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妹子

山妹子将屋对面重重叠叠的山岭看成人时，心里觉得好玩极了。那时正是黄昏，血红的夕阳柔和地斜照过来，五颜六色的光环灵巧地在阳光中跳跃着闪烁，美得令人眩目。山妹子
　　
　　坐在屋前柚树下的木椅上温习功课，一抬头，突觉夕阳下的崇山峻岭好亲切。她似乎愣了下，立即为自己生出这种奇想窃窃地笑出声来。但她赶紧止住了，圆圆的脸上倏地羞得通红。
　　
　　忙转头四周瞧瞧，见无旁人，才又放肆地笑了。
　　
　　 正前方傍左的那座大山肯定是奶奶，因为山的整个形态显得多慈祥，就像奶奶疼爱地抚摸她头时那无限慈爱的样子。可奶奶几年前就不在了……想到这里，山妹子心里一酸，眼睛发涩。忙岔开看其它的山，依着“奶奶”的那座山定是“爷爷”，这样一想，似乎见爷爷抚着银白的长山羊胡假装生气地骂她：“死丫头，怎能随便拿爷爷奶奶开玩笑呢!”山妹子觉得更开心，在心里一迭声喊：“就要就要。”禁不住又咯咯地笑了。其实爷爷也早不在人世了，比奶奶还早去世几年呢。那时山妹子还小，好像还只五六岁吧。但山妹子对爷爷的印象就是深，爷爷那长长的银白色山羊胡须才好看呢。闲时，山妹子总喜欢歪在爷爷的怀里双手抚弄着那好看的胡须，爷爷乐了，仰着头嗬嗬地笑，那胡须就不停地在爽朗的笑声中抖动着，真让山妹子着迷呢。山妹子依次将那些山比做爹、娘、伯伯、伯娘及身边熟悉的叔叔阿姨们……最后剩下一溜小山包，将它们比谁呢，山妹子扑闪着眼睛思索一会，决定将它们比做自己的同班同学：开满樱花的那座山就是班上最美的小娟……但这样一比，又觉委屈了那座山了，感到小娟不配。因为山妹子从心里有点瞧不起她，尽管小娟长相和学习成绩在班上都属优秀；而且家庭也富裕。家庭富裕，哼，山妹子就是因为这才瞧不起她呢。但山妹子并不是因自己家庭贫困嫉妒，绝对不是。但到底是什么，山妹子自己一时也说不明白。是否觉得小娟什么都依靠家庭，缺乏一种自立精神?自立精神?对，人活着就首先应该具备这种精神的!正因为如此，山妹子才在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去深山里挖黄姜，她的学费自己挣。她才不靠父母，她已经满十三岁了呢，应该自己承担起自己能承担的某些责任。
　　
　　“奶奶，山妹子又看您来了!”自从山妹子将这座山比做奶奶后，每次来这座山上挖黄姜时都要亲热地这样说一句。有时调皮地独自念叨：奶奶，您要帮山妹子的忙，让她多挖些黄姜呢，奶奶，山妹子是您的乖孙女儿呢，小时候多听您的话，您一定要帮她多挖些黄姜呢。说来也怪，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帮助她似的，每次她比村子里其他挖黄姜的人都要多，惹得那些人既嫉妒又佩服，连五大三粗、平素很能干的三婶都服她，老询问她是在哪里挖的?山妹子狡黠地一笑，总是用手朝相反的方向一指，山妹子才不告诉她们真地名呢。有一次山妹子背了满满一蛇皮袋子黄姜往回赶，突然听到三婶一路人说着话从山对面回来，山妹子怕在山路口汇合时让她们识破她的行踪，硬是不顾疲惫，背着那袋子黄姜翻过山岭绕在她们背后追上她们，一下令三婶她们傻了眼，山妹子不仅比她们挖得多，而且黄姜个头都比她们的肥大、光滑，不像她们挖的不仅个儿细小，且周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须，相比之下，显得丑陋极了，惹得三婶她们异口同声询问山妹子你到底在哪里挖的啦?山妹子就说就在你们后面挖的呀。三婶她们就更惊奇了，说我们在前头只挖这么多，你在后头反比我们挖得多了。山妹子更得意了，说，挖黄姜有诀窍呢，不信，这就证实了吧。边说将一大袋子黄姜摇动一下，想多挖黄姜就跟我学技术吧。说完神秘地笑。惹得三婶她们忙讨好地说山妹子明天可带上我呀，山妹子爽快地答应行。但第二天山妹子总是悄悄溜了。
　　
　　 三婶和那些有心计的妇女和女孩，知道山妹子躲着她们，就埋伏在路口盯梢，企图摸清她的去向，山妹子也很精，明知道她们的诡计，仍故意装着无事的样子，一路高唱着山歌，将她们引去其它地方，然后突然掉转方向，像一只轻捷的猴子，悄无声息地甩掉了她们。心里直骂她们笨，觉得开心极了。回家悄悄地说给娘听，娘就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嗔骂道：“死丫头，这么大点年纪就这么多花花肠子，长大怎么得了哇!”山妹子越发地笑，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晚饭后，山妹子将黄姜洗净，然后在电灯下将黄姜切成块。明天出太阳就晒，不出太阳就阴干。吃尽苦头挖来的黄姜，不能中途沤烂了，可惜呢。娘知道她一天翻山越岭爬累了，就心疼地劝她歇，娘替她切。但山妹子就不愿意。山妹子说自己做的事就做到底，不然到时候又说你帮我忙了，功劳也有你一份。我才不要自己的功劳让别人分了呢。这样逗着娘笑，娘就疼爱地说谁分你功劳呀，娘是怕太累了你。山妹子就抬起头，停住切黄姜，憨憨地笑着对娘说，娘，我不累呢，十三四岁的人不知道累，娘一天到晚地干活才累呢。那样子就让娘更疼爱了。
　　
　　 山妹子总喜欢逗娘玩，惹得娘常常亲昵地瞪着她骂：“死丫头，没大没小的，长大了看谁娶你!”山妹子就一噘嘴，说我才不嫁人呢。娘说你不嫁人谁养活你。山妹子就高叫，我挖黄姜养活呀。
　　
　　 山妹子就是喜欢和娘评理，别看山妹子年纪不大，嘴巴厉害呢，说的道理就像山里的野葡萄一串连着一串。娘每次评理总是输，但娘输了心里却高兴，女孩子嘴就要厉害点，不然别人欺负呢。
　　
　　 有一次娘对山妹子说，你爹这几年在外打工也没挣到钱，如今学费又贵，明年干脆不读了，在家帮我干活吧。
　　
　　 山妹子急了，说：我初中都还没毕业，你想我将来出去打工丢在外头是啵?
　　
　　 娘说反正如今读书又不包分配，读也是白读了。
　　
　　 不包分配就不读书了?“养儿不读书，只当养头猪”。多读书识事理呢。
　　
　　 娘说有钱送当然好，可我们家缺钱。
　　
　　 山妹子就赌气地说，一学期不就几百元么?我不要你们出，我自己挖黄姜。看了看娘的脸色，又笑了，说，娘，其实我读书是为你们大人着想呢。
　　
　　 怎是为我们着想?娘被山妹子说糊涂了。
　　
　　山妹子就认真地说，你想，我若不读书了，别人肯定说你和爹无能，别人家好几个孩子都送得起书，你家就我一个孩子就送不起了?丢面子呢。人活着就要争口气。直说得娘理屈词穷。
　　
　　 放暑假了，山妹子可以专心致志地挖黄姜了。听老师讲，下学期的学费可能又要涨点。这一期是四百八十元，下学期五百元可能要的。每斤干黄姜二元，五百元要二百五十斤干黄
　　
　　姜，三斤湿黄姜才能干一斤。加上学习期间其它费用，怕要挖八九百斤湿黄姜，不容易呢。但山妹子不怕，她有信心挖到自己的学费及其它的花费钱。
　　
　　 天刚亮，大概只五六点钟吧，山妹子就起了床，麻利地炒了剩饭吃了，用盐袋子装几个昨晚上蒸熟的红薯带上，将蛇皮袋和小锄放进背篓背上就急急地上路了。一路上她细致地观
　　
　　察是否有人跟踪。在山脚下她又站住细心地观察了一回，确信无人相跟后，才飞快地钻人山林里。早上露水未干，加上山路上小石子多，很滑，一不小心，山妹子滑了一跤，一屁股蹲在地上，手背被荆棘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立即渗出一溜鲜红的血珠来。尽管明知四周无人，山妹子还是迅速朝四周一瞥，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然后暗暗骂一句：“该死!”吐一口唾沫在伤口上，用手指一抹，拾起飞落在一旁的小锄，继续朝山的深处爬去。
　　
　　 挖黄姜确实有技巧。山妹子年纪虽小，却机灵透顶，挖了几次黄姜就摸清了它的生长习性，黄姜最喜生长在山的向阳面，且喜浅黑土，不仅藤粗，茎壮，而且一窝特多，大半部分露在土外。挖时很方便，有的甚至不用锄头挖，顺手一串串扯将出来，很轻松；运气好，两三根藤就能挖满一背篓。最忌背阳，更忌黄色土质，即使生长也很少，不仅藤细茎小、周身长满茸茸的细须，而且结得深，挖时难度大收获却小得可怜，怪烦人的，山妹子是绝对不去这些鬼地方挖的。
　　
　　 山妹子来到“奶奶”的山上，一边寻挖着黄姜，一边独自喃喃地说些好玩的话：奶奶，我挖在您身上您疼吗?奶奶，您疼也要忍着点呢，爹娘不打算送山妹子读书，我自己要挣钱上学呢。奶奶您千万忍着点，就算是您老人家出钱送孙女儿读书……说着，自己忍不住又笑了，接着说，其实山妹子是给您搔痒痒呢，奶奶，您快活么?奶奶，哪里黄姜多，您可要指引山妹子呀，好奶奶……山妹子背着半袋子黄姜，一手握着锄头，磕磕绊绊地在陡峭、险峻的山林中穿梭，太阳照不透密集的林子，只从树林的缝隙间筛下斑斑驳驳的光点，凉爽的山风徐徐拂过，钻进领口在衣服里乱拱，浑身痒酥酥地好惬意……山泉的流动声像一首精美的词，鸟儿的啼音是美妙的曲子，它们合成一首人类永远也无法破译却永远像听不烦的最精美的大自然之歌。身边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祥和而美好。然而，谁敢断定美好中就不会隐藏着邪恶呢……
　　
　　 山妹子兴致勃勃地翻上山岭，远远地发现山崖下两根很粗的黄姜藤，凭经验断定：肯定结满了粗壮的黄姜，山妹子高兴得叫出声来。但叫声的后一半却变为惨叫，手一松，装黄姜的袋子掉在地上，黄姜被跌散一地。原来刚才脚绊着了隐伏在草丛里的一条大蛇，那蛇似乎愣了愣，速即昂着头，瞪着眼，呲开吐着红信子的阔嘴，剧烈地摆动着泛着寒光的身子，凶猛地朝山妹子追。山妹子从未遇到过这种情景，慌乱中，只顾本能地朝山坡上跑，失声高叫着。后来就一迭声哭喊着：奶奶，奶奶，快救山妹子快救山妹子哟!奶奶——!她声嘶力竭地叫着跑着，全不顾荆棘、岩坎……衣服被撕破了，脸上身上被划伤了，头发被扯散了。只顾亡命地逃逃逃。嘴里惊恐而悲凄地叫着奶奶快救救山妹子，奶奶怎么还不救我哟!但蛇还在拼命地追，就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她挥着锄头的手使劲朝后面追来的蛇击去，没料这有力的一锄恰恰击在蛇头上，蛇身稍微扭动几下，便溘然不动。但山妹子没敢停住，仍飞跑了几步，才转过身来，充分证实蛇被击死后，身子不由自主地软沓沓瘫在地上，一仰头，闭着眼睛撕心裂肺地叫一声：“爹，娘，呜呜……”
　　
　　 泪水哗哗地流淌出来，猛地，她止住哭声，身子反弹起来，奔向蛇处，一边死命地用锄头在蛇头上一阵猛砸，一边恨恨地骂，砸死你砸死你，看你还追不追看你还追不追!直到蛇头被砸烂，才又瘫坐在地上，痴痴地呆着，任凭如雨的汗珠在全身倾泻而下。突然间，又“哇——”地一声哭泣起来。哭了一阵，似乎哭够了，擦干眼泪发一会呆，禁不住“扑嗤”一声独自笑了。心里责骂自己：“山妹子你真没用，被一条蛇吓成这样，害羞害羞。”她的脸真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确实不应该被一条蛇吓成这样，早一锄砸死不就没事了。真不怕羞。她作了个鬼脸，用食指在自己的鼻脊上刮了一下，慢慢收拾散落的黄姜，来到刚才看见的黄姜藤下，果真挖出一大堆黄姜，装满了一袋子，不能再挖了，不仅扛不动，而太阳也要落山了。回家吧。她剥一块树皮将蛇皮袋口子扎紧，准备回家，瞥一眼死蛇，犹豫了一下，心里觉得还未解恨，决定拖回家让村子里喜欢吃蛇的人煮吃了它，又想，若是五步蛇就好了，听说镇上收购五步蛇呢，而且价钱很贵。但若是五步蛇你山妹子敢打?即使是死蛇你山妹子怕也不敢碰呢。据大人讲，五步蛇剧毒，若沾上它的毒，五步之内死人呢!管它呢，拖回去再说，剥一块树皮扎住蛇颈，另一头系在锄头上拖着，一路蹒跚着往回走。
　　
　　 来到山脚下的岔路口，迎面又遇上三婶一路人，见她拖着的蛇，三婶惊得叫起来，说山妹子你疯了?不要命了?你知道你拖的什么蛇?五步蛇!山妹子闻言大惊，一股寒意从脚心直冲脑门，身子差点稳不住。但她立即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淡淡地说：“就是晓得才打死它呢。”停了停又说，“五步蛇值钱，贵呢。”三婶说是呀是呀，可惜死了，要是活的起码两百元，不过死的最少也有八十元。听说这蛇能卖八十元，山妹子心里好高兴，暗暗庆幸自己将蛇带回了。就神气地对三婶她们说： “下次再碰上，一定捉活的!”
　　
　　 山妹子要和娘去镇上卖黄姜了。山妹子很兴奋，像去参加一个盛会，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上那件作客时才穿的水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将梳洗的头发扎成一把马尾松，只是裤子都已洗过几次水了，觉得和衣服不那么相配。选来选去，最后选定那条蓝的确良西裤。旧是旧了点，但没办法。卖了黄姜一定买条新裤子，解放鞋也破了个洞……临行前她偷偷地照了几次镜子，最后发觉左额上有一小溜被荆棘划破结的痂。她想用指甲刮去，但怕弄出血来更糟，就忍住了。老觉得那地方不自然。一股劲地催娘利索些。娘说你急什么，早着呢。仍急急地喂猪食，又将十几只鸭子赶到屋下的小溪里。山妹子早等得不耐烦了。
　　
　　 娘俩共有百三四十斤黄姜吧。从没一次送这么多。原先总是十斤八斤的送，这次山妹子坚持百斤开外才肯送。这样钱才成堆，这次有近三百元钱呢。三百元，在有钱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山妹子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主要是她山妹子一把小锄，一只蛇皮袋子，一点点挣攒来的。是自己挣来的呢，这样一想，山妹子心里就抑制不住激动，想高唱几句什么。
　　
　　 从家到镇上有七八里山路，但山妹子定要背五十斤以上，娘说，你少背点，小孩子背重了，会伤腰，就长不高了。但山妹子固执地说我能背我就是能背嘛，而且在前头风快地走，将娘老抛在后头一大截，娘就笑骂着这丫头这丫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大汗淋漓地来到镇上收黄姜的店子里，收黄姜的是一位单瘦的中年男子，见一下送这么多黄姜，就担心地问里面没有湿的吧。
　　
　　 山妹子一下涨红了脸，像受了侮辱似的大声嚷道：“小狗才有湿的呢!”
　　
　　“这孩子，这孩子，我又没说里面肯定有湿的。”收黄姜的中年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没有湿的，不准你这样讲!”山妹子仍生气地说。
　　
　　“好好，没湿的，不讲了不讲了。”
　　
　　 和娘帮着将两包干黄姜片码在一起过磅，收黄姜的中年男子拨弄半日，最后将秤砣定在一百四十四斤半上，说算一百四十四斤吧。
　　
　　 山妹子的犟劲又上来了，一把扯住袋子不让卸：“不行不行，明明是一百四十四斤半，为什么只算作一百四十四斤?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几乎和收黄姜的中年男子吵起来。
　　
　　 娘说，这些黄姜是孩子一个人在大山里挖的呢，师傅就别扣这半斤罗。
　　
　　 山妹子紧咬嘴唇，死拽着袋子不松手。
　　
　　 收黄姜的中年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迭声说：“好好，作一百四十五斤行了吧。”
　　
　　 山妹子仍不松手：“是多少就是多少，自己的不白给别人，便宜的，咱不要。就是一百四十四斤半。”
　　
　　 拿着钱，山妹子好高兴。这是自己挣的钱呢。自己也能挣钱了呢。一转身迎面碰上班上的小娟，山妹子就亲热地招呼，问小娟到镇上做什么?
　　
　　 “玩呢，你背着背篓干什么?”小娟也问。
　　
　　 “送黄姜!”山妹子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一沓票子。
　　
　　 “哟，这么多钱?”小娟吃惊地问，“你和你娘挖的?”
　　
　　 “不，是我一个人挖的!”山妹子自豪地说。
　　
　　 那一刻，山妹子从小娟的眼神里肯定了小娟对她的敬佩和羡慕，在校时那种在小娟面前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自卑感此时不知怎的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闪现在自己心里和表情中的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庄重。到底因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别了小娟，山妹子拉着娘往百货商店去。她调皮地将钱卷成一卷装进衬衫口袋，朝娘扮了个鬼脸，说娘你可别生气，我自己挣的钱，我可要自己保管了。
　　
　　 娘疼爱地望她一眼，说要得要得，只是莫弄掉了就是。
　　
　　“不会掉的，怎么会掉呢。我会好好保管的。”说着从那沓钱里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给娘，说：“娘，天热呢，你连汗衫也没有，买两件汗衫吧!”
　　
　　娘没接，娘说，娘怎能花你的钱呢，自己攒着做学费吧。
　　
　　 山妹子说娘你没花我的钱呢，这是你背黄姜的脚力钱。
　　
　　 娘就嗔骂，说我是你娘呢，怎么能这么讲呢。
　　
　　 山妹子就装着撒娇的样子，一口一声娘地叫个不停，说你拿着吧，我若请人送黄姜还不是要付脚钱的嘛。
　　
　　 娘俩在商店里买了一些东西出来。却见一蓬头垢面的老婆婆在商店门口作揖磕头地乞讨，山妹子毫不犹豫地扯出一元钱给那老婆婆。那老婆婆就连说好人啦好人啦，将来一定有好报的呀。
　　
　　 出得门来，娘就笑着对山妹子说：“给两角不就够了，舍得给一块钱呢。”
　　
　　 山妹子说一块钱算什么?多挖几斤黄姜就是，说那老婆婆这么大年纪讨饭，作孽呢!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肯讨饭啦!
　　
　　 娘就亲昵地说：“看来咱山妹子真长大了！”
　　
　　 山妹子嘻嘻地笑，说：“山妹子早长大了呢，娘你现在才知道呀!”
　　
　　 于是娘和山妹子都笑。
　　
　　 山妹子的劲头更足了，现在挖黄姜备两个蛇皮袋子呢。胆子也更大了，去的地方更远了。
　　
　　 今天要去“爷爷”山上挖。山妹子这样想：在“奶奶”山上挖了那么多，爷爷也应帮帮山妹子了。爷爷，爷爷，你孙女儿摸您的山羊胡子来了。这时候，就仿佛看见爷爷拄着拐杖，笑呵呵地在前面将她朝有黄姜的地方引。山妹子一边愉快地挖着，心里好感激爷爷。爷爷和奶奶一样心疼孙女儿呢。
　　
　　 爷爷的山和奶奶的山就是不一样，奶奶的山平缓，坦阔；而爷爷的山陡峻，雄伟，但黄姜却似乎比奶奶山上更多些。山妹子忘情地挖呀寻，寻呀挖，也不知寻到哪里了，挖到哪里了？只觉挖得很顺手，刚到中午时分吧，差不多挖满两袋了。也许是山妹子太高兴了。天气何时变了她一点也没觉察到。天上早已是乌云翻滚，团团浓雾也不知不觉侵袭过来……就在她一怔间，浓雾已将整座山林笼罩住了，紧接着一道闪电若利剑直劈过来，惊天动地的炸雷就像在头顶爆炸，暴雨像机枪一样疯狂地从上朝下扫射，打在头上、脸上、身上，针扎般钻心地痛。她顾不得多想，慌忙钻进不远处斜伸着的巨石下暂时避雨。
　　
　　 怎没觉察到呢，山妹子眼睁睁地盯着眼前翻江倒海的气势，一丝懊悔袭上心头，但立即释然了。她知道这是“吓雨”，时间不会下久。只是雨后太滑，走路小心一点就是。但今天老天像故意和她过不去似的，不仅没有短时间停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起来，雨、风、雾都越来越大，越来越稠，以致一丈开外的树下就看不清楚。山妹子不由着急起来，就想：是不是爷爷怪山妹子先去奶奶山上后来他这里，爷爷怪妹子不尊重他发怒了?爷爷，您可千万别这样想，山妹子待爷爷奶奶都一样，从没二心呢。爷爷，您可曾记得山妹子小时候歪在您怀里时多乖哟!爷爷，快别逗山妹子了：快将雨停了；风也停了；雾也散了。山妹子要回家，娘在家惦着山妹子呢……
　　
　　 风停了，雨住了，雾亦散了。
　　
　　 山妹子恼怒地骂一句坏爷爷，忙收拾黄姜准备回家。但两袋子黄姜太重，一次是搬不动的，只好一袋一袋地转送。山林里太滑，几乎一路连爬带滚，浑身湿透。恼得山妹子差点哭起来，但她总是咬牙挺住，暗暗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千万不能哭，我山妹子几时哭过了!对，山妹子就是不哭，黄姜也不能丢，慢慢地拖也要拖回去。
　　
　　 山林里渐渐地昏黑起来，山妹子倔犟地连拖带拽着袋子在密林间往外闯，衣袖扯破了，裸露的胳膊被树枝荆棘横七竖八地划了许多血口子，脸上也划伤多处，鞋子很滑，她干脆脱了打赤脚……当她顽强地闯出山林，来到路口，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天上虽有几颗星星，但微弱的光芒毕竟照不透浓重的黑暗。山妹子一屁股瘫坐在湿透的地上，她确实太累了，她想歇歇。
　　
　　 黑森森的林子里，猛然就传出一两声野兽凄惨的怪嚎；一种不知名的怪鸟急促的厉叫使原本就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夜更显恐怖。
　　
　　 山妹子害怕得要命，剧烈的心跳仿佛将整个身子蹦跳起来。但她总是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壮胆：没什么可怕的，我山妹子连五步蛇都敢打，你们比五步蛇还狠么?你们敢过来，我就像砸五步蛇一样，一锄头挖死你们。山妹子紧握锄把，浑身不知是雨还是汗，或者雨汗都有，湿淋淋地淌水。她神使鬼差地伸出右手用手掌使劲地在额头上往上抹几把，听老人讲，这样抹几下，人的火焰就旺了，阳气也足了，鬼怪见了就吓得躲开了。
　　
　　 歇了一会儿，山妹子将一袋黄姜藏在身旁的草丛里，把另一袋背上又赶路，为了保险，走时捡一木棍拄上，像瞎子样摸索着走。泪水却早巳悄悄地流下来。她发觉自己流泪后，马上强硬地命令自己：“山妹子，不准哭!”但泪水反流得更欢了!她就生气地骂：“山妹子，你不听是啵?你硬要哭是啵?再哭你就是小狗!”
　　
　　 山妹子决定唱首歌给自己壮壮胆。一个人处于如此的境况下也只有唱歌壮胆了：
　　
　　一九九二年，
　　
　　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
　　
　　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
　　
　　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啊中国，啊中国!
　　
　　你展开了，
　　
　　一幅百年的新画卷，
　　
　　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啊……啊……
　　
　　山妹子抽泣着边走边唱，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什么脚步声响，忙又停住，止住唱，仔细谛听了一会，却什么也未听见，于是，她又开始慢慢赶路了，仍唱歌，却不是原来唱的那首，她觉得那首欠气势，她要唱一首有气势的歌，而且要旁若无人地唱，那样才能真正起到壮胆的作用。于是她敞开嗓子唱起了《国际歌》……
　　
　　 这样唱着摸索着走了一会，突然似乎传来呼喊声，山妹子大喜，想，肯定是娘。可娘怎知道我走这条路?因为山妹子今天换了地方呢。但分明是娘那焦灼而亲切的呼唤声，似乎还有三婶和其他人的说话声，而且就在不远的山路拐弯处。果然，马上就看见了火把和手电光了。
　　
　　 “山妹子——哎!”真的是娘在呼喊。山妹子连人带黄姜又一次瘫坐在地上。
　　
　　 “山妹子——!”
　　
　　山妹子刚想答应，立即打住了，原来她发觉自己控制不住地哭泣了。不能让娘知晓她山妹子哭了，更不能让三婶她们知道她山妹子哭过，丢人呢。她努力稳住自己波动的情绪，悄悄地清了清嗓门，停了停，确定自己回声不会让人听出哭腔后，便倏地立起身响亮地应道：
　　
　　 “哎——，我——在——这——里——呢!”声音脆脆的，余声久久地在黑夜里的山岭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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