人类踪迹的未来。
但远在那之前,我们就会看到数以亿计的人、甚至数十亿的人,受到灾难性的影响。这是科学已经告诉我们的。如果我们想要毁灭作为人类栖居地的地球,那么我们只需要像现在一样继续进行资本主义活动。
我们仍有可能避免这种情况,或者最灾难性的后果,例如海平面急剧上升,亚马逊雨林的消亡,大部分海洋生物的灭绝等等。但是这需要在生产系统中,即在人类与地球的新陈代谢中发生革命性的生态变革。
我们需要减少碳排放,全球每年大约需要减少5%,这意味着富裕国家必须减少两位数的排放量。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想要把全球平均气候上升量稳定在1.5℃,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消除大气中大量的碳。为了避免上升超过2℃,每年需要减少3%的碳排放。

目前世界碳排放轨迹估计(粉色),世界各国在《巴黎协定》下的承诺排放量(橙色),保持气温上升低于2℃所需要的碳排放(黄色) 动图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这一切都可以用我们现有的手段来完成,包括可替代能源、社会结构的变革和对自然资源的保护。但是这需要一个人类的巨大运动来推动,我们必须既要反对化石燃料经济的逻辑,也要反对整个资本主义。
在这种情况下,乐观和悲观都不是重点。我们需要的是面对看似不可克服的困难时的勇气和决心,如果看看我们需要直接采取的生态措施,我们会发现我们要做的事情表明上看起来并不是太困难。是全球资本主义社会的残暴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无法克服的问题。
在如今的政治环境下,您认为我们要如何扩大保卫地球斗争的规模?
特朗普的上台标志着我们这个时代严重的危机。这届政府不仅否认气候变化,还与环保主义者为敌。它还攻击有色人种、移民、妇女、LGBTQ群体和工人。因此,我们需要联合这些所有方面开展抵抗运动,以此捍卫整个人类。
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的敌人是谁,世界上最大的八家化石燃料公司排放的二氧化碳要多于美国,占世界总量的15%。我们必须把目光聚焦于资本和企业。
如果我们可以将大卫·哈维说的旨在满足社会再生产和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共同革命”运动[9],与保卫地球的斗争联合起来,那么我们就能取得进展。但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运动,它必须与全世界的工人联合起来,也必须去反对帝国主义和战争。所有的这些都是相互联系的。气候运动虽然刻不容缓,但是我们必须在各个战线上联合作战,将它与广泛的人权运动结合起来,才能真正产生改变。
我们要跨越历史上曾经分裂我们的界限,团结一致地行动。在现今如此紧急的时刻,正是这种人类的团结一致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取得胜利,这是人类最后的机会。
注释:
[1] 有关生态现代主义的详细内容,请参见《生态现代主义宣言》:
http://www.ecomodernism.org/jianhuazi/
[2] Richard York, Nature Climate Change, volume 2, pages 441-443(2012), “Do alternative energy sources displace fossil fuels?”: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nclimate1451
[3] 有关这一方面的详细论述,请参见Fred Magdoff & John Bellamy Foster, The Great Financial Crisis: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John Bellamy Foster & Robert W. McChesney, The Endless Crisis: How Monopoly-Finance Capital Produces Stagnation and Upheaval from the USA to China.
[4] Richard York, Nature Climate Change, volume 2, pages 762-764(2012), “Asymmetric effects of economic growth and decline on CO2 emissions”: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nclimate1699
[5] 消费者主权:消费者通过其消费行为以表现其本身意愿和偏好的经济体系,称为消费者主权(consumer sovereignty)。换而言之,即消费者根据自己意愿和偏好到市场上选购所需商品和服务,这样消费者意愿和偏好等信息就通过市场传达给了生产者。于是生产者根据消费者的消费行为所反馈回来的信息来安排生产,提供消费者所需的商品和服务。消费者被视为“市场之王”。
[6]关于娜奥米·克莱因关于气候问题的访谈,请见这篇文章:
http://tootopia.me/article/10544
[7] John Bellamy Foster, The Vulnerable Planet, 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
https://monthlyreview.org/product/vulnerable_planet/
John Bellamy Foster, Brett Clark &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 Capitalism’s War on the Planet,
https://monthlyreview.org/product/ecological_rift/
[8] 马克思关于“代谢断层”理论的叙述:
资本主义生产把人口集中于大城市,使城市人口增长到前所未有的数量,这样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方面, 它集中了前所未有的社会流动力量;另一方面, 它干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代谢作用,比如,它阻碍了被人以食物和棉布的形式消费掉的土壤组成要素回归自然,从而阻碍了外部自然环境为延续土壤肥力而进行的运动。资本主义农业的所有进步是一种艺术上的进步,不仅是掠夺工人的艺术进步, 而且也是掠夺土壤的技术进步;在特定时期内提高土壤肥力的一切进步都是更长更持久地毁灭土壤肥沃资源的进步……因此资本主义生产仅仅是发展了技术, 发展了生产中社会过程的结合程度, 同时破坏了一切财富的原始根源———土壤和工人。(《资本论》第一卷);
大规模的地产减少了农业人口,甚至把农业人口减少到最低限度,相比之下,工业人口不断增加,拥挤在大城市中,正是这种方式创造了条件,使相互依赖的社会代谢过程出现不可弥补的断层。代谢是用来描述生命本身的自然法则。代谢断层的结果是土地的生命力被挥霍, 这是通过跨国公司之间的贸易实现的……大工业和以大工业方式追求的大农业具有同样的结果, 大工业浪费和毁灭劳动力,并因此而毁坏人的自然能力,大农业则是浪费和毁灭土地能力,如果说这是它们的原始区别,那么它们在后期的发展过程中结合为一体,因为应用于农业的工业体系也同样削弱从事农业的工人,而工业和贸易则为农业提供了耗尽土地的手段。(《资本论》第三卷)
[9] 大卫·哈维的“共同革命”理论(co-revolutionary movement):
“由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如何从封建主义生出来的讨论中,我希望提出一种‘共同革命理论’。社会改革的出现是通过资本主义身体政治中七个范畴的辩证开展,包括:
一)生产、交易和消费的技术和组织模式;
二)与自然的关系;
三)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四)精神上对世界的理解,包括知识、文化认知和信念;
五)特定货物、地理、服务和影响的劳动过程及生产;
六)体制、法律和政府组织;
七)支撑社会再生产的日常生活规范。”
本文发表于2017年4月11日,有删节,原文链接:
http://climateandcapitalism.com/2017/04/11/foster-a-resistance-movement-for-the-pl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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