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天
早上八点钟。他上完这个月的最后一个零点班,从车间回到宿舍,准备回家。
换衣服的时候,一股子压制了许久的睡意汹涌而来,但,归心似箭,回家的念头很快占了上风。
赶紧洗了一把脸,提醒自己:“回家睡吧。在车上还可以睡一觉。”
回家,好好地睡一觉——多么甜美的念头!许久不曾好好地睡一觉了。困到了极点。如果不赶紧好好地睡一觉,你会整个儿垮掉的,他想。今天是空班,是他回家的日子,他可不想在这个难得的日子里睡在工厂里。在闹哄哄的工厂宿舍里是不能好好地睡一觉的。在家里,你只需睡上六个小时就够了。
工厂离家一百多里路。没有班车。坐客车回家需要两个小时。平时住在工厂里。三班倒。熬到空班时才能往家赶。
所谓空班,就是上完零点班后倒为四点班,倒班期间有三十二个小时轮空。每三天一倒班。每个月有三个空班。
当然,除了三个空班,每个月至少还有三个连班,即上完四点班后倒为白班,倒班期间只空八个小时,等于和那三个空班扯平了,——恰如“朝三暮四”的故事,无论怎么轮倒,一年到头平均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固定不变的,一年到头干一天活给一天工资,缺一天考勤扣一天工资,天经地义,雷劈不动。一年到头,每天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节日、假日、双休日、周日、周末、星期天、黄金周、加班费——这些高贵的东西与这里无关,劳动法嘛,离这里有一万八千里,没有人指望。对工厂里的人们而言,到月底能把上个月的工资拿到手就很不错了。工资最长只拖欠两个月,多数时候只拖一个月,这在周边地区是不多见的。尽管老板说产品出口到美国利润微薄,但货款回收还是很及时的,没有理由拖欠工资。这是这个工厂最诱人的地方。而且上三班倒的还有空班,便于远路的人回家。
除了空班,厂里还有个十分人性化的制度:允许同种岗位的工人互相替班请假。只要找到替班的,他就可以回家多呆一天,回厂再替回来,这样就不至于因为缺勤扣工资。不过,他那个岗位太脏太累,替班者需要上连班,就是说要一连上两个班十六个小时。上一个连班还行,一连两个除了他谁也受不了。刚来工厂的时候他每次回家都要找人替班,为的是能在家里多呆一天。后来他那个岗位又添了一台设备,工作量几乎翻了一番,替班会累出人命的。这样,他再也不敢贪图在家里多呆一天了。
当然,并非所有的空班都能回家。有时候,遇上工厂大修,或是岗位上有空缺需要他替岗,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或是工资拖欠手头紧巴,他会一连半个月、一个月甚至一个半月住在工厂里。这也好,省下了不少路费。
今天,空班,一定得回家了。住在工厂里有两个月了。两个月没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昨天刚好发了六月份的工资。支工资的时候,他像个经济专家那样在心里算计着:谢谢党和政府,这半年他的收入同比增长了百分之二点三,创历史新高。当然不是因为工资涨了。工资是不会涨的。你只能指望工资不跌。增长的原因是:从今天这个空班算起,八个月来除去过年放了三天假外都是满勤。那三天假自然不会有工资,比其它月份少了一百二十元。过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八个月来只有一次罚款。因为一次设备事故。罚了一百元。等于白干了两天半。等于孩子两个月的奶粉钱。像是从他身上挖掉一块肉,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事发生在五月份。
还是五月份,因为四川大地震,他一咬牙,捐了六十元。月工资的百分之二十。顶两次回家的路费。
因为这次捐款,他两个月没回家。
到了车上,买车票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工资的事:除去放了三天假的二月份、罚款及捐款的五月份,其余月份都是满额工资。包括工资尚未到手的七月份和已经过去大半的八月份。
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这个月再有十天就过去了,他下定决心:这十天里无论有什么情况都不能耽误上班,确保八月份满勤。
“前头的向后挤一挤!快点!”
又有两个人上车,司机扯着嗓门喊。
这辆客车几乎比公交车还要挤,不过只要挤,总还是有空的。
“只要每个月都是满勤,生活还是很踏实的。”他想。至少不必厚着脸皮拖欠房租了。
“不知房价什么时候能像股票那样跌下来。”
“难说。”
旁边两个乘客旁若无人地谈着房子的事。
许多年来,他不止一次庆幸自己还有点头脑,没有在别人的鼓动下贷款买房。他见过很多工资比他高得多的人贷款买房,每个月的还债压得他们喘不上气来,“换上你,说不定会走投无路的,”他想。
他知道,各种风险无时不在窥视着他。如果不精打细算、时时小心,随时都会面临绝境。
车减速,车门哗啦地开了,在乘客们的嘟囔声中,又上来一位乘客。是一位满脸病容的中年人。
“大概是到城里看病的。”他想。
最怕的是生病。只要不生病,他一家三口至少还能做到衣食无忧。一旦病倒,一切都完了。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突然病倒,再也不能起来,像他的父亲那样叹息着死去。有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一觉醒来,却怎么也抬不起身子,活像一只被掀翻的甲虫;几番挣扎,他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不祥之兆压在心头上久久挥之不去。你身上准是有个零件出了问题,他想。不过,只要好好地睡一觉,会好起来的。
那股子压制了许久的睡意卷土重来,势不可挡。闷热、噪杂、颠簸、车窗外闪烁流逝的景物,都在催他昏昏欲睡。旁边那两个活跃的乘客谈起了正在举行的奥运会——菲尔普斯八金、博尔特三破世界纪录、刘翔退赛……他就在这些激动人心的话题中打起了盹,一直到客车进站,然后,带着睡意下了车。他迫不及待地要睡一觉。离家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得坐9路公交车。车站外就是。好,来了一趟车。他一路小跑,刚到车门前,车门咣当合上,他退到站牌下,眼睁睁地看着车扬长而去。等下一趟车。还要等二十分钟。也许更长。
有个女人靠过来。
“住宿吗?”
“有钟点房吧?”
“有。每小时十元。”
“我住一个小时。”
“跟我来吧。”
正午的阳光异常热烈,他像一道阴影,像个醉汉,跟着女人去车站旁的旅馆,是个民房,隔成七八个单间,居中的单间里有五六个青年男女正在看奥运直播,女人把他领到最西头的一间,一张木床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像一口棺材,”他想,对女人说“一个小时后一定叫醒我,”躺下,闭上眼,做了个孩子气的梦:他给儿子买的气球突然在口袋里涨起来,越涨越大,把他整个儿托起来,穿过窗户,飘到天上,一直飘到他租住的阁楼上空,好了,他要把妻子和孩子从阁楼里接到气球上,他们要在气球上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真正的星期天……
一个小时后,女人按时过来叫他。敲门。敲得啪啪响。没有应声。女人叫来她的丈夫,一起把门打开。
他依旧躺在床上。
“他死了。”女人的丈夫说。
女人的尖叫声被来自另一个房间里的欢叫声淹没了。看来中国队又添了一枚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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