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交锋
那天，陈丹凤在冯腊梅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便回家了。她说她要在县城办个卖饭的小地摊，小地摊投资少，挣钱还可以。她已经有些经验了，不用再学。腊梅同意她的意见。丹凤表示她们可以合伙干，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大概陈丹凤回去就干起了小地摊。
冯腊梅的分数出乎意料，这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好歹小小年纪已经遭受了那么多重大挫折，所以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
冯子路指望女儿考学出头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落空了，但是他没有埋怨她，他知道这件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当今社会，什么怪事都能发生，女儿分数被改，也就不奇怪了。他安慰她说：“别难过了。人要倒霉，总是祸不单行，可是人也不能老是在泥坑里。毛主席说嘛，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怎么老是这样想，社会主义不会就这么完蛋了，那个姓D的一个人就扭转了社会前进的方向？等着吧，一切都会变的。”冯子路还找出保留几十年的一本毛主席语录让腊梅读。
这天，齐珊松来了。他告诉腊梅，他拿到了某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听说叶蕾妮也考了那个学校。
“你是来报喜的，还是来刺激我的？”冯腊梅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齐珊松觉得冯腊梅是个误解，但是她很理解她的心思，便解释说：“你怎么这么想呢？你这次高考失利，我心里也很难过呀。我一直这么想，这里面必定有鬼。不过我们现在无权无势，很难查清楚。”
冯腊梅说：“叶蕾妮跟你进了同一个学校，你们不是很好的一对吗？他的爸爸是公安局局长，将来毕业后你们可以一起进公检法了。”
齐珊松知道冯腊梅说的是气话，因为她知道他最讨厌李蕾妮这样的假洋鬼子了。于是笑着说：“你吃醋了，腊梅？告诉你，我见到李蕾妮就像见到蛆一样，只想呕吐。”
腊梅笑了，她故意刺激齐珊松说：“你是嘴上这么说，心里还不天天想着她。就算现在讨厌她，以后不一定讨厌。人都是变的。在这个世界上，你看看，还有一个心灵干净的人吗？大多数男人的心里是什么？还不是金钱、地位、女人？”
齐珊松说：“我不会变的，你等着看吧。我也希望你不会变。”
冯腊梅神色黯然，她说：“社会已经把我们两个人隔开了，一个是政法学院的大学生，一个是毫无地位的落榜生，这一点就决定了我们不可能走在一起了。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耽误你的美好前途。”
“腊梅，你说这话叫我太难过了。你知道我心上只有你啊。”齐珊松几乎哭出来。
冯腊梅低头不语了。
他们出了门，来到环水河的沙滩上。初秋的河上，经秋风扫过的水草已经呈现出衰败的样子。水鸟也无力地翻飞着。偶有两只白色的蝴蝶在绕着野菊花转来转去，无精打采的样子。
齐珊松看着冯腊梅雪白的面孔，漂亮的大眼睛，尤其看到她那发育饱满的胸部，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的确，冯腊梅无论是外貌上还是品质上，都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姑娘。可是，难道他真的会因为自己成为政法大学的学生而移情他恋吗？难道冯腊梅会真的因为自己的地位低下而不愿意连累他，从而跟他断绝关系吗？不能！绝不能！她绝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我也绝不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玩弄爱情的人一样。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真心地爱她。等我毕业了，找到工作，我会让她做我的终身伴侣的。哪怕她没有工作，一分钱不争，我也要用我挣的钱养活她。
“腊梅，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很清楚。一切让事实证明吧。我会永远爱着你的！”齐珊松情绪异常激动，猛地握住了冯腊梅的双手，深情地注视着腊梅的脸说。
冯腊梅抽回自己的手。齐珊松如此坚定的表示，也没有换来她的一丝微笑。她虽然年纪尚幼，但是这方面的事情懂得并不少。电视上、各种造纸报刊上，网络上，多少年来所宣传的那些东西，已经使人丧失了道德。为着自己的享乐，男人可以轻易地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而女孩子也毫无廉耻，为着几个钱，轻易地出卖自己的青春肉体。流行歌曲几乎都是爱的歌颂，可那是多么虚伪，现实中已经没有真正的爱情，因为爱情的基础不是什么高尚的理想，而纯粹是金钱、享乐，是男女对异性的自私地占有……这些，就是冯腊梅担心的理由。尽管面前的齐珊松对爱情是如此地坚定，但是她还是难以相信他们两人的关系会风雨不动。
我们知道，冯腊梅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孩子，虽然她也向往美好的爱情，但绝不是那种盲目相信一个男人的女孩子。即使相信，她也不会过于投入，让感情淹没理智。
齐珊松了解腊梅的性格：自卑而又自尊。他知道她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宣言的。因此他建议腊梅再复习一年；如果她明年考上大学，那就自然打消自己的自卑感了。
腊梅答应到学校看看。
齐珊松走后的第二天，冯腊梅骑自行车去了乌龙中学。关于复习的问题，她没有跟她爸爸说，她知道，家里没有钱，如果复习费过高，会给他造成很大的压力，爸爸经过这么多打击，精神几乎崩溃了，应该放松放松了。她想到学校打听打听再说。
来到学校办公楼前，第一眼便看见贴在墙上的一张复习班收费价格表。那上面的价格是这样的：
500分以上免费进班，
450分——499分 1500元‘
400分——449分3000元，
350分——399分5000元，
350分以下 10000元。
冯腊梅的分数恰好是350分。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来到于更斯老师家。
她向于老师谈了复习收费情况。于老师立刻火上来，嘴里骂道：“这帮坏蛋！他们的规定简直杀人！我听说，他们明着是这样规定的，实际上也不一定按照规定来，一些有钱有权的，分数再低也一分钱不交就进来了。——好，我去找臧伟，腊梅先在这里等着。”接着就要走。
许琳叮嘱他说：“你这脾气，能办成什么事呢？他们既然这么规定了，就等于制定了他们的政策，你去千万别发火，那样就越办不成了。”
于更斯答应着，来到办公楼三楼校长办公室找到臧伟。
其时，臧伟正在那里用电脑打游戏，是美女脱衣游戏。见于更斯进来，立刻关闭网页，站了起来，客气地让于更斯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问道：“于老师轻易不到这里来，有事吗？”
于更斯直截了当地回答：“有事，冯腊梅复习的事。冯腊梅本来是学习的尖子，考学蛮有把握，可是很奇怪，考了350分。她想复习，可是按照你们的规定，她要交5000块钱，像她这样的家庭，这个数是天文数字啊。你是校长，可以灵活一些，对于这样偶然落榜的好学生，应当适当照顾一下。”看出他是强制自己说话平和一点。
臧伟很为难地说：“于老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这个收费标准不是我自己定的，是经过上级批准的。我要是徇私舞弊，执行不严，上级不愿意哟。再说，都是一样的学生，照顾这个不照顾那个，社会上必定有看法。那样，我这校长就不好当了。”
于更斯老师想，臧伟分明在撒谎，校内复习班本来是他的自留地，他说怎么收费就怎么收，现在他居然秉公执法起来了。你以为我于更斯是好忽悠的吗？于是他说：“臧校长，看来你还是执法如山的那种人，这我佩服。可是我听说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女儿才考了280来分，一个钱没收交来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沙仁老板的儿子，考了250分也进了复习班，也是一分钱没交。你不是说都是一样的学生吗？这怎么理解？”
“咳咳，这叫我怎么说呢？你说的也是事实。于老师是个直爽的人，对社会上的不平现象嫉恶如仇，这我知道。社会上要是都像您老这样，那就好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腐败了。可是，您知道我这小小的校长，敢得罪一个县组织部长吗？敢得罪沙仁这样的大富豪吗？人家都是黑白道上的人。我要是得罪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连命也没了。”臧伟说，像一个怨妇在诉苦。
面对这样的对手，于更斯这块钢就像碰上了一块面团子，既不能起火也不能冒烟。但是听过他讲课的人都知道，于老师是个雄辩家，他讲课的声情和逻辑力量，对学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懂得怎样对付臧伟这类人。于是他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说：“听你这说法，你对现在的腐败是无可奈何了，所以对县长的女儿就一分不收，对沙仁的女儿也是一分不收，对于一个下岗工人的女儿却要收5000元，这难道就是一些人说的博爱、平等吗？臧校长，咱们是干教育的，孔子都说过‘有教无类’的话，你作为一个校长，能这么看地位看权势说话做事吗？”他奇迹般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愤怒。
“于老师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实在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得罪不起组织部长和沙仁这样的人。”
“那当然了，得罪了组织部长，就不能升迁了；得罪了黑社会奸商，要挨揍的，可是得罪一个被精英们称为弱势群体的下岗工人的女儿没什么，因为工人阶级已经从领导阶级跌到社会的最底层了。”
“这……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候他们是领导阶级，现在呢，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呀。于老师也看到了，现在当官没有学历是不行的，像过去那样，一个大老粗当中央委员，当副总理，那不是笑话吗？”臧伟没有隐讳自己的观点。
“臧校长真是与时俱进呀。”于老师冷冷地说。
“于老师别这么说，人人都要生存，都要适应社会，不适应就要吃亏。再说，你老也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呀；要不是改革开放，你能当上高级教师，拿那么多工资吗？存在决定意识，咱们在这一点上可能是一致的。”臧伟使出了绝妙的一招。“于老师同情工人阶级，这一点我也很佩服，可是您忘了，那年大清查的时候，是谁批判你最积极？还不是那个工人阶级的代表吗？他们说你是追随四人帮搞资本主义复辟的急先锋呢。别忘了，是邓小平主张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时候，你才得到解放呀。”
这一招可是够狠的。于更斯迟疑半天才回答说：“这是历史的误会。你大概也知道，谭嗣同被杀的时候，那些愚昧麻木高呼‘杀得好！杀得好！’；鲁迅的《药》写的是一个城市贫民华老栓，被刽子手康大叔忽悠了，拿革命烈士的鲜血当成给儿子治病的良药。这是为什么？变法的人和革命者明明是为着人民的，被愚弄的人民却不理解，成了刽子手的拥护者。你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吗？”
“……”臧伟一时不直说什么好。
于更斯从座位上站起来，踱着步子说：“这叫革命者脱离群众，不被他们所代表的群众所理解。可是一旦理解了，他们会真心支持革命者的。我不知道，现在的工人阶级是不是还对红卫兵怀有那么大的仇恨。”
臧伟苦笑道：“现在有不少人留恋那个时代，还是讲什么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可是，于老师，我真担心，要是再回到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又要变成臭老九了，又要挨整了。”
“人看问题总要有个角度，有的人总是考虑个人的得失，个人的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可是也有的人是站在党和国家民族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这就决定了对毛泽东的态度不一样，对待文革的态度也不一样。一些人在文革中受了点委屈就耿耿于怀，用国家机器报复整他们的人，也不惜葬送社会主义，大搞修正主义的改革，走资本主义道路，把工人阶级打下去。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区别。”于更斯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面对于更斯这样的人，为人极为圆滑的臧伟无可奈何。
然而这位全国劳动模范、改革开放的先锋人物岂能败给一个普通教师，但是他又不好发作。于是他说：“于老师，我们现在都是知识分子，我们在一些问题上有分歧，可这不影响和谐，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嘛。”
想到此次来找校长的目的是为了腊梅复习的事，于更斯也就不想在别的问题上多说话了。他说：“臧校长，我们可以不谈这些问题，我知道，你们现在是在不争论的幌子下干的什么。我现在还是希望你对下岗工人有点同情心，不要像现在的一些精英一样，在国内对人民作威作福，对外巴结美帝国主义。现在冯腊梅想复习，想叫你帮忙少交一点学费，她家现在没有钱。”
“这……”
于老师用带有几分威胁的目光注视着臧伟说：“臧校长，你回答一句：你能不能给冯腊梅减免一点复习费。”他最讨厌这类黏黏糊糊的人。
臧伟叹口气说：“于老师，我理解您老的心情，我也佩服你同情弱者的品质。这样，我就冒着舆论，给你帮点忙。这样，5000块钱的复习费，我让她少交200，4800块怎么样？”
“哈哈，臧校长好大方呀！你以为我们是在做交易，讨价还价吗？”于更斯大笑道。
臧伟的脑袋就像定住了一样，他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于更斯。
“这，你……”他不知说什么好。
“臧校长，你应该明白，冯腊梅凭她那样的底子，高考分数却在300来分上，你不觉得这里面有点蹊跷吗？现在我们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高考这块圣地现在也不干净了。”于更斯说。
“这个，于老师考虑多了，高考失利，好学生历来都经历过。冯腊梅高考前家里出了不少事，高考受影响也不奇怪呀。”臧伟平静下来了。
于更斯说：“臧校长解释得很好啊。好学生高考失利的事是有的，可是一个在班里占前几名的学生，一下子考了个倒数，这可是咱校恢复高考以来第一例。不知是哪位先生将下岗工人子女的肉割下来贴到权势者和富豪身上了。可是纸里保不住火，早晚会透明的。到时候法律会说话。”他一边说，一边用公安人员审讯罪犯的那种目光注视着臧伟的脸。臧伟受不住了，不得不低下头。
“臧校长，我再问一句，冯腊梅的复习费还能不能再减少一点。”于更斯又一次逼问臧伟道。
臧伟迟疑了一会儿，很无奈地说：“这样吧，于老师，交4500块吧。我自己给她掏腰包交上300元，那200算是我的权限。”
看来这是臧伟最大的让步了，但这是明显的欺骗。于更斯连讽带刺地说：“臧校长够大方的了。你能拿自己的工资给学生交复习费，这在现在的权贵里面是很稀罕的事。我很佩服你。”
“别这样说，于老师，咱们毕竟还有两块钱的工资嘛，拿出这么一点对弱势群体表表爱心也是应该的。”臧伟谦虚地说。以他的聪明，不可能听不出于老师弦外之音，不过也只好这样下台了。
于更斯笑着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他回到家，将交涉的结果跟冯腊梅说了。冯腊梅没有丝毫高兴的表示，只说回家跟爸爸商量一下再说。
送走冯腊梅，许琳说：“可怜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命苦！咱们也得帮帮她呀。”
于更斯说：“像这样的孩子千千万万呀，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现在的中国是权贵们的天堂，工人阶级的地狱！区区一个教师，无权无钱，能帮得了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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