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并 不 如 烟
──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有感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毛泽东:《读<封建论>呈郭老》
“道德非万能,不能代替技术,尤不可代替法律……凡能用法律及技术解决的问题,不要先就扯上了一个道德问题”。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和我的“大”历史观》
回首往事,
往事其实如烟。
一直记得,在高中学习历史的时候,那种郁闷的感觉:看不懂古代史,那是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千年轮回史;最讨厌近现代史,那是不堪回首的充满了屈辱、血泪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史;总爱读共和国革命史,那是扬眉吐气的洋溢着激情和自豪的民族复兴史。
这是读史人的悲哀,也是写史人的悲哀。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读史人的悲哀,很大程度上是由写史人造成的。古代的史官们,总给历史的发展贴上“道德”的标签;当代的某些专 家 教授们则喜欢以民主的名义去鄙视祖先──“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1】。
作为一个同样出身旧中国的学者,黄仁宇能突破“道德”、“民主”的桎梏去理解古人,实属难能可贵。一本《万历十五年》,不到三百页,几万字,不过万历皇帝、张居正、海瑞、戚继光等几个人,读来漫不经心,稀松平常;读罢顿觉叙事宏大,目光长远。
把一段历史放在前后数百年的视野下,从技术而非道德的角度去研究,这就是黄仁宇的“大历史观”。
诚如其所描述:黄河两岸易耕种的纤细黄土提供了生存资源——土地;黄河有灌溉功能却又时常泛滥;沿海吹来的季侯风,催生出一条以黄河为中心由中国东北向西南延伸的“ 15英寸 雨线”,线之北边雨量极少,其游牧文明时刻觊觎着线之南边因年均至少 15英寸 降雨量而形成的农耕文明【2】。
几千年来中国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建立一种管理体制,有效的管理人和土地以实现温饱,并展开治水和国防以实现可持续的温饱。
在张居正面前,是一条前人铺好的路:秦王朝创建的以皇权为枢纽的中央集权式管理体制,有效整合黄河两岸的人力、土地资源——“实现温饱”;同时在整个黄河中下游兴修水利,并在“ 15英寸 雨线”抵挡住游牧民族的入侵——“实现可持续的温饱”。
所以,身为内阁首辅并代行皇权的他只需发起改良:围绕着“土地”及相关的政治、经济、文化进行“量变”。
从战国和秦的授田,到汉、魏的屯田,从汉武帝抑制强宗豪右,到西晋武帝的占田制,直至北魏和唐成熟的均田制,多次改良的成功令张居正似乎忘了王莽、王安石的殷鉴。他踏着前辈的足迹,雄心勃勃的强制丈量土地并推行“一条鞭法”。他成功了!作为区区二品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他丝毫不逊色于那些雄才大略的君主——王莽享有“天下劝进”尚且改制失败,刘秀以其九五之尊依旧“度田”不成——他实现了那些声名卓著的前辈们毕生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孰料所为最终仍不脱王安石的下场;死后被夺职抄家的命运,也使他成为了历史上仅次于商秧的悲剧人物。
失败,只因改良触碰了地主(官僚)阶级的核心利益:土地。面对以宰相为首的地主(官僚)们,皇权往往通过变革土地制度及相关的经济生活去限制地主,通过改进行政制度和选官制度去压制相权,通过控制文化教育和考试内容去钳制地主(官僚),于是冲突就在“皇权”与“相权”之间展开。
年轻的万历皇帝早已心力交瘁,从册立淑嫔郑氏为皇贵妃开始,历经立储之争、福王赐田之议。有明一代,由于相权的废除,皇权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地主(官僚)阶级难以从行政上对皇权产生影响,于是冲突主要表现为礼仪宗法、立储甚至朝会等细枝末节。万历皇帝既不能像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皇帝那样驾驭群臣,又做不到似他的叔祖正德皇帝那样戏耍群臣,他甚至发现在当初批判他的老师张居正时自己竟充当了群臣的工具!
皇帝作为皇权的拥有者其本身是一个矛盾体,既要代表地主(官僚)阶级的利益,又要保护农民阶级及其土地。进退维谷的朱翊钧终于心灰意冷,便只好学祖父嘉靖皇帝那样回避群臣,躲在深宫,只是凭借宦官、锦衣卫遥控军国大事,确保中央集权式管理体制不要停止运转罢了。
他也许尚未参透:儒家思想只是皇权控制地主的工具,法家思想才是皇权正统的意识形态。秦朝因为全面贯彻法家思想而成功,汉武帝“外儒内法”,实际上是用——董仲舒参照法家思想改造过的——新儒家思想钳制地主(官僚)阶级,其后历经南北朝的冷落、隋唐的复兴,至两宋为盛,明太祖则把选官标准彻底限定在了儒家经典里,地主(官僚)们也就永远的被禁锢在“忠孝仁礼”当中。
海瑞就是一个按照皇权意志塑造出来的典型地主(官僚)。出生于海南岛小地主家庭的他,既严格要求自己,也严格要求别人。从公元1550年中举开始,海瑞就一刻也没让他的上司和同僚“安生”过。本来嘛,地主(官僚)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按照儒家圣人那样去要求自己:那些圣训至理都是教刁民、蒙皇帝的,可不敢当真。
在皇权与地主的斗争中,海瑞固然充当过地主们的工具,比如他在嘉靖四十五年的那次家喻户晓的死谏。但终其一生,他更多的则是站在了地主(官僚)阶级的对立面。海瑞出狱时天下翘首,八个月后被迫去职时却是千夫所指。显然,他不见容于地主(官僚)阶级,连当年被他痛骂的嘉靖皇帝尚且留他一命,万历皇帝也宽待他:“(海瑞)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赣,朕已优容”【3】,可恨那些号称孔门的信徒们居然容不下一个“清官”!
公元1587年,“海青天”逝于任上,地主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位正二品南京右都御史大人的遗物只有粗布帏帐和破旧竹器。
这无关紧要的1587年——王安石不会想到,他梦寐以求的“方田均税”在五百年后依然骂声一片;朱元璋不会想到,自己的子孙竟被地主(官僚)束缚得几十年不上朝;张居正更不会想到:量变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质变,农民阶级便开始用暴力打击横亘在皇权与农民之间的地主(官僚)阶级,以血肉之躯重新打通与皇权的直接联系。
谁都不会想到:大约四百年后,一帮被唤作“赤匪”的人,打倒了地主,把土地分给农民,建立了全新的中央集权式管理体制,并率领农民军在“三八线”这条新的海洋游牧文明与大陆农耕文明的分界线上击败了十七国联军!
这帮人的首领叫作毛泽东,这种新的管理体制的名字叫作“人民当家作主”。
──是伟大的农民阶级暴力革命一次又一次的促使中央集权管理体制完成从量变到质变的伟大飞跃!
一册读毕,已闻鸡鸣。伏台搁笔,掩卷沉思。
回首往事,我们不得不承认:历史,不是思考者写的,不是胜利者写的,更不是圣人写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
回首往事,我们终于懂得:只有深刻理解现在,才能正确认识过去;只有认真总结过去,才能永远展望未来。
回首往事,
往事,并不如烟。
【1】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北京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
【2】详见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中华书局,2006年10月第1版,第三章<土壤、风向和雨
量>。
【3】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5月第1版,第165页,转
引《神宗实录》第3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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