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流水(散文) 杨金华
2015年8月12日（星期三）
这一天公司恰巧开始每年一度的五天夏休。避暑。
白天燥热，住在新港的我到第八大街的公司巡视。（节假日公司管理层都要有人到司看看），在办公室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聆听一千八百年前罗马大帝的教诲以消暑。
他说：对于蜂群无益的事，不可能对于一只蜜蜂有益。
他说：生活中，肉体尚未屈服而灵魂先行屈服，那是一件可耻的事。
他说：……
想到古罗马曾经的辉煌以及随着马可·奥勒留的去世一个伟大时代的崩塌，我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那是伟人，那是历史。
而我的现实更多的时候是看不出好也看不出坏，日子如板结了的土地，常常自己炸裂出些许干涩的口子。如此，常想起七十年代看过的电影《宁死不屈》中梳着短发，嘴唇干裂地滴着血的女英雄。面对淫威，一种刚毅，一种坚持，一种永不屈服的精神让紧绷着的心得到一丝释怀与宽慰。
在倦慵的午后或黄昏，这样的心绪总是和我不期而遇。八月十二日这一天也是如此，然而一切确乎依然很平安的样子。
睡前照例是翻看几页布封《自然史》中的图画，在古植物茎叶的绿中得到一种宁静而舒缓的睡意，这介乎生死临界的状态实在可以称之为幸福。就在这种朦胧的幸福中，一阵莫名的闷响狂风般，呼地扑来，敞开的窗子发出恐怖的撞击声。妻起来一边去关窗子，一边纳闷地说：“没风没雨的，怎么能打雷呢？”话音刚落，一声更大的闷响几乎将我从床上掀起来，地动山摇之中，我拉着妻说：快跑，地震了！
小区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外面来了，惊恐无助的眼神，电话的铃声，彼此探寻议论声，嘈嘈杂杂，惶惶恐恐……
从东北方向的天空飘来浓浓的黄黑的烟尘，从远近的道路传来此起彼伏的救护车的笛声和消防车的呼啸声，我知道这一定又是一场非凡的人祸而非天灾。这一夜让我如何安眠？
8月13日（星期四）
网络，电视新闻铺天盖地播报着天津港瑞海公司爆炸的新闻。那剧烈的爆炸画面，那惊恐的人们……
哈尔滨，齐齐哈尔，大庆，沈阳，大连，上海，日本……的亲人朋友从凌晨开始不间断地打来慰问探寻的电话。我已经成了灾民。
我回答家人和朋友：“我家离出事点有八公里，我没事，我家也没有损失。”其实，我只是若无其事。
空气中有种异味。一切都令人不安。
先是给公司打了电话，说车间的玻璃被震碎了，厂房的大门被震掉了，说已拍照以备上报，夏休照常。然而上班后生产能否照常？
窗外，小区里几乎见不到行人，偶尔见到一俩个也是严严实实戴着口罩，提着旅行包要外出的样子。好像这里遭受了瘟疫。
电视新闻正在忙忙叨叨地播报着救援现场的实况：瑞海公司内有包括氰化钠在内的多种剧毒化学品，目前尚不清楚具体的种类和数量，对周围的空气，水质，土壤的污染情况正在监测中……现场仍在燃烧……种种迹象表明灾难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明天咱们也走吧”我对妻说。一种逃难的凄凉再次袭上我的心头。
十五年前，经过数月的煎熬，我决定辞去齐齐哈尔央企设计研究院的工作，只身来塘沽时，也是这么对妻说的。那情形和今天多么相像，那一年，我的生活如同国企的经营危机四伏。先是工资不能正常发放，接着又传说设计研究院要迁往大连，周围朋友出国的，辞职南下的，我心惶惶，更可气的是我居所的楼下竟开了包子铺，酒客的吵闹声，成宿成宿的剁馅子声搅得我寝食难安。当然没人管。职工连吃喝都成问题，谁还管你安不安……
我是多么无奈，多么不忍，多么忐忑不安地离开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啊！
可是，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凭自己诚实的劳动得到一份安稳的生活，得到一个对明天良好的预期，是谁，是什么非让我踏上逃亡之旅？
明天让儿子他们回河北对象家。我们去天津。
妻说：“去天津大姐家吧。”
我说住旅店，别把难民的滋味带给你大姐。
8月14日（星期五）
收拾起行囊，出发前我和妻坐在沙发上，四目相望，一脸的茫然告诉彼此什么叫漫无目的，什么叫前程未卜，什么叫没着没落。
“走吧，到了天津，咱见公交车就上，管他去哪的，在车上看哪热闹就在哪下，凑热闹玩呗。”我说。略有安慰的意思。
“行吧。”妻的回答若有所思。
轻轨停运。去天津的大巴一趟趟的满员。不停。可下等到一辆，挤满了背包落散撤离塘沽的人。站着，挤着也没有耽误年轻人聚精会神地玩手机，中老年人闭着眼睛打蔫。谁的手机传出悲凉的“我的家在东北松华江上……”只唱几声就转成韩剧嘻嘻哈哈的笑声了，斯密达（X他妈？！），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日都临近了，这世界究竟还有多少荒唐和罪恶需要重演？
“下站就下。五大道。一百年前洋人就在这舒舒服服过太平日子，这回咱就在这放松几天，不怕花钱。”公交车上我对妻解恨似地说。
桔子酒店。多么洋气，富有诗意的名字啊。
“普通双人间每宿三百八十元，豪华双人间……”前台男服务员介绍说。
妻直拉我的衣角对前台说：“我们到附近先办点事，一会再来。”
懵懵懂懂地随妻走出了酒店。妻说：“你看那服务员的表情，好像我们不是两口子似的，就不是两口子，这时也没那闲心呀。不在这住。”我心里明白妻还是嫌贵。
桔子酒店的比邻是一家饭店，门脸典雅，白色的纱帘，衬出绿色窗帘的素雅安静，透过窗子看到里边桔子般柔和的灯光下彬彬有礼的服务员送菜的身影，一切都洋溢着惬意与浪漫的情调，质感告诉我这是一家有品位的饭店。
正是中午，咱虽用不着大摇大摆，但坦坦洋洋地进去吃顿饭总是够格的。这么想着，刚要踏上饭店的台阶，妻又拽我的衣角说：“肯定贵，找个小店垫吧垫吧得了。”我没听她的，有点较劲似地直接牵着她的手进去了。妻说：“小样!”
喝上啤酒，吃上小菜，情调也缓上来了。
我说：“不管怎么说咱也算高知家庭（妻常讽刺我为高级知识分子），半辈子都在努力读书，努力工作了，虽没有大富大贵，但连咱这样的良民在五大道都不能随便进一个好点的饭店吃顿午饭，全国人民不是累死累活白忙活三十年了吗？”
妻说：“题目有点大。不过人家五大道的菜味就是比塘沽正，菜色，餐具都考究。菜还真就没开发区贵，蓝莓山药泥，四陀刚十八元，开发区两陀就三十多。”妻的小帐总是来得那么快。
邻座的客人们听到妻说塘沽，就搭讪说：“也是从塘沽过来的？”
我们两桌就对视笑了，有点自嘲，也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这时妻的手机响了，是儿子的电话。
说不放心我俩，不让我俩住小旅店，不安全。说还是回我家曾住过的红桥去住，那便宜还安全，住锦江之星就行。
酒足饭饱，妻说咱还是按儿子说的回红桥住吧，五大道还不是咱这样的中国人住的地方。
我点头同意，心中掠过一丝悲凉
回红桥。入住锦江之星。
8月15日（星期六）
阳光从窗子斜照进来的时候，我才睁开睡眼，难得的自然醒。锦江之星睡得还算舒服。
上午，也从塘沽逃到天津的大学同学老刘来电话，说晚上几个同学要聚一聚，压压惊。
老刘也是当年和我一起在设计院工作的同事。我辞职后不久，设计院就迁到了大连，又过了几年，设计院的一部分再次南迁，从大连迁到了滨海新区，称之为研发中心。我的几个同学就这样乘着改革的东风，两次迁徙，离开东北和我在塘沽不期而遇。今晚的聚会颇有劫后逢生，人生几何的意味。
老城厢的天津坊虽是新建筑，却装璜得古旧。餐桌，餐具，茶壶茶碗都能让人想起长衫马褂，仿佛回到晚清时的天津卫，有几盘菜品依然是用几张黄油纸垫在下面，让人想起俗到骨子里的老天津卫逢年过节提拉几包果子走亲戚。这一切和我们叙旧的话题，此时复杂的心绪相得益彰。实在说不清是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自己悲哀。
席间，老刘拿出手机，让我看他们刚搬进不到半年的研发大楼的惨状，距爆炸点不到一公里，被震得犹如一个烂尾楼。老刘指着耷拉着天花板，烂线头，碎桌烂椅的房间说：“这就是我的办公室，这要是白天发生这爆炸，今天你就看不到我啦，怎么就总是这么祸不单行呢？……”大家都眼泪巴查地，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杯，干了一个。
我知道老刘说的“祸不单行”指的是8月3日，他们刚刚经历的也是震惊国人的心灵上的“大爆炸”——集团公司年仅51岁的总经理在办公室自缢身亡。他也是当年我的邻居，就住在包子铺的隔壁，也和我一样深受包子铺噪音之扰，可那时见到他总是一副充满希望的笑脸。那时他是公司的副总。
关于他的离去有种种的传闻，无论什么原因，一个微笑的生命以自绝的方式拒绝逃亡，这是事实，也是我们要面对的悲剧。
我绞尽脑汁想找点高兴的话题扭转这悲伤的气氛，实在没找到，就说：“今天是8·15光复纪念日。咱也庆祝一下，喝一个吧。”
老刘说：“庆祝啥呀，现在你不还在为日本人服务吗，可是你们日企今年情况怎么样？还混得下去吧？”
我说：“都是从东北撂过来的，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头捏！”我一口闷了一个。大家就笑了。酒桌的气氛这才洋溢起来。
想当年，在座的哥几个哪个不是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八十年代新一代，哪个不是天天打心眼里想着为国争光啊，不知啥时候开始,被谁给领到发财升官的道上去了。跑偏啊。
谁说唱首歌吧，我说就别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了，太悲。
有人就哼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年轻的朋友们
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
……
我们已泣不成声。都喝高了。
这一天官方报道；爆炸事故已致85人死亡，其中包括21名消防员，最小的1997年出生，另有721人住院。
这一天官方报道；全国31个省市2015年上半年GDP排名，东三省垫底。辽宁上半年GDP增速为2.6%，排名倒数第一。黑龙江上半年国民经济增长5.1%，排名倒数第三。吉林上半年国民经济增长6.1%，排名倒数第四。
8月16日（星期日）
五天的夏休今天就要结束了。
下午，我和妻坐研发中心老同学的车回塘沽了。
老同学说：“明天你们去哪？”
我说：“明天我该上班了。你们去哪？”
老同学说“还不知道捏，班是不能上了。”
我说：“一切都该结束了”
开着车的老同学说“哪有个完哪。”望着前方无尽的雾霾，他的表情比当年的高仓健(杜秋)还深沉忧郁，好像一直被什么《追捕》着。我的耳畔响起了《追捕》主题曲悲伤苍凉的男低音—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啦……
我不知道究竟要逃到何处才能得到安宁？
2015.8.12~2015．8.29于塘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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