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人的个头一般都比较矮，体格比较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那个老人的个子更矮、身体更瘦。大概有一米四高，大概有七十来斤重，大概有七十来岁。只所以用了三个大概，是因为他只会说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广东话。从来没有弄清过他的具体情况。
也不知道是他的舌头短？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哑巴？他开口说起话来总是“咿咿呀呀！”的，不仅是我听不懂，就是他们本地人听了也是大摇其头。望着他的单薄瘦弱的身材，我常常有点儿担心：如果他在半路上行走的时候，要是遇到一阵稍微大一点儿的旋风，是否会一下子把他卷到半空中去呢？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初夏的一个上午，大约是十点钟的时候，穿着一身破烂衣服的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店门口。他的形象实在令人感到可笑且可怜，因为他竟然是那么矮小瘦弱的一个老头儿，稀疏的黄色毛发依附在他那颗好象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儿似的头上，一只鼻孔里还挂着一条淌出了一半的鼻涕，两只裤脚都挽在膝盖以下的地方，一只高一只低，整个人从头上到脚下都是脏乎乎的。当时我一看就以为他是要饭的，便拿了一个馒头准备赶快把他打发走。因为他这种形象一直呆在我的店门口，肯定会影响我的生意。
让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当我递给他馒头时，他却向我摆了几下手，然后朝着我伸出了三根干瘦且弯曲的指头。他的这个动作使我有些迷惑不解了：他还想干什么呀？难道是想要三个馒头或者三块钱？见我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便“咿咿呀呀”地发出嘶哑而慌乱的声音，见我还听不懂，他又做出往嘴里扒饭的样子，然后又向我伸出了那三根指头。
哦！我这才恍然大悟：他是来吃水饺的，而且是要三块钱一碗的。原来他不是来要饭的。
他又不是我的顾客。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他是怎么知道我这里是卖水饺的呢？不能说所有的顾客都是上帝吧！但起码人家都是来给你送钱的。对大顾客、小顾客、富顾客、穷顾客都应该以礼相待，这是做生意的一项基本原则。——当然，我所说的仅限于我们这些小饭店。那些豪华大酒店却另当别论。
我脸上做出了和颜悦色的表情，指了指靠门边的桌子让他坐下。他表情僵硬地笑了笑，在门外脱下了脚上的那双破烂解放鞋，把它们放在了门的一边。接着又用手扶着门框，把两只脏兮兮的脚在水泥地上使劲地蹭了几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谦恭地走进了屋子里。
我的心里明白：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怕把自己脚上的泥土带到屋里来，把地板给弄脏。从这个细小动作上就可以断定：这个老人是一个心底善良的穷人。
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让我那时形成的世界观是：凡是穷人都是好人，凡是有钱人都是大坏蛋；长大了才知道：有钱人里面也有好的，而穷人里面也有坏人。但是，如果是在不公正的社会里，一般的有钱人都是无情的、贪婪的，而一般的的穷人都是善良和无奈。
自以为天生就具有悲悯情怀的我向他点了点头，以表示我对他的尊重。而他的模样却让我感到好笑，他象个刚刚上了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平视前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那条流淌出一半的鼻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吸进鼻孔里面去了，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让我看了觉得有点儿好玩儿又可怜，同时也隐隐地开始在担心：他这样有不正常行为的举动肯定说明他是属于神经质的那种人，他会不会吃完饺子不给钱就走人呢？
吃完饭却没有钱付的事情，我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了，有的是赖皮小混子、也有真的是穷人的。遇到这种情况时，我都只好吃哑巴亏。小本生意，一碗不给钱则需要再卖两碗才能赚回来。这且不说，你恭而敬之的给他们服务了半天，不但得不到应有的报酬，最后的结果是被他给耍了，放在一般人的身上，谁都会生气的。我的做人原则是：如果你是真的没钱了，提前给我说一声，吃个一顿两顿、三天两天的倒也无所谓。
这可不是我在说冠冕堂皇的大话，曾经有几次，出外的男孩子因为受了别人的骗，身上没有一分钱时向我求助，我不仅管了他们几天饭，而且还借给了他们从广东到福建的路费。尽管他们用“杳如黄鹤”的方式来回报了我，但我仍然不后悔，因为他们当时是真的身无分文了，真的是需要帮助的。
但我又不能直接地去问他有没有钱？因为我凭我的生活经验知道：越是老实的人，他的自尊心常常越是很强。我不忍心去伤害这位善良老人的自尊心。算了！就算他不给钱，就当成我又做了一回善事儿。看他那副穷困潦倒、可怜巴巴的样子，白送他一碗又有何妨呢？
自己想通了道理，也就把自己给劝解开了，那种担心也就一下子消失了。饺子煮熟了以后，我给他端上。他拿起筷子，“唏唏嘘嘘”地就吃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他便风扫残云般地把饺子吃完了。在广东，不管是广东人、广西人、湖南人、江西人等等南方人，他们吃饺子，一般都要带汤的。他把碗里的汤也喝的干干净净，最后还把那只饭碗吸得“吱吱”直响。
从他吃完饭，到他用纸巾擦拭头上冒出来的汗水，再到他去拿牙签盒里的牙签剔牙。我的心里一直在留意着他的动作：他是站起来就走呢？还是从口袋里掏钱？
他认真地剔完了他那稀稀拉拉的黄牙齿后，就低头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破旧的纸票，抽出三张一元的递给我。原来他不是来蹭饭的。我心里一阵释然，便自责地后悔起自己刚才的小心眼儿来，想用什么给他弥补一下。根据他刚才喝汤的表现，我断定他一定没有吃饱，于是，便又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了他，同时诚恳地说：“送给你吃的，不用掏钱。”
他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之后，恭敬地用双手接了过去，脸上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不几口便把那个包子吃下了肚子，之后，他朝我弯了几下腰表示谢意。之所以没有说他是鞠躬，是因为他的脸一直面向着我。随后，他便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外穿上了他那双沾满泥巴的旧鞋子。穿好后，又转过身，用一个可笑的动作朝我招了招手之后，便“踢嗒踢嗒”地向远处走了。
他那个可笑的招手动作，却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感到这个动作似乎有些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过了好半天才想了起来，他那个小心谨慎的微笑，和当年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招手动作很相像。但是性质却是截然不同：一个是真诚，一个是虚伪。
广东人一般都不喜欢吃水饺，偶然吃一次也只是为了尝尝新鲜、换换口味，他们自己做的水饺馅儿的内容和北方的水饺是大不相同的，是用玉米或者鱼肉，而且还不可思议地加进许多白糖，让我们北方人想想都觉得心里腻的慌。几千年的饮食习惯不是一下子就那么容易改变的。但是广东的小孩子们例外，他们没有形成对面食先入为主的偏见，大部分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吃北方的水饺。
过去在家乡的单位上班时，曾自鸣得意地写了一副春联贴在了仓库的门口，上联是：“想过年不想过年都得过年，”下联是：“吃饺子不吃饺子皆为初一。”横批是：“得过且过。”当时在单位引起了一阵轰动和一个时期的笑谈，到了广东以后，才知道了自己的孤陋寡闻和井蛙之见，因此，当时我认为：这个老人肯定不会再来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过了有四五天的样子，这个老人竟然又来了。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居然喜欢吃北方人的水饺，这可真是个例外。一回生，两回熟，我向他点点头给他打了个招呼。
他照旧在门口脱了鞋子，照旧在门外的水泥地上蹭了蹭脚，照旧坐在了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照旧朝我伸出了他那三根又干瘦且弯曲的指头。
鉴于上次他的良好表现，我给他多下了两元钱的水饺。这位善良而可怜的瘦小老人的再次光临，使得我不忍心再赚他的钱了。
当我把满满的一碗水饺放到了他的面前时，这个瘦弱的老人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放射出异常欣喜的光芒，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心里明白我对他是刻意照顾了，他满怀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又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后付了钱，走到门外后，仍然是用林彪式的招手向我告别。
他曾经有一两次试着想与我攀谈，但他那口齿不清的“呜哩哇啦”的声音，让我觉得还没有电影里面日本鬼子的话好懂，那些日本话里，起码我明白“八格牙路”是混蛋，“米西米西”是吃饭。他使劲地“呜啊”了一阵子，到最后我还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一个劲儿地跟他点头，他说出来的话不仅是我听不懂，他们本地的人也是一个字听不懂。我估计他是想跟我要述说和解释着什么？他大概也明白了我们之间是没有沟通的可能。后来，我们两个人就都不再向那个方面努力了。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大约每隔五六天就来吃一次水饺。但是在吃了四五次之后，他又一次突然地消失。用现在年轻人时髦的话说，叫做人间蒸发了。
这个老人是靠什么生活的呢？他有没有子女呢？如果有，为什么不管他呢？有时候闲下来想起他，也偶然考虑着这些问题。但时间一长，慢慢地就把他给忘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去D 镇办事儿，坐在汽车上向外张望时，忽然在D镇的一个路口看见了他，他还是穿着那身破衣服，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破编织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弯着腰、探着头在一个垃圾桶里翻动着里面的东西。身体好象比以前更瘦弱了。我估计到他这一段时间里，之所以没有去吃水饺的原因了，可能是快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秋天来临了，天气渐渐地转凉了。广东省长达六个月的夏天终于结束了。一些树上的树叶也在秋风的袭扰下，变黄、枯萎、败落、飘零。一天上午，他突然又出现在我的店门口前面。他的面孔比以前更瘦更憔悴，额头上还贴着两块“创可贴”，手背上有两道已经凝固了的血痂。他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谦和与恭敬，依然重复着过去的动作，并依然象过去一样微笑着向我伸出了他那三根又干瘦又弯曲的手指。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一边给他下水饺一边思索着；
前一段时间他之所以没有来，可能是他身上真的没有几个钱了。而这次来，看他浑身那伤痕累累的样子，可能是不知道是谁在路上不小心撞倒了他，给他包扎了一下，又赔了他几个钱。所以他又有机会来吃他最喜欢吃的水饺了。对他而言：吃一次水饺的意义，可能就跟普通的老百姓到豪华大酒店吃一次大餐的意义一样。这次，他接连几天在这里吃了几次，每次都是吃得满头大汗，吃完以后，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再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了，直到半年以后我离开了那里。可怜的善良的老人，你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是乡里的养老院收养了他；也许是他的家人把他接回家里去了；也许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祈愿他还能活着，更祈愿他能幸福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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