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哥拉门”丑闻析法国民主的缺陷

从“安哥拉门”丑闻析法国民主的缺陷

郑若麟

文汇报常驻巴黎记者

如果说，世界上除了金融投机以外还有一项可以瞬间发财的“事业”的话，非军售莫属！法国近年来最大的丑闻，恰好都与武器交易相关。从“埃尔夫售台武器回扣案”到这次“安哥拉门案”，世人睁大了眼睛，终于发现军售业是这样的一个完全封闭、充满秘密交易、且赢利极高的圈子；而世人对这一圈子的内幕却一无所知。最为关键的是，在这两桩大案中，前一个案子已经在不久前宣布“不予起诉”而不了了之。一干罪犯最终逍遥法外。而在本周一开始审理的“安哥拉门”案涉及法国包括前总统公子、前内政部长、将军、银行家、法官、律师、作家、掮客等各式人物多达42名，涉及金额高达7亿美元。这一案件，以目前法国的司法体制下能够一审到底吗？令人怀疑。

最令人担忧的则是，其中的一些犯罪嫌疑人，据法国媒体报道，目前居然正在中国“开展业务”。昨天法国巴黎法庭开庭之际，主要被告之一的彼埃尔·法尔科就是“从北京飞回巴黎受审”的。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

“安哥拉门”缘起于对金钱的极度贪婪和对生命、道德的极度蔑视。1992年安哥拉举行大选。就如在很多发展中国家造成的结果一样，失败的一方拒绝承认对手当选，于是便发生暴力冲突。同年11月发生数千名民众被杀惨剧。安哥拉分裂成对立的两派，双方武力对峙，血流成河。联合国安理会为平息战火而通过决议，对安哥拉实施武器禁运。令世人无法想象的是，这一禁运吸引了两位无法无天的神秘人物；对于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向急需武器的安哥拉当局偷售军火，将可大发血染的横财。

这两人一名叫彼埃尔—约瑟夫·法尔科（Pierre-Joséphe Falcone），另一名叫阿尔卡蒂·盖达马克（Arcadi Gaydamak）。前者被描述为“热情无比、精力充沛，精通多国语言”，而后者则“神秘寡言、冷静坚毅”。两人惟一类似的地方，据法国媒体报道，都拥有法国和以色列双重国籍，其中法尔科甚至还拥有安哥拉等多重国籍。盖达马克曾是苏联克格勃上校，七十年代移民法国。1972年获得以色列国籍，1986年获法国国籍。案发至今盖达马克一直在以色列避难。法尔科则属于一个大家族，其父是阿尔及利亚著名的罐头食品工业巨头。法尔科本人出生在阿尔及利亚，该国独立后前往法国，成为法国公民。据报道，法尔科也因其犹太裔血统而获得以色列国籍。此后，为了“表彰”他在此武器交易中的“杰出”表现，安哥拉总统也给了法尔科该国国籍。其妻则是哥伦比亚选美小姐。其家族在美国拥有一个大庄园，与布什总统相邻。法尔科与年轻时的布什也颇有交情。

法尔科和盖达马克在安哥拉军售问题上的合作可谓天衣无缝：法尔科深得安哥拉总统和上层社会的信任，甚至被任命为该国常驻教科文组织大使（这使法尔科得以享受外交豁免权而在好几个案件中安危无恙），而盖达马克则以其前克格勃上校的身份而在军火囤积的前苏联畅通无阻。他们共同设计了一套非常复杂的、介乎于合法与非法之间的操作方案：安哥拉以石油来换取历史上对苏联的欠债，而俄罗斯则向安哥拉出售军火。法尔科负责打通有关法国的关节，而盖达马克则负责获得和运送武器。整个交易金额高达790879677美元之巨！

由于安哥拉处于被联合国武器禁运状态，因此这桩交易显然是非法的。而法尔科和盖达马克虽然在斯洛伐克建立了一个影子公司来操作此事，但真正的办公地点却是法尔科在法国开办的公司，位于巴黎第八区蒙台涅街56号的。由于这是非法交易，法尔科和盖达马克被怀疑的，正是他们如流水般地用钱来收买一切。从安哥拉高层，到法国总统府、总理府，以及能够为他们提供一次约会、接洽一名高官……的所有的人，都出入于蒙台涅街56号。他们来时空手，走时口袋里都装满了现金。这些从2000年起都遭到法国司法调查。安哥拉武器交易时法国正处于左翼社会党总统密特朗和右翼总理巴拉迪尔两党“共治”时期，因此两党都有高官被列入被告的名单：总统密特朗的儿子，被任命为“非洲事务顾问”的让—克里斯朵夫·密特朗、总统府前秘书长雅克·阿塔利、右翼政府内政部长夏尔·巴斯瓜、著名作家保尔—鲁·舒利哲、秘密特工让—夏尔·马希亚尼……

很快，这一非法武器交易便有了“硕大的成果”，1993年11月，第一批来自前俄罗斯的武器，从直升机到坦克、从装甲到火箭炮，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战火正酣的安哥拉。翌年2月初，就从安哥拉奎多市传来噩耗：五万名平民丧生于战火……武器供应一直持续到1997年。法尔科和盖达马克两人的纯利润即达四亿美元。

当然，每一个关节都是需要用金钱来打通的。自2000年本案立案调查以来，法国巴黎法院第11刑事法庭国家检察官菲利浦·古瓦已经建立了厚达468页的卷宗。他怀疑当时被其总统父亲任命为“非洲事务顾问”的让—克利斯朵夫·密特朗拿了法尔科高达250万美元的“佣金”。检察官在其瑞士银行的帐号上查到了这些钱。对此，密特朗似乎已经承认，只是他否认这笔钱与安哥拉军售有关，而是他“为法尔科做顾问而赚的顾问费”。其他一干人物，如内政部长巴斯瓜、总统府顾问阿塔利等，也分别从法尔科手中获得数十万计的美元，有的是因为他们为法尔科的生意向当时的法国外长说情，有的是因为运用他们的影响使盖达马克得到法国国家荣誉勋章，诸此种种，不一而足……

最令法国检察官吃惊的，是两名当事人对整个武器交易设计的圆满和天衣无缝。他们对支付方式、交易手段以及合同签署，都有一整套的设计，以保证交易的圆满成交，特别是保证他们自身的利益能够得到万无一失的确保。令法国一些专家们“钦佩”的，是他们甚至获得安哥拉政府对交易的保证抵押。如果届时交易出现问题，如无法支付现金的话，安哥拉政府承诺向他们提供每天20000桶石油作为抵押！

更令法国检察官束手无策的，则是法尔科和盖达马克对自己司法安全的一系列设计：案发以来，盖达马克已经远避以色列。根据以色列法律，因犹太民族在二战中的遭遇，以色列因此制定了不向外国引渡以色列公民的法律。因此盖达马克基本上没有任何牢狱之灾的可能性。他甚至公开表示，要他前来法国出庭是可以的，法国司法机构必须保证不逮捕他！法尔科更是神通广大，尽管2004年1月14日国际刑警组织就已经发出对法尔科的国际通缉令，但他却照样来往于安哥拉、巴西、美国和中国之间。因为他已经在2003年6月10日被安哥拉总统任命为该国常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这样，他就完全享有外交豁免权，并得到安哥拉政府的全力保护。法国司法机构曾因案发时他还不享有外交豁免权为由要逮捕他时，安哥拉政府立即召回自己的大使，以示抗议。法尔科的司法远见令人叹为观止！

眼下据称正在中国“做大生意”的法尔科还卷入其他两项案子之中。一桩是“非法转移法国物质出口公司资金”案，并于去年11月被判入狱一年及30万欧元罚款。另一桩涉及税收。法国税收部门同样认为安哥拉军火交易是非法的，且没有申报上税。税收部门对法尔科1996、1999和2000年三次逃税而判处他入狱2年，罚款3亿欧元。法尔科在此两案中均已上诉。根据法国法律，上诉期间他仍然享有自由。

目前此案虽然已经开审，法庭调查将持续长达五个月之久。明年三月份才会判决。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一案件是否能审个水落石出，严惩罪犯，此间观察家们都不乐观。特别应该指出的是，此案能否一审到底，将是对法国司法是否真正独立的一个严峻考验。

这令我想起上面所提及的法国司法部门审理了十几年之久的臭名昭著的“埃尔夫售台武器案”。那桩重大案件的最终审理结果就是“不予起诉”。这桩一度被当事者之一席尔旺称之为“能够炸毁共和国二十次”的世纪大丑闻最终没有任何一名高官入狱。高达五亿美元的回扣也就安安稳稳地落入至今逍遥法外的高官手中。在此案中，从台湾到巴黎，已经有多达八人丧生，法国检察机构追踪长达十几年。全部卷宗的秘密，都在法国财政部的一份合同档案里。问题是这份档案上盖着“国防机密”的印章。法官多年来曾三次要求左、右翼三届政府解密此卷宗，以便使此案的调查能够进行下去。法官相信在此案中拿了钱的高官名单（包括几乎所有左右翼当时最有权势的人员）就在这份卷宗里。三届政府无一例外地拒绝了法官的请求。由于司法调查被卡在这份“国防机密”卷宗上，法国司法部门一筹莫展，最终只好不了了之，于上周宣布以“不予起诉”结案。相比之下，台湾的司法要远为严肃得多！

这样一个结果，就连法国一些有正义感的记者也看不下去。如法国电视四台的政治评论员让—米歇尔·阿帕蒂今天晚上就在评论中说，“法国行政部门居然能够阻止司法部门进行弊案调查，这在民主国家可是闻所未闻的”。但这却是事实。

这次“安哥拉门”案也同样难度甚大！

一是此案涉及人员之众、案情之复杂，审判难度之大，令人怀疑是否最终能够梳理个水落石出。经验告诉法国民众，很多类似的案件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就连很多法国司法评论人员也都对此案前景表示不乐观。

二是被告一方几乎都是目前法国社会的重量级人物，既不能轻视他们的“智商”，更不能小觑这群人的“关系”。像法尔科这样的“生意人”其实比密特朗总统的公子更安全。他们手中掌握的高官的机密实在太多。再加上他们对自己“安全撤离”的路线图早已策划已久，胸有成竹。倒是密特朗公子，当时被利用，现在用完以后反而失去了一切可能的权势保护。其他一些人物如前内政部长巴斯瓜更是法国政坛的超重量级人物。从法国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来看，达到这一级别的高官还鲜有因罪入狱的。这次会有例外吗？

三是法国政府目前显然已经站在被告的一方。法尔科等被告提出的主要辩护理由，是所售武器从来没有从法国领土上过境，因此法国司法对此案没有管辖权。据法国报刊报道，现任国防部长莫兰近日曾至信有关律师，正式接受法尔科辩方的说法，也认为因所售武器并没有从法国领土过境，因此此案与法国无关。这一态度令人诧异。法国司法机构早已说明，之所以起诉法尔科等人，就是因为他们操作武器买卖的公司是在法国注册的；为他们的生意进行融资、转账的，是法国巴黎巴银行……因此这不仅是非法行为，而且属于法国司法管辖范围！但法国政府的立场将会如何影响此案的进展，非常引人关注。再加上法国目前正在全力改善与安哥拉的关系。萨科齐总统不久前还访问的安哥拉。而安哥拉对此案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坚决反对。在此种种因素影响下，法尔科和盖达马克两名主要被起诉对象最终很有可能逃脱司法制裁。而其他一些高官更有可能最终“不予起诉”。

法国一向自认是一个成熟的西方民主国家。但从这两桩大案，一件已在一片漠视中宣告了结，另一桩则前景莫测。我们从中能够领悟到什么呢？试问，这一次，法国司法能够捍卫自己的尊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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