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走走,去看看外国新娘子长什么样。”村民们三五成群地邀约着。
他们簇拥在自强家的客厅,对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的柬埔寨女孩上下打量。
“哟,长得真黑,还显老,哪像二十岁的姑娘!”
“又黑又瘦,个头也矮!”
“不过眼睛大得很,听说另外一个贵的长得好看些…….”
王家村的大龄剩男王自强和王元帅终于分别在26岁、30岁的年纪结了婚。他们家虽没像本地娶媳妇那样操办婚礼和酒席,但并未阻拦爱热闹的村民们的好奇心。
两年前,王家村来了一个人贩子,带着两个20岁出头的柬埔寨女孩。她们的“售卖”价格一个是10万,一个是13万,价格的高低由她们的相貌决定。王自强的父亲花了10万,给自己从来没有恋爱过的独子买了一个老婆。王元帅的父亲,则为了自己不争气的大儿子,花13万买了一个媳妇。
娶外国新娘在农村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母亲告诉我,附近几个村子都有人家买了柬埔寨新娘。
“他们这是在拐卖妇女,是违法的,我要去报警。”起初,我听说这事儿被吓倒了。我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旧社会。
“你疯了!”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陡然升高。
“自强生了个儿子,现在养得胖胖的”,国庆假期回家一刻钟不到,母亲忙不迭地与我播报着王家村的新闻,“那小伢是早产儿,在医院的保温箱待了好几个月!”
“元帅的老婆呢,还在吗?”我回过神来,继续问母亲。
“在家带孩子,但是很少出门”。
王自强一直在他父亲开的菜店帮手。他们家是村里唯一的菜店。自从村里能去城里打工的人都出去了,在家种菜的人也少了,所以他们家菜店的生意还不错,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
王自强,与我年纪相仿。我对自强仅剩的印象,是他瘦高的样子,黢黑的皮肤,和少言寡语。没有谈过恋爱的自强,是一个乖孩子,他什么都听父亲的。父亲说他读书不行,回来店里帮忙吧,他就没再要求读技校了。婚姻大事,自然也是父亲做主的,柬埔寨新娘是父亲亲自为他挑选的。与本地的彩礼比起来,这段跨国婚姻是“实惠”的。
如果找一个本地女孩结婚的话,彩礼钱一般在5-10万之间,不包括楼房轿车酒席,以及提亲时的三金(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在内。这样的婚姻习俗,使得一男青年在王家村微信群发了一条顺口溜——
“农村到处是穷汉,讨个媳妇真困难。如今彩礼十几万,其他花费还不算。没房没车靠边站,呲牙咧嘴不愿谈!女方最有话语权,面试不过白搭言。开口就说彩礼钱,彩礼不到话白谈。买东买西总嫌少,要这要那没个完。没有楼房押十万,没钱借账也得端。婚还没结怨气燃,媒人只好两边圆。相互攀比陋习烂,儿子结婚爹娘烦。虽说兜里没有钱,结婚典礼还得办。”
上几代人以来,因为家家都想要男孩,导致了农村严重失衡的性别比。每年,村里新增的适婚青年中,男的有十几个,女的往往只有两三个。王自强、王元帅这样的男性群体结婚成为“老大难”问题,因为他们承载着延续香火的家族重任。
自强的父亲说:“柬埔寨媳妇做事勤快、不娇气,她们那穷得很,我们的五毛钱能抵她们的300块!那里穷到要什么没什么,哪有我们这好!”
“嫁到你们家,有楼房住,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旁边的人附和道。
(二)
自强的表哥——上过职业学校,常年在城里做汽车修理工作的元帅,长相虽没有他弟弟元军帅气,但是也不算丑,白白净净的,戴着黑色边框近视眼镜。在元帅的父亲还未给他买柬埔寨新娘之前,他也从未带过女朋友回家,而那个时候元军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元军和他的老婆,与王家村大部分在服装厂打工的青年一样,因同在一家服装厂上班而相识相知相爱。
每年春节回家,我总能在池塘边看见元帅,与村里其他一回来就赌博的男青年不一样,元帅喜欢钓鱼。钓鱼,不需要与人交流,只用耐心等待鱼儿咬饵的那一刻,收获的喜悦自然是与赌徒的冒险不一样的。
元帅的父母是村里有名的“刺儿头”,是那种不吃一点点亏的人。即使元帅对自己的婚姻另有想法,也是拗不过他权威极大的父母的。
“婚姻,就是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元帅与我聊天的时候,眼睛仍直视着水面的涟漪。
我问了一个幼稚而愚蠢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他噗呲一声笑了,摇了摇头说,“人家千里迢迢到我们这来,人生地不熟的,中国话不会说,也不能回娘家看望父母,我会尽力对她好的。”
元帅会趁春节在家的时间教他柬埔寨媳妇说我们的方言,“她很聪明的,很快就会说得与我们一样好了”。
一年正月初五的下午,元帅父亲到我家来串门,与我父亲在院子里喝茶寒暄,我在旁边剥毛豆。
元帅的父亲抱怨着心里只有娘家人的元军媳妇,“每次回四川,她都要拿好几千给她娘家的哥哥,元军一年挣的钱全给她整回娘家了!”
说到这里,他好似气愤起来,唾沫星子乱飞,音量也提高了不少。
“在家还天天跟元军吵架!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还成天闹!”元帅父亲的手也跟着愤怒起来,敲打着桌子边缘,“我就跟元军说,你们俩要这样,趁早离婚!”
“哪有我们做上人(长辈)的叫下人(小辈)离婚的!”父亲劝道。
“离婚离个清净!大不了我再花十几万给元军买个柬埔寨老婆!”元帅父亲趾高气扬地,“省事多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他们买柬埔寨新娘的真正原因。她们来到异国的偏僻乡村。语言不通,无亲无故,在丈夫家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忍着,没有任何亲属来为她们撑腰说话。她们唯有靠做个温顺、勤劳能干的媳妇,才能在这里待下去。
不久之后,元帅和他弟弟弟媳回到城里继续打工。柬埔寨新娘成为村里的留守妇女,在家里服侍她的中国公公婆婆。
这些外国新娘没有名字,他们称呼她“小妹”。即使村里有两位同是柬埔寨来的新娘,她们俩也没有任何沟通交流。因为她们没法出门,虽然门没有上锁,但是家里的公公婆婆就是无形的锁。
母亲跟我说,前段时间,临近的村子一位外国新娘就“失踪”了。
那位柬埔寨新娘原在田埂上看丈夫下地种田,等丈夫干完农活喊她回家吃饭,发现人不见了。她的丈夫一家人找了半天没找到人,急得跳脚,他们想媳妇肯定是待不下去,跑了。
晚上的时候,她的丈夫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叫他去接人。
原来,柬埔寨新娘在乡间路上闲逛。偶然看到一辆乡际小巴,她便上了车。小巴的终点在县城,柬埔寨新娘没带钱,司机好心没有收。下车后,她慌了神,她对此地完全陌生;问路,也是语言不通。最后,只得求助路边的交警。
交警、派出所的辅警听不懂柬埔寨语,只能给另一个乡里的村民打电话。因为这位村民的柬埔寨妻子,是所有柬埔寨新娘中汉语懂得最多的。最终,在电话翻译的帮助下,辅警明白柬埔寨新娘只是迷了路,便迅速给她的丈夫打了电话。
“这柬埔寨新娘一看就是逃跑,才不是走丢了”,我给出结论。
母亲没有理会我,只是说这些娶了柬埔寨新娘的家庭,无不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们用大价钱买来的柬埔寨新娘,哪一天跑了。
(三)
王家的两个柬埔寨新娘相继有了身孕,公公婆婆们乐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她们的看管也放松了许多。为了他们的孙子,他们也偶尔允许她去找同村的柬埔寨姐妹话家常,但是必须在晚饭前回来。
怀孕的自强媳妇,一次外出,很久没有回来。自强父亲到元帅家里找到她,一把抓住就要拉走。
自强媳妇甩开他的手,自顾走出院子。
“现在翅膀硬了!”自强父亲扬起手打到了她的嘴角。她一把推开他,他跌倒在地上。
她对他大声喊了几句,自强父亲没有听懂,他慢慢站起来,骂骂咧咧地拉着她回家。
听说父亲被打,自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质问她,“你凭什么推我爸?”
气急了的她抄起电子秤旁边的水果刀,朝自强父亲比划,“你为什么打我?!”
一直沉默的自强发了狠,夺过她手里的水果刀,叫嚣道:“你敢动我爸一根汗毛试试!”
自强妈妈跑过来,捶了她儿子几下,对着他们爷俩骂道,“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人,还要脸不!”自强妈妈的加入,像是瞅准了时机一样,恰到好处。
她哭了,放声大哭的那种,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化成泪水全倒出来了一样。
“你个不孝子,赶紧给你媳妇跪下赔罪!”自强妈妈厉声道。
媳妇的哭声使得自强的心软了下来,他后悔自己方才的语气凶狠了些,他跪在她面前,求得她的原谅。
“小妹,不要哭了”,自强的妈妈安抚道,“孕妇不能哭的,对胎儿不好。”
在自强父母眼里,元帅媳妇才是“贤妻良母”,她说话温柔慢顿,总是含着下巴,小心翼翼。元帅的母亲只让她的柬埔寨儿媳帮厨,因为他们吃不惯她煮的东西,说她喜欢吃生的,连茄子都生吃,很多时候只是拿水煮一下,油盐都不放。
暴脾气的自强媳妇和温良的元帅媳妇很快学会了王家村的方言。当婆婆们听到她们用完整的方言说“妈,我饿得很”,她们二话不说宰了家里的母鸡,给她们炖汤。
婆婆们望着她们日渐隆起的肚子,连带着她们喝汤的声音也变得动听了起来,一脸慈祥地表示“能吃是福,回头给我生个胖孙子”,就差老泪纵横地去祠堂放个把王家村都震响的大礼炮,才算是没有愧对列祖列宗。
自强媳妇怀孕6个月的时候,自强的父亲开着面包车,载着一家人去了镇上的私人诊所。从镇上回来后,自强跟着父亲去了祖坟,上香磕头。
当他们获悉比自强媳妇晚一个月才怀上孩子的元帅媳妇,怀上的是一个女孩,他们在来店里买菜的村民面前,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说话也带着扬眉吐气的自豪感,结账时连零头都不要了,“十块四,四毛不用给了,十块!”
(四)
那是一个平常的早晨,王自强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在7点钟醒来,却不曾想到睡过了头,已经八点半了。他摸着空了一半的床,喊“小妹”,无人应答。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没人。去了外屋,没人。走到偏屋的菜店,还是没有人。
“小妹——”王自强对着空旷的乡村道路大喊。
自强的父母闻声赶来,立马去了元帅家,没有从她的柬埔寨姐妹——元帅媳妇的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她。
就在一家人等待双生子哇哇落地的期盼里,他们完全没有料想到她会跑掉,带着7个月的身孕,10克的金项链和店里的两千块现金一起跑了。
人贩子的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自强和父亲去街道派出所报案,对于一个无国籍无户口无身份的“三无”柬埔寨新娘,民警也是一筹莫展。
“您看看这个,有没有用?”自强父亲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又是这张纸”,年轻的民警摇摇头,“这张《婚姻状况确认书》是假的。”
看着他们父子俩愁眉苦脸的样子,民警告诉他们,这是派出所接到的第三起跨国骗婚案了,“曹家岭、彭水湾两个村子的柬埔寨新娘也跑了”。
据民警所说,这些柬埔寨女子见骗婚有利可图,与中国这边的人贩子相互合作,偷渡到中国来,然后以十万左右的价格“兜售”给偏远农村地区的未婚男性。男方支付订金后便可将柬埔寨女子领回家一起生活;等她们假的《婚姻状况确认书》邮寄过来,男方支付最后的尾款,便可以结婚了。当人贩子将她们应得的那部分钱帮忙汇回柬埔寨,人贩子会协助柬埔寨新娘逃跑,继续骗下一个。这些钱一旦被汇到柬埔寨,很难再索取回来。
“你们回去等消息吧。”民警对他们挥挥手道。
一个月后,自强父子再次回到派出所,自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柬埔寨媳妇,是在派出所提供的监控录像里——那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背影,身上穿的桃红色棉袄是他母亲在镇上买的,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着,直到一个戴着头盔,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骑着摩托车过来,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坐在了后座。
“就这些?”自强问。
“我们会根据监控录像的线索继续调查的”,民警答道,“案子有了进展自然会通知你们,回去吧。”
见俩人还未挪动脚步,民警对着自强父亲教育道,“回去给你儿子找个本地的女伢,知根知底的,多好!你们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
回到家里后,自强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对于媳妇的逃跑,他们心疼钱财也舍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生了,他们的两个孙子也跟着没了。

图片来源:《天下无贼》剧照
他对她这么好,他父母待她也如亲生闺女一般,她还怀了他的孩子,她对他就一点留恋也没有吗?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她半夜从家里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他睡得这么死,他爸妈也睡得这么死,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人听见开门声?
自强偶尔也有睡过头的时候,一般是去镇上进货又在店里忙了一天的时候,可是那一天他没去镇上进货也没那么累,他为什么会睡过头?
自强回忆起她逃走前的那顿晚饭,她给他们每人端了一碗米汤。“她一定是在米汤里放了什么药!不然他们一家人不会都睡过头,对,一定是这样!”
除了认命,自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从床上坐起。一阵翻箱倒柜后,他抱了一堆杂物出来,扔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划亮火柴,一把火将柬埔寨新娘留下的东西烧了。
半年之后,自强再婚了。准确来说,也算不得“再婚”。因为他和柬埔寨新娘结婚时并未领取结婚证,这既省去了离婚的麻烦,他也没犯重婚罪。
前些日子,我到了村口的菜店,只见自强的父亲一个人在店里忙碌着。想来自强的母亲是在家里带孩子吧。为了生计,也为了少听些闲言碎语,小孩养到白白胖胖的时候,自强和妻子一起去城里打工了。
临走之前,我望了一眼里屋,试图找到一丝柬埔寨新娘留下的痕迹,却在自强父亲微驼的背上看到了“人财两失”的怅然,和终于有后了的安心。
“自强娶的是明德叔家的小女儿,离了婚还带着个小女伢的那个”,母亲的神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像是看人笑话的口气,“女方一分彩礼钱都没要!”
“现在女伢少,不管是脑子有问题的冬生,还是瘸腿的朝霞,都能成婚”,母亲概括着王家村的婚姻状况,“可要换成脑子有问题,或是身体有残疾的男的,那可就娶不了亲。”
比起她们的脑子、瘸腿或婚史,他们更在意的是她们的生育能力。只要能完成传宗接代的家族重任,在他们有限的选择范围内,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挑三拣四的。
仍留在王家村的柬埔寨新娘,也就是元帅的媳妇,她已经学会了使用微信,她时常借用婆婆的手机给在城里打工的元帅发语音、视频。
听母亲说,她现在怀了二胎。
我猜想她还留在王家村的原因,是爱上了她的中国老公,是舍不得她的孩子,还是没有机会逃跑?我无从得知,因为我不可能在她婆婆面前,去问她这些问题,而她又从来不出门,或者说不被允许出门。
元帅家那幢带有大院子和沉重铁门的楼房,是柬埔寨新娘的婚房,是她在异国他乡的家。可是,一幢不能自由出入的房子,与牢房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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