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荷县教育局长刘五常今天要去牛头乡最偏远的马面村小学检查——县城到牛头乡有百多公里的盘山路，而牛头乡离马面村还要走四五里山路才能到达，一天往返，时间很紧，所以他比以往起得略微早了些。
已是农历十月的时节了，气候较夏天冷清了许多，尤其是早晨，尽管太阳一早就出来了，而且比夏日的阳光还要清爽、洁净，但却好像距离地面远了些，热量淡了些，加上不声不响地吹起咝咝的风，明显地让人感到有些寒意了。
刘局长起了床，趿着拖鞋，来到窗前，拉开金丝绒窗帘，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被淡淡的丝丝缕缕的薄雾缠绕着的小城，就全神贯注地开始摆头，扭脖子，伸拳，活动起身体来。这是他每天早上起床必练的课目。也难怪，刚四十岁就这样发福了，还不锻炼，过了几年还不胖得走不动路？刘局长原来精瘦精瘦的，那时候他见到别的胖男人，就会在心里暗暗地嫉妒、眼馋，鄙视自己：这样精瘦的男人哪像个男人？！男人就是要胖一点，尤其是肚子要凸一点，这才像个男人。那时他还刚从一个乡中学调任县教育局督教主任，见局里的局长们都具备了啤酒肚，他自渐形秽的同时，心里羡慕得要死，一段时间曾天天要妻子给他炖鸡吃，但却总不生效，仍是竹竿一样的身子。没料到当上局长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身体就充气球一样不知不觉一下就胖了。待到反应过来，已经是胖得不可收拾了，想减肥了。因此，刘局长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人的胖瘦也和世界上其它事理一样，并不是受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更不是单纯的物质的催化或抑制就能达到和解决的。正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他早上的锻炼也就并不局限在惟一的减肥上，而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又成习惯。
活动了一番，洗漱了，才开始穿戴。这也是习惯。今天是去乡下，穿着一定要随和些，衣服的成色当然也要略为陈旧点，穿得太新了或西装革履的在乡下那种场所就会显得不合时宜了，会给下属和山民们造成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和谐的感觉，于是，他在衣柜里选出一套还是在乡下中学教书穿的半新衣服穿上，在镜子前穿好后，他还有意的将原来光滑整齐的头发用手搓了几下，弄得有点乱，给人一种不修边幅很随和的感觉，他本想将脸上的某处抹点灰尘的（是不经意间在哪里沾了灰尘的那种），想想还是没抹，但不是就不抹了，他决定到了乡下检查时，再不经意地沾一点或抹一点会更好些。临出门时，他没忘带上那只大帆布袋。他知道去乡下检查，那些校长、乡长之类的人肯定又会有一大堆礼物送他的，比如核桃、香菇、火焙鱼之类的东西。那些山里人啦，太好客了，太讲仁义了，真的让人不忍心拒收他们的礼物．不收伤感情呀！何况拒收也没用。刚当上局长那一阵子，他曾坚决抵制过这种行为，但每次都是徒劳。因为任你怎么回绝，怎么抵制，但最终那些礼物在回城后，它们仍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你的车屁股后面。到那时你不拿也得拿，难道还送回去不成？但那时再拿，大包小包地就显眼了，反而不好。所以往后，再下去检查工作就将这只大帆布包带着扔在车里，回来后将那些物品装进一个包里带回家要好看得多了。他想，这样做不仅是方便自己，更是方便了群众，为群众着想。
刘局长挎着那只包刚来到楼下出口，司机小张就到了，刘局长上了车，车又开到教育局门口，局办主任和督导室主任也已到了，他们乘坐另一台车。于是两台车徐徐地驶出县城，朝牛头乡方向驶去。
二
和其它类似的检查一样，那些准备接受检查的地方及单位都作好了充分准备。牛头乡政府门口也扯开了红绸横幅：“一切为了教育，一切为了孩子”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等欢迎标语。
刘局长包括县电教馆的一名随行记者一行６人到达牛头乡政府时，已近中午１２点了。乡长、书记专门在家等候，为表示诚意马面村小学校长也提前下山到乡政府迎接。他们簇拥着刘局长一行来到乡政府接待室坐下，乡长、书记就陪着刘局长一行人说话。校长一边安排人倒茶上瓜子，一边从提包里取出事先买好的“芙蓉王”烟，从刘局长开始，包括乡长、书记每人面前发了一包。现在流行的都是这种烟。喝了茶，抽了烟，这边就准备开饭了。
刘局长说：“随便弄些土菜吃吃就行，不要太浪费了，如今吃什么已不讲究了。”
校长姓王，和刘局长许多地方相像，都四十来岁，个儿很矮，而且都有点秃顶，显得精明；也都有些发福了，只是王校长没发到刘局长的程度。不知是与生俱来的习惯还是后来养成的？说话时，总要隔那么久挤一下眼睛，不是眨，眨是眼皮上下行为，而他硬是挤，就是上下左右往中间挤一下，同时右边的鼻孔也配合“挤”眼睛时那么动几下。虽然有些滑稽，却给谈话增添了些许情趣。王校长说：“是不能太讲究了，再讲究，刘局长就走不动了，我也走不动了。”说着，拍拍凸起的肚子，“到乡下来，就吃点土菜吧！只弄了两只土鸡，杀了一只狗，再添些小菜行吧？”说话时，王校长尽管克制着，还是忍不住眼睛挤了几下，右边鼻孔也抽动了几下，惹得刘局长忍不住笑了，他也拍拍凸起的肚子，说：“土菜好土菜好，狗杂更好吃，弄成火锅，再下些小菜。”
于是王校长让服务员抬来两张小方桌，众人围拢来，开始就着狗肉火锅和土鸡火锅喝酒吃饭。
酒过三巡，情绪都有些高涨了，于是乡长敬刘局长，接着书记敬、王校长敬。那狗杂火锅又是上好的下酒菜，就更喝出了兴致。于是，乡长提议，众人再敬刘局长双杯。刘局长虽然酒量不大，但很好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但没喝之前他还是很理智的，他说，中午就免了吧，下午要在全体学生面前讲话，喝多了影响不好，晚上可以多喝点无所谓。王校长说，晚上当然要多喝点，但中午你再喝点也不碍事……话未说完又开始挤眼睛抽鼻孔。乡长说，局长大人难得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一次的，若不是马面村小学今年是您的点，怕一年也难得来一次呢！这样吧，为表诚意，我们敬的人喝双杯，您喝一杯，怎么样？
刘局长其实很喜欢酒的，若不是下午要面对学生讲话，不用王校长劝，他自己就先嚷上了。见乡长这样说，刘局长就说，既然你们都喝两杯，我哪有喝一杯的道理？两杯就两杯。只是到时万一出了洋相，你们都替我保密，莫宣扬出去就是。
见刘局长自己毫不忌讳地说到出洋相，王校长他们就更放肆了，王校长说，酒醉不怪人，醉酒的人是不存在出洋相的。
刘局长说，怎么不出洋相，我前不久就出了大洋相呢！
刘局长是说一个月前，教育局出简报的事。奈何县教育局每年办十二期简报，刘局长是执行主编，每期终校稿要他签字才能开印。那天下午，负责简报编辑的办公室小李，到刘局长的办公室请他签字，刘局长那天中午也是喝多了点，头有些发晕，眼睛发花，翻看着那份简报的样稿，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是两个标题！他娘的，这编辑怎么当的，怎么一篇文章搞出两个标题了，于是大笔一挥将标题删掉了。等那位编辑从卫生间出来取样稿时。刘局长已删改完毕签好字，伏在办公桌上打鼾了。那位编辑见文章标题被删掉了，很是纳闷，准备叫醒刘局长问清楚又怕骂。就想，可能这是一个新搞法，也就按照样稿开印了。
简报出来后，刘局长大发雷霆，说怎么搞的嘛？！怎么每篇文章都没有标题呢？让人马上将小李找来，不由分辩，将小李骂了个狗血淋头。待到刘局长骂得尽兴了，小李这才满怀委屈地说，我是按照您的终审稿开印的。
刘局长老羞成怒地训斥道，按照终审稿开印的，那么说是我弄错的罗？！我当了这么久的主编，难道不要文章标题了？！
小李说，不信，我可以拿终审稿来看，可能是你那天喝多了酒眼看花了。小李真的将终校稿拿来了。
刘局长拿着终校稿一看，确实是自己将标题删掉的，但他更火了，将稿子往办公桌上一甩，右手一拍桌子，大吼：“岂有此理！就算是我喝酒弄错了，你也该改过来！哪有文章不要标题的？你说说看，你举个例子看看？！重印！”
事后，刘局长硬是将小李弄到一个乡中学教书去了。
刘局长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今天喝了些酒，自己又把这件事扯了出来。他气愤地对他们说，不管干什么要先做人。人其实就是“仁”，仁义的仁，一个人如果不讲仁义的话，他就做不好人，也做不好事！就像那个姓李的，哪有文章没标题的？想都不用想就懂。就算是我喝多了将标题删掉了，你也应该加上去，你作编辑是干吗的？还责任编辑！这不是有意让人看我笑话吗？他奶奶的，他不仁，老子就不义，非把他搞到乡下去不可。当然，我有主要责任罗！在这种场所和这些人说这种话，刘局长也是有意的，这些人会觉得你没有城府，直爽。他们或许表面会说你，但心里会很信服你的为人。上什么坡唱什么歌。当领导的就是要敢于在某些公开场伙揭自己的短，反而会收意想不到的好效果。这也是刘局长的经验。
王校长说，这不能怪您，只能怪他不会做人。哪有文章不要标题的？这不是有意出您的洋相嘛！
乡长说，我们刘局长就是爽快，自己的笑话自己讲，直爽！
当领导的就是要敢于犯错误，也敢于承认错误。这才是好领导！书记说，来，刘局长，就凭您当着兄弟说这件事，我再敬您一杯！
于是，大家又相互敬了一圈。
三
因为下午搞完检查要返回县城，时间紧，吃完午饭，刘局长一行和乡长、书记就立马在王校长的带领下往马面村赶。其实在城里待久了，到乡下的山间小路上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也好，而且山里的空气又清爽洁净，呼吸一下对身体也是很有好处的。马面村在一个山弯里，这里的山势有些怪，一般的山形是下平上陡，而这里却是下陡上平。所以这段路主要是爬坡，刘局长一行人爬了一会身子都有些发热了，于是都将外衣脱了挽在手臂上，露出扎在皮带里雪白的衬衫和各色质地很好的羊毛衫来，给这单调的山路上点缀出一长遛艳丽的亮色。路两边都是葱郁的原始次森林，本来林中就显得空，加上是冬初时节，许多树木都落叶了，林子里就显得更空爽了。而且路面都是由自然形成的大片麻石和细卵石铺成的，很干净，又因长年累月走路的摩擦，使得石面在太阳下泛着幽幽的清光，很是漂亮，让人踩上去都有些于心不忍。一阵秋风吹过，林中的落叶或“簌簌”地从树上飘落，或“滋滋”在地上面滚动，给凝重厚实的大山格调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些许轻灵的动感和乐感，路旁的山涧水，自上而下，白练似的潺潺流淌，清澈可人，水流风动的凉气，正好给步行造成的热量以降温，感觉极爽，偶尔一只小猴在大树上探一下头，又隐入森林深处，一些不知名没见过世面的鸟儿一边好奇地叽叽喳喳地对这帮进山的山外人评头品足，一边蹦蹦跳跳地尾随着他们继续看热闹……尽管刘局长一行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仍然对这里的风光赞叹不止：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马面村小学位置处于一自然村中央的土墩上，校舍实际上是集体时的一栋仓库，责任制到户后就改为了学校。那时只考虑通风当阳好晒谷，所以选择将仓库建在这高而开阔的地方，没料到如今变成学校，就成了日晒雨露风袭击的目标，又因年代久远，那木板都已泛白变色，许多地方已明显朽烂了，整栋楼已严重倾斜，为防止倒塌，四周被一排参差不齐的粗木斜顶着，室内的地上高低不平，课桌和板凳都是学生自备的，形式上显得杂乱无章，那改建的窗子上，因为严寒的来临，都已用薄膜封住，但终久抵不住大山深处风雨的淫威，许多地方被撕成片片缕缕，此时正像坟上的招魂幡一样在风中瑟瑟地飘……这地方，确实太闭塞太贫困了!
刘局长一行赶到马面村小学时，已是下午３：００左右，马面村村主任、村支书、会计、计生专干及小学的全体老师已在校门口恭候多时。不远处三三两两地聚集着等待看热闹的山民，他们大都衣着褴褛，满脸的沧桑，似乎还有些不胜寒冷的感觉，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此时此刻期盼的热情。学校门口和两边也扯起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等红绸横幅标语。标语下边的小路上排列着两长排穿戴不怎么好却个个系了红领巾的学生，看得出这些学生都是经过特意挑选的——前面是乐队，挨着乐队的是手握小彩旗和“鲜花”的迎接队伍，虽然他们被山风吹裂的脸上缺少与年龄相应的光泽与滋润，但并不影响他们对上级领导欢迎的热情和虔诚，相反的，这种极端的热情在这种特殊环境和表情的衬托下，让人无端生出一些感动来……
霎时，鼓乐大作，节奏铿锵，彩旗飘扬。
刘局长走在最前头，他面带笑容，举止得体，不时朝两旁迎接他们的学生和村干部及教师们挥挥手，高声问候：“同学们好！”迎接的学生马上用稚嫩的童音齐声回应：“领导好！”刘局长又高声问候：“同学们辛苦了！”学生随即说：“领导辛苦了！”声音非常齐整。尾随他身后的乡长、书记等人也和他一样一边挥手，一边问候，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校门走去。
迎接仪式结束后，王校长便带着刘局长、乡长、书记等一行人到学校办公室稍事休息，村长，村书记忙进来给各位敬烟，村计生专干就和两位女教师给各位沏茶、递茶。山里人是最好客的。马面村小学的学生其实不多，一至五年级一共才８０来名学生，８名教师（包括一名给教师做饭的炊事员）。由于地处偏僻，交通闭塞，贫穷落后，平常上级主管领导很难来一次，更不用说像县教育局的局长亲自来了。只是今年县教育局弄了个什么活动，把马面村小学定为刘局长的点，所以刘局长今天才来一次。由于以上原因，所以乡政府、村委会和村小领导都十分重视刘局长的到来。更兼此地历来民风淳朴，豪爽好客，即使再穷也要将客人待好的古训，所以接待安排得很隆重。村委会一早就安排了一拨人上山打野味，采蘑菇、摘核桃、拣板栗。他们不仅要招待好自己的客人，还要弄一些山里的特产让客人带回去。
四
因为时间紧迫，稍事休息，便开始检查。其实检查，主要是请刘局长、乡长、书记等领导给学生讲讲话，再听听校长的汇报。全体学生早已集中在一个教室里。教室的前排安排好了刘局长等领导就坐。王校长主持。首先是学生拍掌欢迎，接下来就是刘局长讲话。他说，虽然马面村地方偏僻，贫穷，但再穷，我们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同学们，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中国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的身上……刘局长讲完，王校长带头鼓掌，学生马上也以热烈的掌声。刘局长的讲话非常有感染力，使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些闲在教室外看热闹的山民也感动得把巴掌拍得山响。
接着王校长宣布乡长讲话，并又带头鼓掌，学生马上报以热烈的掌声。乡长讲话时，刘局长就走下来，在学生旁走一走，不时地停下来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这也是他的习惯，每到一处，当他讲完话，他都会离开主席台在学生之间走一走，以便发现一些情况。并把其它一些领导的讲话及自己当时发现的一些情况记录下来。他的这种平易近人和务实精神曾得到了领导、同事及下面的老百姓和学生的一致好评。
刘局长在笔记本写的时候，不料钢笔没墨水了，于是他就近把桌位上的一位学生的铅笔拿起来继续记着什么。但写着写着，第六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头，就停下笔来朝那位学生看了看，却见那位学生半站起来，双手耸拉着，抬着头，似乎想尽力站起来看他写什么，又不敢站起来。那学生大约十来岁的样子，穿得褴褛单薄，似乎有些不胜寒冷的味道，脸像是冻得红红的，还好像是因为寒冷而流着两行鼻涕。刘局长以为是小孩好奇，想知道他写什么，就对小孩微笑了一下，继续写着。但写了一会，感觉好像不对，就又扫了小孩一眼，却见小孩仍是原来的样子：半站着，双手耸拉着，只是两眼想看他写什么的样子更专注了些。以至于两行鼻涕流进了嘴里也没表示。刘局长这次没理会，只是机械似地朝小孩点点头。他想，你看什么呢？你还小呢，让你看也看不懂呀！又自顾自地写着，仍感觉有些不对头，回头一看，见那小孩已站起了三分之二的样子，并身子明显偏向他这边了，眼睛仍盯得大大的，口张着，十分专注地注视着他……刘局长感到这小孩硬是有趣，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好奇心和好学精神，但又怕影响了小孩，到时让小孩受老师训，就走开了几步，低头去写。不料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在地上乱踢，身子乱扭，号啕大哭起来。刘局长一惊，忙转身蹲下，关切地问，小鬼，你哭什么？！小孩不答，仍是仰着头，闭着眼睛大哭。一位老师忙赶过来，斥问狗剩你哭什么，教室里怎么能哭呢？那位叫狗剩的学生不答，扁着嘴，仍是哭，一边用手背抹眼泪。王校长见那位老师劝不住狗剩，也赶忙过来，训斥道，你好端端地哭什么？还不闭嘴就拖出去。边骂边挤眼睛，抽鼻孔。不料，那狗剩不仅没止住哭，声音反而更大了，一副痛不欲生地表情，盯着刘副局长说：“呜呜……我娘一学期只给我这一只铅笔，你一会儿就写那么长一截了，呜呜……”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狗剩一直盯着他写。刘局长以为狗剩看他写什么呢，却是关心他的笔。于是笑着将狗剩拖起来，说：“小鬼，别心疼，等会儿我买十支赔你，买十支，行么，快别哭，起来。”买一捆。刘局长这样说的时候，用手比了一下，并伸手去揩狗剩那浓痰一样的鼻涕，却一不小心将鼻涕沾在了自已的脸上和衣领上。这可把乡长、书记、王校长吓呆了，把村干部和其它教师吓呆了，把教室外观看的山民们和学生们都吓坏了，尤其把狗剩吓坏了。
空气一下似乎凝固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定格。
还是王校长反应敏捷，愣了一会马上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刘局长，并一边伸手拖狗剩一边斥责。刘局长接过餐巾纸，一边阻止王校长责难狗剩一边从容地站起身，并没急于抹掉脸上和衣领上的鼻涕，而是转着脸朝那些吓着的人分别点点头，然后才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抹去。大声说：“这算什么？狗剩就像我的儿子嘛！儿子给爸爸抹点鼻涕要什么紧呢！”那表情似乎在责怪众人的大惊小怪。霎时，掌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一些学生和山民感动得鸣鸣地哭了。稍后，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开心大笑了。
刘局长忙伸出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好不容易等大家静下来后，刘局长就轻声问王校长狗剩家的情况。王校长同情地说，狗剩家里确实困难，父亲前年在山上烧木炭不慎闷窑被活活烧死了，现在就剩下他们孤儿寡母，而母亲呢，生来有些弱智，而且嗑巴，确实困难。他本来也有心帮他们母子一把的，但个别老师开他玩笑，说他想狗剩娘的名堂，所以就搁下了。
刘局长指示说，这样的贫困学生我们一定号召全社会来关心。
王校长马上会意地点点头。
……
时间一晃就到下午四点了。因为刘副局长要赶回县城，所以王校长决定提前放学，就立即开饭。菜很丰富，也很独特，除了野味，全是山民家里自制的坛子菜：酸鱼、酸辣椒等城里人梦也梦不到的特产菜，七七八八开了四大桌。尽管有意加快了吃饭喝酒的速度，但吃喝完毕也已是五点多钟了。山里的夜来得早，所以吃完就马上准备走。
村主任和王校长赶紧安排人将麂子肉、核桃、板栗准备好，并派两人挑上送到乡政府去。这时出现一个小插曲：两个山民因争着送刘局长一行去乡政府吵了起来，一个说，是我先收拾的东西，村里只安排两个人去的，你凭什么插进来？另一个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刘局长！你刚才没看见？刘局长对我们山里孩子那么好，我不送送他我心里过意得去吗？那个人说，你过意不去，难道我就过意得去？今天我送刘局长送定了！这个说，不让我送刘局长去，我今天跟你拼命！两人差点动了手。后来还是王校长说，不用争了，都去吧！于是三个山民欢天喜地地挑着三挑东西随刘局长一行去乡政府。不知何时，外面老老少少地聚集了很多山民和学生，而且越来越多，这些山民和学生见那三个汉子能送刘局长去乡政府非常羡慕，就簇拥着把刘局长一行送出校门，又送到山路口，送了很远的路，在刘局长和乡长书记们的再三制止下才停住脚步。但他们仍然没有立即回转，一直目送刘局长一行消失在茫茫林海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然后才在村干部和王校长的带领下，念念不舍、充满惆怅地返回村子。
路上，刘局长感慨地对乡长、书记说：好地方呢，好人呢！又说，你们都看到了吧，山民对我们太好了！古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民心很重要呢。
乡长、书记都说刘局长说得很在理。
这次检查很成功！刘局长满意地说。
确实成功！乡长、书记说，刘局长今后要多来。
肯定肯定。不多来对不起这里的山民呢！刘局长说。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五
最后从学校离开的是狗剩。一下课，他就得意地对同学们炫耀说，等一会儿他会得到一把新笔。“这么一大把！”狗剩边说边用手比了一下。同学们都很羡慕。集合放学后，狗剩从路上又悄悄地返回来了，坐在校门口等。后来有些等不及了，就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来到吃饭的门口，王校长发现了他，就关切地问，狗剩，都放学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于是狗剩就退回学校门口。狗剩在门口愣了一会儿，他想回去，因为回家要爬很高的坡，立马就走也要断黑才能到家。但他想得到一把笔，所以他又没走。
直到刘副局长一行都离开了学校，这时狗剩想：刘局长可能是因为公务繁忙一时忘了买笔的事，说不定明天一早醒来就记起这件事了，赶紧买了好多笔，说不定还会去买只钢笔就托人捎来了，说不定不仅给狗剩买笔，可能还给他每年资助学费呢！老师说，现在社会上这样的资助很多很多呢……狗剩这样一想，心里就踏实了，才急急地向山坡小路上跑去，径直往家里赶。背在背后的小书包在他的屁股上弹来弹去。没走多远，突然听到他娘在山路上喊狗剩。狗剩知道他娘又来接他了。“狗狗……狗剩哎！”狗剩娘说话有些嗑巴。狗剩听了觉得很好玩，准备答应，突然又不答应了，而且在路旁的一棵树下藏了起来。“狗狗狗……剩哎——”狗剩娘边喊边走，一会儿就到了狗剩的身边。狗剩“嗨”一声，从树后蹦出来，将他娘吓了一大跳。狗剩娘骂道：“砍砍砍脑壳的……呸啾，呸呸呸……啾！”将手掌伸在口前哈口气，在心口上抹了一把，哈一口气，又抹一把。
狗剩“嘿嘿嘿”开心地笑着，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边跑边回头和娘比快。
“狗狗狗……杂杂……种！”狗剩弱智的娘憨笑着边赶边嗔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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