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上学，我去得很晚，心里很怕华老师骂我，况且他说过要我们背三字经，可是我连一个字也没有背出来。我想就别上学了，到网吧去玩玩吧。
天气那么暖和，那么晴朗!公园里，一群老师正在用英语开会，其中还有两个高鼻子的外国人。这些景象，比上学有趣多了；可是我还能管住自己，急忙向学校跑去。
我走过市XX局的时候，看见许多人站在布告牌前边。最近两年来，我们的一切坏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什么四级啦，托福啦，教育部的各种命令啦。”我也不停步，只在心里思量：“又出了什么事啦?”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学校里，平常日子，学校里总有一阵喧闹，就是在街上也能听到。我本来打算趁那一阵喧闹偷偷地溜到我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天，一切偏安安静静的，跟双休日的早晨一样。我从开着的窗子望进去，看见同学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了；华老师呢，在教室里踱来踱去的。
我只好推开门，当着大家的面走进静悄悄的教室。你们可以想像，我那时脸多么红，心多么慌!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华老师见了我，很温和地说：“快坐好，小夏，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不等你了。”
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我才注意到，我们的老师今天穿上了他那件挺漂亮的玄色汉服，脚下是高齿履，腰上吊坠着一片绿色的玉佩。这套衣帽，他只在春节的时候才穿戴。而且整个教室有一种不平常的严肃的气氛。最使我吃惊的是，后边几排一向空着的椅子上坐着很多老人，个个看起来都很忧愁，他们也跟我们一样肃静。其中有我认识的邻居庄伯伯，戴着白色的方巾，他把书翻开，摊在膝头上，书上横放着他那副大眼镜。
我看见这些情形，正在诧异，华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像刚才对我说话那样，又柔和又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XX已经来了命令，全国的中小学只许教英语了。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汉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
我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万分难过。啊，那些坏家伙，他们贴在布告牌上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最后一堂汉语课!我几乎还不会作文呢!我再也不能学汉语了!难道这样就算了吗?我从前没好好学习，旷了课去打电子游戏，去网吧上网……想起这些，我多么懊悔!我这些课本，语文啦，历史啦，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带着又那么沉重，现在都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跟它们分手了。
还有华老师也一样，学校不准教汉语了，他就要离开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想起这些，我忘了他曾经对我的责备，可怜的人!他穿上那套漂亮的汉服，原来是为了纪念这最后一课!现在我明白了，那些老年人为什么坐在教室里？他们像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们老师四十年来忠诚的服务，来表示对就要失去的语言的敬意。
我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老师叫我的名字。轮到我背书了。天啊，如果我能把三字经从头到尾背出来，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又没有一点儿错误，那么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拿出来的。可是开头几个字我就弄糊涂了，我只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心里挺难受，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华老师对我说：“我也不责备你，小夏，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责备自己呢。你们的爹妈对你们学习汉语不够关心，他们只知道多赚钱，只知道让你们学英语……”
接着，华先生又说，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然后他就开始讲课了，真奇怪，今天听讲，我全都懂。他讲的似乎挺容易，特别容易。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听讲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教给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
语文课完了，我们又上书法课。那一天，华先生发给我们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丽的楷体字：“中国”“华夏”“黄河”“长城”。教室里那么安静!同学们个个都很专心，只听见毛笔在纸上刷刷地响。窗外小鸟们叽叽喳喳地低声叫着，我心里想：“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鸟也用英语唱歌吧!”
下课的铃声响了，窗外又传来新老师的“hello”、“well”、“bye”。华老师站起来，脸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四个大字：“汉语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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