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康奈尔大学东亚项目高级研究员、《亚太学报：日本聚焦》编辑马克塞尔登(Mark Selden，中文名薛尔顿)研究中国、日本及亚太现当代史已有数十年。他在1971年出版的著作《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奠定了他作为中国现代史专家的地位。塞尔登近日在纽约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以延安为代表的中共根据地把游击战和社会经济纲领结合起来，充分动员广大群众，这不仅是中国革命的一大特征，而且对于抗战起到了重要作用。
图片说明：康奈尔大学高级研究助理马克·塞尔登。
“如今没人能忽视中国”
《参考消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者拉纳米特在《中国，被遗忘的盟友》一书中提出，中国在二战中的牺牲和贡献基本受到西方忽视。您认同这种观点吗?您认为中国取得抗战胜利对于世界反法西斯运动有何意义?
塞尔登：是的，我认同这种观点。
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战争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有时认为，战争始于1931年，有时认为始于1937年。这是走向战争的两个标志性年份。但在美国人看来，战争始于1941年12月7日，日本袭击珍珠港。我们说“太平洋战争”，而不是更准确的说法“亚洲-太平洋战争”。如果我们按照实际，使用“亚洲-太平洋战争”这一表述，中国就变得至关重要：不仅因为中国在美国参战前已经抗击日本长达10年，而且正是因为日本没法最终打败中国，才走上和美国等同盟国开战的道路。
我们谈到“太平洋战争”时，美国和日本的看法都是，这是日本和美国之间的战争，或日本和“ABCD”几大国之间的战争。“ABCD”指的是帝国主义列强加中国。要讨论这场战争，我想得从1931、1932年谈起，那时日本入侵并攻占了东北，建立了满洲国。接下来我们必须承认战争的下一个阶段，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第三个阶段才是日本袭击美国。如果从各方参与和中国发挥的作用来看，每个阶段都给予我们认识战争的不同角度。
二战的意义何在?以前我们的历史叙述遗漏了一些极为重要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二战敲响了传统殖民主义的丧钟。在我看来，中国革命，特别是人民战争，是其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第三世界的其他国家并没有都遵循中国道路，但发生变化的世界观是对抗殖民主义、激励民众以多种方式争取独立的有力武器。
但我们还是把问题拓展到现在，因为如今没人能忽视中国。他们可能生中国的气，害怕中国，指责中国，但没人忽视中国。
“只喊‘和我们一起抗日’是不够的”
《参考消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中国共产党改变了抗战的轨迹，同时抗战也改变了共产党的成长经历?
塞尔登：我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抗日战争之前，中共手中没有城市，只在偏远贫困的西北地区有一小块根据地。而就是从那片根据地，中共最终深入日军后方，开辟了两线作战。
近年来，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在编写历史时都承认国民党、中央政府和各地军阀发挥的重要作用，同时也承认根据地的作用。
《参考消息》：那么根据地在抗战中发挥了什么作用?抗战胜利能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归因于根据地对群众的动员?
塞尔登：在我的研究中，我试着重点论述这一阶段对中国共产党发展的影响。我想最主要的是，共产党从游击队成长起来，通过发动“人民战争”成长起来。一直以来，我认为最有意思的现象是，根据地让我们看到共产党后来成长为社会主义国家政党的某些要素，包括发展路线，农民路线，还有将民族主义作为工具的能力等。
当时的问题是，怎么动员中国人民抗击非常强大、危险和残暴的敌人?据我研究，共产党的答案大体上被视为“群众路线”，也就是向中国农民提供社会经济、福利和政治纲领，然后和游击战略联系起来。
中国共产党不能在城市有效抗击，那里的日军太过强大。但中共对自己在广大农村具有的优势认识深刻。他们意识到，游击战、社会纲领和群众路线相结合的道路能建立有效的抵抗运动，还能维持这一运动。只靠举起旗子，高喊“和我们一起抗日”是不够的，还要说“在凶残的敌人面前，我们能保护你们，保证你们的生活，甚至可能改善你们的生活”。这正是共产党努力做到的。
游击战的历史长达几个世纪，这并不是有史以来第一场游击战，却是游击战能和社会经济及政治纲领相互联系的最初鲜明例证。这种联系也成为根据地人民生活的基础。
“日本很难打垮群山中的对手”
《参考消息》：您在研究中曾提到，多方力量都参与了抗战，他们共同建立了统一战线。您怎么看统一战线?能具体说说统一战线对抗战局势产生了什么影响吗?
塞尔登：我们应该看到，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一起发挥了重要作用，这种作用往往是通过统一战线发挥的。这意味着日本更难击垮中国的抵抗。共产党主要在华北，有时也在华中作战，而国民党主要在华中、华南。日本人原以为会很快打败中国，但他们做不到，原因就是两党共同抗日。
统一战线的关键意义既表现在国民党战略地位的变化，也表现在中共获得了新的合法性，同时在战争初期统一战线仍然发挥作用时获得了部分资源。统一战线向包括美国在内的全世界发出讯号：共产党也是战争主体之一。
我记得10年前去过山西，当时我们去革命遗址参观，参观二战遗址和根据地遗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里的战争博物馆陈列着日军进山的照片。从科技水平看，当时的日本比中国先进得多，他们有强大的空军和海军。但他们带着巨大的枪炮到了山西，要上山，就不得不把枪炮拆开。每个日本兵进山时都背着大炮零件。换句话说，在那种环境下日本很难施展科技优势。他们很难打垮一分钟就能消失在群山中的对手。我们所说的中国革命就是在各地开展这种游击战，也就是“人民战争”。
“安倍代表不了日本民众”
《参考消息》：现在部分日本右翼仍然不愿直面战争历史，您怎么看?
塞尔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来华盛顿特区，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国会两院发表演讲。他非常成功地避开了关乎亚洲人民、最为重要的历史回忆问题。他把二战说成是“太平洋战争”，就是只有日本和美国，却忽视了亚洲。这意味着他不用提起中国。他对日军暴行避而不谈，只字不提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不提强征劳工。他大谈日本和美国这两个曾经的死敌现在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和盟国。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历史问题都没有动摇安倍在美国人眼中的形象?主要原因是他带来了大礼包，礼包中有送给美国的贴心礼物。什么礼物?首先是宣布日本将在太平洋及整个世界发挥大得多的战略军事作用。日本将充当美国的盟友，其实也可以说，是美国的配角或从属。这受到美国政界和军界的欢迎。
可以说，在很多方面日本官方从未正视战争历史。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日本自1945年以来再也没有参与战争。日本民众和政府从二战失败中切实认识到某些事情，很多日本人确立了和平主义思想。研究二战和战后历史的学者批评日本政府没有完全正视战争。很多日本的历史学者通过研究，揭露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等真相。这些历史学者反对政府有关战争历史的说法，他们非常勇敢。所以我们不能认定，安倍政府所说的就一定代表日本民众的看法，通常都代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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