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春生将誊好的小说稿,最后检查了一遍,觉得不会有什么错,就小心翼翼地将稿子折好,装入信封中,来到厨房,从饭锅里捏一撮米饭,返回房中,正准备粘信封口,突觉心里不踏实,就将米饭放在一张废稿子上,揩了揩手,又将小说稿从信封里抽出来,将觉得有疑问的地方,包括标点、某个词、某个字,及给编辑写的信中的措辞认认真真地再次检查了一遍,觉得没有可疑的地方了,才又将稿件折好,放心地装入信封。麻利地用米饭将信封口粘好,放好,又一阵风地来到屋外挨着墙壁的鸡笼旁蹲下,偏着头,在鸡笼口朝里探望,见那只母鸡仍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就偏着身子伸手进去在伏着的母鸡身下摸了摸,母鸡受到骚扰,抗议地叫了起来,刘春生只得无可奈何地缩回手。心想:他娘的,怎么还没下呢!就蹲在鸡笼口,眼睛发亮地盯着笼里的母鸡,全神贯注地守候在那里。他等着母鸡还下颗蛋好换钱寄这篇稿子呢。本来家里还存有两颗蛋的,若是以往寄的散文或诗稿也足够了,但这次是一篇小说稿,肯定要超重,没有三颗蛋稿子是绝对寄不出去的。怎么还不下呢,到镇上一趟,来回有二十多里山路,现在立即动身,赶回来怕也要天黑了。但刘春生再急也没用,母鸡仍迟迟不下。刘春生就在心里慢慢安慰自已:别急,马上就会下了,不信,你从一数到一百,肯定就下了。真的就在心里默默地开始数数字,从一开始,慢慢地往一百数。可数完了一百,蛋仍没下。再看那鸡,仍不慌不忙,也不时地瞧瞧他,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他就更急了,决定再数一百数字,他想,再数一百数字也差不多了。就又从一数起,为了不让自已再次失望,五十以后他有意放慢了数数的速度,即使是这样,数完以后,蛋还是没有下。抬头看一眼太阳,已明显偏西了,而那母鸡仍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刘春生一肚子的火,恨不得伸手进去一把捏死它。又突然怀疑:难道母鸡今天没蛋?忙抓住鸡,将手指伸进鸡屁眼里探了探,有蛋!于是他放心了。就蹲在鸡笼口默默地祈祷:快些下吧,快些下吧,不然天就要黑了,我叫你叫姐行了吧。
刘春生正独自一人在鸡笼口嘀咕,妻子杏花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满头大汗地从山里回来了。见状便问,春生你在那里搞什么?刘春生一下羞红了脸,忙说没搞什么没搞什么。站起身,用手拍拍身上的灰尘,随妻子进了屋,问:“茄子冲那块地挖完了?”
“明天怕还要半天呢。”杏花答道,忙舀来一盆冷水洗手脸,毕了拿着碗筷准备吃中饭。
刘春生说:“吃饭哪有菜?”
杏花问:“你没做饭?”
刘春生说:“我在写那篇小说呢。”
杏花略带责备地说:“晓得我挖地回来要吃中饭的,就只顾自已,一点也不心疼人。”
刘春生说:“我也没吃呢。早上还剩得有饭,你炒菜吃就是。”
这时,外边传来母鸡“咯咯”的唱叫声,刘春生拔腿就往外跑,奔到鸡笼口一瞧,果然下蛋了。兴奋得拿起蛋跑进房里,用一只小布袋子将原来的两颗蛋和刚生的这颗蛋一齐装了,拿着信就往外跑。
杏花问:“你去哪里?”
刘春生说:“我去镇上寄稿子!”
杏花说:“菜一会儿就炒好了,你吃了饭再去吧。”
刘春生说我不饿,走了。
刘春生所在的村子叫筛子村,是座落在雪峰山脉中段的一个十分偏远的苗寨,出门就是那条十分闻名的沅江。八十年代中期,这里根本没有公路,去镇上要行走十多里的沿河山路。此时虽然只是下午三点多钟,但太阳却被高高的山峰遮住了。刘春生怕邮局的同志到时下班,所以走得很急,在无人处还一路小跑,当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镇上邮局时,那位邮递员正准备下班。刘春生忙叫住他。由于刘春生经常投稿,彼此很熟。不过,那邮递员对刘春生并不以为然:作家就那么好当的?你以为你刘春生就能当作家?不过表面也不得罪他。于是就问:“寄的什么稿子?”
刘春生有些得意地说:“这次是小说。第一次写小说,自我感觉还不错。”说着将封好的信稿递过去,并将三颗鸡蛋拿出来放在柜台上。
邮递员正准备称信件重量,见刘春生又和以往一样准备拿鸡蛋抵邮票钱,忙住了手,很不高兴地说:“怎么又是鸡蛋?快去换了再来邮信吧。”
刘春生说:“就卖给你就是,刚生的新鲜蛋呢。”
邮递员没好气地说:“上几次你抵邮票的蛋都还没吃完,好几颗已坏了,被我扔掉了。”
刘春生哀求道:“临时到哪里卖呢?你又急着要下班,干脆还是你买了算了,真的,这还是刚生的新鲜蛋,可以放些时间的。”
邮递员朝刘春生挥挥手,厌恶地说:“这蛋我真的早就吃腻了,我看到蛋就烦。你赶快到别处卖,我等你。快点。”
刘春生没办法,只好将三颗鸡蛋装进布袋,对邮递员说一声那你等我一会,拔腿就出门往邮局的上段跑去。
刘春生在那里转了一圈,问了一些人,有的人不买,而有些人愿买却又因价格原因而终未买成,只好忙踅回,想到邮局的下段去,经过邮局门口时忙朝邮递员打声招呼,说蛋还没卖掉,让邮递员等一等。说完又马不停蹄地朝下段跑去。
在下段转了一圈,情况和刚才一样,有的人不买,而想买的人又只想贱买,而刘春生觉得贱卖了肯定不够邮资,所以又没卖成。又怕邮递员等不急走了,忙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邮局。
邮递员问卖了吗?
刘春生喘着粗气说还没有,你再等会儿,说着又准备往外跑。
邮递员见刘春生实在有些可怜,就说:“我没时间等了。你把鸡蛋拿来,我明天送人算了。下次一定先将鸡蛋换了再来寄信。再不和你搞这些事了。”
刘春生忙感激地说:“再不用鸡蛋抵邮票了,下次一定换了钱再寄信。”忙将三颗鸡蛋递过去。又问,“有我的信吗?”
邮递员冷淡地说:“没有。”一边帮他寄信。
刘春生说:“那几首诗寄了一个多月了,按道理应该回信了,莫不是丢了?”
邮递员说:“信一般是不会丢的。可能是你写的稿子不行。刘春生哇,只见你寄稿子,又不见发表出来,赚个稿费。搞得连寄稿子的钱都没有,还写什么写?难得费心呢!”
刘春生听了,觉得不好意思,忙分辩道:“你以为稿子是那么容易发表的?其实我也发了一些东西的。”刘春生说的是实话,自从事业余创作以来,也确实断断续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过一些作品的。
邮递员不屑地说:“那些小打小闹的有什么用?”
刘春生突然发觉邮递员的轻视,声音陡地提高了八度:“什么都有个过程,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写出好作品来的!”
邮递员见刘春生有些生气,惊愕得一愣,觉得这种人真不可理喻,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刘春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怕得罪了邮递员,忙装着无所谓地说:“其实我也是写着玩,又不想将来成名成家。有我的信,麻烦及时给我捎去哟。”
邮递员说一定一定。
从邮局出来,想起邮递员刚才的话,刘春生心里一阵惭愧,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发现了似的。但他天生就是一个决不服输的性格,别人越瞧不起他,他就越要做出点什么让别人瞧瞧。他想:总有一天我会写出有影响的作品来的,说不定还会一鸣惊人!到那时让你们瞧瞧。不禁又想起前段时候寄出的稿子,怎么都不回信呢?是稿子在路上丢失了,还是稿子写得不行?或者是编辑没看?他总认为有几篇稿子还是不错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管他呢,想那么多干什么。古话不是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么。不要总是想着过去,要时时放眼现在和将来。自已目前这篇稿子就不错,说不定编辑看了很欣赏,立即就回信,说不定会发头条,一炮就打响了呢。一路上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
回到家时,天已黑好一阵子了。杏花已吃过饭,正坐在用松块燃着的亮旁做针线活。见刘春生回来,忙放下手中的活,给他端来饭菜。刘春生没吃中饭,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是饿坏了,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过饭,刘春生坐下来,得意地对杏花说:“这篇小说肯定会发的。”
“能发就好嘞。”杏花安慰他说。
刘春生说:“你随便说个字。不要想,随便说。”
杏花知道刘春生又是测字,看稿子是否能发表。刘春生每次寄稿子都要玩这些把戏,却从来未灵验过,杏花其实不信这些,就说:“不用测字,这次肯定能发。”
刘春生说:“你怎么晓得?”
杏花得意地说:“凭感觉。”
刘春生可怜巴巴地说:“你还是说个字!说罗说罗,别想,无意说个字,有意讲就不灵了。”
杏花觉得刘春生真有点可怜,有些于心不忍。就故意选好的字说:“好。”
“好,好……”刘春生嘴里不停地念着,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好,好,前面一个女,后面一个子,嗯,阴阳相合,好,这篇小说看来一定能发表。你说呢?”
杏花说:“我早就说一定能发呢。”
刘春生站起身,对杏花说:“你把亮烧旺些,我洗把手脸,写篇散文。”
杏花心疼地说:“你今天太累啦,休息一晚,明天再写吧。”
刘春生说:“不累,现在有灵感呢,写东西就靠灵感,灵感没了,再想写就难啦。”
杏花知道刘春生的脾气很犟,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劝不了的,就把亮烧旺,将一张小桌子摆到亮边,又将需要的稿纸、笔墨一并拿来放在桌上。刘春生洗毕,便坐在桌前,一副庄严的表情,开始写起文章来。时令已是五月,天气有些闷热,那些蚊蝇之类的东西也早已开始活动了。杏花泡上一杯热茶摆在桌上,就拖把椅子坐在刘春生的身边陪他,不时地用扇子替他扇扇风、拍拍蚊子,令刘春生很感动,就停下笔,对杏花说:“杏花,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也一定要成功,不然对你不住呢。”
杏花鼓励他说:“我相信你肯定能成功。”
刘春生笑着说:“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呢?”
杏花说:“因为你这人做事有恒心。”
刘春生得意地说:“杏花,你看准人了呢,将来我当作家会好好地待你!”
杏花小嘴一噘,揶揄道:“也不害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
刘春生急了:“你不信任我?我一定会成为作家的。”
杏花见刘春生认真了,忙说:“谁说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会嫁给你么。”
刘春生听杏花这样一说,想起杏花嫁他的种种经历,心里更为感动,便柔声说:“杏花,我晓得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到时我会好好报答你的。”见杏花正一脸柔情地望着自己,想起杏花正怀有身孕,而家里的一切活都靠她做,心里一阵愧疚与怜爱,忙说,“天太晚了,你先睡去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杏花说:“反正我一人也睡不着,还陪陪你吧。”说完却“咯咯”地大笑起来。刘春生不知她笑什么,也禁不住咧着嘴陪着她笑。使杏花更笑得喘不过气来。原来刘春生靠近松块亮,脸上沾了一些油烟,刚才被他用手一抹,弄成了一张大花脸。刘春生自己不知道,跟着杏花一笑,那张脸就更有意思了,差点没把杏花笑背了气。杏花笑够了,才拿来帕子给刘春生抹干净。经这一闹,刘春生的写作兴趣也淡了,就说,杏花,你将笛子取来,我吹支曲子给你听。刘春生的笛子吹得不错,平时写作累了或闲时来了兴趣,刘春生就吹笛子给杏花听。杏花也最爱听他吹笛子。
杏花说:“夜这么深了,别人都睡了,吹笛子会吵着别人呢。”
刘春生说:“笛子就是要夜深人静时吹才动听呢。”
杏花就取来笛子递给刘春生。于是一曲非常轻灵悦耳的笛声,带着一个瑰丽的作家梦,带着一对青年男女美好的向往,在筛子村的上空缠绵、萦绕……
二
转眼到了快插中稻秧的时节了。村子里的人家大部分都已犁了二趟田,刘春生家里没牛,一趟田都还没有犁。刘春生没事一样,可把杏花急死了。这天杏花起了个大早,去娘家借牛。筛子村到娘家苦树界回转二十多里山路,她想下午赶回来,因此走得很急。她娘见她来得这么早,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很不高兴,埋怨道:“这么远的路,你让他来不行吗?什么事都靠你,你将来有亏吃的。”
杏花说:“他不好意思来。”
她娘说:“还怕不好意思,脸面那么大,怕不好意思,自已家里就要什么都有,莫向别人借。”
杏花分辩道:“也不是说不好意思,他昨晚熬了夜,没睡好,所以我就来了。”
她娘一听,一下来火了,说:“你总是护着他!熬夜,写写写,你跟着他明天屁股都要扯得露在外面的。他那样子能写出个名堂来,我挑箩筐大坨屎吃!”
杏花不服气地说:“别那么小看人。古时候许多读书人都那么穷,别人都瞧不起他们,可他们有些人后来还中了状元呢!”
她娘挖苦地说:“是是,你家刘春生将来也要中状元的,到时把你封为诰命夫人的。”气得杏花开不了口。
刘春生的岳母娘不喜欢刘春生,可以说是恨死了刘春生。她一再对别人说刘春生拐走了她女儿,是个大骗子!刘春生的岳母娘一直不同意杏花和刘春生的婚事,觉得刘春生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孤单单的一个人,没人相帮,家里穷,而且懒,又不务正业(她从来认为刘春生搞写作是不务正业)。但杏花不知中的什么邪,她娘说的这些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生死愿和刘春生好。见父母反对,竟跟着刘春生私奔了。八十年代初根本不能同现在的开放同日而语,女孩子与人私奔是天大的丑事。气得杏花的父母差点寻了短见。后来杏花的父母邀了家族几十个人追到筛子村,而刘春生和杏花却闻讯躲了。杏花娘兴师动众没寻到杏花,更气得不得了,也就顾不得羞了,就在筛子村里破口大骂,说刘春生是个大骗子,拐了她女儿,不得好死!心里又心疼女儿,骂过后又哭。骂过哭过,心一横,抹一把泪,说养的这个女,不听话,丢父母的脸,死不争气,罢了罢了,只当老虎叼去了!招呼众人回去了,再没找过杏花。却放出话来,不认这个女了。竟有年余时间不相往来。后来经好心人调解,才开始慢慢走动。但杏花的父母对刘春生一直成见在心。只苦了杏花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杏花娘发泄了一番,瞧瞧女儿那张削瘦的脸,想起女儿已怀了几个月的身孕,这么老远地来一趟也不容易。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疼她也没人疼。就忙着煮中饭,又从楼上的肉柜里取一块腊肉下来,选精的切了一大块炒了。吃饭的时候不断地将精肉往杏花碗里挟,只劝杏花多吃些。又说:“我晓得你家没杀年猪,几次想给你捎块去,但一想到那个骗子也要吃,我就硬是不想捎。你想吃肉就过来,你现在怀有身孕,要多吃些好的,功夫少做点,要注意身体。”
杏花心里很不是滋味,再好的东西也吃不出味,只是不置可否地应着她娘的话。
杏花娘又说:“冬天里你老弟结婚,你两个姐姐家里都比你家好,看到时你怎么做得起人罗。”
杏花说:“娘你放心,到时我的礼不会比两个姐姐来得少的。”
杏花娘说:“不是娘想你来好多,只是到时比不上她们,你自已低人。你年纪还小,有些事还搞不明白。”停了一会,又感慨地说,“你们几姊妹中,父母最疼的其实是你,原以为你将来会最好,没想到,唉,不讲了,这都是命。”
杏花只埋头吃饭,不吱声。
杏花娘就说:“牛今天还牵不得,你爹正在犁田,还要两天才能犁完。到时你让那个懒家伙来牵。”
杏花仍埋头吃饭,不答话。
吃过饭,杏花说:“娘,我要回去了。”
杏花娘说:“这么远的路,就回去干什么?歇一晚,明天回去吧。”
杏花说:“家里的猪不放心。”
杏花娘没好气地说:“他在家难道猪食都不晓得搞?真的是懒!看今后你们怎么办。”
杏花说:“天还早呢。”执意要走。
杏花娘见留不住,叮嘱说,现在有身孕了,要注意身体;重活少做点,别什么都顾着他。也就作罢。
杏花匆匆地往回赶,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天气很热,走不了几步已是满头大汗,翻过两座岭,再爬到一个山垭口,觉得实在累了,就坐在垭口的一棵大树下歇息,想到此行未借到牛,反受到娘的一顿奚落,心里一阵难受,不知道刘春生将来是否有出息,长此以往,往后的日子真的怎么过呀!且不说往后,摆在眼前的几件事她就不知道怎么了难:下半年老弟要结婚,自己又要生孩子。家里穷,而刘春生又挣不来钱,老弟结婚的礼物和生孩子后送“竹米”的开销从哪来呢(苗家习俗:凡女人生孩子后大约十天左右,女方的娘家人或各自的亲戚朋友会相邀来庆贺一次,叫送竹米)。这样一想,不觉流下泪来。又想,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就生死愿意嫁给他刘春生。自已到底图他什么?家穷,人也并不是长得好。难道图他会写文章?说不清。一想到写文章,想到刘春生写文章的那种忘我劲头,杏花的心里又略觉安慰。古时候,许多读书人不也是一贫如洗吗,一朝出头了,什么就有了。凭着刘春生的执著精神,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出人头地呢。这样一想,心里似乎一下踏实了许多。忙抹了一把泪眼,又匆忙地赶路了。
毕竟怀有身孕,紧赶慢赶,到家还是天黑了。刘春生正满头大汗地赤膊在一堆松块亮旁写什么,见杏花回来了,十分高兴地站起来,说:“杏花,我今天写了五首诗!都很不错,我给你念念。”说完便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杏花嗔怒地说:“癫子,你还没吃饭吧?猪也没吃吧?”
刘春生说:“人都没吃,猪哪有吃的?你也没吃吧?”
杏花高声说:“我昨天都已吃过了。”
刘春生一愣,立即觉得后一句话问得唐突。忙说:“那你赶快做饭,我帮你。”于是两人赶紧做饭。
刘春生吃过饭,立即就坐在桌旁去翻看他写的诗稿去了,并强烈地期待着杏花做完事好听他朗诵诗。度日如年般待杏花做完事,刘春生说:“杏花,你过来,我给你读一读这几首诗,真的不错。”
杏花说:“别人家的二趟田都犁完了,你还一趟都没犁,一天到晚总是诗,不要吃饭的吧?”
刘春生说:“我明天犁田去就是,现在又不能去犁田。”哀求一般地说,“你听听罗,真的写得不错。”
杏花说:“明天犁田去,牛呢?”
刘春生不解地问:“怎么,你没借到牛?”
杏花怕说了真情,刘春生心里不好受,就撒了个谎,说:“娘家里的牛病了,自家犁田都是到别人家借的牛呢。”
刘春生说:“那怎么办呢?”
杏花说:“怎么办?借牛呀。”
刘春生说:“借?问谁借?我才不好意思去借呢。”
杏花说:“不好意思借,难道你不犁田了,不插秧了?”
刘春生说:“那你去借吧。”
“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好意思借呢。”杏花也不愿意。
刘春生便哄杏花说:“女人借东西还好借些。你看哪个家里缺插秧工,到时一个牛工换两个人工,别人肯定会换,你到时给别人去插秧,你插秧又快哪个不乐意呢。”
杏花说:“我才不去借。多丢人。”
“不愿去就算了。”说完又翻他的诗稿去了。
杏花捱不过他,待了一会儿,便点燃火把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杏花回来了,说牛借到了,二叔家的,一个牛工换两个人工,后天可用。并说明天她去割牛草。刘春生一听,很高兴,说现在你可以安心听我读诗了吧。杏花苦笑着摇摇头,说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刘春生就很认真地读诗给杏花听。
第三天早饭后,刘春生扛着犁,牵着牛,杏花背着耙一起去犁田。他们决定将较远的沙子冲的田先犁。来到沙子冲的田边,杏花放下耙,就立即去给田里引水,刘春生则开始慢吞吞地架犁犁田。杏花将水引入田后,就在田里捡拾一些石头和杂物,毕了,对刘春生说:“你也快点,别无精打彩地像混日子一样,两个人工换一个牛工呢。”
刘春生有气无力地说:“昨天熬了晚,一点劲也没有。”
杏花说:“再没劲也要顶住这一天,我昨天就劝你说,今天要犁田莫熬夜,你硬不听。”停了一会又连哄带求地说,“借别人的牛不容易,再累也就这一天,我这就回去给你做中饭去,还有一颗蛋,给你作中饭菜,啊?”
杏花回去后,刘春生就更没心思犁田了,脑子里全是小说、散文、诗歌里面的东西,田也犁得东倒西歪,一点也不规范。他糊糊涂涂地犁了几圈后,突然灵感来了,有一首好诗一蹦就出来了,忙喝住牛,奔上田埂,从原来脱在田埂上的衣服口袋里取出随身带来的笔,又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找纸,却忘了带,只急得团团转。突然灵机一动,忙脱下穿着的背心,低着头,飞快地在自已的肚皮上写了起来。他人瘦,肚皮皱皱的,他就用手将肚皮扯平一片,写几句,再扯平一片,写几句。刚好将肚皮写满,一首诗也写完了。他站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觉得爽极了。正准备一心一意去犁田,一只脚刚伸进田里,却又像被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因为潜意识里,灵光一闪,又一首诗不可抗拒地冒了出来!但肚皮上已写满了,写哪里呢?真急死他了。猛地,他几下就将长裤子脱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伸展双脚,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在两边大腿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直到杏花送中饭来了,刘春生还满头大汗地在那里写。杏花以为刘春生犁田不小心受了伤,走近一看,又气又急,禁不住高声叫了起来,说刘春生你真的发癫了是吧?好不容易借来了牛,你却还一点都不急,瞎折腾。你是要急死我是吧!刘春生却并未在乎杏花生气,站起身,仍得意地说:“他娘的,一会儿写了四首诗!感觉不错,嗯,不错不错。”
杏花忍无可忍,生气地说:“春生,你再这样,我真的什么都不管了!”竟鸣鸣地哭了。
刘春生见杏花真生气了,忙陪笑着说:“我这就去犁田我这就去犁田,哦,稍微等一会儿,让太阳把墨水还晒干点儿好吧?”
杏花呜咽着说:“我又不是不让你写,可这是向别人换的牛工呢,要写,过了这一天也不迟哦,可你硬是不听。”
刘春生安慰道:“你急什么罗,反正我今天一定将该犁的田都犁完,就是天黑我也要犁完,你放心。”
杏花说:“你好不懂事,借的牛,你做到天黑,别人会怎么想?你下次还想借吗?”
刘春生忙说我这就去犁,下午一分钟也不歇了总行了吧。就准备行动。
杏花见刘春生这样,心里对他又气又疼,忙说:“也不靠这会儿,先吃饭吧。”
三
刘春生寄出去的稿子几乎全都泥沉大海,正值绝望之际,突然收到发了一首小诗的本市日报,这使他又兴奋了好一阵子。杏花也替他高兴,不时地给他鼓劲。刘春生写作的劲头又空前高涨起来。没日没夜地写,不停地往外寄,有些稿子还投给中国有名的文学期刊。同时心里蕴藏着一种必胜的信心和期待。这样兴奋地忙乎了一阵子,又不知不觉地蔫了下来。寄出的稿子不说有发表和采用的消息,就连退稿信也没有一封。刘春生又陷入了一种终日惶惑与疑虑之中,坐立不安。不时地作许多主观地推断:莫非稿件中途掉了?可能编辑出差了没回来,稿子还没来得及看?或许是准备采用而采用通知在路上丢了?又想:肯定是稿子不行,或许是稿子的题材陈旧了,立意也不新;或许是叙述方式老套了?不不,他觉得每一篇东西都是经过严格思考的,不管是题材的筛选、立意的确立,以及人物、事件的安排都是比较新的,不存在稿子不行的问题。但为什么不发表呢,而且连退稿信也不回呢?!只急得刘春生整天茶饭不思,坐卧不安,心神恍惚,做工就更没心思了。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屋子下的路口,蹲下来,满脸忧郁地朝通往筛子村的大路口张望,一呆就是很久。有时会早早地来到村路口,满怀希望却又是装着不经意的样子等待着在村小读书的学生们回来。只要学生们在村头的大路口露头了,他的心就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说不定哪家杂志社来信了,说不定会发头条呢!但马上又克制自已:不能太向好的方面想。事情往往这样的,你越朝好的方面想,事情的结果就越是很坏的。于是,他又想,这次肯定也没信的。但这又实在不是自已所想的结果。就又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也该有一两封回信的,不信,就赌一回。就顺手在身边捡一块扁扁的石块,用小石子在石块的一面写上“有”字,一面写上“无”字。然后双手捧着石块,闭上双眼,凝神定气,心念全无。突然将石块往空中一抛,如此三番,却并不如意。就在心里说:上次不算,依这次的。往往也不如意。又玩,并发誓绝对就这一次。这样白忙一阵子,说不定学生们就回来了。还隔老远,刘春生就会高声地问某个孩子:有我的信吗?回答可想而知。刘春生不放心,又细问第二个孩子,回答仍是一样。刘春生仍是不死心,又问是不是邮递员送信来了,而老师忘了让学生将信带回来?等等。待确定确实没有信后,刘春生就反复叮嘱孩子们,如有信一定给他带回来。心里却想:明天肯定会有信来的。并密切注意村子里谁去镇上的动向。知道谁将去镇上,刘春生就去央求他(或她)一定到邮局看看是否有他的信,若有一定替他带回来。有时故意找一点小事,却以许多很充分的理由让杏花去一趟镇上,实际上是让杏花去邮局看看是不是有他的信。杏花明知道刘春生的用意,仍是心甘情愿地往镇上跑一趟。
仍旧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信件到来。刘春生先是失望,而渐渐变得绝望了。内心深处是终日的烦躁不安,继而忧郁。久而久之,竟出现浑身不适之感,总觉得自已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早上起来刷牙时就会遏制不住地干哕,仿佛将心都要呕出来似的,但除了呕出满嘴的清水却什么也没有,待到后来清水里竟混合着缕缕血丝。但每天都要这样长时间地呕一阵,心里才好受一些。他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呕心呖血,认为自已肯定患了什么大病,心里又增添了许多担忧。他根据自已的一些症状,不断怀疑自已的病。有时怀疑自已患上了胃癌,有时又以为是肝癌……又认为自已头部是否有问题。于是经常去村门诊室去诊断买药。却总是没钱,赊账多了,医生就不耐烦。说不用吃药了,没什么大病,是忧虑太多而出现的神经官能症。少写点东西,少想点问题这病就没了。刘春生却坚决不相信,在心里骂医生:放你娘的屁,你才有神经病!他将神经官能症当作是神经病。有一次医生又这样对他说。他大怒,将那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段时间他像和谁赌气似的,不再看书也不再写。自我感觉不好时就买些药来吃。没事的时候就拿条椅子靠在某处,闭目凝思,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家里的事一点也不想做,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坏。看着刘春生的样子杏花心里也难受,却一点也帮不了他,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生了,老弟又要结婚,而家里无一分钱,反欠了许多药钱,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刘春生仍一点不急的样子,怎么办呢。一天,趁刘春生情绪好点的时候,杏花小心翼翼地说:“春生,眼看着我就要生了,家里什么也没有,送‘竹米’怎么办呢?本来我们的婚事,很多人都不同意,又是这样结的婚,如果送‘竹米’也搞得不像样,别人会更瞧不起我们的;再说弟弟的婚事也快了,到时我们去的礼物比不上两个姐姐,自已也丢人呢。”
刘春生轻描淡写地说:“送不起‘竹米’就不送,有什么了不起的?送来迎往的,我向来就烦。”
杏花说:“不大送,小送还是要送的吧。到时候,我娘,我外婆,我姐姐她们肯定会来看看的,总还是要准备些东西吧!”
刘春生说:“到时再想办法吧。”
杏花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杏花又小声地说:“弟弟结婚总还是要去得像样点的,不说比上两个姐姐,也不要太差了。不然自己呆在那里也不好意思。”
刘春生一听,心里一下不高兴,没好气地说:“提起你家里的事我心里就烦,若不是你父母死命地阻止我们,我们会闹到如此地步?这倒好,逼得我们如此做了,他们一分一毫没花给我们,反说我们的不是!还说你老弟结婚要去得好点,他家里有事,我人都懒得去,你要去,就你一个人去!”
杏花解释道:“过去的事就算了。既然现在两家又往来了,我们就别再记恨了。不然你家也没有什么亲人,把他们得罪了,若遇个什么事,连个照应的亲戚也没有。再说,父母毕竟生养了我一场。”
刘春生说:“不要提你父母,你把他们当父母,他们把你当女儿吗?你就光光地跟我来了,你父母给你买双鞋、买床被吗?连颗补衣的针都没给你买。”噎得杏花无话可说。
杏花想了想,只好转过话题,说:“不管怎样,家里还是要用钱的。你身体不好,又欠了那么多药钱,总要还吧。”
刘春生说:“药钱不用你操心,到时候自然会了结的。”又安慰杏花说,“别想那么多,人都有命的,顺其自然吧。”
杏花说:“你说得轻巧,孩子生下来,衣服总是要穿的吧。”说着,眼圈禁不住红了。
刘春生无可奈何地说:“我身体不好,况且也没有挣钱的门路,有什么办法呢。”
杏花说:“我也没要你现在就挣多少钱来,你身体不好,就在家里歇歇。这样吧,听说在外面背矿石一天还能背个十块八块钱,我想改天也跟她们背矿石去。”
刘春生担心地说:“你挺着个大肚子,背矿石那么重的活你受得了?”
杏花倔犟地说:“我一回少背点就是,总比呆在家里强。别人一天背八块,我背五块或者三块总可以吧。”
刘春生见杏花去意已定,自己目前也没有其它什么好办法,叹了口气,说:“你硬要去就去吧,注意一点就是。”
于是,第二天杏花带了些换洗衣服和菜、米等东西,同筛子村的几个女人去远处背矿石去了。
四
十月里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杏花生下了一个小女孩。第二天,刘春生便抱着一只小母鸡去苦树界的娘家报喜(苗家习俗:如生的是男孩就提一只公鸡,如生的女孩就提一只母鸡。娘家人一见就明白了)。杏花娘对刘春生素来不好,而刘春生对杏花娘也一直有成见,所以彼此没什么话说。杏花娘草草地给刘春生做了中饭吃了,刘春生就回来了。
第三天,杏花父母背了一坛子酒,捉了两只鸡给女儿打“三朝”来了。杏花父亲不好进女儿的房,只好呆在屋子里和刘春生漫不经心地扯一些家常。杏花娘进房看了一回小外孙女,就坐在床头交待杏花月子里要注意的一些事情。毕了,就问杏花:“那你们安排么时候送‘竹米’嘞?”
杏花埋头思考了一阵,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说:“娘,家里什么也没准备,我看,就不送‘竹米’算了。”
杏花娘好一阵惊诧,以为自已听错了,一迭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生头一个,而且现在就只准生这一个,你‘竹米’都不准备送?人活一辈子图什么,就不是为了生儿育女吗?你两个姐姐生孩子都搞得像模像样的,轮到你了,竟‘竹米’也不送了。你叫别人怎么说呢!不仅说你们,还会说我们娘家呢。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杏花埋着头一声不吭。
见杏花低着头一直不作声,杏花娘就有些发火了,不由责备起杏花来:“你当初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图什么哟,连个‘竹米’都送不起,还不务正业,写写写,你跟着他硬要讨米的!”
听了娘的话,杏花禁不住流下泪来,又怕这些话被刘春生听到,到时候牛脾气来了,闹得双方都不愉快。就劝她娘说:“娘,你小声点吧。”
杏花娘见杏花伤心,心里又疼女儿,就对杏花说:“月子里哭不得的,这也不能怪你。”就走出来,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刘春生说,“怎么你‘竹米’都不准备送嘞?!”
刘春生一脸愧疚之容,嗫嚅着说:“送不起,再说,也没做准备。”
杏花娘恼怒地说:“没做准备?你不晓得娶媳妇要生儿育女的呀?你那么有能耐,把我的女儿都骗得走,现在连‘竹米’都送不起?!”
杏花父亲此时也明白了原委。苗家人对这些习俗都看得十分重,这些事情的隆重与否,关糸到一个人一个家的脸面与声誉。所以杏花父亲也很生气,很不客气地对刘春生说:“过去你俩结婚给我们丢尽了脸,这些都过去了,不说了。这次就更应该争口气,为过去挣回些脸面,可这次却更不讲脸了,连‘竹米’都不送了。我这个人是很少讲别人的,包括你。但今天不讲几句,我实在忍不了,古话讲:‘人要脸,树要皮。’你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小了,也应该干正事了,却整天不务正业,写什么狗屁文章,作家就是你这种人当的?你晓得别人怎么讲你吗?今天我到你这里来,经过你们村门诊室时,医生怎么讲?他说:‘你那女婿可能神经有些问题。’到你们院子里时,又有人对我们讲:‘你女儿可怜呀,家里什么事都靠她一人去做。挺着个大肚子还去背矿石。你郎整天不务正业,写什么狗屁文章,又没见他收到多少稿费。作家随便就能当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们都替你丢丑!你不送‘竹米’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你说你送不起,家里穷,你家的中饭我们也不吃了,给你省点。”说完,两口子回去了。
羞得刘春生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岳父的一番话使刘春生既震惊又羞愧。震惊的是自已在别人眼里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别人会那样诽谤他、鄙视他;惭愧的是,长期以来,他却从来就没意识到这些。此后的几天里,他几乎不想看见认识的任何人,更怕见任何人,包括杏花。他感觉到凡是认识他、知道他在搞文学的人,表面上对他并不表露什么,而内心里无一不在讥讽他、嘲笑他、瞧不起他。他甚至怀疑杏花是不是也和其它人一样,虽然没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而内心里也有别人同样的想法?这样一想,只觉得有一种肝胆俱裂般地难受。但他这种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常人无法比拟的倔犟和好强,有一种决不认输的劲头;尽管他对自已认定的事情暂时还无法把握。于是他表面上装得更不当一回事,尤其是在杏花面前,更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表情。只有当天黑下来,独自一人呆在某处的时候,那种孤独与无望就像屋前那滔滔的沅江水,凶猛异常地洗涤着他,使他感到无法承受。他常常在晚上将杏花母女俩安置后,借故独自一人来到屋前的沅江边,枕着时起时落的涛声,长时间地仰躺在迷朦的月光下,漠然无眠。他不止一次地独自深刻地反省:自己是否具备从事文学创作的资质与能力,是否像别人说的是在不务正业,是否真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了。其结果都被他用事实一一否决。他觉得自已虽然初中还没毕业,但还是看过一些书的,他觉得自已的智商不低,是完全有可能写出东西来的,而且骨子里始终蕴藏着一种有朝一日肯定会写出好东西来的感觉。在别人眼里的不务正业恰恰说明他在做一种不同凡响的奋斗。至于说的神经病,那完全是一种无知的无稽之谈。这样一想,觉得很安慰。但很快地他又气馁了。因为自已除了在一些为数很少的内刊和小报上发了点小东西外,根本没有其它成绩呀,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连退稿信都没有。就这个样子能在文学上搞出名堂?是不是自已没觉察到,真的神经出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是不务正业?这样一想,不由又心如死灰。又想,自已常常觉得浑身不适,是不是已经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心里更是惨然神伤。刘春生就这样无时无刻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加上自已穷,送不起‘竹米’被外人和亲戚看不起,诸多事情折磨着他,使他本来就削瘦的身子变得更瘦小了。
杏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次想好好劝一下刘春生,却又怕伤了刘春生的自尊心,反会使他更难受,也就只好顺其自然。
忽一日,在刘春生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杏花娘及杏花的外婆、两个姐姐等亲人相邀看望杏花来了。杏花很是高兴。而作为一个男人,刘春生感动的同时是更深的愧疚。
杏花刚出月几天,就到了她弟弟结婚的日子了。
刘春生是一直对这件事发愁,好在杏花早有打算,将她娘和姐姐看她时给她的让她买点营养品的近百元钱一分也没舍得花,加上原来背矿石悄悄聚的几十块钱,又将月子里她娘和姐姐们送给她吃的鸡留下两只买了,好不容易凑了近二百块钱,买了些礼物,虽说少了点,也还将就过得去。
刘春生本不想去,他知道娘家没人喜欢他,但经不住杏花好一阵劝,想起自已虽然不打算送‘竹米’,而杏花的娘和她外婆、姐姐们仍来了,不去,情理上说不过去。又觉得杏花要背女儿,一些东西一个人带不了,最终还是去了。只是觉得自已的礼物去的不怎么好,而自已和杏花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心里不免愀然。
一路拖拖沓沓来到苦树界的娘家时,两个姐姐、姐夫及他们的孩子们早已到了。刘春生装着无意间接触了一下礼单簿,发现两个姐姐的礼物比他丰厚多了,心里就觉得更不好意思。两个姐姐、姐夫和几个有些脸面的人都已在厢房里打麻将,他无事可做,就随便转转。于是就被人叫去帮着添酒、搬桌椅和做其它一些杂事。晚饭时他故意和一些帮忙的人一桌吃饭,不知怎么闹起了洒,一时兴起,竟喝得酩酊大醉,当时好像没事,扶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不得了,直嚷:“杏花杏花,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了!”杏花娘很不高兴,也不顾刘春生的脸面,大骂:“千十年没喝过酒的!喝不下少喝点不行,馋,要醉就醉个死。看下次还馋不馋!”
杏花则手忙脚乱地拿湿帕子给刘春生敷额头,抹胸捶背。心里又疼又气。刘春生则紧闭双眼,反复说着一句话:“杏花,我受不了呀……”声音慢慢弱下去,突然头一歪,脸色苍白,竟昏了过去。吓得杏花大哭来。这才引起一些人的重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刘春生背到附近的村门诊室,医生将躺在病床上的刘春生看看摸摸,叹一口气说:“没救了,抬回去吧。”
吓得杏花嚎啕大哭,直求医生一定要救救刘春生。
医生说:“人已经没救了,还救什么?”
杏花说:“没救了,也要救,说不定能救过来呢!”
医生说“那你赶快交钱噻!”
杏花说:“我身上没带钱,明天给你送来行吗?”
医生知道杏花家的底细,不耐烦地说:“你明天不送,我未必还到你筛子村讨药钱去?”
杏花明白医生的意思,只得苦苦哀求。说:“虽然我没钱,但我娘家正在做喜事,肯定有钱吧!我明天向我娘借钱先付你的药钱总行了吧?”
医生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杏花急了,说:“你要实在不相信,我跪下给你发誓……”
医生无法,只好给刘春生配药挂盐水。不一会儿,女儿由于要吃奶,被人送来了。于是,杏花就抱着女儿,守着死人般的刘春生独自流泪。直到第二天中午,刘春生才略微有些知觉。
经过这次变故和原来一连串的打击,从娘家回来,刘春生变得痴呆了一般。
一天,杏花抱着女儿坐在床头,柔声地对躺在床上还在静养的刘春生说:“春生,你别写文章了好么?”
刘春生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一声不吭。
杏花说:“我晓得你放不下文学。但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们。”
刘春生仍然一言不发。
杏花接着说:“其实,你并不比两个姐夫差,不就是因为我们家穷吗?就被别人贱看。要不等家境好点了,你再写也不迟。”
刘春生像没听到杏花的话一样,一点感觉也没有。
……
五
转眼三年过去了。刘春生的女儿文文已满三岁了。这三年里,刘春生表面看上去,真的没再搞文学了,似乎也不留恋文学了;屋里屋外的事情,他认为该是男人做的,总是默默无闻、一声不吭地去做。也从未再和杏花谈诗论文。似乎还时时注意着自已的行为,尽量避免与书的接触,从不去议论别人或杏花不经意间扯出的与书有关的话题。甚至于在村子里逗留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了,有时许多正当的机会他也有意识地避开了。他怕别人和杏花怀疑他仍旧贼心未死地去那地方等信。尽管身子仍有诸多的不适,他也从不去弄药。他总是闷闷的,一天难得说几句话,闲下来就像死人一样地躺在床上。女儿很可爱,总喜欢往他身边去,他却一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态度,或象征性地敷衍几下,有时根本就懒得理会。日子久了,女儿也明显地与他疏远了,他就更懒得去亲近她。至于杏花和外人他就更无话可说了。遇到邻居一些诸如丧婚嫁娶之类的事,能避免的他尽量避开让杏花去,实在避不开的,他总是一个人将需做的事默默做完,吃完饭就很快地回家。在外时他几乎没有脾气,而在家里,他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粗暴,与杏花说话从来就没有好语气,有时根本就懒得答理杏花。人却变得越加消瘦与麻木。只有杏花心里明白:三年来,刘春生不仅一时一刻都没忘记文学,随着时光的流逝,内心深处对文学的情结与依恋反而更加根深蒂固地不可分割了。杏花知道:时间久了,刘春生肯定会被毁掉。
一次,刘春生吃过晚饭正死人般地躺在床上,杏花抱着女儿一声一响地来到房里,悄悄地坐在床边,注视了刘春生好一阵,终于轻声地刘春生说:“春生,你心里肯定有什么事。”
刘春生茫然地睁着无神的双眼,没作声。
杏花说:“心里有事就讲出来,别老憋在心里,那样会把人憋死的。”
刘春生没好气地说:“我心里有什么事?没事!你别在这里讲多话,烦死人!”
杏花说:“你心里有事。别瞒我了,我晓得。其实你心里一直还惦记着文学!”
刘春生又不作声了。
于是,杏花又说:“春生,其实我心里早就晓得,要让你丢掉文学,简直是不可能的。春生,你要想搞文学你就仍然去搞吧,我再也不阻拦你了。”
刘春生茫然的双眼似乎一亮,但瞬间又暗淡下去了。
杏花知道刘春生有顾虑,就安慰说:“你想搞就放心地去搞就是,别想那么多。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我也不指望你将来能搞出什么名堂,只要你心里高兴,比什么都强。”
刘春生仍一副木然的样子。
杏花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终于想明白了,春生,你喜欢文学其实就像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或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同样的道理。就像我当时喜欢你一样,你家那么穷,而我父母、亲戚又是那样地反对、阻挡,可我就是生死愿跟着你……。”
刘春生突然一把抓住杏花的手,热泪滂沱。杏花也禁不住心头一酸,潸然泪下,忙用手抹了一把脸,颤声说:“春生,我是真心的,其实,这三年来,见到你那一副样子我心里也一直不好受。”
刘春生抹了一把泪,嗫嚅着说:“其实,我心里对搞文学也没有底,但又实在放不下。”
杏花说:“我说过,你别顾虑那么多。到时硬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也就对文学死心了,不觉得遗憾了。”
刘春生思考了一会说:“前些年一直没搞出什么名堂,可能还是自已某些方面不行……省里一家文学杂志正在举办文学创作函授班。”
杏花关切地问:“一年要多少钱的学费?”
刘春生说:“好像是60元。”
杏花鼓励地说:“那你明年就学一年吧。”
刘春生忧虑地说:“哪来的钱呢?”
杏花果断地说:“把年猪卖掉吧!”
刘春生说:“年猪卖得的?三年没杀年猪了,你和文文不吃肉了?那不行。”
杏花说:“怎么不行?只要你开心,我们母女俩比吃什么都高兴。”说着,低头故意问女儿,“文文你说是吧。”
女儿弄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睁着那双大眼睛,却懂事地点点头。
刘春生很快将猪买掉了,并以最快的速度给杂志社邮寄了学费。从此,刘春生又夜以继日地开始读书,写作。曾经一度泯灭的对文学创作的欲望再度死灰复燃,创作热情空前高涨,杂志社要求学员一年交的六篇作品,他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全部完成并寄出去了。运气很好,他的一篇小说在第二年的三月份被他的辅导老师在杂志的重要位置上推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刘春生在收到样书时反而很平静,全没有以往收到发表的样报或样刊时那样喜形于色,但当他拆开信封打开样书看到自己的作品时,仍禁不住心头一热,喉咙咸腻,竟吐出一口血来。他仔细观察文中有什么地方被老师修改过,但一处也没有,这使他感到很心慰,觉得自己的写作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他翻来覆去地不厌其烦地翻读这篇小说,近乎无聊地一次又一次计算着这篇小说的字数。他弄不清编辑是怎样计算文章的字数的,就一次次按字的实数计算一回,又按包括空格在内的虚数计算一回。至于有无稿费及稿费的多少他全然未放在心上。刘春生现在是整天一副轻松的心情,满面春风。他又开始与杏花谈诗论文了,有时甚至还调戏一下杏花;而且喜欢亲近女儿文文了,常常抱一抱女儿,亲一亲女儿。一家人沉浸在一种少有的祥和气氛之中。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刘春生突然不知从哪里听到一条小道消息,说镇上准备在全镇公开招聘一名文化站辅导员。刘春生由此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凭自己的文学成绩不仅在全镇无人能比就是在全县也是屈指可数的,按理非他莫属。但他在镇上没有熟人,就想先去县文化馆毛遂自荐。他想,虽然他在县文化馆也没熟人,但那里毕竟都是些文化人,而且又是内行。到时和他们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说不定馆领导一时感动和欣赏,与镇领导打声招呼,事就成了。就和杏花商量,杏花也很支持。于是刘春生连夜将原来自己发表的东西整理好,第二天天刚亮就起了床,揣着家里仅有的二十元钱,悄悄地往县里去了。
刘春生东找西问地好不容易找到县文化馆,一位名叫张晓梅的女副馆长接待了他。刘春生谦逊地却是满怀期望地向她述说自己此行的目的。没想到那位副馆长听完后,却很不友好地说:“你别给我们添乱了,我们本系统的干部子女都安排不过来,哪能考虑到你们呢!”说得刘春生一下羞红了脸,但刘春生仍不死心,苦口婆心地说自己从小就立志想当作家,为了参加函授学习,连年猪都卖了……如能到文化站工作环境会好些,至于工资多少他一点也不计较,即使没有工资也无所谓。
那位女馆长不耐烦地说:“立志当作家?作家就那么好当?据有人统计,一万个中文系大学生才能出一个作家!死了这条心吧,是农民就好好种田。”刘春生还想争辩,那位女馆长又接着说,“其实你们当农民比我们还要强,有田有地。我们有什么?你知道吗,上面马上有文件下来对国家工作人员进行分流下岗了。到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说完独自走了。
一位文化馆的文学专干也开导刘春生说:“你以为文学还像八十年代初那样吃香吗?文学早就没人关心了。我在文化馆是专门搞创作的,现在都懒得写了。有机会的话,出去打些工,挣些钱,几舒服。何必搞这费力不讨好的文学呢。张馆长说得对,作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春生满怀激情而来,却被那位女馆长和文学专干迎头泼了一头冷水,心里骤然凉了半截。
回到家,刘春生没敢和杏花说实情,只说是文化系统内部招人,没有公开招聘这回事。
转眼到了端午节。杏花对刘春生说,好长时间没开荤了,我们大人倒没什么,文文一个小孩子家,可怜呢。这段时间她聚有几斤黄姜,今天想去镇上卖了称点肉回来过节。刘春生说,我去吧,你在家把菜园子莳弄一下。
吃过早饭,刘春生提着黄姜去镇上了,杏花就带着女儿到屋后的菜园子去理黄瓜藤、薅辣椒根。文文不懂事,也仿照妈妈去弄,却将黄瓜藤弄折了。杏花就哄女儿说:“文文是个好孩子,听话,别把菜弄坏了,到一旁玩去,啊?”女儿不听,仍在那里瞎掺和。杏花就问:“文文喜欢吃肉吗?”
女儿就住了手,睁着一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说:“想!”
“想吃肥肉,还是想吃精肉?”
“想吃精肉!”
“想吃精肉就别讨嫌。不然爹晓得文文不听话,就称些肥肉回来了。”
文文稚声稚气地说:“爹不称肥肉,我要爹称精肉!”
杏花说:“文文听话了,爹就称精肉了。晚上文文多吃些精肉好吧?”
“好。”
“那文文到园门口看看爹称肉回来了没有好吧?”
“好!”文文爽快地答应一声就跑。
杏花嘱咐道:“就在园门口看看,别跑远呀。”
文文答应一声,就跑去园门口,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朝大路口不停地张望。一会儿又跑回来,对杏花说:“娘,爹还没回来。”
杏花说:“那文文再看一下,是不是文文刚才没看见?”
文文答应一声,又蹦蹦跳跳地去园门口。
如此几次,文文早已是一身大汗。杏花就蹲下来心疼地理着粘在女儿额头上的头发说:“文文别看了,爹现在还正在镇上称肉呢,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文文先找个荫凉地方歇歇。”
文文却不听,隔一会儿又去菜园门口看一回。
看到女儿的样子,杏花的心里又怜又疼。她想:别说是小孩,就是大人,有近半年时间没沾荤了也想呢。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文文生在富贵人家哪会是这个模样?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受苦,唉,这都是命……看她的馋样,晚上一定要让文文吃顿饱肉。
刘春生来到镇上,照例先到邮局问有无他的信,然后才到收黄姜的地方,一过秤:四斤。一块五毛钱一斤,共得了陆元钱。他本想立即称些肉就回家的,一双脚却神使鬼差地将他带到了镇百货商店。原来那商店还顺便经销一些图书。刘春生在经销图书的地方一看,果然发现两本令他十分着迷的书。两本都是小说集。一本是本省一位著名作家的,另一本是北京一位著名作家的。刘春生立即让售货员将两本书拿出来,他先翻了一下目录,接着就爱不释手地蹲在那里仔细地阅读起来。刘春生看了一会,售货员见刘春生只想看而没有买的意思,就问刘春生买不买?刘春生说先看看再说。售货员不耐烦地说,你看了这么久了,难道将书看完了再买?不买就退书。刘春生正看在精彩处,那肯罢休?就想拖时间,说还看一会儿再买。售货员识破了他的诡计,一把将书抢了回去。刘春生讨了个没趣,只好走出店门,怅然地朝肉摊的地方走去。来到卖肉的地方,一些人正围着买肉,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那两本书,不知不觉竟又走回到卖书的地方。远远地盯着那两本书看。可想起这钱还是杏花挖黄姜换来的,而且今天又是端午节,主要是文文,这么小的孩子好久没沾荤,知道他买肉来了,肯定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这样一想,实在于心不忍。又只好怅然地转回到肉摊旁,正准备称肉,心里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那两本书。突然心一横,急步走回卖书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将两本书一并买了。买过书后还剩三毛钱,就给女儿买了一把颗粒糖,然后边走边看书,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赶。
文文正在屋前的路口朝大路上眺望,远远地见刘春生回来了,兴奋得高声叫喊:“爹——!”又转向屋里,“娘——,爹称肉回来了,爹称肉回来了!”杏花听到文文喊,就从屋子里走出来,说:“称肉回来就好,文文就有精肉吃了。”文文就小跑着奔向杏花,双手扯住杏花的手,仰着头,皱着鼻子,并摇头晃脑地笑嘻嘻地用略带调皮的神情嚷道:“文文吃精肉,娘也吃精肉,爹也吃精肉!嗷,有精肉吃罗——!”
杏花见刘春生回来了,就返身进屋去厨房准备做菜,因为文文等着吃肉,中饭也不肯吃,杏花也就没吃,现在太阳都已落山了,确实饿了。杏花听到刘春生进屋的脚步声,就埋怨道:“到镇上打个转,一个大男人,拖到现在才回来。”见刘春生半天没应声,也没动静,杏花就又高声说道:“捱什么?还不把肉拿过来。”仍半天没动静,杏花就停住手上的活,来到屋里一瞧,却不见刘春生的人影,只见文文靠在门框上在吃颗粒糖,就高叫:“春生,春生!”叫了半天,才听到刘春生在房里蚊子叫似地哼了一声。杏花推开房门一瞧,见刘春生正端坐在床边咧着嘴憨憨地对着她笑。杏花不知他在玩什么名堂,又问:“称的肉呢?”刘春生仍不作声,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杏花生气了:“问你话呢,你哑啦?!”刘春生这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新到的两本好书……就买下了。”
杏花电击般定在那里,良久,颤声问道:“全买书了,一点肉都没称?!”
刘春生说:“买了两本书只剩下三毛钱,哪能称肉?都给文文买了颗粒糖。”
杏花说:“不能称肉?你买一本书,再称些肉不行啦?”
刘春生说:“这样的书在我们这里是很难碰上的,错过了机会想再买就难了!”
杏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走回厨房里痴痴地站着,她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解释。正要这时,吃完颗粒糖的女儿正欢天喜地地跑进来高声嚷嚷着要吃肉。见杏花不作声,就伸着双手扯住杏花的手摇着问:“娘,你怎么还不炒肉,我饿了。”
杏花只好撒谎说:“你只顾吃糖,又不进来看一下,我刚才也出去了一下,回来才发现称的肉被一只大老鼠拖走了。”
文文一下惊住了,她抬头狐疑地朝杏花盯一会,又转头朝厨房里的角角落落扫一圈,嘴角扁了几扁,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崩地裂般嚎哭起来:“我要吃肉,呜呜……。”
杏花只好蹲下来劝女儿,哄女儿,说:“文文是个好孩子,别哭。找到那只老鼠打死它!别哭,明天再给文文称精肉去……”
可文文就是不听劝。劝到后来,杏花自己也抑制不住呜呜哭了。而刘春生此时不仅不出来劝慰,想来是看书看到了精彩处,在房里直叫“妙!妙!”杏花本来就已生气,加上女儿一哭闹,又见刘春生这样在房子里叫,实在忍无可忍,站起身就往房里冲,见刘春生正坐在床边摇头晃脑地看得入迷,更是火上浇油,便疯了似地扑了过去,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一顿乱撕乱扯,咬牙切齿地骂:“我让你买书我让你买书……。”顺手将撕毁的书狠命地一抛,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年没杀年猪了,大人没什么,文文才三岁呀……好不容易聚了几斤黄姜让你给文文称点肉回来解馋,你却这样心狠……以前许多事我都忍了,但你今天太过分了!你晓得文文今天是怎样熬过来的吗?跑进跑出地不下三十次,眼睛都望穿了,连中饭也不肯吃,直盼你回来……。刘春生你真的不是个人,这样下去我们母女迟早要死在你手里的!”爬起来,奔向那张旧书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刘春生原来写的那些稿件撕了个稀烂,边撕边骂,“我让你写我让你写!不说你当不了作家,就是当了作家,你这种没心没肝的人也不会是个好东西……。”
哭闹声惊动了许多邻居,纷纷赶了过来,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时,都愤怒地指责刘春生简至不是个人,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那一刻,在众人的声讨声中,刘春生惟一的念头就是:自杀。
六
刘春生出走了。
刘春生觉得,他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这个地方,远离这里他所有认识的人,而且越快越好。他恨这个地方,恨这里所有的人,尤其是杏花。别人诽谤他,诲辱他,打击他,因为他们不是他的亲人,他能理解,能忍受。可杏花你怎么也能这样骂他呢!而且引来那么多的人来当众骂他,羞辱他,像斗地主一样。不就是买了两本书,没称肉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自己做得过分了些,你悄悄地骂我、甚至打我几下,我都能接受。可你却将事情闹成这样。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还哪有脸呆在这个地方呢。
是的,这里的确已没有使他留恋的东西,没有使他依恋的人了。二十多年来,这里带给他的只有贫穷与痛苦,悲伤与羞辱。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留下来呢。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他刘春生在外面再怎么艰难也永远不会再回这个鬼地方了。
刘春生简单地带了点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只是几件破旧的衣服和一根伴随他多年的心爱的笛子。他能有什么行李呢,除了有一些心爱的书,他早就一贫如洗了。而那些书却大都让杏花撕烂了。没有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反而觉得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他悄悄地背上蛇皮袋子,乘着朦胧的月色,义无反顾地走入灰暗的不可知的夜色之中。然而,不知为什么,就在他踏出家门的瞬间,突感心头一热,两行热泪,硬是不可遏止地滚落下来。
杏花哭闹了一场,静心一想,也觉得太过分了点。她知道刘春生肯定很难受,想安慰一下刘春生,又怕刘春生今后做事更加放肆,也就硬着心肠,装作仍余怒未消的样子不理刘春生,晚上也不和刘春生同房,带着文文去另一间房里睡去了。第二天起床却不见了刘春生,杏花当时也未在意。待到下午仍未见刘春生的影子,突然想起莫非刘春生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心里一下急了,忙到村子里四处寻找。
别人都说未见到刘春生。见杏花着急的样子,都劝杏花说,找他干什么?没有他你母女俩的日子还好过些。对刘春生的失踪无动于衷,没一个人帮杏花去找,有人反说杏花这人天生就贱。杏花在村子里寻找了一遍未见刘春生的踪影,见村人们都不帮他寻,更急。就想:是不是刘春生寻了短见?忙跑回家在屋前屋后、猪栏厕所搜查一遍。她怕刘春生一时想不通上吊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但没有。又想:是不是投了沅河?于是又在沅江边,顺着江河岸边一路细找。回到家天已黑了,杏花晚饭也不想吃,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就背着女儿去了苦树界的娘家。尽管杏花绝不会相信刘春生会去娘家的,但她还是满怀希望地去了。因为她知道刘春生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除了去娘家,实在是没有地方去。当她赶到娘家,才知道刘春生根本就没来。一家人知道了原委,都纷纷怒骂刘春生不是人!杏花再也忍不住,坐在那里,无助地放声大哭了。杏花娘则在一旁不停地骂:“这种人你找他干什么?死了还好些,早死早脱身。他真死了,你再找个好的。随便找个都会比他强!”
杏花爹则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杏花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当初爹娘一再不同意,你就是不听,反跟着他悄悄跑了,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杏花娘说:“肯定是癫了!跑到哪里去了。这种人迟早要癫的。早癫了更好,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跟他离婚。”
杏花任他们说,一声也不搭白。只是伤心地哭。只有她心里明白:刘春生即使没死,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家人骂过刘春生之后,杏花娘便去做了中饭。任众人怎么劝,杏花就是不吃饭。待女儿吃过后,杏花便要带着女儿回家。一家人都挽留,但留不住,杏花执意要回。
杏花背着女儿往家赶,一路上,心里一片黯然,浑身无一点力气,双脚拖不动。就将女儿放下来,慢慢地牵着女儿的手走。来到一个山垭口,女儿不愿走。于是母女俩就坐在那里休息。杏花呆呆地坐在那里,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当年,杏花就是从这条路上跟着刘春生私奔的。那时父母反对,别人指责。嫁给刘春生后,家里穷,别人瞧不起,自己也过得很艰难,连四五个月的身孕了,还去背矿石……而且家里的轻重活都是靠自己一人去做。尽管这样,她也从来没怨悔过。可现在刘春生竟扔下她们母女俩不管了……往后的日子她母女俩怎么过?她真不敢往下想。
回到家里,家里一下少了一个人,显得空荡了许多。她的心里更是空荡荡的,一片茫然。晚上躺在床上,尽管疲乏之极,仍无一丝睡意。若是以往,刘春生会一如既往地在一堆松块亮旁看书或写作,或者兴趣盎然地读诗给他听。就是不读诗给她听,只要他在家里,她的心里就会感到踏实些。可现在呢?她突然深深地责备起自己来:杏花呀杏花,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连你这个人都毫不犹豫地给他了,你还在乎什么呢?那么多的事,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忍过来了,怎么就不能再忍一次再忍一时呢?!你应该知道他活得有多难呀,多么地需要支持与安慰呀!怎能在这关键的时候在他那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口上再捅他一刀呢?你可是他最亲的人,也是他精神的最后支撑呀。想到这些,杏花又愧疚、悔恨得泪水长流。于是杏花又一夜没睡。不是她睡不着,而是她坚决不让自己睡。尽管她心里知道刘春生不会回来,但她却感到刘春生随时随地突然就回来了。她睁大双眼,静心倾听,大门口任何一点可疑的声音都没有逃过她的耳朵。而任何一点可疑的动静都会使她心里一阵狂跳。但最终她完全失望了。不禁又对刘春生憎恨起来:刘春生,我杏花待你也不薄啊,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就算我那天一时激动过分了点,你也不能这样无情呀。你晓得文文那天等你称肉回来的情景吗,换了你,那天你不打死我才怪呢。这倒好,你趁机就不管我们母女了。你以为你不管我们了,我们就不能活了?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一定会将女儿养大成人的。刘春生你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算我杏花当初瞎了眼。
时间一晃过了半年。在这段时间里,杏花除了照顾好女儿,就是没日没夜地做事,其它什么也不去想。她像和谁赌气似的,本不是一个人做的事她也总是一个人拚着命去做。比如运打谷机,那本是两个男人抬的,可她却将打谷的轮子先卸下来,让文文在家守着,自己咬着牙根一步一趋地先将木桶背着送到田里,然后再返回来背着轮子,牵着文文去田里,让文文呆在田埂上,自己割禾自己脱谷……。村子里一些好心人见杏花母女实在太可怜了,就提议和她换工,或帮她忙。她不要。娘家人提出来帮工,她也断然拒绝了。
村人们见状,都说杏花母女可怜,斥骂刘春生不是个人,简至连畜生也不如!许多好心人都劝杏花另外嫁人,但都被杏花严词拒绝了。于是大家又大骂刘春生:畜生不如的东西,可把杏花母女害惨了!一天杏花娘又来了,见杏花又黑又瘦,几乎不像个人样。心疼得眼泪直淌,忙帮着杏花做事,一边怒骂刘春生。晚上吃过饭后,坐在火坑边烤火,杏花娘又苦口婆心地对杏花说:“那个没良心的肯定是癫了,说不定早就死在哪里了。你拖着个孩子,长期下去怎么办?还不乘年轻嫁人,将来年纪大了,谁还要?”并说哪里有个人,年纪相当,是个木匠,会手艺,又勤快。比刘春生强多了。年前老婆急病死了,正好撮合。
杏花抱着女儿,不去理会,也不答话。
杏花娘知道杏花心里放不下刘春生,不由又生气了:“这种人你还惦着他,值得吗?你那样待他好,他一句话不留就走了。他心里从来就没过你。我早就对你说,他这种人,脸上无肉,做事过毒。你不信。现在该信了吧?”
杏花仍是不置可否。
杏花娘以为杏花有什么顾虑,就又劝道:“听别人讲,两个人只要半年没在一起,就可以无条件离婚的。”
杏花低着头,任她娘怎么劝说,就是一语不发。
杏花娘见杏花总是不说话,更生气了:“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这间破屋?你还指望那没良心的会回来?就是没死,回来了也要和他离婚!”又说杏花如果对那个木匠不称心,还有很多的人可选择的。说哪里有一个人,条件还不错;又哪里还有一个人,人品很好。罗罗嗦嗦地让杏花心里更难受。
杏花说:“你别再说了好吧,我心里烦死了。你要再提这些事,你就别再到我家来!”
杏花娘火了:“你这个不受教的,你硬要这样,我再也不管你了!”
“我死也好活也好,不用你们管!我死也要死在这间屋子里,行了吧……。”竟不住呜呜地哭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刘春生出走已有一年了,但仍没有一点有关他的消息。杏花心里也没作指望了,却突然收到学生从学校带回来的一个大信封信件。信封下面落款是外省一个文学期刊杂志社,收信人署名刘文文。杏花心里一阵狂跳,她认定这信绝对是刘春生寄的。她真想马上拆开看看,弄清刘春生现在的情况。但就在准备开启信封的瞬间,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连收信姓名都不写我的,我杏花那点对不住你?跟着你几年哪点没依着你?不就是那天骂了你一次,过了一年了你还那样记恨,来信连名字也不写我的。对你的好处你一点都没记住,一点点不好你就这样记恨了!不拆,绝对不拆。既然你刘春生这样绝情地一走了之,现在还来信干什么?你现在良心发现了,同情我们母女俩、怜悯我们母女俩吗?我们母女俩不用你来同情,也不用你来怜悯。没有你我们母女俩照样能活,我照样会把女儿抚养大。她气愤地拿着信,走进屋往一个高柜子上面随便一抛,再不理会。委屈而伤心的泪水狂涌而出。
过了几天,学生从学校带回了一张汇款单。杏花一瞧,与前一封信件的落款、署名一模一样,是三佰元稿费,杏花将稿费单随便往那旧书桌里一塞,仍不作理会。然而,不到一个月,又收到了本省一家文学期刊寄来的署名刘文文收的一个大信封信件,随后又是一张四佰元的汇款单。尽管这些信件的署名仍旧是刘文文,没有她杏花的名字,但杏花再也顾不了这些了,好奇心与对刘春生的牵挂促使杏花终于急不可待地拆开了信。在拆信的时候,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着:刘春生会在信里说些什么话呢?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说不定刘春生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告诉了她的好消息呢。她竟为自己的小心眼后悔起来。可当她拆开信时,里面除了杂志社寄的发了刘春生小说的样书和一张打印的用稿通知单外,竟无刘春生的一点信息。杏花忙找出原来那封信,拆开一看,完全一样。杏花不死心,将杂志遂页遂页地查看一遍,又将两个空信封掏了一遍,仍一无所获。杏花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从此,杏花的心里整天空荡荡的,疑虑满腹:刘春生是在炫耀自己成功了?将稿费寄来是为了可怜她们母女俩?或许只是可怜他的女儿,根本就没在乎她?刘春生肯定还在记恨她!不然怎么连收信人姓名都不写她呢,而且连一个字的信也不写。刘春生躲着她杏花是不容质疑的了,难道另有相好了,与别的女人成家了?这样一想,只觉有一种肝胆俱裂的感觉,又认为刘春生绝不是那种人,但如果不是那样,又怎么解释呢?而类似的信件和汇款单却似乎有规律性地隔那么久又会来一次,源源不断,却就是无一丁点刘春生的消息。杏花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愤怒了:无论如何我杏花也要弄清你刘春生的底细!你想把我们母女俩轻而易举地抛弃,没门!刘春生,你就是藏在天涯海角,我杏花也要找到你讨一个说法,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任你摆布。但却苦于没有一点刘春生的线索,惟一的可能就是按照杂志社信封上的电话号码去向杂志社查询刘春生的踪迹。于是,杏花揣着几个杂志社的信封去镇上的邮局打电话查询了。但杂志社的回答基本一样:作者来稿的地址就是这样写的,他们就是按照作者来稿的地址进行联系的。有一家杂志社还说刘春生的一篇小说获了他们刊物的年度奖,他们正准备给刘春生下通知让他来杂志社参加颁奖会。
惟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村子里的人则议论纷纷:肯定是刘春生现在当作家了,不要杏花母女俩了,又怕杏花找他麻烦,就躲了。但良心上又过不去,就给她们寄些钱来,另一方面也好炫耀一下自己。自古以来,许多人都只能共患难不能共享乐的,夫妻也是一样。陈世美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许多人都痛骂刘春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杏花娘知道内情后,更是怒不可遏,匆匆赶往筛子村,一见杏花的面,就骂开了:“陈世美陈世美!挨千刀的。”怒问杏花,“你这个没用的,还等什么?怎么还不到法院告那个没良心的去?!”
杏花心里本来就烦,见她娘没头没脑地乱叫乱嚷,就说:“告什么呀告!”
杏花娘说:“告他是个陈世美!告他重婚罪!”
杏花也嚷道:“你怎么晓得他重婚了?你看见他重婚了?!”
“还要看见嘞!那个骗子,当年能够把你骗到手,现在不会骗别的女人啦!”
于是,杏花和她娘狠狠地吵了一架。
又是一年春草绿。一天县文化馆一位姓张的女馆长在村支部书记的带领下,找到了杏花的家。关于刘春生的大致情况张馆长已经了解,她又向杏花了解了刘春生的详细情况。毕了,对刘春生原来的创作处境和遭遇深表同情和唏嘘,并对自己作为本县的一个文化馆的领导,没能关心和爱护好刘春生作了自我批评。村支部书记也检讨说,他们也有责任,如果当年让刘春生当一个一般的村干部,对刘春生的创作也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帮助。那位姓张的女馆长说,过去的就算了,不说了。主要是现在。“省作协对刘春生很重视,几次打电话向我们文化馆了解他的情况。所以目前要紧的是能尽快找到他。”又转向杏花问,“你估计他会在哪里呢?”
杏花此时却显得异常平静:“不知道。现在我也不想知道了。就当他不在了吧。我已经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真有些承受不住了。这些年来,他发了很多东西,还获了些奖。稿费和奖金我都替他领了,但我一分也没花他的,钱全替他存起来了。至于外来的信函或约稿信之类的事我一概不管,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承担这些义务,事实上,我也弄不好……家里的活累死累活我一个人撑着。家里再困难,我和孩子也不会用他一分钱。”
女馆长说:“还是想办法找找他吧。”
杏花赌气地说:“我才没有那么贱。我不会再找他的!”
那位女馆长带着说不出的遗憾,怅然离去。
但没过多久,那位女馆长带着一位据说是县里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和镇党委书记、村支部书记等一路人再次来到杏花的家里。那位副书记对刘春生和杏花的景况深表同情并表示慰问。女馆长对杏花说,最近,刘春生的几部中篇小说几乎同时在几家省级期刊上获了奖。他的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不久有一个全国性的文学笔会准备在我省召开,而省里将这个笔会的地点又放在我们县。许多作家和期刊编辑打电话到我们文化馆询问刘春生的消息,并希望在这次笔会上一定要见到他。我们文化馆将这些情况及时汇报给了县委,县委领导很重视,让县里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专门负责这件事,一定要在这次笔会召开之前找到刘春生。
那位县委副书记对杏花说:“你组织亲戚朋友去找。”又转头对村支部书记说,“村里也要安排人去找。我回去后安排在县报和县电视台登寻人启事。”接着动容地说,“这几年他发了那么多的东西,不容易呀!作家太苦太累了,每一篇作品都是心血凝成的。这些年来,他流离在外,生活一定很苦,又无人照顾,身体肯定会垮掉的。”停了停,又不无伤感地说,“这些年来,许多作家都英年早逝,路遥,周克芹……。杏花同志,你应该明白,他现在已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你个人的。他是我们整个文学界的,是整个社会的共同财富!因为他的作品已在文学界和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无论从公从私,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杏花无望地说:“说不定他早已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家了,我们是在这里白操心了吧!”
女馆长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从他寄作品的地址和作品署名就应该看出。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他肯定还在四处流浪,而且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已发了这么多作品。杏花,跟着一个干事业的男人,没办法,我们做女人的注定是要付出和牺牲的!”
女馆长最后一句话一下勾起了杏花无尽的心酸和回忆。是的,付出和牺牲。这些年来,她杏花付出的牺牲的还少吗?!当年她与刘春生私奔的情景,挺着大肚子在那里背矿石的情形,女儿等他称肉回来的场景,她咬紧牙关背着打谷桶、牵着女儿去割稻去的画面,爹娘责骂她的话语,别人瞧不起他们的眼神……一齐涌上心头。可以说,她杏花该付出的该牺牲的,能付出的能牺牲的都已经付出、牺牲了。如果硬要找出她杏花不是的地方,那就是那天她不应该发脾气,不应该撕他的书。是呀,什么都能付出牺牲,为什么那天不再忍一下呢,说不定那天忍过了也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你这不啻是给丈夫受伤的心口再撒一把盐呢,丈夫生性好强,别人的闲言碎语可置之不理,但你这样骂他,他能受得了么?杏花呀,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呢?你为什么不再忍一回呢!杏花深深地自责着。至于找他,她杏花哪时哪刻敢忘记找他吗?但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她一个女人到哪里去找他呢。啊,五年了,春生,你到底在哪里?你本来就体弱多病,又不知道照顾自己反常常故意折磨自己,肯定瘦得不像个人样了吧?这五年,春生,你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想起种种,很长时间没有为刘春生流过泪的她再次天崩地裂地嚎哭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禁不住泪水涟涟。
七
在弯弯曲曲细如麻绳的陡峭山路上,刘春生正挑着一担木炭趔趄地走着。他一脸炭灰,几乎分不清鼻子眼睛,样子很滑稽,加上个子削瘦矮小和不堪负重的惨相,令人顿生怜悯,同时又替他捏一把汗,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炭跌入万丈深渊。
他不时地放下担子,表情肃然地凝视着苍茫如海的群山发呆,或不由自主地在山路上来回踱步,猛地停住,赶紧从衣袋里掏出笔和纸,单膝蹲下,将纸展开在另一条腿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刹时间,那脸就更黑了,那眼白就显得越发地白亮。写毕,高兴得什么似的,忙挑着担子悠悠地往前赶。慢慢地突觉有一股气又在胸中憋得难受,脚步自然又慢慢打住,挑着担子呆在那里,苦苦地思索起来。这样胡乱折腾着到镇上收木炭的店子,时间就到了黄昏。过了秤,领了“脚钱”,忙去邮局寄了稿件,长长地松一口气;然后在就近的店子打一斤散酒,仰饮几口,挑着箩筐一路疯疯癫癫地回大山里的炭棚。
烧木炭的炭牯佬及镇上一些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刘癫子”。他嘿嘿地笑,响亮地应。却不知道他具体姓名,何方人氏。有人问,他翻着白眼说:“姓树。”嘻嘻地笑,“姓石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些怪怪的话:人为什么要有姓呢?姓是什么?人是什么?我是人就姓人罢。问哪里人?答:“天下人。地上人。”
回到炭棚,刘春生不一定弄饭吃,有时尽管他很饿。他常常故意折磨自己:越饿越不吃饭。咕咕地喝几口酒,也不用菜,然后点燃干松块,伏在木条铺就的床上暗无天日地写。写写写。实在写不下去,心里憋胀得难受,就走出门外,独自一人在月光下的山路上愣头愣脑地踱步或在空山里歇斯底里地吼一阵、干叫一阵。猛地思透了什么,箭步入棚内,刷刷地写下去。写完一篇,心里便觉饮蜜般舒畅。兴奋若顽童,眉飞色午,做鬼脸,瞎唱一阵。然后,静下来自己读给自己听。动情处,独自呜呜地哭;幽默处,哈哈大笑。过后又继续写下一篇。遇到写不下去了,复又走火入魔地折磨自己: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将头往旁边的东西上撞;或猛抽自己的耳光,并喝斥:你这样笨你这样笨!你想想原来那些人是怎样地瞧不起你,你想想那些人是怎样地侮辱你!连自己的老婆也瞧不起你呢!你还写不出来,怎么办啦——!你曾发毒誓要当一名作家的呢!直把脸抽肿,嘴角渗出血来。有时更残忍,将双脚根用绳子绑紧,将自己倒挂在树上吊着,直到吊得像死人一样的没有知觉。说来也奇,许多独特的东西就这样被他折磨出来了。而身体也就在这样的折腾中日益衰垮了,但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无法叙清他骨髓里渗透着对文学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情感,这种情感任何东西也无法替代。为了文学他可以抛弃一切,事实上也已经抛弃了一切。离家的五年里,他颠沛流离,什么苦力都干过:伐木,做小工,挑脚……他悄悄地躲着别人,发愤地写,玩命地写。然后依着抄好的刊物地址源源不断地寄出去。他知道自己行踪不定,所以将投寄的稿件一概写家乡的地址,作者则署女儿的名字。
……
又是腊月,炭牯佬都已回家过年了,空寂的大山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天空飘荡着忧伤的雪花,远山近岭一片苍茫。零碎的鞭炮声不时地从附近的村庄传来,春节的气氛更浓了。
他仍暗无天日地在炭棚里写。似乎年节与他无关。他不时地用左手抚摸一回胸部。近来胸内总是不停地疼痛,而且常常咯血。原来,他总是怀疑自己有这种那种的病,或许那时根本没有,而现在真正患病了,却一点也没意识到它的严重性。或许已意识到,却是消极地、甚至是有意地放任了它。
终于又完成了一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揉揉发涩的双眼,伸展一下发僵的双手,蹒跚着走出棚外,面对茫茫雪景,顿生一种非常悲壮而豪迈的感觉。竟顺口吟出毛泽东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吟毕诗,独自在雪地里踱了几圈,突然意识到离过年只几天了。觉得还是应该好好过一个年的,赶紧掏摸口袋,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角票分票。忙进棚内细细清点,共五元多一点。寄这篇稿子肯定要四元左右,剩下一块多钱能买什么?这么大的雪,又不能挑炭去卖,过大年不搞得像样点他又实在不甘心。但又实在没其它办法想。一块多钱可以打斤多散酒;酒是够了,可总还是要点荤菜下酒呀,毕竟是过年嘛。只急得他在炭棚里团团转。突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得几乎高唱起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雪仍然在不停地下。一清早,刘春生就起了床,麻利地用两截草绳将两只脚连脚带鞋绑扎紧了,披一张宽大的薄膜,将用薄膜包好的稿子挟在腋下,带着那只经常打酒的小塑料桶子,拄一根棍子,便匆匆地往镇上去了。在邮局寄了信,还剩一块四毛钱,在就近的小店里打了一斤四两酒拎上,就急忙地顺着小溪往回赶。过年了,人们都要杀鸡,鸡肠子是不要的,将鸡开膛破肚时顺手丢在溪里了。凛冽的寒风中,刘春生高挽着裤腿沿着小溪的岸边逆水而寻。手脚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长长一溜清鼻涕,狂风掀飞起披在身上的薄膜,哗哗作响。他不时地小跑几步,发现一堆鸡肠子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毫不犹豫地跑进水里,一边飞快地拾捡着一串串的鸡肠子,一边哈哈地傻笑着。那鸡肠子,滑如熟面条,一把抓去,而它却轻巧地从指缝里溜滑进水里,或凑巧就被水冲走了。他就高喊你还跑你还跑,奔上前去猛抓。鸡肠就又像滑腻的泥鳅轻易地从掌心逃掉了。于是他又猛蹿几步,逮住了,得意地盯着鸡肠子看,说跑呀跑呀,怎么不跑了?然后小心地放入薄膜里去。他将某一处鸡肠子捡完后,然后就蹲在溪旁,耐心地把鸡肠子里面的鸡屎弄干净,嘴里一边喃喃地说:“听话,别跑,跑什么呢,别人都瞧不起你,把你给扔了,只有我才瞧得起你呢。只有我这‘伯乐’也识得你这‘千里马’呢。嗯,听话,这就对了。跟我到山里去,我会好好待你的。给你放点辣椒,放点野花椒……然后,嘿嘿,让老子下酒。”他捡了好大一包拎上,为自己的收获高兴得得意忘形。冒着大雪爬到炭棚,已是黄昏,忙将鸡肠子再用石灰清洗了一遍。他决定先炒一半下酒。
炒好菜,酌好酒,便开始畅饮起来。原打算只喝一半的,留一半过年才喝,但喝得性起也就顾不得了。“来,再干一杯!”他醉眼朦胧地这样劝自己。
“留一半吧,后天过年呢。”他又这样劝自己说。
“你怎么也这样俗呢?你觉得今天是年,今天不就过年了吗?”
“高见高见!那就一口干。”
“一口干!”
又劝自己:“别只顾喝酒,也要吃菜嘞。”
“吃,吃。你也吃嘞。嘿嘿……”他觉得这样劝来劝去很有趣,禁不住嘿嘿地憨笑起来。
“我在吃,这么好的菜岂有不吃的道理。来,吃菜——”他用筷子夹了一箸菜往菜碗里的另一个地方一放,像对面真坐着某个人一样。然后自己又夹一箸菜丢进自己的嘴里,端起酒碗与菜碗一碰,充满豪气地大吼一声,“喝!”
“喝——!”
他觉得好玩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将买来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抑制不住手午足蹈,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想不对,今夜是没有月亮的。就信口胡唱:“雪落静无声,持酒问青天,不知天上人间,同是一个年?……”
吟唱间,酒劲上涌,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想到自己落到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不觉百感交集,热泪长流。“每逢佳节倍思亲”哟!妻子女儿现在在干什么?故乡肯定也在纷纷扬扬地下雪吧?妻子女儿是否正在倚门相望,盼望着自己回家?五年了,女儿肯定长高了吧,更惹人疼爱了吧?这些年肯定苦了杏花了。刘春生你是作的什么孽呀!你想想你这几年在干些什么哟。搞什么文学哟,当什么作家哟!这些年你写的那些东西说不定一个字也没发表呢!你却失去了人世间最宝贵的夫妻之情、父女之爱你知道吗?刘春生,你不是个人啦!你有愧于妻女哟!你心里应该知道杏花其实是最疼爱你的也是最尊敬你的。那时候,你家境贫苦,但在一些县地级刊物上发了一些文字,就因这,她便不顾家人地竭力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别的女孩子出嫁谁不是弄得热热闹闹、大红大绿的?但她跟了你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嫁过来后,尽管生活清苦,但她从未有过怨言。夏天里你看书写作,她总是要给你沏一杯茶,给你扇风驱蚊;冬天里无钱买木炭,她是不断地在火坑里用柴烧出火炭给你取暧。她知道你熬更守夜很苦很累,重活累活总是抢着去做,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和别人换牛工,还要去远处背矿石……有点什么好吃的,她从来就舍不得吃,有时连女儿也不给吃,却总是让你吃。为了让你买纸买书,她将每年的年猪都卖掉了,以至嫁过来四年没杀一头年猪。还有女儿,长到三岁了,你几乎没有真心地抱过她一回,逗过她一回,亲过她一回,真正地关心过她一回。从她生下来后,家里就没杀过年猪,而端午节,妻子好不容易聚了点黄姜想换点钱给女儿称点肉吃,你却将那钱买了书,让女儿苦等苦望地白盼了一天。妻子气不过骂你一顿,你竟然一走了之,不管她们母女俩了,连招呼也不打,而且一走就是五年。刘春生,你简至连畜生都不如哇!
回家去!现在就走。后天一定要赶到家和妻子女儿过一个团圆年。除了那几件破衣服还有那只心爱的笛子,其它什么也不用带了。让那些书稿见鬼去吧!让作家见鬼去吧!让文学见鬼去吧!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狂吼着,一把火点燃了炭棚……。
第三天中午,刘春生终于来到了沅江岸边。远远地,可以隐约看见自己居住过的村庄了。雪仍在静静地下着。沅江在脚下呜咽着流淌。庆贺新年的鞭炮声已陆续在各家的堂屋里炸响……。五年前,离家出走时,这里还是一根羊肠小道,现在却是一条白雪覆盖的公路。变化真大呀!啊,久违的故乡就在眼前,久别的亲人呀,我就要回到你们的身旁。
“近乡情更怯。”突然,刘春生犹豫起来:妻子会原谅自己么?女儿会原谅自己么?村子里的人会原谅自己么?这五年里妻子带着女儿是怎么过来的?家里的田是怎么犁的?笨重的打谷机她一人是怎么搬运的?女儿已经满九岁了吧?早上学了吧?平时被野孩子欺负时,可曾哭喊着叫爹爹……?”刘春生你愧为人夫、愧为人父哇!你还哪有脸回去哟!
刘春生似乎一下停止了呼吸。热泪禁不住从深陷的眼眶里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就那样痴呆地伫立在雪地里。猛烈的寒风肆意地呼啸着,掀动着他披着的薄膜片,吹荡着他破旧的衣物;蓬乱的头发在雪空中飘扬。他的表情是那样地凄苦,他的神情是那样地迷茫。他抖索着那只瘦如鸡爪的手,拿起那只曾给他生命带来许多快乐的笠笛,就那样木然地站在雪地里,颤抖着嘴唇忧伤地吹了起来。
响亮的鞭炮声;素洁的六角帆;幽幽的笛声经久地在沅河上空回旋。那是一支历尽世间沧桑的生命之歌。它穿越历史,穿越时空,穿越生命的地平线,从开天劈地的起点逶迤飘来;如天籁,若地音,沉鱼落雁,穿云裂石。如诉如泣的音律中既有《苏武牧羊》的凄惋,也有《高山流水》无知音的遗憾;既有《二泉映月》的悲凉,也似乎有《悲悯》中的坦然……啊,沅江,你听懂了吗?故乡,你听懂了吗?还有故乡的亲人,你们都听懂了吗?!
而此时,仿佛有谁在天宇中慷慨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志未酬身先死!”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曲声中,当年杏花与刘春生私奔那“执之以手,与汝偕老”的情景,刘春生废寝忘食地读书写作的情景,杏花挺着大肚子背矿石的情景,刘春生站在村口盼着学生回来等信的情景,岳母娘骂他的情景,别人瞧不起他的情景,女儿翘首期盼他称肉回来的情景,杏花责骂他的情景,他离家出走的情景……一切的一切都电影画面似的在刘春生的脑海里清晰地展现出来。一时间,刘春生只觉得有千军万马在他那有限的心间肆意践踏;觉得有一柄钝口的钢刀在执意地切割着他那本已支离破碎的心;觉得自己的身子被烤死狗一样地在熊熊烈火中烧烤……
突然,笛声嘎然而止。雪地上一片殷红的血渍中,一支竹笛朝天而立。
八
……大概半夜了,刘春生终于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自己屋下的路口,可以看见从屋子里透出的朦胧却熟悉的光亮了,但他却实在走不动了,精疲力竭了。他的病体早已衰弱不堪,又好久没吃东西,太饿了,身子也早已被风雪冻得有些僵硬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歇息。雪还在疯狂地下,风还在疯狂地吹。歇息了一会儿,刘春生握紧棍子,另一只手撑在雪地里,尝试着让自己站起来,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只好又咬紧牙根,使出全身力气挪动着身子往前爬。刘春生此时惟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见到妻子和女儿。但只爬了几下又实在爬不动了,于是他又张开干瘪的嘴巴使劲地喊:“杏花——!文文——!”他觉得自己已叫出了声,其实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趴地雪地里歇息一会,然后再爬……他终于爬到了自己屋前的阶檐下了。已是下半夜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人们都已睡了。整个村庄一片沉寂。他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阶台再怎么也爬不上去。他试图朝屋里喊:“杏花,我回来了;文文——你爹回来了,快开门……”但嘴张了张却仍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好将双手慢慢伸向前阶檐上。恍惚间,他只觉得妻子、女儿就在他面前,他已一手抓住了妻子的手,一手抓住了女儿的手;而且他正对女儿说:“文文,爹回来了。爹知晓得这些年委屈了你。自你生下来,家里四年没杀过年猪,使得你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受苦。其实爹明白这些道理,心里也疼你。只是那些年爹一心顾文学去了,忽视了这些。现在爹想通了,再也不搞文学了,回来养几头大肥猪,让文文天天有肉吃……。”又转向杏花说:“杏花,我不是糊涂人,我知晓得你跟着我吃了许多亏、受了许多苦。吃没吃好,穿没穿好,结婚时也没给你买身像样的衣服,挺着个大肚子还去背矿石,还去换牛工替别人插秧……我也晓得这几年你带着文文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爱文学了呀。现在我发誓再也不搞文学了,回来和你一起把家里弄富裕起来,不再让别人瞧不起。今后家里的事你少做些,多歇歇,都让我去做吧……”杏花和女儿都高兴得热泪盈眶,刘春生的脸上也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大年初一的早上,杏花打开门,见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搁在阶台上直直地朝大门口伸着,整个身子却被大雪覆盖住了。这一情景将她吓了一大跳。但就在这一瞬间就已在心里作出了断定:肯定是刘春生!杏花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双手飞快地扒开刘春生身上的雪,一把搬转刘春生的身子:蓬头垢面的脸上,睁园的双眼深陷,颧骨高耸……干瘪的嘴张开着,嘴角一丝淡淡的血水。啊,这就是自己日夜牵挂的刘春生吗?这就是曾经要与自己“执之以手,与汝偕老”的刘春生吗?这就是为了寄稿子蹲在鸡笼旁等母鸡下蛋的刘春生吗?这就是常常伫立村头盼望回信的刘春生吗……?!是的,是刘春生。这个赌气离家出走五年的人,今天终于回来看你和女儿文文了,他带回了满腹的知心话,要对你说,要对女儿说。但是你们永远也听不见他的倾诉了。
“春——生——啊——!!!”杏花紧紧地搂着刘春生干瘦而僵硬的身子,撕心裂腑地惨呼一声,一下昏厥过去……
刘春生的死讯不胫而走。附近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竞相赶来。追悼会非常隆重。省、市有关领导部门都派人来参加了追悼会,并赠送了花圈。村、镇的主要领导也都参加了追悼会,并赠送了花圈。最隆重的要数县里,由县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亲自带着县文化局、文化馆的领导来给刘春生敬了花圈,并由县委副书记亲自作悼词,悼词给了刘春生很高的评价:“刘春生同志是真爱文学的……他是一位超功利的作家,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不带任何功利的前提下完成的。他才是一位令人敬仰的、真正的作家……。”
杏花则在见到刘春生尸体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抱着刘春生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撕心裂腑地哭,哭昏了几次,但昏过去了仍死死地抱着刘春生的身子。人们好不容易在她昏死的时候,将刘春生放入棺木里,她醒过来后,竟哭天抢地地要揭棺盖。好不容易被众人抱住,杏花仍是不说一句话,只是哭。只有她心里清楚,刘春生这几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怎能不哭呢!文化馆那位女馆长也来了,作为女人她对杏花更加同情。她说:“杏花,你要节哀。你应该高兴,因为你找到了一位使你骄傲的男人。”杏花仍是哭泣。杏花娘也已来了,此时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对女馆长说,刘春生能写出这么多的好作品,其实与当初杏花对他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女馆长安慰杏花娘说:“老人家你应该自豪,你有一位很优秀的女婿!”杏花娘很是感动,感慨地说:“如果刘春生早一点遇上你这样的好干部也不至于这样了!”
省、市、县都派了媒体参加。那些媒体的记者都很尽职,回去后都在各自的报纸或电视上发了消息和文章:“青年作家刘春生因病医治无效……”有些媒体还作了专题报道。
九
筛子村的半坡上多了一座新坟。坟上簇拥着许多精美的花圈;坟前耸立着一块硕大的墓碑,碑上刻着:“作家刘春生之墓”。墓前,一纤弱妇女表情凄惨地跪在那里烧着一本本杂志和书,她的身边木然立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
墓前是奔腾的沅江水。
墓后是无语的雪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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