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塑造的他者——犹太人
—读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一部《反犹主义》有感
最近,有一本卖的很热的书叫《货币战争》,其中提到了无所不在,藏在几乎一切权力背后的罗斯柴尔德家族,说像这一类的金融寡头用阴谋操纵着这个世界。这种娓娓道来的惊悚故事很让一些中国听众感到震惊和激动,认为自己终于理解了世上的一切压迫和不公的来源了。可惜这一类故事的流传史远比它在中国的接受史长。
犹太人,金融家,这两个符号悬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头上,只不过反映了一种欧洲传统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联想。犹太人总是富人,总会通过金钱控制一切,全欧洲全世界的犹太人团结在一起进行着某种阴谋——这种种神话最极端的后果已经用一种对全人类冲击巨大的方式表明了自身;而它们的来源却往往笼罩在传说或是几个事实的碎片自相矛盾的罗列之中。的确,如果说史实是一面可以照出历史本质的镜子,那么这面镜子的几块碎片反而会营造出众多扭曲的影像;如果说在在柏拉图的洞穴里,我们还能看见事物唯一确定的影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将无从选择。
阿伦特在这一篇章中即主要试图通过建构一幅完整的反犹主义发展史的图画来探讨“犹太人阴谋”的起源。研究政治问题的犹太问题进路,是近世政治哲学家的所常常采用的一种办法。以马克思和施特劳斯为例,他们分别在犹太问题抬头的时代和犹太问题已经留给人类一道巨大伤口的时代,以激进的和保守的方法,在其早年探讨过犹太人问题。阿伦特的方法不同于以上两人几乎纯思辨的回答(尽管在马克思那里这种思辨是对鲍威尔思辨的回应,阿伦特则在第一章以点评诸说的方式完成了类似的过程),而基本上据史而论,但也不同于大多数考察了一些孤立事实就匆匆下结论的历史学家(这样几乎一定会做出有利于阴谋论的结论,正如阿伦特以他们的口气说:“一个家族有五个不同国家的国籍,到处闻名,至少与三个不同的政府紧密合….还有什么样的奇异概念能比这更好的证明一个犹太世界政府的存在吗?”),她努力先提供一种全过程的描述(第二章,第三章),但这种描述的完整只保证在时间脉络里有效。事实上,真正的完整几乎一定是断片化的完整,这就是说,用一块干净清晰的破片来映照出所有人的反映。所以就有了画龙点睛的第四章:《德雷富斯事件》。
她得出了什么结论呢?犹太人的经济特权没有转化为政治权力,这是犹太人悲剧的主要起源。或者说,在十九世纪欧洲现代化的进程中,犹太人在政治上被隔绝在了中世纪的认识藩篱内。犹太人的经济特权的取得,根源于其重视血缘和宗教,分布于欧洲各国,但同时又缺少共同的经济生活,因而不能形成清晰的民族意识。他们从君主们开销的筹措者和贷款者。再到资产阶级资金的融通者,一直被排挤于实业经济之外,而且因为没有容纳其内部阶级对立的舞台,所以内部的阶级分化很容易被掩盖(犹太工人和犹太金融家犹太知识分子是分开活动的,以至于人们很少把前者和后两者理解在一个对立统一体里),所以就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即:“他们受国家的特殊保护以及他们为政府所提供的特殊服务,妨碍他们加入阶级制度和自身建立成为阶级。”阿伦特指出了这种“宫廷犹太人”传统对犹太金融家角色的确立其至关重要的作用,而民族国家则继续保存这个特殊团体,“防止他们与阶级社会同化”,以证明阶级概念的“骗局”,给所有阶级之间的斗争提供了一个转移矛盾的对象:“这个过程发展的规律很简单;每一个与国家发生冲突的社会阶级都变成反犹主义者,因为看来代表国家的唯一团体是犹太人。” 反犹主义似乎是在民族冲突理论和阶级斗争理论之间的一种平衡,这极大地增加了它的“科学公正”和对左右派人士都有效的吸引力。
事实上,“西方犹太民族作为一个整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几十年…就已经解体了。”“犹太社群不再是一种经济上的组织,虽然一些身居要职的犹太人在异教世界的眼中仍然是犹太民族总体上的代表,但在这表象背后几乎没有物质的实在性。”萨特对此有披着存在主义外衣的类似解释:这些犹太人之所以成为犹太人是因为他们被看作是犹太人。犹太人是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必然被视为他者剔除,从而成为主体民族建立起民族意识的牺牲品,但这并不意味着犹太人是完全无辜的羔羊。民族国家为了创造自身超阶级的形象,必须保证一个看似超阶级的国家附属品,同时用来证明自己的全民族属性和调动民众的民族属性,而犹太人则一直要求不再受歧视的“解放”,然而这种”解放”,马克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只是政治的解放而不是人的解放(《论犹太人问题》)。“解放之前作为犹太人情况尚可容忍和无甚危险,解放之后情形就不同了。”阿伦特如是说。换言之,犹太人的公民权加速了某一地犹太社团的解体,一旦被“解放”而加入了整个社会,单个的犹太人就要面对整个社会的歧视。而犹太人体会到的疏离无助和孤独,只不过是一个世纪后所有人得上类似忧郁症的小小预演。
阿伦特这本书是一本十分“显赫”的著作,然而这种大众视线的地毯式轰炸,竟然放过了作为全书立论基础的第一部,这就不能不使我们担心,这种塑造敌人的办法是不是直到今天还在被我们应用着。“孤独是恐怖的共同基础,是极权政府的实质。”但这种孤独开始于我们把这种感觉用疏远和排斥的办法强加于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人身上之时。最可怕的不是阴谋,而是无需阴谋就自动支持压迫的规则系统;不是我们的自由被强夺而去,而是陷入一种马尔库塞所谓“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的状态。这大概就是我们虽然没有犹太人问题,却一样需要警惕犹太人问题的原因吧。
参考书目:《极权主义的起源》 汉娜阿伦特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论犹太人问题》 卡尔马克思 人民出版社
《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 赫伯特马尔库塞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本文所有直接引用文字均出自《极权主义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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