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天舒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生
指导老师:吴靖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一 前言
2016年年初,因为台湾艺人周子瑜在综艺节目中挥舞青天白日旗并随后被迫道歉的事件,中国大陆和台湾的网民掀起了一场骂战,1月18日晚,一首名叫《红色力量》(《Force of China》)的中英文说唱(Rap)歌曲出现在微博,因其“Diss”“台独分子的嚣张气焰”而迅速走红,并成为了“帝吧出征”的“战歌”[1]。尽管《红色力量》几次遭到新浪微博的删除,这首歌依然引发了社会各界关注,包括共青团中央。
这首歌的创作者“天府事变”由四个出生于1993或1994年的中国成都男孩组成,他们随后在共青团中央宣传部新媒体处的指导下,创作了《This is China》(《听好了,这才是中国!》)中英文说唱,在短时间内获得上千万次的播放量[2]。借助于共青团中央微博的影响力,“天府事变”组合获得了较高的知名度,并引起了BBC、路透社、时代周刊等外媒和国内《环球时报》等媒体的报道。
用发源于美国的英文说唱宣扬爱国情感,攻击西方国家等“反华势力”;虽然作品里有大量激进的表达和美国说唱的脏话俚语,但他们依然获得与共青团多次合作的机会。这些既是“天府事变”组合的特色,也是他们引发争议的地方。这四个被中国媒体描述为“小粉红”、“爱国说唱”的年轻人,在外媒眼中却是“共青团雇佣的匪帮说唱”[3]、“令人悲痛”[4]。中国和西方媒体截然相反的评价,凸显“天府事变”组合作为一种全新的政治现象,自身所处的微妙的政治地位。
同时,2016年也是“小粉红”群体——即以90后爱国青年或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为主的群体备受瞩目的一年[5]。他们高涨的民族情绪和积极的网络参与,深刻地搅动了互联网舆论场,在全球化和消费社会的影响下,这群未成年或刚刚成年的爱国者们具有怎样的行为特征,他们的价值观又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成为传播学研究的新议题;同时,数量庞大的“小粉红”群体所显露的政治态度,也极有可能在未来深刻影响中国外交的走向,因此,研究这一群体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小粉红”群体在互联网上发声,并根据特定事件和人物聚集,匿名性和流动性让全面定义、描绘这个群体变得十分困难。目前学术界的研究仍处于根据特定事件进行局部探索的阶段。因此,本文选取“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为研究对象,力求尽可能描绘这部分群体的特征和爱国价值观的成因,从而为进一步完善对90后网络爱国者的认知作出贡献。
二 中国网络民族主义者与小粉红
欧内斯特·盖内尔认为民族主义是因工业社会的需要而形成的。在劳动新分工对民族标准的要求下,民族主义产生了,而民族主义又进一步创造了民族,而非相反[6]。进一步的,安德森将民族定义为“一种具有边界和主权的想象的政治共同体”[7]。盖内尔社会决定论的视角强调了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民族建构的重要性,而安德森的观点进一步强调了传播和媒体在构建民族、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国家中至关重要的作用[8]。而中国关于民族主义的论述,据王喆[9]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梁启超,其中体现出对我者和他族的区分,关注的问题是国家而非个人自由。李红梅[10]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在20世纪是两个相反情结的组合,一方面是因帝国主义侵略而产生的受害者情结,另一方面是由于中国反帝最终胜利而引起的胜利者情结。两种情结同时存在,交互作用。到了江泽民时期,“民族主义”被“爱国主义”所取代,“高举爱国主义伟大旗帜”成为中国官方的政治表达,“爱国主义”成为替代“共产主义”的官方价值观[11]。由于历史上推崇民族主义可能带来仇外或排斥社会某一群体的倾向[12],在很多中国学者的论述中,民族主义是中性词或贬义词,而爱国主义则普遍被当成一个积极正面的词汇。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在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动态比较中,经历了几次转变,80年代对西方民主制度天真的推崇,被90年代以后认为西方民主制度并不适用于中国的观点所取代,而中国的义务教育让年轻人们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西方,并认为西方有敌视、抹黑中国的倾向[13]。
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出发,当起到连接作用的媒介从传统的大众媒体扩展到网络时,便形成了当代的网络民族主义(cyber-nationalism)。闵大洪指出中国网络舆论的指向有两个鲜明的特征,即对外呈现“民族主义”,对内呈现“批判现实主义”[14]。王洪喆等[15]学者将中国网络民族主义分为三次浪潮。第一次是1998年到2005年,70后大学生为主体的网民用在BBS上发帖、建立论坛的行为进行意见表达和政治动员,具有强烈的社会介入性和公共性、同时又带有批判现实的面向。第二次是从 2008年到2010年,以80后为代表的作为“知情者”和“玩家”的爱国者,他们一方面部分继承了70后批判现实主义的“家国”情怀,另一方面又是恶搞文化、动漫文化等网络消费亚文化的第一代受众,具有更趋近后现代商业文化消费者的行为特征。而第三次浪潮以90后“迷妹”群体为主,主要标志是“帝吧出征Facebook”的反台独运动,相比较70后的知识青年、80后的男性为主的军迷,90后“迷妹”们的民族主义的形成与表达与网络商业文化与全球化时代的跨界流动关系更加密切。
虽然中国网络民族主义的三次浪潮被大致划分,但在当今的网络空间,不同代际的网民群体实际上是同时存在的。这为研究中国当今社会的网络民族主义增加了复杂性。
其中,以“帝吧出征”为标志的中国网络民族主义第三次浪潮的主体,被媒体和学界广泛用“小粉红”代称。“小粉红”一词虽然被媒体广泛使用,但这一群体没有明确的定义,学术界大多用“网络上一些常识比较欠缺、情绪又非常激动的爱国兼追星ACG少女”来界定“小粉红”群体[16]。但这个定义其实来源于网友“丸丸”的个人看法[17]。追根溯源,“小粉红”的发明者是知名网友“大咕咕咕鸡”,因为她与几个政见不合的网友辩论,在翻看她们微博时,发现恰好有晋江文学城匿名论坛的标签,误以为这一背景为粉红色的论坛是个“爱国青年”的聚集地,从此,“小粉红”一词在微博上流传开来[18]。
经过“小粉红”在一系列政治事件的表现,这个群体的主体早已不再是晋江文学城的论坛网友。在人民网舆情监测室[19]的报告中,将“小粉红”群体限定在共青团排名前三的微博大号在2016年新增的粉丝群体,并得出“小粉红”主体年龄在18-24岁,女性居多,爱好偏向娱乐化,分布在二三四线城市及以下的居多的结论,并指出这代年轻人“富有文化自信”,“把主权、领土视为心中的红线,敢于在公开场合表达爱国情感, 与质疑批评中国现状的‘公知’发生激烈争论”。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尽管试图用大数据来客观全面地描绘“小粉红”群体,但仅仅将这一群体限定在共青团微博大号的2016年新关注者,很可能因样本覆盖度不足而导致对该群体认知的偏差。
因此,本文将研究对象定义为“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比“小粉红”的定义要相对准确些,同时,由于中国学术界和网络表达中,“爱国者”与“民族主义者”实质等同,仅是褒贬态度不同,因此也可以将他们称为“90后网络爱国者”。
除了研究对象界定不够明晰,相关领域研究对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的发展走向也出现了很大分歧。有的持乐观态度,如宋新伟[20]认为,中国互联网上的民族主义正在逐渐走出情绪化,随着网民获取的信息越来越丰富,理性表达正逐渐成为主流。同时,意识到当前国内网络民族主义思潮的爱国主义性质,反映了中国民众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与责任感[21]。但从2012年钓鱼岛事件开始,到2016年年初的帝吧出征,再到最近的抵制韩国乐天运动,网络上频现极端的民族主义言论,令部分学者如杨国斌,认为“帝吧出征”事件隐隐透露出一种令人担忧的帝国心态[22],一些时事评论和网络言论用“网络义和团”[23]、“文革临场”[24]、“新右翼思潮”[25]来描述这些网络民族主义现象,表达出他们对这些现象走向狂热化的担忧。
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激烈的网络言论,会仅仅停留在网络,还是会延伸到现实中形成极端的政治表达?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要回到对这一群体的人口特征、情感形成机制、动员机制等因素的考察。目前,《国际新闻界》专门针对“帝吧出征”事件的论文集是研究这一群体特征的最新成果。学者们通过对“帝吧出征”事件参与者的访谈,发现这一群体具有资深的娱乐明星粉丝、有娴熟的媒体驾驭能力、具备国际视野和国际交流经历等特征[26]。但参与“帝吧出征”的网友迅速聚集并解散,事件的突发性和成员的不稳定性使“帝吧出征”网友很难代表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的全貌。学术界还需要对更多的90后网络爱国者群体进行研究。
三 “天府事变”组合的发展脉络和爱国歌曲特征
“天府事变”组合由四个来自四川的男孩组成,分别是王梓鑫(ChuckieLee,1993年生,队长,负责中文说唱和编曲,组合对外发言的代表),李毅杰(Pissy,1994年生,负责英文说唱,多首言辞激进的爱国说唱歌曲创作者),罗锦辉(Roy,1993年生,负责英文说唱),谭钧文(Nog,1994年生,负责中文说唱)。
本文统计了从2015年10月“天府事变”官方微博发布第一条微博,到2017年3月22日,该组合发布新数字EP时微博的转发量、评论量和点赞数(如果不是“天府事变”官微首发的作品,则只统计该作品首次推出的数据),如下图所示:
使“天府事变”一夜成名的歌曲《红色力量》,是这个组合成立初期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创作的作品。该组合一开始并没有把自己定义为爱国说唱组合,也没有对《红色力量》的创作和发布寄予商业期望。《红色力量》在刚发布的十几个小时内还遭到了新浪微博的删除,但队长王梓鑫在自己的微博上说:
“被和谐真的无所谓啦朋友们,初衷就是给墙外的loser听的,闲来无事加了翻译放到了微博上,没想到这么多朋友喜欢,表示国外朋友已经听得到啦,他们罢工罢课不吃饭不拉屎都要去抗议我们,我们吃好喝好玩儿好心态好丢些表情包炸弹就够啦,毕竟身体好才能继续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啦。”(2016年1月20日)
戏谑的态度体现出“天府事变”组合在初期没有将《红色力量》这类歌曲作为组合的主要作品。他们在微博上介绍自己主要风格是“流行rap和R&B”,2016年上半年也在持续发布“小清新”风格的歌曲,如《成都是春,重庆是夏》、《达州姑娘》,第一张团队的EP《A Farewell Petal》的歌曲,也都是情感故事。
但通过微博的转发、评论和点赞量可以看出,“天府事变”走温情路线的歌曲远远没有言辞激烈的爱国歌曲获得的关注多。在2016年6月和共青团中央合作制作了《This is China》后,“天府事变”在微博上发布这样的宣告:
“爱国,禁毒,活得积极向上,阳光健康,也许这和目前中国的地下说唱圈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也不够叛逆和酷,但是14亿中国人总得有人站出来去做,不仅仅是爱国,更多有利于社会良性发展的事儿天府事变都会持续去做,我们始终相信音乐人是要有社会责任感的,不是耍个酷就完了的事。”(2016年6月28日)
我们可以看出,从《This is China》之后,“天府事变”组合再也没有制作“小清新”类歌曲,而是转变为一个“爱国硬核说唱”(“天府事变”微博,2016年3月5日)组合。偶然创作的爱国说唱,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关注,在表述中,这个组合也将“爱国”变成了自己承担社会责任的一部分。在采访中,李毅杰Pissy也指出“我们当时可能十首歌中,其他九首歌都在讲我喜欢的女孩,这首歌做了(政治题材),也是我们情绪的一个表达。做出来之后,是粉丝,我们吸引的粉丝把我们往这个方向推了。” “不是说我今天不想做政治歌曲了就不做,这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因为你肩上背的担子很重。”[27]
正是爱国歌曲带来的社会关注,让他们看到了实现商业化和继续发展音乐事业的一种可行方式,进而实现了从流行rap向爱国说唱组合的转型。
从上图可以看出,几次微博转发、点赞和评论量最大的,都来自于“共青团中央”微博的首发。作为一个拥有474万粉丝的微博大号,“共青团中央”微博推送了多首“天府事变”作品,这极大地帮助了该组合在微博上知名度的提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天府事变”微博就拥有了20万粉丝。
共青团与“天府事变”的合作,让他们从草根变成了有官方色彩的组合,在2016年7月,“天府事变”还被团中央聘为“青年之声”特邀音乐组合[28]。与共青团的合作,既提高了“天府事变”的知名度,拓宽了他们与电视台等主流媒体合作的商业化发展道路,同时,也使他们成为了媒体和公众争议的焦点。
本文选取“天府事变”有代表性的爱国歌曲进行文本分析,包括《成都Nigga》、《红色力量》、《洪素珠》、《This is China》(这就是中国)、《南海!南海!》、《颜色革命》、《This is Our Generation》(我们这一代)、《Present Nazism》(当代法西斯)、《World Wanted》(全球通缉),从而总结“天府事变”爱国歌曲的特征。
1
大量使用美国说唱的脏话和俚语,表达极端情绪
嘻哈音乐(hip-hop music)起源于1970年代的美国纽约,是当时美国黑人通过这种音乐形式痛斥所遭受的社会歧视,展现暴力和帮派文化,使当时身处社会边缘的美国黑人特别是年轻人,获得了发声渠道和身份认同;到了80年代末,hip-hop音乐进入流行音乐领域,寻求商业化成功,出现了gangsta rap流派,强调性、毒品、帮派文化、弱肉强食等主题[29]。很多hip-hop的经典名曲都充斥着脏话和激烈的情感表达。
在访谈中,“天府事变”队长王梓鑫表示,他们最开始接触的就是美国hip-hop文化和rap歌曲。而成员李毅杰大学时学习英语专业,对美国本土说唱颇有研究;他给自己取的英文名“Pissy”也是美国说唱中用来表示愤怒的词汇。在他加入天府事变后创作的第一首英文说唱中,就清楚地亮明自己的态度和喜好:
Throw your hands in the air
Trynna call me the ridah
Now who's the real gangsta
Pissy Carnal on the top
Cigar to the lollipop
Cuz I'm the Chengdu Nigga
——《成都Nigga》歌词
歌词中提到了“gangsta”,并将他自己称为成都的“Nigga”(美国俚语,指黑人,黑人互称对方Nigga时,表示“兄弟”的意思)。随着hip-hop文化向全球扩张,当其他国家的说唱歌手用“Nigga”自称显示他们对美国hip-hop文化和音乐的推崇和模仿;但同时,很多研究也表明,hip-hop全球化的过程,是当地人对hip-hop的本土化和重新演绎[30]。“天府事变”的激进的爱国歌曲就是如此,虽然他们运用很多美国说唱的脏话和俚语,但矛头不再是帮派对手,而是台独分子、反华势力,比如:
Fuck JYP (韩国JYP娱乐公司)
Fuck DPP(台湾民进党)
Fuck Tsai-Ing Wen(蔡英文)
That all you faggots from the western
Better shut your mouth
You media punk ass white trash fuckers
Stop talking this, talking that
——《红色力量》歌词
与歌词中大量脏话相对应的,是他们在歌词中传递出的极端情感,主要表现为抬高中国,贬低台独、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比如:
We have 5 thousand-year-old history
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
You the fresh kid
而你就是个小屁孩
Tell your Uncle Sam about the thing
告诉你山姆叔叔
The red King' s coming back
如果你继续挑衅
If you are still provoking
红色国王就将回归
——《红色力量》歌词
2
以英语说唱为批判“敌对势力”的武器
有趣的是,尽管“天府事变”组合成员很早开始接触美国说唱,并崇拜Eminem等美国说唱巨星,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从美国学来的说唱方式反击美国等“敌对势力”,在歌词中,他们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Though we are surrounded by a lot of culture
尽管有很多其他文化包围着我们
all around the place
随处可见
But we don’t giveaeh…
但其实我们90后并不在乎
We like hip hop, manga, K-pop and NBA
我们确实喜欢美国嘻哈,日本漫画,韩国流行还有NBA
But when it comes to the position
但是在谈论到立场的问题时
right behind C-H-I-N-A
我们当然站在中国身后!
Yeah that’s my religion!
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
The question is how we gonna treat these fashions?
可问题是我们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些国外的流行产物呢?
They can just be the entertaining department
其实,可以把他们当我们的娱乐演艺部门
——《南海!南海!》歌词
Yeah, America indeed invented rap but they are still acting stupid
没错,美国确实发明了说唱但是不妨他们现在像个傻子
I got the gift to get the tool to diss on you
我却有天赋拿着你们的语言和你们的说唱来骂你们
Shame on you
羞愧不啊,耻辱不啊?嗯?
——《World Wanted》(全球通缉)歌词
首先,“天府事变”承认自己对美国等流行文化的喜爱,但仅仅把它们当作“娱乐演艺部门”来对待,他们不会因为这种喜爱而动摇自己的政治立场,这与中国社会长期以来担心的西方“文化入侵”的说法产生矛盾,与学界全球化会消减人们的民族意识的观点也不相符。第三章通过访谈,我们会看到不只“天府事变”成员,他们的粉丝群体同样不会因为喜爱某个明星而对该明星所在的国家产生好感。
用美国说唱的方式来嘲讽美国,在“天府事变”现象中不仅没有任何不妥,相反,“地道”的口语表达成为“天府事变”走红最重要的特征。原因就是他们“有天赋拿着你们(美国)的语言和你们(美国)的说唱来骂你们”。在对“天府事变”粉丝的访谈中也发现,英文说唱是粉丝们喜爱这个组合的重要原因;共青团的合作,湖南卫视、北京卫视等邀请“天府事变”,也都是为了展现他们的英文说唱功底。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想让世界能够听到中国的声音,首先得用英语,因为英语是世界通用语言。”[31]“天府事变”大量英文说唱的运用,的确引起了多家外媒的关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国际传播目的;而国外的关注反过来更加促进“天府事变”在中国的知名度的提升。
尽管“天府事变”获得了多家外媒的关注,但外媒的报道均为负面,美国时代周刊、英国卫报、BBC的报道都用“政党宣传”来定义“天府事变”的《This is China》,并联系此前的《红色力量》,表明这是一个激进的“匪帮说唱”,用词“粗俗”、“幼稚”。在自媒体方面,“天府事变”没有着力于搭建自身的国外自媒体平台,没有注册Facebook、YouTube等账号,他们的歌曲全靠粉丝自发转载到YouTube,在YouTube上搜索“CD REV 天府事变”只有12条相关视频,观看数从几千到几百不等,评论也多为中文。关于《This is China》的国际传播效果,目前只有共青团中央微博推出的经过剪辑的短视频[32],视频中数位美国年轻人表达了他们对视频内容的欣赏。因此,“天府事变”作品虽然引起了外媒关注,但实际上国际传播力比较小,也没有得到广泛的正面评价。
四 “天府事变”及其粉丝群体爱国思想的特征
本节主要通过访谈“天府事变”组合的队长王梓鑫,以及访谈和调查“天府事变”粉丝QQ群成员,来总结他们的爱国思想特征并探索其成因。
由“天府事变”粉丝组成的QQ群名叫“窜天猴儿的花果山”,截至2017年3月26日,共有群成员616名,根据QQ号标签,女性占比71%,男性占比28%,四川人最多(占18%),其次是广东(占4%)和江苏(占3%)。年龄分布方面,90后最多,占群成员的63%,其次是00后,占群成员的25%。
在QQ群中发布问卷,最后回收43份有效答卷,基本上覆盖了群内的活跃发言成员。其中,39人(90.7%)为女性,其余为男性。年龄的平均值为20,众数也是20。地域分布上来自四川重庆的有30.2%,广东的有7.0%,中国南方地区占74.4%,北方地区占20.9%;大学生最多,占48.4%,其次是高中生,占25.6%。可见,“天府事变”粉丝群体以大学或高中的女性为主,且中国南方特别是川渝地区的人最多。
接受访谈的活跃群成员有10人,以高中和大学低年级、四川地区的女性为主。以下为受访者具体情况:
|
编号 |
访谈时间 |
身份 |
年龄阶段 |
性别 |
居住地 |
|
1 |
2017/3/12 |
高三学生 |
95后 |
女 |
四川 |
|
2 |
2017/3/13 |
大一学生 |
95后 |
女 |
安徽 |
|
3 |
2017/3/14 |
大二学生 |
95后 |
女 |
四川 |
|
4 |
2017/3/14 |
大二学生 |
95后 |
女 |
贵州 |
|
5 |
2017/3/14 |
刚开始工作 |
90后 |
女 |
四川 |
|
6 |
2017/3/19 |
大一,专科 |
95后 |
女 |
四川 |
|
7 |
2017/3/20 |
职高一年级 |
00后 |
女 |
四川 |
|
8 |
2017/3/21 |
高一学生 |
00后 |
女 |
四川 |
|
9 |
2017/3/21 |
高三学生 |
95后 |
女 |
四川 |
|
10 |
2017/3/21 |
高三学生 |
95后 |
女 |
四川 |
依据访谈和问卷调查结果,本文总结出了“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的爱国思想特征:
1
强调自己是理智爱国
在谈论到政治态度时,“天府事变”队长王梓鑫强调“我的态度建立于我自身看到的一切为基础,我们爱国也是因为能感受到国家在不断的进步,所以这样的事实基础是不会被谁改变的。”在刚推出《This is China》时,“天府事变”也发长微博,表示过去的盲目爱国现象如砸日本车,现在已经几乎消失了,“如今的中国年轻一代,经历了爱与不爱的极端后,学会了辩证思考,学会了理性批评,也学会了坚定信念不动摇”(2016年6月30日,“天府事变”微博)。一个粉丝也表示“对于我们现在的这一批90后,虽然有很多人觉得我们被日剧,韩剧各种外来因素毒害了,但是我们知道我们该做的是什么,我们自己的立场是什么,还是有很正的是非观念的。”(1号,高三,女)
“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强调自己是理性爱国,也侧面从对“小粉红”的态度上显示出来。问卷调查发现,有41.8%的粉丝不知道什么是“小粉红”,34.8%的粉丝没有被叫过“小粉红”,只有23.3%的人被叫过“小粉红”。在知道“小粉红”概念的粉丝中,有高达80.0%的人不喜欢被称为“小粉红”。可见,“小粉红”这个被媒体广泛采用的代指90后网络爱国者的称谓,在“天府事变”粉丝群体中没有被广泛认知,也没有获得大部分粉丝的认同。在访谈中,当被问及为什么不喜欢“小粉红”称谓时,粉丝们回答:“现在爱国者被污名化比较严重,小粉红其实是对一些爱国青年的蔑称”(2号,大一,女)。也有觉得小粉红在面对别人的指责时表现不够“硬气”的,会称自己为“中华毒唯”(9号,高三,女),“毒唯”指只喜欢明星团体中某一个成员的粉丝,“中华毒唯”就是各国中只喜欢中国的人。更有粉丝直接把自己摆到“小粉红”的对立面,认为自己属于“你国党”,即指常用嘲讽的口吻批评中国现象、将中国称为“你国”的人,因为她看不惯某些“无脑吹”强行给别人扣上不爱国的帽子;在谈论到最近的“抵制乐天”事件时,强调“抵制是必须的,但是一定要理智!理智!理智!自己可以不买韩国的东西,可以不看韩国明星,千万不要打着爱国的旗号,做哗众取宠的事”(6号,大一,女)。
2
用拟人化的方式描述国家关系
在分析国际关系时,不同于70后、80后的网络爱国者代表的“知情的民族主义者”特征——熟知中国和世界历史,对国际关系有一套基于大国博弈的分析框架[33],“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呈现出了用拟人化的方式描述国际关系的现象,将国家之间的博弈简化为人际相处关系。比如“天府事变”《红色力量》里斥责台独分子的理由是:
Even dogs know to come home with a thankful bark
连狗都晓得回家乖乖地叫几句
Why y'all zombies in the region don't know who is your mom?
怎么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僵尸就认不得谁是妈了?
——《红色力量》歌词
将中国大陆比做母亲、台湾比做孩子的方式,既可以体现出“天府事变”用中国传统的充当别人父母的方式辱骂对方,同时也反映出他们习惯用人与人相处的模式来看待政治议题。
这一点在“天府事变”粉丝群体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比如在回答对“天府事变”歌曲里脏话的看法时,有粉丝表示“我是觉得挺无所谓的,有人怼我我就怼回去咯”(7号,高一,女)。在谈及“抵制乐天”事件时,也有粉丝“觉得乐天董事长脑袋秀逗了,得罪中国,不就是凌迟处死吗”(10号,高三,女)。
这种拟人化的描述国际关系的表达方式,从爱国动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的走红也能看出来。在这部备受90后追捧的动漫里,每个国家(党派)都用动物来代表:中国人是兔子,美国人是鹰(鹰酱)[34],这部动漫讲述“兔子”如何保卫并复兴“种花家”(中华家)的故事。拟人化的方式更易于90后从熟悉的日常生活中寻找理解国际关系的切入点,但拟人化的表述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对国际关系想象的简化。从“天府事变”歌词和粉丝的回答我们可以看出,尽管他们强调自己理性爱国,但对国家的爱基于的是朴素的情感表达。
3
厌恶“公知”,但支持言论自由
根据人民网舆情监测室的报告,近些年网络上出现了“公知”被妖魔化,网络舆论从精英阶层设置议程发展为大众话语权、平民话语权,并出现了贬斥精英的反智倾向[35]。这一点在“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的访谈中得到印证。比如《红色力量》发布后曾引发争议,“天府事变”在官方微博回应“公知曾经想对我们洗脑从而控制我们,但明显是他们脑子简单了些”(2016年1月24日),他们的粉丝则认为“公知”总是“阴阳怪气”,几乎等同于“八千党”(指收受境外资金,在网络上造谣抹黑中国的人)(2号,大一,女),“总拿国外的处理方式来套国内,不在两国的历史国情下来说,愚弄大众”(4号,大二,女)。
尽管他们不认同“公知”的观点,但“天府事变”及其粉丝支持言论自由。访谈中,谈到自己的作品被一些网民谩骂,王梓鑫说“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这一点我们尊重。”粉丝也表示,“适当的批判对国家发展也是好的。但是如果出发点不好,带有目的性的煽动群众,去危害社会那就该封号”(6号,大一,女)。在如何对待“敌对势力”上,他们更倾向于“怼回去”,即发表自己的观点来正面回应批评。比如“天府事变”最新EP的主打歌《World Wanted》(全球通缉),就“diss”了报道该组合的外媒。
4
区别对待追星与爱国
在问卷调查中,58.1%的参与粉丝表示除了喜欢“天府事变”,也喜欢日本、韩国、美国的明星,其中喜欢韩国明星的最多,占到14人(32.6%)。但对明星的喜爱不会影响“天府事变”粉丝们对该明星所属的国家的态度,当涉及到政治问题时,还是坚定站在中国的一边。比如2号受访者自称已经喜欢韩国明星10年,“所以心理上和现在追星的孩子们还不太一样”,在她眼里,“萨德事件”“多少会影响喜欢爱豆的心”,“如果真的是爱豆的问题,基本上就是从此是路人”,其他粉丝则表示“就好像喝汽水可喝可不喝,我觉得他们(明星)没那么重”(4号,大二,女),另一位喜欢韩国hip-hop明星的粉丝表示“不管技术多么好,人最重要啊。三观不正能力再大又有啥用嘛”(9号,高三,女)。
同样,“天府事变”成员在微博上为自己崇拜的美国说唱元老Eminem庆祝生日,翻唱喜欢的韩国明星Bigbang的歌曲《Loser》,这在他们看来并无不妥,王梓鑫在访谈中表示“合我口味的音乐无论什么风格无论什么语言我都会喜欢,但是我对那些挑战三观的伪艺术音乐是深恶痛绝的”。
5
以自我表演为主
也许《红色力量》的“初衷就是给墙外的loser听的”(2016年1月20日,“天府事变”微博),他们也不在乎这首歌屡次被新浪微博删除。但自从这四个年轻人看到了爱国歌曲为自己带来的巨大的明星效应,他们开始增加这类歌曲的创作,并着手搭建起官方粉丝微博和QQ群,搭建该组合作品的网易云音乐、虾米音乐频道,并利用“天府事变”的微博积极与共青团等其他微博大号互动,表现出娴熟的运作中国新媒体的能力。
虽然英文说唱是该组合的核心竞争力,“天府事变”并没有在国际传播方面投入精力。“天府事变”没有搭建官方的境外社交媒体账号,他们的作品一直由粉丝自发地、零散地对外传播,相关视频在YouTube上画质不佳,点击率和评论数也不高,但“天府事变”队长王梓鑫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在访谈中,他表示未来会考虑建设境外媒体传播平台,但还没有具体规划。
以打击“反华势力”为目标的爱国说唱歌曲,最主要的功能其实不是改变西方人或台独势力的态度,而是为了吸引中国粉丝。问卷调查中,69.8%的受访者将“作品爱国、热血、正能量”作为自己喜欢“天府事变”最重要的原因。访谈时,粉丝也表示“虽然听不懂,也喜欢天府事变”(10号,高三,女),这表明天府事变的确获得了在国内的良好的传播效果。
同理,共青团中央与“天府事变”合作推出的《This is China》、《This is Our Generation》系列英文说唱作品,看似是为了国际传播,改变西方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但同样没有官方发布渠道,在YouTube上的点击量和评论量也很少。实际上中国共青团没有国际传播职能,其核心任务仍是“服务大局,服务青年”[36]。
因此,“天府事变”的作品对于改变境外人士对中国的偏见,作用可能很小。无论是对“天府事变”自身的发展,还是它的“推手”共青团中央来说,国内的90后以及00后才是他们的目标受众。
《TIME》在“天府事变”报道的结尾,讽刺地指出《This is China》歌词生硬、近似于教科书,而《红色力量》宣告“红色巨龙已经回归”,但却用的是英语和美国说唱方式来表达[37]。这种被外媒讽刺的现象,在“天府事变”和他们的粉丝群体中却成了值得兴奋和自豪的事。因此,杨国斌[38]在描述“帝吧出征”刷表情包时“自我陶醉、自我感动、自我展示”的评价,可以借用到“天府事变”现象中。“天府事变”组合正是通过表现自己精通美国说唱亚文化,却能照样底气十足地揭穿资本主义的虚伪面具、表达自己的爱国情绪,来吸引大量的90后乃至00后年轻人的青睐。通过仅局限在中国内部的狂欢中,这些90后爱国者们完成了战胜美日韩和台独等一切“反华势力”的想象。
五 “天府事变”及其粉丝群体爱国思想的成因
本文除了描述“天府事变”及其粉丝群体的爱国特征,还试图通过追溯这些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的生活史,找到促使他们形成爱国思想的社会文化因素。由于问卷和访谈均在线上完成,文字交流难免表述不充分,因此这部分内容只能作为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爱国原因的初步探索。
1
家庭和学校教育
“天府事变”组合成员李毅杰Pissy来自于教师家庭,其他三人都是军人家庭出身,他们小时候在餐桌上经常跟着父亲看《海峡两岸》电视节目[39]。因此,他们“在家庭里耳濡目染了那种家国情怀”,“如果你了解军人对国家的那种情感,你会很容易理解我们歌里的那种爆发力”(王梓鑫访谈)。可见,“天府事变”成员受家庭教育的影响很大。
问卷调查显示,“天府事变”粉丝群体的父母37.2%为公务员、教师或国企员工,37.2%为商人或个体户。访谈中很多粉丝表示自己的爱国思想来源于家庭影响,如父亲或爷爷喜欢看央视新闻频道、军事频道,家中的《人民日报》等报纸允许给孩子看,父母是事业单位员工“爱党爱国”等(2号,4号,5号,9号)。
此外,也有一个粉丝提到学校教育对自己的影响,在大学军训时,有国家保密部门来举办的防间谍讲座(2号,大一,女)。但提起学校开设的政治课,她却表示极其无聊。除此以外,其他粉丝都没有提到学校教育对自己形成爱国思想有影响。
2
社会生活的感受
他们也从自身的生活和社会新闻出发,自己塑造自己的爱国情感。如“天府事变”队长王梓鑫在之前接受采访中提到“2012年就开始关注时事话题”[40],他没有在本文的访谈中回答具体是哪些事件导致自己开始关注时事。2012年的钓鱼岛争端、薄熙来案等都是当年的热点政治事件。特别是钓鱼岛争端掀起了中国大规模的反日游行,可能对激发王梓鑫的民族主义思想有所影响。
“天府事变”的粉丝群体,则更多的从自己的生活出发,举例说明“生活越来越好”,如来自安徽的2号受访者表示,“以前回老家要翻两座山,前几年村村通,交通非常便利”,“而且家乡的老人说,儿子不如共产党好,党给钱每个月不拖,准时打到账户里,而且一分不少,儿子可能几个月都不打钱”。
也有将中国与国外做对比的。比如4号受访者,来自贵州的大二女生以欧洲的难民危机为对比,“看看如今的欧洲,我很满意啊”,“看看欧洲的民主,就可知过度的民主不是好事”。另一位来自四川的高三女生承认小时候对美国还有“朦朦胧胧的好感”,但自从自己更多地了解美国后,特别是“美伊战争”、“尤其看了伊拉克现状”之后,对美国不再抱有好感和向往。
3
社交媒体的作用
调查发现,相比于家庭、学校,社交媒体对“天府事变”的成名和粉丝爱国思想的演变或强化,起到了更为重要的作用。
首先,新浪微博是“天府事变”主要发声的平台,也是许多粉丝了解时事政治的窗口。调查显示,95.4%的粉丝是从微博上知道“天府事变”组合的,这些人中,有46.3%的粉丝是从共青团中央的微博最先知道这个组合的,36.6%是从“天府事变”的微博直接关注到他们的。此外,几乎每位受访者都提到微博是自己了解时事政治的主要窗口,且不少粉丝认为,微博的“信息很广”(2号);虽然真假信息混杂,但如果是谣言,很快就有人辟谣(6号)。即使自己“英语太垃圾,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翻墙,通过微博也能了解国外和香港等地的重大事件(9号);通过关注一些微博大V的评论和辟谣,还可以增长见识(4号)。相比之下,“家长和学校真的了解的还不如我们多,可能因为他们获得信息的来源太闭塞”(6号)。
如果说微博是粉丝们了解时事、进行公共讨论的渠道,“天府事变”粉丝QQ群则为他们提供了相对私密的社交平台,为他们抱团取暖、强化爱国认知起到了重要作用。通过从2017年1月到3月的持续观察,研究发现这个QQ群的成员们的主要对话内容都是日常生活,比如生病、上课无聊、考试等,以及频繁地“刷表情包”。在重大时事政治事件(如萨德事件)发生时,群里也会有些讨论,但争论很少。对QQ群的评价,已经工作、年纪相对较大的5号受访者认为“蛮和谐有爱的”;对于大一的2号受访者,由于周围人关注时事较少,进入“天府事变”粉丝QQ群的最大收获就是发现自己“不孤独”,“让我更有勇气说,我爱国”;而对于出生于2000年、才上高一的8号受访者,由于家人工作忙、经常晚归,周围同学关注时事的也不多,因此,天府事变QQ群实际上帮助她排遣孤独、找到同类;同样出生于2000年后、职高一年级的7号受访者,会通过群里年纪较大的粉丝们的言论了解时事、形成观点,“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就聊嘛,然后我就知道了”。
可见,微博成为“天府事变”粉丝们获取时事信息和政治观点的主要渠道,而QQ群则成为这群粉丝们派遣现实中的孤独、学习并强化同类价值观的社交平台。
六 官方态度与发展前景
本节将跳出研究对象,通过访谈密切接触90后网络爱国者的共青团相关人士——共青团中央宣传部新媒体处负责人(以下简称负责人A),来了解共青团对“天府事变”的看法和对90后年轻人的评价,在此基础上总结这一群体的特征,并探讨“天府事变”这类90后青年自发组成的爱国团体在未来的发展前景。
结合共青团中央负责人A的观点和上一节的分析,本文先对“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的爱国特征做进一步的总结,并提出些延伸性的思考。
1
思维相对简单,可能处于变化中
与参与“帝吧出征”的精英化群体不同,“天府事变”组合的粉丝群体相对更底层一些,思维相对简单。从访谈中粉丝们提到的“村村通”、“小县城”、家长和学校的信息来源“太闭塞”,自己的“英语太垃圾”、不经常“翻墙”等描述,以及QQ群中常讨论的学校环境差、考试不及格或作弊等内容,大致可以推断,这群粉丝大多可能生活在小县城,无法在现实中获得优越的教育环境,学习成绩也不够优秀。这或许是他们经常“刷微博”并喜爱“天府事变”作品中激烈的情绪表达的原因,同时,在他们听不懂、全靠翻译的英文说唱中,获得“爱国、热血、正能量”的想象。
另一方面,较小的年龄也暗示了这群粉丝的三观仍处于变化中。“天府事变”的粉丝们是否也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呢?王梓鑫的回答是——“我的态度建立于我自身看到的一切为基础,我们爱国也是因为能感受到国家在不断的进步”。这些少年在成长过程中的政治态度是否会发生转变,可能最终还是取决于自身的政治经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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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备基本的理智,支持言论自由
虽然“天府事变”成员及其粉丝对国际关系的理解较为简单,年龄较小的粉丝甚至还没有成型的价值观,但他们保持基本的理智(比如知道打砸日本车是不对的)、认为每个人都有发声的权利,这是这群年轻人的基本态度。
共青团中央负责人A表示,90后“有开阔的视野,接收大量的信息,具备天然的世界眼光、国际胸怀”,从对“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的研究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他们支持信息的自由流通,很多人也喜爱国外明星,似乎具备A所说的“世界眼光、国际胸怀”。但我们也要看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时事政治的了解局限在微博,因为缺乏阅读英语内容的能力,很少有人经常“翻墙”去浏览国外网站,对于中国政府设置的网络防火墙也几乎没有异议。而在中国这个相对封闭的舆论环境内,在过激言论会被自动删除、“墙外”的世界全靠“墙内”的人有选择地转载和阐释的网络公共空间里,这些90后爱国者所支持的言论自由,是否是已经被过滤后的言论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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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天然爱国的一代
A提到,“90后这一代,比较自信,他们的自信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历史包袱”。这一点在“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的言论中也得到印证,他们承认中国目前还有很多问题,但中国总体上是越来越好,“这些问题迟早有一天也会落在我们的手上,到时候大家一起一人出一份力,去把剩下的问题解决掉不就是了吗?”(2016年6月30日,“天府事变”微博)这样一种积极、单纯、乐观的爱国思想,是本文在研究中对这群90后爱国者的总体感受。
此外,本文还通过了解共青团中央与“天府事变”的合作路径,来探究“天府事变”与其他90后网络爱国“明星”的发展前景。共青团中央负责人A在访谈中介绍了共青团联系“天府事变”合作推出《This is China》的经过:A从《红色力量》开始知道 “天府事变”,随后让“帝吧出征”的微博话题主持人“赵日天”牵线,进而联系到了这个组合。《This is China》的主题是共青团策划的,但整个歌曲的创作由“天府事变”独立完成,共青团只是对他们的作品提出过修改意见。可见,“天府事变”与共青团的合作遵循“爱国者自发创作——网络走红——共青团寻求合作”的路径。
合作之后,除了聘请“天府事变”为团中央“青年之声”特邀音乐组合,A表示“天府事变”和共青团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共青团只是寻求合适的机会合作。共青团不会管制“天府事变”的创作内容,“法律范围内,他们想做什么做什么”。对于像《红色力量》这种态度过于激烈的作品,共青团中央的微博不会转发,“我们只是找机会合作、相互推广、良性互动”。负责人A表示,与《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的作者也是用这种方式合作的,“这不就是现在90后喜欢的合作方式吗?”
共青团放低姿态主动与90后接触,从近些年共青团的工作方式特别是网络宣传和动员方式也能看出来。比如2015年请少年偶像团体TFboys、著名男星韩庚演唱共青团团歌,在官方微博、微信上自称“团团君”来“卖萌”并大量使用网络流行语,在深受年轻人喜爱的B站、知乎上开设专栏,除了“天府事变”组合外,还与“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的作者、原“帝吧出征”组织的微博“Jiuers青年”、“精英说”、“读家传媒”、四月网等多种多样的自媒体合作。吴德祖说共青团新的工作模式就是要“相信青年,引导青年”,的确,共青团在运用年轻人喜爱的方式与之沟通的方面,走在了党政机关前列,也因此吸引了大批年轻人的关注和喜爱。
从更大范围看,不只共青团在积极改变自己的宣传方式,中国的党和政府近些年来都逐渐认识到了互联网对舆论场带来的巨大改变,开始用更加活泼的形式创造互联网宣传品,比如“习大大”系列动漫、“十三·五神曲”等等;同时,党和政府也越来越重视“自干五”(全称“自带干粮的五毛”,指那些自觉自愿为社会正能量点赞、为中国发展鼓劲的网民[41]的作用,重视联系、发动这些自发的网络爱国者们,在帮助他们提升知名度的同时,也让他们用更亲和的角度传递出了爱党爱国的声音。这一系列政党宣传方式的变化,的确起到了积极作用,“小粉红”等90后网络爱国者的聚集和发声,也很可能因此受到了鼓舞。
因此,随着互联网的进一步普及,党政宣传方式的进步,亲民、有趣、简化、萌化的互联网传播作品将会越来越多地在中国党政宣传品中出现,这将为“天府事变”说唱组合以及其他90后爱国者创造更多发展的机会。
但A提到现在90后存在“自大”倾向,“有的年轻人有些膨胀,觉得中国什么都好,国外什么都不好”;杨国斌教授也对“帝吧出征”参与者表现出的“帝国心态”感到担忧。如果目前这种松散的合作方式延续下去,“天府事变”等爱国自媒体们一旦转向极端化的民族主义,共青团还能否实现“引导青年”的目标呢?在这些爱国者与官方互动的过程中,到底是谁在引导谁?因此,90后爱国“明星”们的未来发展,在看似光明的道路上或许还潜藏着很多不确定性。
七 对网络政治传播研究的批判性思考
本文梳理了“天府事变”发展过程、爱国歌曲特征、组合成员及其粉丝的爱国特征和成因以及该组合的发展前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两点思考。
一是需要观察媒介技术发展、媒体权力转移带来的话语权转变,并思考话语权转变的规律。我们见证了网络“公知”的兴起,他们以相对“草根”的姿态对抗主流话语体系,并一度赢得众多推崇者,传统媒体在丧失话语权的危机下艰难转型。但现在,互联网的普及让中国网民的人口结构越来越趋近于中国的人口结构,网络开始向平民化、“反智化”的方向发展,曾长期占据网络话语权的“公知”等精英群体逐渐式微。目前,网络舆论话语权是否完成了从传统主流媒体到网络“公知”、再到网络“平民”的转变?精英群体能像过去一样引领社会潮流,还是只能在众声喧哗的互联网上日渐被边缘化?现在的如“天府事变”组合一样的“草根明星”,会继续发展成为新一代话语权的引领者,还是只能局限在被特定少数群体所喜爱?
二是我们要反思研究90后网络爱国者的精英视角。当学者们为“帝吧出征”中90后网络爱国者的表现而感到惊异时,当我们用研究青年亚文化的视角来看待“小粉红”时,一定程度上就戴上了精英主义的有色眼镜。通过本文对“天府事变”组合及其粉丝群体的长期观察,发现尽管作为旁观者,可以看出他们的爱国思维相对简单、价值观尚未成熟、追捧英文说唱难免有“自我表演”的嫌疑,但这些90后网络爱国者不会这样看待自己。用“亚文化群体”来定义这些90后网络民族主义者们并不合适,他们不是反叛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少数,而有可能是一整套社会经济环境下的产物,或许“小粉红”现象只是冰山一角,其背后可能是更为庞大的“爱党爱国”、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群体。
中国“小粉红”的崛起,“公知”与“小粉红”的骂战和学术界的诧异,将我们指向一个问题,即我们今天该如何做网络政治传播研究?当精英们用传统的理性标准来批判网络民族主义者时,网络民族主义者或许也正对精英们不屑一顾,随着网络的普及,精英可能会被边缘化,成为未来的“非主流”。也许,研究者们需要跳出传统的精英视角,以人类学的谦逊去接触新生群体,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理解这一群体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从而对中国乃至世界的政治传播有更为真切的认识。
(除“天府事变”作品微博关注度图表外,其余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因篇幅所限,本文索引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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