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她傻眼了
爸爸的下岗，汤改革侮辱六七个学生而得不到惩罚，母亲的死，李慧芳的自杀……这一系列事件，经常使得冯腊梅在脑子里把它们联系起来。她反复思考，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残酷的现实跟报纸电视上宣传的太平景象相去那么远。当然现在是紧张的高考复习时期，她不得不强制自己暂时少想那些事情。她要下最大的决心，吃最大的苦考上大学，不光是为了解决饭碗问题，更重要的是多读些书，明白社会是怎么回事。
时间像箭一样飞逝，不觉高考的日子到了。天气热得叫人喘不过起来，同学们上课的时候也不免用小扇子或者书本扇着。就是这样，汗水还是湿透了他们的汗衫。
这是高考的头两天，同学们还是不放过分分秒秒，为的是考出一个好成绩。
老百姓视高考如命。他们祖祖辈辈以种地为生，开放以来虽然自由一些了，但也仅仅限于可以外出打工，生活上还是维持着最低水平。但是他们不希望孩子走自己的路，而希望通过考学走出黄土地，出人头地。下岗工人更不愿意让孩子跟他们有同样的命运，他们勒紧了腰带，一分一毛地挣钱供孩子上学，无非也是希望他们摆脱下层人的悲惨命运。
高考等于千千万万的孩子在走同一条独木桥，是万千家庭相互之间的一场特殊战争。在这样的博弈中，家长的心操碎了，孩子的身体垮累了。每天大量的练习题像山一样压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做题的枯燥乏味，严重地摧残着孩子们的心。学而优则仕是唯一的学习动力。然而，通过上大学进入官场的孩子只是少数。改革开放以来，上面已经抛弃了毛主席接班人的五项条件，而代之以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年龄可以改变，学历可以造假，可以买到。好多人凭着真学历或者假学历进到党政部门。这些人已经丧失了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正直，什么忧国忧民，什么道德良心，已经荡然无存。爱国的屈原没有了，民族英雄被搞臭了，汉奸成了好人。带上乌纱帽的知识分子失掉了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的目标，成了一般动物。他们进入衙门后的第一条就是如何鱼肉人民，为自己攫取丰厚的物质利益，还有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性欲望。于是大量贪官产生了，大量淫官出现了。
当然齐珊松和冯腊梅还不可能想到做官的问题，她们最需要的是工作和生存。
齐珊松高考不成问题，因为他的学习在班里是第一名。冯腊梅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估计问题也不大。为了测试自己的复习情况，高考前她找到一套具有相当难度的高考模拟题做了做，然后让齐珊松对照答案给她阅了卷子。嗬，她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得了600多分。按照这个分数，考个一类学校不成问题。
她邀齐珊松到于更斯老师家去，向他汇报了这个分数。于老师夫妻都很高兴。
“这样，你也就有出路了。要是考上个像样的学校，找个好工作，你妈妈在那边也会高兴的。”许琳鼓励她一番，又仔细地看着腊梅已经瘦下来的脸说：“不要再做题了，高考前要放松一下精神，不能老是绷得太紧。那样身体受不了。”
于更斯摸着大胡子笑着说：“腊梅好样的。我也寻思着，这次高考你问题不大。现在招生多了，不是过去。大学毕业找个工作问题也不会太大。不过，”他的笑容消失了，“我对现在的分配制度很不满意。双向选择，好像给考生和用人单位很大的自由，可是你们想一想，大学毕业生能不能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像你腊梅，一个下岗工人的女儿，考了个本科；人家是县委书记县长的女儿，考了个专科。人家报考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上公检法；你呢，没有当权的亲属，毕业后就得自己找工作。这样的竞争能公平吗？别看那些精英们天天叫嚷学习欧美的自由平等博爱，在中国，这样的平等完全是忽悠人的。稍一动脑子就会明白，掌握权力的走资派跟下岗工人是不可能平等的。他们叫嚷的自由也是幌子，是精英们欺骗人民的手段。官僚资产阶级有压迫人民剥削人民的自由，可是工人却没有不受剥削不受压迫的自由。”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掐死了。“不过，老百姓也只能勒紧腰带教孩子上学，不上学更完蛋。上了学，还有争取到工作的希望；要是不上学，连这点希望也没有了。”
“老于，你说话总是不分时候，又在这里讲些大道理。马上高考了，腊梅这段时间又复习得不错，你该好好鼓励她一番才对呀。净说些消极话，影响她的士气！”许琳数落丈夫说。
“不要紧，许老师，我们很爱听于老师说话。他说的对。现在的竞争就是不公平。你像叶蕾妮，学习为人都不行，可他爸爸是公安局局长，臧伟就把那个省级优秀学生的名额给了她，高考加20分呢。”腊梅说。
“于老师说的有道理，许老师。现在这样的竞争就是不合理。这么腐败，有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力，又没有钱，找个工作也难。我们有这个思想准备。可是正像于老师说的，像我们这些平民的孩子，要是不考学，那就更完了。我们现在只能好好考，考出水平来，考的学校名气大一点，出来到单位应聘也好说话。”齐珊松说，他对于老师的话很感兴趣。
于老师按照妻子的意见鼓励两位学生说：“我相信你们会考好的。考试的时候，一定要沉着冷静，遇到不会的题不要慌张，好好想一想。我在考试上是久练疆场了。1977年恢复高考，我和你许老师都叫老H剥夺了高考的权力，我被打进了监狱，蹲了二年。出来后，人家都大学毕业了；我呢，也只是个高中学历，在学校里也叫人看不起。没办法，我就参加了电大考试，三年年拿到专科文凭，后来通过自学考试拿到本科文凭。我的本科是货真价实的。自学考试的题，又别扭又难，有些科目，报考的一大批，可真正考试及格的只有几个。有一次在确山市考文学批评史，进考场的三十多人，可是几分钟后，还剩下四个，那些人看看试题太难，都走了。可我是坚持下来了，还考了80多分呢。”
“您于老师又吹起来了。快考试了，他们两个还要看看书什么的，你说多了影响他们。”许琳又一次当了于老师的反对派。
于老师嘱咐两位弟子说：“那好，我就不说了。你们好好考吧，我估计考不差的。可是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呀。高考，我们一定要成功，这是我们的决心，可是进了考场做题的时候，可不能马虎了。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错了就不好办。”
于老师的话，齐珊松和冯落霞都非常理解，他们决心在高考中取胜。
高考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乌龙中学门口热闹非凡。有的用自行车或者破旧的三轮车送孩子来参加高考，他们多穿着被汗水染黑了的汗衫或者短袖衬衣；也有的用漂亮的摩托送孩子。当然，小轿车也不少。无论是哪个阶层的人，都对孩子的升学寄予厚望。他们站在门口目送孩子走进学校的大门，直到孩子消失在考场。他们恨不得闯进去，坐在孩子的身边，亲眼看着他们答卷，鼓励他们做好试题。但这只是一种幻想。于是只好在门外等候。
冯腊梅从容地进了考场。高考等于战士到战场上跟敌人拼杀，心理素质差的很难发挥好。但冯腊梅却好像胜券在握，仅仅在开始的几分钟里有些紧张，开始答卷后便好得多了。
在她左前侧的一个位子上，坐着叶剑飞局长的女儿叶蕾妮。她是他爸爸用小轿车送来的。她打扮得非常洋气，穿明黄色的短袖汗衫，咖啡色的超短裙，高跟凉鞋。雪白的大腿，金黄色的鬈发，像幼兔一样的白里透红的皮肤，使她更像一个美国女孩。在整个考场，她是最惹人注目的一个。
但是她的左顾右盼，说明她不会答题。
而冯腊梅却是如履平川，提前十五分钟做完了试卷。
第一场是语文，冯腊梅感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往后的几场，她也觉得很顺利。
高考结束后的那天下午，冯腊梅在校园里跟几个同学交流考试情况。同学们有的眉飞色舞地谈论考试体会，有的在认真地估算着自己的总分数，有的后悔太马虎，答错了一道不该错的数学题，那道题占15分呢。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谈了，考上考不上听天由命。冯腊梅看到叶蕾妮也在旁边跟几个男生交流。叶蕾妮好像不是很在乎高考的成败，因为冯腊梅听到她这么一句话：“我考得不好，可我不会哭鼻子的。条条道路通罗马嘛。”
“说的好听，你不就是有个当官的好爸爸吗？”冯腊梅瞥了叶蕾妮一眼，在心里说。
第二天回家，冯腊梅把考试的情况告诉了爸爸。她说自己觉得很好，没有发现多少做错的。冯子路听后别说多高兴了。当天晚上，就让腊梅用辣椒炒了几个鸡蛋，自己喝起酒来。喝过几杯，便有些醉意。他絮絮叨叨地说：“腊梅呀，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争气，今年以来，咱家的遭遇太大了，你也耽误了不少功课。现在好了，要是考上大学，你找个好工作，能挣钱了，我也可以沾光了。你死去的妈妈在那边听说，也会很自豪的。你知道她是最疼你的。赶明儿，我们到你妈妈坟上去烧烧纸，告诉她，让她先高兴高兴，好吗？”一边说，一边自己又倒上一杯。
冯腊梅答应着。她见爸爸眼睛有些迷离，说话也多了，便劝他说：“爸爸，别喝了，喝多了伤身体。”一边把酒瓶子拿到一边。
冯子路没有再强喝，跟女儿一块儿吃了饭，便休息了——一天的劳累，加上刚才的过度兴奋，使他很疲劳。
几天的考试，就像刚刚连续作战过的战士，冯腊梅也实在疲劳了，吃罢饭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下午，冯子路爷儿俩买了烧纸，给死去的张海英做了祭奠的食品，两人一起来到河南岸的冯家墓地。夕阳照在田野上，稻叶、玉米叶反射着明亮的光。张海英的坟墓，静静地座落在一株片松旁边，上面已经长满了葳蕤的青草，还有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儿。
冯子路用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在一叠烧纸上比划了一会儿，然后将鸡蛋、炸鱼、馒头、水果等祭品摆在石桌上。冯腊梅把祭品一样样地撕下一点，放在地上，一边撕一边说：“妈妈，我和爸爸来看你了，给你捎来了吃的，你就好好吃吧，吃不了就收藏起来以后再吃。妈妈，我这次高考考得很顺利，分数还没有下来，可我感觉考得不错。你活着的时候经常说，好人一定有好报，我想我这次高考不会有多大问题。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我拿到通知书就来给你上坟。妈妈，你听见了吗？你女儿会给你争气的。”
冯子路也用沉重的声调说：“海英，你在那边过得好吗？腊梅的话你都听到了吗？这孩子很争气，咱们出头的日子快到了。你就安心休息吧。你要是不高兴，缺什么东西，就托个梦给我，我会给你送来的。你等着听腊梅的好消息吧。过些日子我们还会来看你。还有，害你的人现在还没有查到，你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安息吧，海英。”
坟上旋起一阵小风，草叶儿刷刷作响。
冯子路就这样颠三倒四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但是见腊梅正抹泪，他立刻擦掉眼泪说：“腊梅，别哭了，咱们是给你妈报告好消息的呢，怎么哭呢。咱们在这里哭，让你妈知道了多难受呀。”
冯子路划火柴点上烧纸。烧纸腾起火焰。他用一根小棍拨弄着，纸灰就像一只只白蝴蝶一样飞上天空。
烧完纸，爷儿俩跪在地上磕了头，然后收了祭品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看到环溪河的水泥桥上正有几辆豪华轿车开了过来，向着思春宾馆开过去。
冯子路骂道：“这些畜生！”
此后大约有二十天的时间，冯腊梅都是在家里等待公布分数。除了干一些家务活以外，就在自己的卧室里弹弹古筝，看看小说。她现在已经不做噩梦了，反而时常做一些好梦。她梦见自己进了一所政法大学，学的是法律。他梦见自己已经大学毕业了，当上了一名法官，为民做主了。他梦见齐珊松也当上了公安干部，穿着警服，在捉拿害死妈妈的坏人。她还梦见，她跟齐珊松结婚了……醒来后她有点害羞，但是却不自觉地长时间沉浸在梦境中。
等待分数的时间是难熬的，终于熬到这一天，他从电视上看到，高考分数已经公布了。第二天，她早早吃了饭，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一番，便骑上自行车去了学校。她去的时候，好多考生簇拥在那里看贴在墙上的分数。冯腊梅挤进去，用极快的速度浏览着那几张分数表。当她找到自己的名字时，她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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