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抗战飞行日记》:飞翔的青春
南方都市报记者 陈祥
黑居易按:南方都市报记者陈祥,就是我在北京岳南家碰到的那位小伙子。他用心读完《抗战飞行日记》,写了一篇长长文章,《一个抗日青年的飞行日记》,刊发在《经济观察报 书评增刊》2011年7月号。看得出来,他对抗战军事有研究心得,而且用心读,用心写。
龚业悌,生于1914年,卒于1996年,抗战时期在中国空军四大队效力。1985年,他将自己的《飞行日记》连同其他文物捐献给国家,日记的记录从1936年10月到 1940年9月13日。而出版的这本书,只是从1937年元旦到1938年12月31日。
文学青年抗敌记
龚业悌是一个文学青年,他在日记里对阅读书目和感受多有记录。我找了一下,一年内的阅读有巴金《生之忏悔》、朱湘翻译的《番石榴集》、小说《苦果》、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蒲风的《钢铁的唱歌》、臧克家的《烙印》、苏曼殊的遗集、《中书集》(内有评徐志摩的诗、评闻君一多的诗、郭沫若的诗等等)、《茶花女》、巴金的短文(苏堤、老年、狗、丁香花下、我的眼泪、初恋、未寄的信、父与女、云南之夜、繁星等)、郑振铎《欧行日记》、谢冰心《寄小读者》、易家钺《西子湖边》、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和《哀曼殊斐见》、易卜生《集外书简》、梅特林克《蜜蜂的发怒》、渥徳维《凝情书》、雷马克《西线无战事》。
随着抗战全面爆发,战事日紧,看书就越来越少了。对于电影,则热情不减,电影名单远比书单长多了,假如可以给报纸投稿,龚业悌会是一个不错的影评作者。
日记中很大部分记录了自己的私人生活,如逛武汉的开明书店、生活书店,玩摄影,临习字碑、玩弹子、喝葡萄酒、写诗歌、与友人通信述衷肠。物质生活丰腴,生活习惯很时髦,但能看出,这类闲情逸趣的休闲娱乐,随着战事吃紧而逐渐消失,空军都从简了,何况庞大的地面部队。
文学书看多了,未免字里行间带有文青气质,不提龚业悌的文笔有多优美轻灵,他多次为书中情节垂泪,一个标准的多愁善感的青年。“比如我搬进这院里的第一天,便倚在枕上听凄风摧着落木的沙沙声和雨点无情地打在窗框上的响声苦闷了一夜。”这样的意境勾勒,在日记中见到好几处,冷雨夜,落木萧萧,人更是黯然神伤。
这个忧伤的年轻人,从阴雨绵绵的江南杭州(笕桥机场),一路忧伤到了漠北之地兰州(去接受苏联援助)。忧伤并不妨碍飞将军的战斗,身处中国空军战斗机主力部队四大队,他参加了1937年8月14日的上海空战,以及1938年2月18日在武汉上空的空战。8·14和2·18,对中国而言,算得上是大捷了,8月14日从此被定为中国空军节。
8·14空战,是8·13淞沪会战开始后的第二天,一战击落四架日机,举国振奋。其实我觉得,这成果来得不艰难,日本轰炸机没有战斗机护航,中国飞机皆是进口,相比日本性能并不落后,大摇大摆的日机不被击落才怪。国内的民情,却是显得极为炽热、激昂,飞将军打破敌人,就像29军大刀队在长城喜峰口抗敌大捷。现在的历史记录,常常就此证明打碎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以及搬用日本当年报纸上说的“今日之中国,已非昔日之支那。”
这些舆论攻势,彼此出招、接招、拆招,意义不大,你吹我也吹。当年的战地记者曹聚仁,就批评过这类现象,他认为是国人带着原始的军事观点走进战场,传统话本演义小说、戏曲评书里大刀长枪大战三百回合的战斗方式,造成了长城之战大刀队的雄威,也满足了国人的文学想象。
国人聊以自慰的空军神话,很快也破灭了,随着整个战局的失利而破灭。淞沪战败,南京陷落,武汉又失陷……中国空军和中央军德械师精锐一样,开场的时候猛烈发飙,然后劲不足,随着战争消耗就相继凋零了。最困难时期,空军和陆军、百姓、刘文典和沈从文在内的学者一起躲避警报。
战争的成败,说到底还是两国综合国力的较量。中国尚是一个农业国家,尽管刚走过了黄金十年建设时期。毋论武器装备差距,中国连现代的征兵制度都没有建立起来,士兵文化素质更是相差悬殊。想龚业悌这样能够阅读小说的年轻人,数量极少,也就集中在空军、炮兵、通讯兵等数量寥寥的技术兵种里,或者军校毕业后去做参谋。
让我扼腕叹息的是,龚业悌没有成为圣埃克絮佩里,后者这位法国飞行员,在浴血长空的同时,还是一位留下《小王子》传世的大作家。对比圣埃克絮佩里的《夜航》,龚业悌的夜航文字记录,居然也有类似的韵味。假若生活在一个社会秩序正常稳定的国家里,龚业悌的战后生活该是丰富多彩的,他不需要穷自己的力量去搜集整理空军资料,因为那属于基于共同生活经验的集体记忆,这集体记忆始终是完善的,也没有出现记忆断层,档案馆里应有尽有;他只需要完成个人记忆,做做自己的回忆录或口述自传即可。余下时间,自然可以圆自己的文学梦了。
璧山,龚业悌的飞行终点
我最遗憾的是,未能看到1939年到1940年9月13日的日记。尤为重要的是,1940年9月13日,也就是说,过了这一天,龚业悌不再写飞行日记。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因为从这一天起,龚业悌负重伤暂时失去飞行能力;从这一天起,整个中国空军都失去了飞行能力或曰机会。这不仅是龚业悌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的悲剧。偌大中国的上空,从此只供日本飞机驰骋翱翔、俯冲、投弹、扫射,日机如入无人之境,轻松执行任务。一直到1941年年底,陈纳德一手训练出来的飞虎队首战告捷,中国上空又开始出现我方飞机。
让龚业悌停止飞行的这一天,在重庆璧山县上空发生了璧山空战,这是日本零式战斗机投入使用后不久,第一次与中国空军的战斗机成规模交战。我方飞机是苏联造的伊-15、伊-16的改进型,无论是机动性、速度、还是火力,都远远不及对方。以往所学的战术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无法展开施用。是役,我军集合了三大队、四大队的33驾苏式战斗机,对阵日军13架零式战斗机,结局是零比十三。自己被击落13架,受伤迫降时损失11架,如此惨败的战绩,乃开战以来所未有。
根据资料记载,我方牺牲飞行员10人,受伤8人(一说有9人)。此书的主人龚业悌,在受伤者之列。书里的序二《父亲,我们永远怀念您》提及这一天空战极为激烈,父亲驾驶的战机一只轮子被打掉了,用单只轮子迫降的时候,操纵的舵杆撞断了胸部的几根肋骨。当日“空军第一路军司令官毛邦初关于敌我空军交战情况的战斗要报”中,提及龚业悌时写道“第二十二队中尉本级分队长 龚业悌 伤 弹伤足部 E-16 7533 损 左中翼中二炮,左前方机身因炮弹爆裂炸伤多处,机身前上方中二弹,滑油箱中一弹。人机均伤,飞回基地。”因为是战报,简单明快,可是我作为后人无从去理解龚业悌的具体遭遇和他的感想。但说句刻薄的话,龚业悌能从璧山空战中幸存下来,是个命大之人。我觉得,假以时日,龚业悌还活在今日的话,经媒体宣传报道一番,其意义不逊于远征军营长赵振英。
在龚业悌退出飞行后没多久,1941年3月14日,接收到苏式改进型飞机的三大队、五大队在成都上空应战零式,结果之凄惨,仅次于璧山空战。牺牲的飞行员里有一位名叫林恒,是林徽因的三弟,林徽因在三年后为弟弟写下一首哀悼长诗《哭三弟恒》。多年以后适逢文革,林徽因已过世,弟弟遗物中的一把中正剑,被前来抄家的红卫兵找到,使得梁思成一家胆战心惊。
航空史学者陈应明编著的《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战史》,我觉得是市面上容易买到的书里面,关于中国抗战空战的最优者,而且也是别无选择的最优者,其他多是东抄西凑的烂书。陈应明在编书时选入了担任零式试验和在中国作战的12分队队长横山保的回忆文章。进藤大尉指挥的13机编队在1940年9月13日空战告捷,横山保回忆这段戎马倥偬岁月,对零式战斗机充满感激与信任,他甚至单独驾驶零式低飞往重庆进行轰炸后的观察。对手的一路顺畅惬意,反映出中国是日益陷入困窘,空中力量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璧山空战的惨败,对日本人而言也是一个战场转折点,按照横山保的话说,“大大地鼓舞了所有驻中国的海军航空兵部队的士气。”更深远的意义,“零式在中国得到了实战检验,为后来无数的无敌战斗机队辉煌的战史写下了良好的开头。”所谓后来的辉煌战绩,即太平洋战争初期,零式面对英国、美国飞机时的凌厉攻势和良好战果。而英美在战争初期的战斗机,性能是优于经历璧山空战的中国空军的。
后半生,龚业悌的幸运
在1949年10月末,大军进逼重庆时,龚业悌参加了“两航起义”,他自任“护产委员会”主任。我猜想,龚业悌做这个抉择,跟他的阅读和他的境遇有关,他已经飞不了飞机,待遇不如从前。毕竟,国民党飞行员都是人中翘楚,待遇优渥,受美式教育影响,对政治判断的看法肯定与一线农民出身的步兵兄弟不一样。空军里,投奔共产党政权的不乏其人,但终不是主流,主流是飞到了台湾。
书里面没有只字提及龚业悌在四九年后遭受的苦难,网上有一篇《龚夫子的伯父——抗日英雄龚业悌》。朝鲜战争爆发后,他当选民航西南分局抗美援朝委员会副主任,负责接受当地人民在国家号召下的捐钱捐财,资金用于向苏联购买飞机大炮。此举全国皆然。文革期间,不说是知识分子身份,前朝旧军官的身份足以让他深受迫害之苦。他被专政劳动五年,背负供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的罪名,到1978年恢复名誉、落实政策。
这段历史,香港启德机场起飞飞往大陆的两航公司飞行员里面,107个人政审只通过27人,未通过者,天天在北京西郊机场背石头修跑道。而那些通过审查者,在实际工作中依然同等于不受信任者之列,也就是在革命队伍的边缘,他们在日常生活里处处受到组织上的排挤、为难,尽管他们曾参加过飞虎队、驼峰航运,九死一生从飞行生涯里存活下来,最终难脱历史反革命兼现行反革命,无论是搬石头修机场的,还是在虚职上小心翼翼晃荡徘徊者,都一个结局。这段哀恸的历史,这个默默忍受变本加厉苦难的群体,在“温故书坊”系列的《寻找英雄——抗日战争之民间调查》一书里能看到。相对而言,龚业悌是幸运者。
1980年起,他任职沈阳市政协委员、常委,参政议政上就如当年望着零式在天空横行而无事可做,那么就发挥“文史资料选辑”这方面的工作。我觉得政协的最大贡献是留下了一大堆“文史资料选辑”,虽然比起刘绍铭来是低效率。龚业悌对儿女感叹,仅中央航校和他同班毕业的33个同学里,抗战期间牺牲24人。有这样的切身之痛,龚业悌的晚年生活投注在航空史写作上,写文章介绍抗战空战历史,收集整理抗战期间全国各航校毕业的1256人姓名、年龄、机关、作战简历、生死状况,详细回复他人的来信咨询,等等,忙碌不停。
1987年的清明节,龚业悌去故都南京祭扫“航空烈士墓”,并与海内外硕果尚存的战友、战友后裔保持联系。这年月,台湾也开放探亲,许多人绕道香港过来。对龚业悌个人而言,来到同生共死的故人坟头前一掊土,是一个百感交集的时刻,那一瞬间,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翩翩少年已不再,只剩下坟茔点点和白发苍苍的活者。对国家政权而言,尽管与对岸意识形态上不容,但此时的龚业悌是重要的统战资源,可以联络多少旧部和旧部后人。我想,八十年代中后期该是龚业悌过得最舒心、最受尊敬的日子。这里的尊敬概念,并不是指因为历史档案毫无保留公开而获得全社会的敬意与了解,而是统战部门对龚老的前拥后呼,一下子从冷眼看人转为热情握手,再做做拥抱的样子。我的外婆,因为其父在1949年去了台湾,那一阵子回了几趟大陆,让外婆家蓬荜生辉,顺势解决了政策问题,文革时被抄家搜走的文物以相对低价值的文物或赝品做补偿了,一套独门独户的院子还给了外婆,绍兴市统战部年年开会都会邀请外婆前往。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行,这样的风光日子便收场了,劝动台胞来大陆扎根、投资,还不若卖土地使用权给外企来钱快。
抗战时报国杀敌,文革后以历史当事人身份埋首史料整理,这两段经历,同样伟大。
成稿于2011-05-23
《抗战飞行日记》
龚业悌 著
龚绍英 等整理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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