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东
一
老涂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慢慢爬上五楼,来到曾经住过的房间门口,早已气喘嘘嘘。搬到幸福小区不过一年,每日电梯上下,人是舒服了,肌肉却少了锻炼。原来爬五楼如履平地,现在摸摸胸口,一颗心跳得慌慌神。这身体也和品行一样,要好千难万难,要坏一泻千里,挡都挡不住!他伸手欲按门铃,却又停住了,后退几步,像一个薄情郎躲在街角偷偷注视被甩掉的旧情人一般,望着住了十年的旧家发愣。一切都未改变,一切是那样熟悉:门口的擦脚垫仍是原来那一块,老婆拣来的扔货,破旧而且腌脏;防盗门上倒贴的“福”字松开了一角,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由于夕晒,两边的对联在搬走前就已发黄,现在仍然贴在那里,只是上下联各缺了一幅,变成:春安夏泰人;秋福冬祥家。他记得上联后面还有“长寿”二字,下联后面还有“进财”二字。不过“春安夏泰人,秋福冬祥家”也说得过去,甚至比原来那幅少了些子俗气。横批则完好无损:“无愧小康”。
他用食指揿住门铃,约摸七八秒钟后才放开,再看手指,已沾上厚厚一层黑灰。这个门铃还是刚搬来时从车间办公室拆下来的,当时就有些接触不良,后来一发厉害了。须长时间大力揿住不放,才会偶尔响起。老婆舍不得换:“哎哟,要五块钱!五块钱在乡下能买一只老母鸡呢!”她尖着嗓子叫道。老涂进城时间比老婆长得多,不像老婆那样眼浅,但他听老婆的,门铃自然没有换,老母鸡却也没吃上。
门铃不响,他再揿,揿了足足半分钟,还不响,只好敲门。他先轻轻掀动防盗门上的铁环,“啪、啪、啪”敲了一阵,里面没有动静。只好直接用手打门,“嘭、嘭、嘭”打得很响,依然没有动静。他想,难道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出去了?不会。来之前他打电话问过住在对门的老猫,老猫说那丫头在家,早起看见她买过早的呢,回屋后一直没见出去。老涂改用拳头捶门,“咚、咚、咚”捶得山响,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里面拖着长声问道:“谁呀?”“是我,老涂!”又过了好一阵,里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隔着铁丝网看了看,说:“房东呀!人家睡觉呢!有什么事?”“你把门打开,进去说。大白天睡什么觉?”老涂不满地说。见屋子里光线很暗,伸手要开灯。“别开了,顶灯早就坏了。”那女孩说着打开壁灯。老涂瞟了瞟那女孩,只见她睡眼惺忪,头发蓬乱,哈欠不断。单薄的睡衣皱巴巴的,光脚靸着一双很大的拖鞋(显然不是她的),靠墙站着,又瘦又小,与初来时的神气活现判若二人。“找不到工作,不睡觉干什么?”那女孩有气无力地说。老涂初见这女孩就觉得有些面善,特别是那一对带笑的眸子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以此对她格外小心或者说更多一些善意。他从不跟她提房租的事,即使对她不满意的时候也尽量不提。他问:“小陈呢?”“出去找活啦。”“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也许马上,也许半夜,也许不回来。”先前租房时,两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青年说好合租这套两室一厅,各人付各人的房租。老涂虽然思想更新较慢,对青年们玩的那些新花样不是很熟悉,却知道异性青年合租住房是当前的时尚。他很难想象,情色相当的少男少女住在一套房子里,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朝夕相处,鸡犬之声相闻,真的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不过他是房东,只管收房租,住户的隐私他不感兴趣。前三个月二人还真各交各的,三个月以后叫小娟的女孩子就不管了,由那个男的也就是小陈一个人交全部房租。到第七个月,老涂来收租时,小陈就诉苦说,刚刚被公司炒了鱿鱼,手头紧,能否宽限一个月。老涂见他可怜,就宽限他一个月。第八个月再来,就只有小娟一个人在家,隔着门问:“小陈呢?”回说:“出去找工作去了。”“那房租呢?说好这个月交的。”小娟说:“这事要找小陈,我不管。”第二天起个绝早,以为可以堵住小陈,敲开门后又只有小娟一个人在家,说小陈不在家,昨天晚上就没回来,手机也关机了,她也正找他呢。老涂很生气,说小陈“怎么可以不守信用呢!”小娟说:“他倒是想守信用,找不着工作,没有银子,拿什么守信用。”老涂很无奈,他住在沙湖边上,骑自行车过来要半个小时,来了又总是找不着小陈,小娟一个女孩子,他连门也不敢进,着实憋气得很。没办法,只得请住在对门的老猫__车间一个退休工人帮忙盯着,发现小陈在家,就通知他。老猫对前任书记的话奉若圣旨,头天晚上直等到小陈归窝才睡下,次日天没亮就爬起来守着猫眼死盯,谁知还是扑了个空!他有些不信任地看了看小娟,滴溜着两眼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瞅瞅。女孩知道他的意思,见他这样,也就装马虎,自顾走进里屋,套上耳塞听MP3,听得高兴,不时嘴里跟着哼哼,手脚跟着扭扭。
“这哪里还像个屋子哟!”老涂不看则已,看了禁不住心头一阵阵拿捏得难受。木质地板黑乎乎满是油泥,走在上面“嗒、嗒”地拔得鞋后跟直响。墙旮旯结着蜘蛛网,天花板上吊着阳尘,顶灯上全是灰。客厅里的人造革沙发,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用手一摸,满手灰,坐下去,粘屁股。他不敢考察卧房,推开厕所门看看,一股强烈的臊臭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站都站不稳,慌得关了门逃出来。再看厨房,案板、碗柜、以及碗柜里瓶瓶罐罐全都油腻腻的,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收拾!灶上架着一口沙锅,顺手揭开,哎呀,什么味!仔细一看,里面没吃完的排骨汤已经腐烂生蛆!老涂心疼极了。当初他和老婆是怎么收拾这屋子的!天天扫,天天抹,还嫌不干净;宝贝孙子在沙发上打个滚儿也不让,怕弄坏了;地板虽然买的便宜材料,当初装修好时也还蛮气派。老婆成天爬在地上擦啊擦,擦完了还一寸一寸打上蜡,通明透亮,跟镜子似的,客人进来都自动换鞋。现在可好,被两个大学生糟踏得比猪圈还不如!何况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他狠了狠心,决定不等小陈回来,直接跟那女孩说说。“嗯,这个.......。”他走到里屋门口,对女孩说。女孩浑然不觉,或者假装浑然不觉,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抱着两只胳膊陶醉在美妙的歌曲声中。“咳!”他不满地狠狠咳嗽了一下,加大音量说道:“嗯,我说,我说小娟!”这回她听见了,或者说是看见了。见房东有些愠怒,忙摘下耳机,笑了笑,道:“有事吗?”“怎么把屋子搞得这么脏?”“脏怎么啦?是我们住,又不是你住,你就别为我们操心了。”老涂见她不讲理,真的生气了,心想,一定要跟她提房租的事,一定要提。于是又假装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住在六楼的“腾格尔”从门口经过,隔着纱门看见老涂在里面,笑道:“涂老板,又来收租子啦。”老涂吓了一跳,待到看清是“腾格尔”,人已经拐上了楼梯。“腾格尔”是一位退休女教师,快人快语,好管闲事,是院子里那帮退休家居婆娘们的领袖。因她每天在家唱卡拉0K,唱得最多的是腾格尔那首《天堂》,她的音响设备好,特别是低音部浑厚沉重,稍微开大一点,就像有一把十八磅榔头一下一下砸在头上。老涂不胜其烦,背地里叫她“腾格尔”。时间一长,院子里的人也就都跟着叫起来。“腾格尔”侦知是老涂起的绰号,心里很不受用,耿耿于怀的结果是每次看到他来收房租便要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不过,“老板”一词却不是她的发明,而是车间工人对主任书记的习惯称呼。老涂很怕碰到她,特别听她笑嘻嘻地说:“涂老板,你现在也成地主老财啦!”时,便会心虚脸红,好象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于是话题一转,对女孩道:“小陈回来,你跟他说说,就说我来找过他。”那女孩重又套上耳机,摇晃着脑袋,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老涂没法,深恐与这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单独呆久了引人说闲话,又怕碰见“腾格尔”下楼再被她村上几句,遂不敢久留,说了句:“那我走了。”这回女孩听得挺真,一步跳到门边,手脚麻利地打开防盗门。老涂见她这样,心里着实有气,在迈出防盗门的一瞬间,回过头勇敢地对那女孩说道:“你们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再不交,我可要收回房子了!”女孩肯定没听见他说什么,因为MP3的声音太大,连他都听见了。他愤愤地带上防盗门,女孩关里面门时弄出很大的声音。他不以为是针对他的,他知道那门,皆因当初施工队偷工减料,铰链又小,螺钉又短,而且全用榔头砸进去而不是用起子旋进去,开关几回就松了,下垂很厉害,不用大力气很难关上。
二
幸福小区座落在景色宜人的沙湖之滨。沙湖是武昌城区内的一座大湖,滨临长江,与东湖一样,应是远古长江泛滥后的遗物,或者说是古云梦泽的残余。武汉三镇原来有大小湖泊百十来处,沙湖就是其中一个。改革开放前沿湖村民围湖造田,改革开放后开发商填湖建楼,加之排污量剧增,致使原本美丽的水域险些儿消失殆尽。好在上头觉悟得早,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下,经过几年治理,如今的沙湖又是十里碧波荡漾,一派湖光潋滟。沿湖地价跟着一路飞涨,房价也从前年的不到二千一平米,涨到三四千一平米!老涂为人脑筋活泛,运气也好。他来自农村,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穷怕了。进城读了几天书,脑子逐渐开窍,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增长了许多市场经济知识,深知买房置产的重要性。“置一份产业,就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自己后半辈子无忧不说,还能惠及子孙。”他这样想,也这样做。平日省吃俭用,烟酒不沾,老婆每日拾人家不要的落脚菜,两口子一分一文攒钱,手里有点权后又学着捞钱__当然十分谨慎,程度上绝对是“吾从众”。“吾从众”是什么概念?就是老婆买月经带的钱也要拿到车间报销。__硬是把三个孩子培养成人扒到饭碗,也终于等到了有房可买的日子。十年前,厂里合作建房,那时大多数职工因无力筹措近三万元房款而不得不望房兴叹,他毅然拿出全部存款在老婆每日絮叨声中交到总务科,得到这套当时厂里最好的住房。他是对的,十年功夫,这套房子就从当时的不足三万元上涨到二十万元,平均每年净赚一万七千元!前年房价还在低位时,他又凑足三十万元买了沙湖边上这套一百五十平米的跃式楼,二年不到,增值十五万还多!老婆高兴得合不拢嘴,仍是每日絮叨,不过不是抱怨而是庆幸。老涂雄心越来越大:“钱这东西,要说难赚也难赚,要说好赚还真好赚。”得意起来,常对老婆这样夸耀。
“房租收回来啦?”老婆问道。因为搬得远了,老婆已是辞去厂里清洁工的差事。她算了一笔账: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且不说,跑月票一去一回每天二块四,中午在厂里吃一顿,最便宜的盒饭也得三块,一共五块四。厂里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加班,她也就没有休息,一个月下来仅这两笔开销就是一百六七十!她在厂里扫地,一个月四百,除去开销,还剩二百四,感冒一次就花三百,不仅没赚到钱,还得赔!虽然她来自农村,吃苦耐劳是本色,毕竟上了些年纪,不如年轻时打熬得住,一年病个二三回是常事,几个辛苦钱全塞进他娘的白大褂口袋里去了!“小陈不在家,小娟又不管......。”老涂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老婆一听就急了:“就是说又没收到?”老涂沮丧道:“没有。”“你看看,你看看!”老婆拍手叫道:“一个月五百,三五一五,我在厂里要做四个月哩!”“不光没交房租,还把屋子搞得......。”老涂索性一五一十把两个大学生糟蹋屋子的事跟老婆说了一遍。老婆一听更急了:“这还得了!我得去看看!我得去看看!”说着便找衣服。“哎呀,听见风就是雨!我才从那里回来,你又去,这不是逼他吗?那女孩瘦得皮包骨,也怪可怜的。”“你可怜她,你让她白住啊!什么时候这样好心肠了?莫不是你看那女孩漂亮,动什么歪心思啦。”老婆恨恨地说。老涂笑道:“你看我这副模样,又老又丑,只配动你这老倭瓜的心思!”
直到晚上十点多钟,小陈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昔日的帅哥被生活折磨得风采全无,灰头土脸,衣衫零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伸手欲按门铃,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直接敲,敲了一阵没人开门,只得掏出钥匙自力更生。小娟正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一副落水狗的样子,眼一翻道:“又没戏?”“妈的!”小陈狠狠地骂道:“现在他妈求职的大学生比街上的流浪狗还多!事情有啊,那点钱,还不如打发叫花子的!”“那怎么办?下午土财主又来催租子啦。”“催,催,催,催得老子家都不敢回!真是的,谁没个作难的时候!跟黄世仁似的!”随即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扳过小娟的脸就要亲。小娟扭身躲开,嗔道:“你要实在作难,干脆把我当喜儿卖了算了!”小陈苦笑道:“你愿意卖,他未必愿意买。现在的人讲实惠,只要钱,不要人。有了钱,满街都是女人,由他挑。再说你这么瘦,当心硌着他老人家。”“你这个东西,除了贫嘴,还会什么?”说着,跳起身骑在身上乱捶。小陈乘势一把搂住,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嘻嘻哈哈滚在了一起。
闹够了,小陈说:“饿了。”小娟说:“我是吃过了的。给你也泡碗方便面?”“饶了我成不成!方便面,方便面,你知道我都快吃成方便面啦!”小娟没法,问道:“你还有多少钱?”“二百五。”“什么二百五?我看你才像个二百五!人家跟你正经说话呢。”“真的只剩下二百五。不信你搜。”说着一把脱掉T恤,露出一根根暴突的肋骨。又要脱裤子,小娟道:“你无不无聊!”说着掏出手机,拨通楼下餐馆的电话,叫了一盘鱼香肉丝,一盘香酥鸡,一个芋头煲。小陈抢过电话又要了四瓶“行吟阁”啤酒。小娟嚷道:“不许喝酒!”小陈道:“不喝酒这些菜怎么吃得完。你也喝一点。”“我才不喝!”
过了约摸一个电视广告的时间,防盗门便“咣、咣”地响起来。“好快!”小娟打开门,只见一个瘦伶仃满脸稚气的童工一手托着一个大菜盘,一手拎着四瓶啤酒,正站在门口用脚踢门。进屋后,将菜和酒小心地放在桌上,被火烫了似的使劲地甩着僵直的手,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小娟费了好大的劲才关上里面那道门,气呼呼地道:“这个破门,再摔几次非垮了不可!邻居从门口过,还以为是冲他发火呢。什么玩意儿,还好意思收房租!”不知她是在骂门呢,还是在骂房东。
小陈早已斟满两杯酒,泡沫翻上来,溢出杯沿流到桌上。他俯下身就着杯子猛吸一口,将上面的泡沫吸尽,就只剩下小半杯淡黄色的液体。伸手捞了一只鸡腿就吃,嘴里不清不白地叫道:“管他呢,我们不过是两只寄居蟹,这壳又不是我们的,门垮了,咱们就夜不闭户。喝酒,喝酒!”小娟拿来筷子,塞一双给他,心痛地说:“中午又没吃饭?这样会得胃病的!都说了不喝,你自己喝吧。”经不住小陈皮着脸死劝,只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这个东西,要么你莫沾,沾上了再莫想罢手,论起来和毒品倒有些相似,只是程度略有些差异而已。二人暂时将诸多烦恼搁在脑后,你一杯我一杯喝着,你一口我一口吃着,霎时把酒菜吃了个罄尽。小娟虽然瘦弱,而且吃过一碗方便面,那肚皮却如同无底天坑,食量绝不亚于身边的壮汉。所谓“一醉解千愁”,二个且不管桌上肴核狼藉,借着酒劲乱疯了一阵。末了,小娟拢了拢头发,有点忧虑地说:“一个月五百,这房子是不是太大了点?还是换间小的吧。”小陈道:“小了寒酸,看叫班上那帮自命不凡的家伙笑了去!只要能找到工作,这点房租算得了什么。”小娟道:“工作在哪里?你别望梅止渴,自欺欺人了。”
第二天两人一直睡到上午九点,瘦伶仃的童工使劲敲门才把他们敲醒。鱼香肉丝十元,香酥鸡二十元,芋头煲八元,四瓶啤酒八元,两碗米饭白送,总共是四十六元整。小娟说:“零头抹了,四十块吧。”童工说:“那怎么行。一角二角叫零头,六块钱也叫零头?这零头也太大了。你要抹零头,人家还给小费呢。”小陈说:“好啦,好啦,你一个学徒学什么不好,学了一张贫嘴!”掏出钱包,数出五张十块的,道:“找钱。”童工将那五张票子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从中抽出一张老版的说:“麻烦这张换换。”小陈哭笑不得:“是真的,不是假钞!你看看这水印!”说着将那张手感不太好的票子拿到窗子跟前指给他看。那孩子总不吭声,倔犟地站着不动。小陈没法,只得抽出一张新版的给他,那孩子才掇了盘子酒瓶走了。小娟道:“假的?”小陈笑道:“这小东西比兔子还精!昨天街上吃饭时找给我的,当时没细看。谁知他竟看出来了。”小娟骂道:“你这个东西,连小孩也骗!”
三
“小陈,小娟!”隐约听见有人叫门,小陈忙压低声音说:“问问是谁,莫不是土财主又来收租子啦。”小娟就提高嗓门问:“谁呀?”“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呀?”“我是老涂家的。”“坏了,是老涂的老婆!绝对是来讨房钱的。这老太婆比老头子还蝎虎,怎么办?你已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啦。”小陈也慌了,跑到阳台上看了看,太高,而且没有可供攀援立足之物。屋里倒是有一架大衣柜,可里面塞满了杂物,而且是用劣质三夹板做的,一踩准塌。小娟向床底下呶呶嘴,小陈顿时醒悟,一个鱼跃钻了进去,床沿垂下的卧单正好将他挡住。
“搞么事啊,这半天才开门!你跟哪个讲话?是不是小陈?”“不是,不是。小陈天不亮就出去了。是电视机里的声音。”“电视机?电视机也没开啊。唉,小娟,我跟你讲,你们有三个月没有交房租了!小陈回来你们商量好,再不交我可要收房子,用你们的押金抵房租。哎哟哟__!”老涂的老婆随即像被蛇咬了似的叫起来:“看看,看看!你们把我的房子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她旋风般在厕所、厨房、客厅转了一圈,又要进里屋。小娟屁股顶着里屋门框,左脚踏实,右脚虚点,一手撑住另一边门框,拦门站着,笑道:“这算什么?你没看见我们同学租住的屋子哩,搁你,恐怕会要晕死过去!人家房东可没你这么多话。”又道:“您如果愿意收拾呢,我欢迎。里屋乱得很,就不麻烦您了。”
就像自己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受了虐待,老涂的老婆心痛不已。也顾不上跟小娟斗嘴,立马找出扫帚、撮箕,天上地下旮旮旯旯扫出几大堆垃圾,装了满满三塑料袋。又将自己带来的半斤火碱冲了一大桶碱水,找出几块油腻腻的抹布浸在里面待用。在倒沙锅里生了蛆的排骨汤时,一只白花花的蛆虫竟爬到她的手背上,好在她对这些虫豸并无恐惧,一指头就给摁死了。于是洗厨房,洗厕所,趴在地上擦地板,足足做了二个多小时,好歹收拾完毕,电视里已经在播“午间新闻”了。小娟见她这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寻思对她说几句中听的话,忽听床下传来很响的鼾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蹲身坐到床沿上,隔着床单踢小陈。谁知不踢还好,越踢鼾声越大,后来竟如雷鸣一般。老涂家的在厨房问,“小娟,谁在你屋里打鼾?”“没有,没有,哪里有啊。是电视里的声音。”说着狠狠踹了床下一脚,踹得小陈“哎哟”的一声。老涂家的又听见了,问道:“谁在你屋里叫哩?”“没有,没有。是电视,不,是我,是我被针扎了一下。”老涂家的收拾停当从厨房里出来,说:“有时间还是收拾一下。”“是,是,我会的。”“每天收拾收拾花不了多少时间。”“对,花不了,花不了。”“收拾干净自己住着也舒服。”“您说得对,说得对,往后我会收拾的。”老涂家的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娟,又望了望里屋,走到门边,想了想,说:“话我可说在前头,你可不能在我的房子里做见不得人的事!”“说什么啦您!”小娟顿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我们不就是欠您几个月房租吗?您不能侮辱我的人格!”“好,好,算我没说。”老涂家的临出门加重语气再次强调:“到这个月底再交不出房租,不用我撵,你们自己走人!”说着,赌气去了。
“出来,你这个死鬼!”小娟眼泪汪汪地冲床底下叫道。却听床底下“哎哟,哎哟”地声唤,只不见人出来。小娟慌忙掀开床单看时,小陈像只死狗似的蜷缩在床下,已是动弹不得。小娟拼尽全力将他拉出来,扶到床上坐下,浑身上下揉捏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舒展开来。见家里已是面貌一新,赞道:“我在床下睡一觉的功夫,你就收拾得这么清爽?”小娟红着脸说:“哪里是我,是老涂家的收拾的。”小陈也很感动,说:“我们住这儿,要人家来收拾,像什么话!就算请个钟点工,花钱不说,还不定弄得这么干净。唉,凭良心说,这样的房东,哪找去!”“是啊。”小娟也有同感。想起老涂家的临走说的话,却又伤起心来,说:“两个大活人,房租也交不起,几年大学算是白读了!”小陈也听见了老涂家的临走说的话,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说:“吃了饭我就去找工作,是好是歹,体力活我也认了。中午吃什么?还到楼下叫?”“省省吧你!”小娟说:“工作没找着,还成天想着好吃好喝!你窝囊不窝囊!喏,一人一袋‘康师傅’!吃完我也出去找工作!”
晚上十点多钟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前一后回到家中。从对方空落落的眼神里,都明白这八九个小时又白跑了。他们一言不发歪在沙发上,各想各的心事。小陈像一条被扔在荒漠里的饿狗,连续三个月的碰壁,几乎消磨尽了他对生活的最后一点耐心。这几个月,他跑了不知多少个招聘点,无数回小心翼翼地向傲慢的招聘者呈上精心制作的个人简历,胆战心惊地低着头不敢直面对方挑剔的目光,觉得自己也像三毛似的插了草标在出卖自己。他感到羞辱和悲愤:他与三毛唯一不同是,三毛是无知识的乞丐,而他是揣着大学本科文凭的乞丐!小娟有时也出去碰碰运气,运气无缘晦气却接踵而至。那些招聘人员特别是那些男的看女孩的眼神,像是在骡马市场上挑选牲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差没掰开嘴巴瞅瞅牙口!又像是在物色情妇,色迷迷地总在眉目间寻找放荡,在乳沟里寻找性感,在短裙下寻找刺激。见到丰满的就说什么“环肥”,见到苗条的就说什么“燕瘦”,坐在桌子后面看着潮水般的应聘者,真有坐在龙椅上的感觉。小娟面试过五回,复试过三回,肥头大耳的经理们对那些急于找到奶水的小母牛们无不极尽挑逗调戏之能事,稍有反抗,即告以“回家等候通知”。回家自然得回家,通知就别指望了。
两人都饿极了,来不及卿卿我我更来不及交换心得,忙用电炊壶烧了半壶水__液化汽是不敢用了,涨得太厉害,从去年同期不到五十元一瓶涨到现在将近九十元一瓶,烧液化汽就和烧钱差不多!__一人泡了一碗“康师傅”,狼吞虎咽霎时吃了个精光。不饱,又翻出几块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烤馍,软耷耷地,皮了,嗅了嗅,没什么怪味,就着面汤咽下肚去。两人抹抹嘴,摸摸肚皮,然后一仰头倒在沙发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小陈先“嘻、嘻”了二声,小娟跟着“嘿,嘿”了二声,突然,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笑得涕泗纵横。也不知笑了多久,笑声渐渐消失,代之的是沉默,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再后便是粗犷的鼾声和细细的呓语。小陈歪着头搂着猫似的蜷缩成一团的小娟,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四
又过了半个月。其间老涂来过几次,总没见着小陈,小娟即使在家也是蔫蔫地,一副杀无肉剐无皮的样子。收不到房租,老婆不依,骂他没用,教他:“搬把躺椅去,睡在门口,收不到钱就别回来!”“腾格尔”回回看见他,总会生出新鲜词儿奚落几句。要么打趣说“涂老板,又来看儿子媳妇了?”要么警告说“别那么凶打门好不好,楼上楼下好几个心脏病呢,吓死人也是要坐牢的。”要么故作惊讶说“涂老板,怎么瘦成这样?租子收齐了没有?看来地主老财也不是好当的。”阴一句阳一句,弄得老涂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腾格尔”说得没错,为了这一千多块钱房租,老涂疲于奔命,几乎精殚力竭。小娟他们也怕了,小陈每天天不亮就躲了出去,小娟则硬挺着不开门,造成屋里没人的假象,企图蒙混过关。老涂上过几回当后,再来就先打探好两人的行踪,确知家里有人,这才出其不意兵临城下,形成关门打狗之势。他既成竹在胸,就拿出锲而不舍的精神,不是拼命打门就是跑到窗子下面大喊大叫,弄得邻居都探出脑袋,以为楼里发生了命案。小娟如同一只被堵在巢穴里的小鼠,吓得浑身筛糠似的乱抖,生怕老涂急了会叫来“急开锁”弄开房门,又怕他打110报警招来警察,只好瑟瑟地打开门。老涂真的生气了,斥道:“我叫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开门!”“睡着了,没听见......。”“没听见!屋里锅碗瓢盆都听见了,你会没听见?”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发狠道:“今儿我就坐在这儿等小陈回来。”小娟怯怯地道:“小陈回乡下问他爹妈要钱去了,好几天才回来呢。回来立马打电话给您,行不?”“你这丫头,怎么老爱编瞎话!他老家在哪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在山东日照!他身上那点钱恐怕只够到麻城吧。”“您既然知道我们没钱,就再容我们几天,我们是大学生,总不至于找不到工作吧。也许我们也有发达的一天呢?当年韩信......。”老涂笑道:“大学生怎么啦,大学生就了不起了?我上大学的时候,这世界上还没有你们呢。现在的大学生多得用撮箕撮!你也别跟我提什么韩信。就算你有韩信的本事,现在是和谐社会,也没有舞台供你打打杀杀。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联系好了新住户,交不出房租,三天内铁定走人!”说着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杂志翻起来。小娟眼一翻,说:“我今天要去几家公司应聘,没功夫陪您,你明天再来吧。我叫小陈在家等您。”老涂头也不抬,说:“有事尽管去,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我等。”“可这是我们租住的屋子!”小娟嚷道。“我才是屋子的主人。”老涂要紧不慢地说。“你们不交房租我就有权收回房子,这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会不懂。”小娟当然懂,但她并不是有意赖账,实在是工作难找嘛。她愤愤地想,你老涂崭新的跃式楼住着,却要把我们从这间破房子里撵到大街上去,你狠不狠啦!人最怕生出仇恨之心,一旦生出仇恨之心,道德和良知就会在仇恨中迅速泯灭。小娟心生一计,当着老涂的面开始脱衣服。老涂惊讶地问:“你干什么?”“洗澡。”说着又脱裤子,脱得只剩下乳罩三角裤,一会儿厕所,一会儿里屋,只在老涂跟前跑来跑去。老涂公然不惧,心里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吓跑我?我活了六十年,什么没见过,只当免费看一场泳装表演哩。”小娟洗了一会儿,叫老涂:“麻烦您把里屋靠墙纸盒上的肥皂递给我。”老涂犹豫了一下,只得拿了肥皂递给她。没料到小娟一把拉开门,里面弥漫的水蒸汽扑面而出,溶漾在水蒸汽中的小娟雪白的裸体顿时一览无余。老涂一下子怔住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希罕之物,足足有七八秒钟功夫。小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望着他笑,叫:“看什么看?老色鬼!快把肥皂给我。”老涂这才醒悟过来,慌忙闭上眼睛,将肥皂往里一扔,仓皇逃出屋去。听到二声实实在在的摔门声后,小娟方才擦干身子出来,边拧头发边骂道:“便宜了这老东西!”
老涂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小娟雪白的裸体竟像原子弹爆炸时发出的闪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那闪光直直刺穿他的胸腔,令那颗业已衰老的心脏居然重新迸发生猛的跳踉。他恨他们赖他房租,恨小娟的促狭,更恨自己意志不坚定,一世英名险些毁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中。他越是这样想,小娟赤裸的身体以及身体上那几处永远被纺织品遮住而方才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的隐秘部位对他的吸引就越是强烈。他明显地感觉到一种诱惑,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就像万有引力,你越是要努力摆脱这种诱惑,这种诱惑的力量就越大。他感到有一股热流在全身奔涌激荡,某种可怕的欲望在体内疯狂生长。老涂很早就离开了农村,来到城市读书、工作。老婆是早年家里订下的娃娃亲,五短三粗,一身黑肉,像一段烧焦的木头桩子。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没得说,风情上却是一窍不通。她跟老涂干那事儿是为了生孩子,生孩子是为了尽一个女人的义务,归根到底干那事儿也是在尽义务。义务一旦尽到,那事儿即可不干。可怜的是,她跟丈夫干那事儿从来没有感受到有什么快乐,只是累得慌,比地里干活还要累得慌。所以打从十年前起,她再没跟丈夫做过那事儿。老涂是车间党支部书记,一向以作风正派深受大家尊敬。在女人问题上他相当自信,以为春秋时期的柳下惠、鲁男子也不过如此。退休前因为工作需要,也和同事们去过宾馆包房,在浓妆艳抹的三陪小姐的簇拥下哑着嗓子唱几首情歌什么的。但绝对与之保持一定距离,更不会跟她们做那事儿。令他不解的是,他的自信心居然会在一个黄毛丫头的裸体面前一败涂地!他是否果真忽略了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幕呢?他是否还来得及弥补这种忽略带来的终身遗憾呢?他不由得记起一次宴会上的情景。那时在坐的中青年领导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大讲黄段子,大讲各人的风流韵事。正讲在兴头上,忽听“哇”的一声,有人竟失声痛哭起来。大家惊愕不已,循声看去,原来是位退了休的老处长。老头儿显然喝多了,一张老脸红扑扑地,不停地抽搐,涕泗纵横,大放悲声。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老脸滚下,落进面前的酒杯里,不多一会儿,杯里的酒已是溢了出来。大伙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儿,会如此悲痛,一边竭力安慰,一边笑问原因。谁知不问还罢,越问越哭得伤心,末了像个孩子似的抽抽嗒嗒地嚎道:“我不值啊!”“您老哪些儿不值呢?”“你们年轻轻就左拥右抱,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女人,我值吗!”中青年领导们听了,先是一愣,尔后便齐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心里却在骂:咯老不退火的!“这也是骂我吗?我也成了‘咯老不退火的’的吗?”老涂开始检讨自己。他很看重自己的一世英名,又觉得老处长的话不无道理:一生就守着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那样的女人!的确亏得紧。他有钱,不菲的退休工资加上退休前捞的外快,玩几个女人绰绰有余。但这是堕落啊,他老涂能自甘堕落吗?他觉得自己很清高,清高得有些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荷。他马上又否定了这种肉麻的自我评价,他想起当车间书记时接受客户贿赂的情景:开始时有些害怕,仿佛那些百元钞票是一张张刚出炉的面饼,烫得人心烦意乱。时间久了,面饼的温度逐渐接近体温,揣在怀里也就越来越舒服。再久了,捞外快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三天没有进项,就浑身害了病似的不舒服。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堕落成一个腐败分子,也曾害怕过,自责过,悔恨过。他的怯懦常常成为同事的笑料,他也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但很快发现,所认识的人里面,但凡手里有点权的,不管是下级、平级还是上级,几乎没有一个干净的!都他妈一个比一个厚颜无耻,胆大包天!他放心了,法不治众嘛。不错,这些人是墨黑墨黑的乌云,乌云密布不也是一种天吗?即使是黑沉沉的天吧,谁又能把天翻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已是这些乌云中的一朵,有时也会感到沮丧,甚至有些自暴自弃。佛家说:心魔不除,外魔不绝。老涂处在极端的矛盾之中,捞完钱便自责,自责完又捞钱,一直到退休。良知未泯却不能彰显,内心痛苦而不能自拔,这就是老涂的精神现状。他经过的这条街道叫做“友谊大道”,新近竣工不久,六车道,两边有非机动车道,人行道,绿化带宽阔整齐,种有法国梧桐、桂花、木槿、美人蕉、石楠等植物。街道两旁高楼入云,商店林立,行人熙熙攘攘。身边不时有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走过,裙带飘曳,香风徐来。老涂看她们的眼神突然大胆了许多,直直地,透着贪婪和淫邪。他想象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架X光机,轻易地便将那些娇媚的胴体一一穿透,他似乎已然从她们衣裙下面看到了刚才看到的一幕,一股莫名的快感袭遍全身,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先生,擦鞋吗?”一个擦鞋女拎着箱子走近他。他看了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儿涂得白白的,亦不甚丑陋。擦鞋女见他这样,以为找着了挣钱的机会,挨上来悄悄地说:“五十块,很便宜的。”“五十块!擦双鞋要五十块!你抢钱呢!”“您老真幽默,谁说擦鞋要五十块啦。”见老涂红着脸不吭声,又道:“四十也行。要不,您老给个价?”老涂忽然闻到一股混合着劣质鞋油和劣质香水的怪味从那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不觉一阵恶心,突然加快脚步,逃了开去。背后传来擦鞋女带着浓重乡音的骂声:“咯一毛不拔的老货!”
五
小陈小娟终于找到了工作。小陈被一家电脑公司录用,试用三个月,试用期每月发给生活费六百元。小娟被一家房地产公司招去做文秘,也是试用三个月,生活费却比小陈多一百。两人一合计,每月总收入一千三百元,除去房租五百,液化汽九十,电费水费一百,手机通话费二百,清洁费五元,治安费五元,仅这几项死开支就要九百,剩下四百,吃方便面都不够!刚毕业时,家里还能有点补贴,现在补贴也没有了。小陈的爸爸不久前患脑血栓住院,花光了老两口一生的积蓄,前几天来信诉了很多苦,意思是希望儿子能尽点孝道。小陈正是“要哭不得嘴巴瘪”,穷愁潦倒之际,拿什么去尽孝道!小娟母亲三个月前在厕所里摔了一跤,盆骨骨裂,躺在床上至今动弹不得。农村厕所,大白天都黑咕隆冬地,摔跤很正常,不摔跤倒不正常。只是老人家老胳膊老腿,哪里经得起一摔!小娟得知消息,哭了好几场,终于还是没有往家里寄一分钱。两人都来自农村,为了供他们上大学,家里已是竭尽全力。原指望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快些收回投资。谁知道大学扩招后,大学生就像生产线上下来的廉价产品,堆得满世界都是。商品过剩,势必贬值。大学生也是商品,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和另一种特殊商品__货币一样,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恶性通货膨胀的怪圈之中。在劫难逃,没有人能够幸免,只是受伤程度不同罢了。
“小陈,大房子是住不起了,还是换间小点的吧。”小娟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想通啦。”小陈说。“大房子住不起,房东也太罗嗦,长此以往,不要把人逼疯才怪!唉,往后我们也得节衣缩食过日子才是。同学们要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好了。”小陈因为工资比小娟少了一百块,底气已是大大不足。“这个时候还顾什么脸面!让自尊心见鬼去吧!我打听过了,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租个单间只要一百元,这样每个月就可以省下四百元!”小娟还记得中学时读过“嗟来之食”那篇课文,当时觉得那位不食嗟来之食的齐人好有志气,现在却觉得他好傻。拘泥于气节的结果是饿死,善于变通则能活命。死了万事皆休,活着却可以看到花花世界。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想方设法活下去呢?“只好这样啦。”小陈同意小娟的意见,“正式录用后我每月有一千二百元左右,你大概也不会少于这个数。 我们拿出一千元租房吃饭杂用,每月可存一千五百元,一年就是一万八千元,十年就是......。”“放屁!你想一千五百元拿一辈子啊!我们也要制定一个五年计划,你争取做到部门经理,我争取做到办公室主任,存款突破二十万。有信心没有?”“有信心!”小陈兴奋地举起拳头挥了一下。“咱们是不是为美好的未来干一杯呢?”“你还有多少钱?”“一百。”小娟想了想说:“这样,像上回一样,点三个菜,两荤一素,四瓶‘行吟阁’,鱼香肉丝换成铁板烧,芋头煲换成茄子煲,香酥鸡换成啤酒鸭。”
约摸半顿饭的功夫,门又响了。小娟费力地打开门,发现瘦伶仃的童工后面还站着三名彪形大汉。一愣神功夫,三人已经推开小孩拥进屋里,把站在门口的小娟撞了个趔趄。小娟忙叫:“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随便跑到别人家里来!”小陈待要上前阻止,被其中一名刀削脸一掌子推出老远,脑袋撞在墙角生生地疼。小陈掏出手机就要报警,一名长着酒糟鼻子的家伙上前一把夺过,哼一声道:“报警也没用。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有理了!”“你们是什么人?我们什么时候欠过你们钱!”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这当儿,童工模样的男孩见势不妙,已是放下酒菜溜走了。三人中面善些的说道:“你们欠我们涂书记三个月房租不是?这几个月涂书记腿都跑断了,你们见他好说话,赖着不给。涂书记烦得很,没时间跟你们纠缠,委托我们几个全权处理这件事。三天之内,要么搬家,要么交齐房租!”“我们没钱。”小娟说。“没钱?没钱叫这么丰盛的外卖!”刀削脸最横,伸手从盘子里捞起一只鸭腿,张嘴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衣领上,立刻腻了一大块。“嘿嘿”笑道:“伙计们,饿了没有?现成的酒菜,咱们也开开荤!”“说的是!咱们也开开荤!”三个家伙公然旁若无人地围着桌子吃喝起来。小娟大怒,要冲过去讲理,小陈连忙拦住,对酒糟鼻子说:“我不报警总可以吧,把手机还给我。”酒糟鼻子鼓着腮帮子说:“我,我,我不要你的手机,等跟我们涂书记结账时,让他还,还给你。”小娟说:“房是要退的,但我们有二千块钱押金在老涂那儿,三个月房租共是一千五百元,你跟他说,剩下那五百元要退给我们。”“你还想要押金?我们涂书记不找你们要精神损失费房屋损失费你们就烧高香去吧。涂书记说啦,押金作为违约金没收,叫你们赶紧找房子搬家,到时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说话功夫,风卷残云,已将酒菜吃了个罄尽。刀削脸将手中的空酒瓶往小陈脚跟前一摔,顿时碎渣满地,恶狠狠地威胁道:“三天之后再在这里见到你们,叫你们好看!”说着,这伙人又和来时一样,气势汹汹地摔门而去。才出门,却劈面撞见“腾格尔”堵在楼梯口。“腾格尔”见他们形迹可疑,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跑到别人家里喳喳呼呼,还摔东西,想干什么?”“我们没干什么呀?”小娟冲出门,叫道:“×老师,他们都不是好人,那个糟鼻子抢了小陈的手机!”“腾格尔”顿时大怒,一把扯住糟鼻子,大喊:“青天白日抢东西,这还得了!大伙快出来抓贼呀!大家快出来抓贼呀!”只听得楼上楼下一阵开门声,酒糟鼻吓坏了,忙掏出手机塞到“腾格尔”手里,辩道:“谁要他的手机啦!我们不是坏人,是老涂叫我们来讨房钱的!”“这个老涂,亏他还当过书记,竟也学着搞黑社会那一套!”“腾格尔”恨恨地道。又对三个家伙训斥道:“下次再看见你们几个,一定当贼抓起来!还不快滚哩!等我打电话叫警察呀!”三人不过是厂里普通工人,被老涂请去餐馆吃了一顿,碍着老领导的面子出头帮忙,原想吓唬吓唬二个小青年,没料到撞着这么个倔老太,正下不了台,听说放行,如同获了大赦一般,跌跌撞撞一道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六
三天后,老涂二口子来到曾令他们伤透脑筋的老屋。昨天晚上接到“腾格尔”的电话,说两个小青年走了,临走把房门钥匙留给了她。老涂问,他们说了什么没有?“腾格尔”说,没有。只是看上去都很悲愤,同刚来时比,却显得成熟了许多。“涂老板,你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二个孩子!”老涂不敢得罪“腾格尔”,唯唯喏喏,拿回钥匙。他先不开门,仍像窥探被自己遗弃的旧情人般审视自己住过的老房子。门口的擦脚垫还是那块,破旧而且腌脏;门上倒贴的福字松开的一角仍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只是门上的春联破损得更加厉害,“人”和“家”都没了,变成“春安夏泰”,“秋福冬祥”,也还说得过去。只是横批则破损得厉害,前面的“无”字没有了,后面的“愧”字去掉了竖心,已然不成个句子。他摇了摇头,心里说,不管将来谁住,一定要换幅新的,哪怕是自己掏钱!
里面那道门下坠得更加厉害,老涂费了很大劲连续关了几次才关上。他原指望住户帮他修门,谁知遇到二个穷学生呢!老婆说,这次一定要找个有钱的住户,房租也要提高,别的地方同样面积的房子都六百呢。我们怎么也得提到五百五。老涂拧开壁灯,煞白的灯光阴阴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眼前的情景惊得他们目瞪口呆!只见满地是纸屑垃圾,近门地板上泼了一大滩鲜红的油漆,油漆还没干,被老涂结结实实踩了两脚,弄得满屋都是鲜红的脚印。墙上也泼了油漆,滴滴嗒嗒顺着墙壁流到下面的护墙纸上,活像个恐怖的杀人现场。“你看!”老婆惊恐地指着另一面墙叫道。老涂看时,只见雪白的墙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无良房东,骗钱害人!那字龙飞凤舞,粗犷有力,一定是小陈写的。两口子急忙检查房内一应家具设施,却都完好无损,毫发未伤。老婆还是忍不住哭起来,一头哭一头骂:“剁头短命,抛尸暴肚,不得好死的东西!”老涂找出一块破布,使劲擦着鞋底的油漆,一面安慰老婆:“还好,家具都没有损坏。”又埋怨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硬要找几个人吓唬他,又扣下人家五百块钱,这下好,扣下的钱还不够收拾屋子的!”老婆收泪骂道:“你还有脸说!不是你这老货粘粘糊糊,心慈手软,事情怎会弄到这一步!你但凡拿出点狠气,他两个小娃儿也不敢如此放肆!”老涂烦道:“算了算了,你去收拾屋子,我到厂里弄瓶香蕉水洗一洗,墙上用刀刮一刮,再买张贴墙纸换上,用不了多少钱。”工厂就在宿舍区后面,熟门熟路,老涂很快弄来一大瓶香蕉水。进门就听见老婆喊:“老货,快来看!”老涂道:“又怎么啦,是不是把承重墙拆了?”“不是,不是。你看,这里有一本书呢!”“一本书?小陈他们拉下的?”“书里有张像片哩。”“像片又怎么啦,是小陈还是小娟?还是他们两人合影?”“都不是都不是!”“那是什么?”“你自己来、来看。”老婆的声音有些颤抖。老涂接过照片,上面男女老少大约有十来个人,正中坐着一位老者。照片上方题着一行小字:全家福。×年×月×日。诧道:“咦,这不是小娟么?”“你仔细看看当中坐着的那个老人。”老涂见当中坐着的那位老人,慈眉善目,长髯飘逸,也觉得面熟,不觉有些疑惑。拿到灯下细看,果见老人眉心有一颗硕大的黑痣,不由得脱口叫道:“秦老爹!”“我才也疑心是他。这么说小娟是他孙女。怎么小娟又姓李呢?”“你真笨,小娟就不兴是他外孙女?哦,对了,你看这位中年妇女,和小娟长得一模一样,哦,哦,不就是秦老爹的女儿么!难怪看小娟有些面善哩。”“那小娟是......。”“小娟自然是秦老爹的外孙女啦。”“......。”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两人像是被焦雷劈了似的,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作声不得。照片令他们记起了往事,记起四十年前那段已然被他们忘却的往事。
那时老涂刚刚以优异成绩考入某省工业学院。入学前,两家父母作主,为他们举行了婚礼。老婆又黑又瘦,不甚中意。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农村千百年习俗,万万不敢违背的。抑郁加上营养不良,他很快染上了要命的肺结核病,成天胸闷气短,低烧咳嗽。同学们将他情况报告给班主任,班主任又报告给校领导,校领导作出决定:休学一年。他找到校领导,流着泪请求让他读下去,称自己的病没有想象的那样厉害。校领导考虑再三,说:不休学也可以,但不能继续住学校宿舍,以免传染寝室里其他同学。他答应了,便出去找房子,问了几家,人家看他一副痨病鬼模样,说不了几句话就咳成一团,问他:是不是得了肺结核?他说:哪有啊,没有的事,受了点风寒。又问:大学生为什么不在学校住?他说:学校宿舍住满了。人家早已明白七八分,不是借口没有空房,就是推说已经租出去了。末了找到秦老爹,听了他的话,老人竟二话没说,立刻干干净净收拾出一间厢房,讲好每月房租三块钱,水电在内。他暗自庆幸,以为老伯被自己的瞎话唬住,安心住下。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三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家里不可能供给他这笔钱。他上大学的费用全靠助学金,因为品学兼优,拿的是甲等,每月十块钱,这些钱除去吃饭,所剩无几。他只好利用课余时间出去打工,到后来,身体吃不消,工也打不下去。说来惭愧,一年里,满打满算,只交过一个月房租。在他的印象中,秦老爹从来没有催问过房租,更没有逼过他。有时自己过意不去,想要解释几句,秦老爹反倒安慰他说:“什么房租不房租!出门在外,谁个头上顶着房子走呢?空着也是空着,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又常炖了百合莲子汤给他喝,家里弄了什么好吃的,也会让上初中的女儿给他端来一碗。一次,那女孩送来一罐头瓶蜜饯,叫什么“四益膏”的,说是吃了对身体很有好处。他问女孩:“你爷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女孩说:“你的事他都知道。他以前也得过这种病的。”他问:“这两天怎么没看到你爷爷?”女孩说:“爷爷挖草药摔伤了腿,上了石膏,正躺在床上哩。”他慌忙放下书本跑出去买了二斤桔子,来到秦老爹床前。爷爷见他来了,笑着说:“买这些桔子干什么?你哪来的钱?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又说:“‘四益膏’吃了没有?一定要坚持吃,对身体好着呢。”他见老爹这样,眼泪当时就下来了。秦老爹说:“别哭,别哭。你是不是有个老婆在乡下?有时间接到城里玩玩。”听了老爹的话,他果真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细细说了房东许多好处,嘱咐爱人来时多带些家乡土特产。老婆果然来了,见丈夫红光满面,不像个得病的样子,心中又高兴又疑惑。将那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往桌上一倾,什么枣啊,栗啊,柿饼啊,核桃啊,花生啊堆了一座小山,全是大别山区的特产。秦老爹拖着伤腿出来,见了这些,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又是尝枣,又是剥栗,赞不绝口。还亲自下厨弄了一大桌子酒菜,为小两口接风。席间问长问短,关怀备至,小两口感动得什么似的。
一年后到医院复查,透视的结果让医生颇感意外,这个农村来的大学生在几乎没有用药的情况下病灶居然完全钙化了!医生把他单独叫进一间办公室,详细询问一年来的饮食起居情况。老涂如实告之。医生听了,非常感动,说:“你小子真有福气,遇到贵人啦。”老涂不解,医生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房东让你服用的‘四益膏’是用黄精、玉竹、白芨、白部四味中药加蜂蜜炼制而成,是治疗肺结核病的特效药。知道这个方子的人很少,应该算是祖传秘笈吧。再说百合莲子核桃都有补气益肺的功效,长期食用,自然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碰到这样的房东,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有了医生的证明,老涂又搬回到学生宿舍。秦老爹高兴得合不拢嘴,拿出一瓶新近熬制的“四益膏”,叮嘱他一定要按时服用。含着眼泪告别慈眉善目的房东,他感到愧疚极了,他能不愧疚吗?唉,直到后来离开那座城市,他也没能交上所欠的房租!而今他,却为了三个月房租把两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青年几乎逼到绝路!他的所作所为,使两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青年还没有真正接触社会就已经被社会狰狞的鬼脸吓破了胆,而小娟还是当年恩人的外孙女!想到这里,便觉得一阵比一阵难受,似有无数毒虫聚在体内咬啮五脏六腑,令他痛不欲生。老婆也很难受,她哪里知道租她房子的竟是丈夫恩人的外孙女呢?他们又是用怎样的行为回报恩人的呢!夫妻俩就这样呆呆坐着,不声不响地坐着,从中午坐到傍晚,从傍晚坐到深夜,悔恨交加,无地自容。
七
老涂终于发现,在茫茫人海中,找什么也没有找人困难。就说“大海捞针”吧,针再小,毕竟是死的,以活的人找死的物,总有找到的时候。人可是长着二条腿呢,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定准。自从良心发现以后,老涂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小娟。两口子再没有将房子出租,他们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板和墙上的油漆都进行了彻底清理。那八个鲜红的大字却被保存下来,老涂不让擦,说:就让这八个字成为自己人生最后一段旅途的警示牌吧。三年来,老涂寻寻觅觅,把偌大个江城差不多翻了个遍,哪里见着小娟他们的踪影!像是从人间蒸发掉似的,杳无音信。他也曾在报纸上登过一则简短的寻人启事,用最诚恳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希望他们见到启事后搬回来住,交不交房租,交多交少都由他们自己定,只希望给他两口子一个赎罪的机会等等。启事登出后,读者议论纷纷,报社的热线电话几乎被打爆,多数人认为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余下的人认为房东一定是神经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等疯话!理由很简单:世界上不可能有如此至诚的人!“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嘛,而天上是不可能掉馅饼的。”他们说:“传播这类有违常理的奇闻怪事只会扰乱人们的正常思维,造成思想上的混乱,不利于和谐社会的建设。”老涂家的电话也是铃声不断,一些好事的女孩子在电话那头自称是小娟,待听到老涂欣喜若狂颤抖不已的声音后,便哈哈大笑,摔掉电话。过后一致断定:这老头不是个色鬼就是个疯子,没错!真正的小娟始终未曾露面,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这则启示,看到后会作何想法。如果看到之后仍不露面至少说明她不相信狼可以不再吃羊而去吃草,或者狗已经改掉了吃屎的毛病。她不相信曾给他们造成那么大伤害的不良房东会有良心发现的一天,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的房东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他们如果信了,便是自投罗网,落人圈套。
老涂仍在不知疲倦地寻找恩人的后代。他对自己解剖得越彻底,对自己的认识就越深刻,对自己的认识越深刻,赎罪的愿望就越强烈。他不敢去检查院自首,他怕检查院的人会把他当作疯子,也怕真查起来会牵涉到过去的同事。他试图默默地赎自己的罪,悄悄地净化自己的灵魂,到死的那天,最低限度能坦然地,问心无愧地闭上眼睛。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是一台血淋淋的自我手术。慢慢地,他起了某些变化,变得乐善好施起来。在电视上看到贫困山区的孩子们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上课,老两口热泪盈眶,马上通过热线为希望小学捐款二千。看到西部干旱缺水地区的妇女因为长年无水洗浴而染上疾病,不觉黯然神伤,立刻为“母亲水窖”捐款二千。得知大学里贫困生因无力筹措学费而不得不缀学,痛心疾首之后,毅然捐款二千。甚至在集贸市场看见沿街乞讨的乞丐,也将过去的鄙夷之心换成同情之心,大方地施舍一元二元。对那些怀抱婴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女乞丐,则给得更多。尽管路人提醒他:这些都是假乞丐。他却固执地想:如果都像我这样有一份可观的退休工资,有宽敞明亮的住房,谁愿意不顾自尊,不顾脸面,在腌脏和嫌弃中讨生活呢?三年里,他把过去受贿所得的赃款尽数捐了出去,除了沙湖湖畔这套豪华跃式房。捐房子是断不能考虑的,他们也得有个窝不是!人一旦习惯了舒适的环境,再要回去过拮据的日子,感情上很难接受。从安全方面考虑,捐房子动静太大,他们不会去冒那个险。傍晚,每当两老口坐在面湖的阳台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望着沿湖新建的小区,望着挂在湖对岸建筑物上西坠的红日,自觉格外轻松愉悦。四十年来,他们经历了由人到鬼,再由鬼到人的变迁,充分体会到做一个真正的人是多么幸福。他们老了,孩子们早已飞离了他们的视线,不再需要他们的喂养和呵护。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越来越感觉到与死神的亲密接触一天天变成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一天天变得迫在眉睫。他们庆幸晚年的觉悟,庆幸在不久的将来死神亲吻的不是见不得人的鬼魅而是堂堂正正的好人。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小娟,虽然在小娟小陈眼里,他们仍如鬼魅般可怕,但他们的良心已在冥冥中得到了安慰,当寿终正寝的时刻,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秦老爹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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