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飘流在碧波荡漾的舞水河上,一路欢快东去 。浮躁哀伤喧嚣的怀化城遗弃在无奈的记忆中。陆婧依偎船舱,神情哀伤凄苦,我望向窗外,阳光喷溅激情,颓废的舞水河突然飘逸而出一叶古老的小篷船。船头伫立着一位坚贞又忧郁可以伴同帝舜登昆仑的千古奇才,却被流放涉江去伴烟瘴的伟大诗人。诗人身装奇伟的服饰,佩带着精美绝伦的长剑,头戴高山一般的切云之冠,昂首对天,壮怀激烈,朗声歌吟。
心婵媛而伤怀兮,
眇不知其所庶。
顺风波以从流兮,
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候之泛滥兮,
忽翱翔之焉薄。
心结结而不解兮,
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
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兮,
今逍遥而来东。
(气喘心痛满腹悲凄啊,迷迷蒙蒙再无立足之地。随波逐流不知所止啊,空空荡荡像流人无依。凌越阳侯大波的翻卷啊,船儿翔天空自回旋。心头似结再难解开啊,情思如堵不能排遣。引舟向前顺流荡漾啊,上有洞庭下是大江。远离祖辈久居的故乡啊,飘摇向东驶进渺茫。)
龙水河、旷野、峡谷、高山回响千古悲怀伤感的心灵之音。这是一条古老而又孤独的河流;这又是一条悲怆落寞的人生长河。我坐在这艘游船上,这艘游船不是当年屈子涉江的小篷船,也不是沈从文笔下的划子船,而是一艘漂亮的游轮。游轮快速向前,两岸的山地凸出几许巉岩向后一闪而逝。巉岩不长树,不生草,却长久地孕育贫穷与麻木,愚昧与痛楚。我黯然神伤,彷徨无地。
陆婧不知不觉依偎在我宽阔而又坚强的肩膀上,泪水悄悄地流淌。我紧紧地拥抱她,心疼地拭干她的清泪。突然回过头来,沉吟道,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臭脾气。”
“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她平淡地说。
我说:“我没有错,你没有错,错在我们相识相知。错在我们不能执着、无法执著。我们没有能力支撑我们的信念、我们的幸福;我们生存在与幸福、与快乐、与自由水火不相容的现实生活中。只能允许历史的车轮向前运行,虽然这个车轮将会把幸福和自由偏向绝望的深渊;而我们不能绝处逢生,我们生活在没有神话的时代…… ”
我夺过陆婧手中的遗书,轻快地抛向船窗外的激流中。
自信就是力量,无穷无尽的大力量;力量就是幸福和自由。我是自信的。陆婧有勇气走向灭亡,为什么没有勇气争取幸福?这就是我和她的差别,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游轮到了终点,我小心陪护她走进江岸。
映月电站只是舞水河风景线上的一个起点,陆婧却停留在起点上而驻足不前。她决心在这个短暂的水程上迷失一天。她要迷失在永远的迷失里。电坝数十丈高,我们来到高悬的电坝上。这是陆婧的意思,我只有更加提高警惕。
陆婧凭栏临风。我一下子回想起我在没有找到陆婧之前的那个幻像,我害怕那纵身一跃的镜像立时在这个高高在上的电坝写成真实。
我们的身后是宽阔的水面,充塞垃圾的水面。一只翠鸟妒恨游船的肆无忌惮。头顶上盘旋着一只苍鹰,嗷嗷悲鸣。坝下怪石突兀,浅滩中轰鸣着陶沙船,污血一般浩浩荡荡东去的流水流不进梦一样迷离的屈子的诗魂。
电坝远离怀化城。我和陆婧远离怀化城。远离怀化城,便是远离流俗,远离记忆,远离悲哀。
此时此刻,世界只有一个她,只有一个我,一个她中的我,一个我中的她。没有痛苦,只有快乐;没有绝望,只有疯狂。我们感受着、深切地感受着生命的美丽与灿烂。
陆婧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际遇, 进入了如痴如醉的妻子角色,为什么每每在争吵之后彼此又如此地进入一种更忘我更甜美的夫妻情感中?
忽然,一个壮丽的画面展现在陆婧身后,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映月国家森林公园如诗如画般跃入眼帘。
“你看看,映月国家森林公园多么美丽啊,好像人间仙境一样。”我遥指对面山坡上铺天盖地的红树林感叹地说。
“走,我们去玩玩。”陆婧拽起我的手立马向前跑去。
一个酷爱写诗的女人不会不被眼前美景所陶醉。
我早已知道怀化有个映月国家森林公园,只是一直忙于生计,无缘前来游玩。怀化城无孔不入的宣传画,曾引起我的怀疑,那美丽壮观的风景,不可能出现在怀化这么一个偏远边城的近效。现在,我亲历其境,方才浩叹大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
陆婧穿飞在红色海洋一般的树林子里,她完全忘却她是谁,一个烂漫童贞的女人在我眼前幻化成了巨大的蝴蝶、翩翩飞舞。
面对红叶红花红树枝遮天蔽日的红树林,我感觉到天空是红色的,空气是红色的,我们的意识是红色的,我们的生命与灵魂也都是红色的了。我们穿梭在红树林中,我都就要失去占有陆婧的欲望了。神奇、美丽这样的形容词在我脑海中不断地闪烁,我想要尽情地赞美,我又找不到酣畅淋漓地赞美方式。我不是诗人,但我有想写诗的强烈冲动;我不是画家,但我有想作画的满腔激情。
然而,写诗与作画又都不可能完成对如此壮美的大自然尽善尽美的表现。我这才感受到自己曾经的自负是多么地可笑。我急燥、我感动、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释放内心的豪情。我想大哭大叫,我想抱着陆婧狂飞乱舞。她却忘记我的存在了,在我前边蜻蜓点水一般,这里摸摸,那里亲亲,小鹿一样蹦蹦跳跳。
我们望不见山的峰顶,我们也无意于攀登高端,我们停留在半山坡上,顺着一条横道慢慢地游移。
横过山岭,扑入眼帘的是一片楠竹林。楠竹株株脖子粗大,又高又密,地面铺了厚厚落叶,人在落叶上走,就像踩在棉絮上 ,软绵绵又富有弹性,越往前走,越望不到边,我也就越胆怯。前边像是深幽而充斥恐惧的诡异世界。陆婧却依然如故,无所畏惧地前头轻步,又唱又跳,飞旋的风儿一般。
我们翻过一道横岭,眼前的世界如梦如幻。淡淡地山雾缠绵在黄枝油杉、竹柏、罗汉松、银杏、猴樟、厚朴等等还有叫不出名称的常绿阔叶乔木之中。不知名的鸟雀成双成对穿飞林间,追逐嘻戏。我想,从山顶失足山下,只要不碰撞到参天古树上,定然会毫发无损,因为常年累积的落叶有好几十公分之厚。人在落叶上走,就像冲在浪涛之上,腾跃于云端之中。
我紧随陆婧身后,感叹一路兴奋一路。倘若映月国家森林公园落户于怀化城中,既便座落于城效,也必然是游人如蚁络绎不绝,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寂寥。
我们渴了,好想喝到甘冽的清泉。走了一阵,竟然找见了一道泉水,好像给我们预备着的一样。清泉源头出自一块酷似身着古装的神女的指尖上,神女微笑地面向山林深处,长袖里边裸出玉臂,筷子大的泉水在神女的纤纤指尖上汨汨流淌。有人用破开竹筒接上泉水,泉山悬空而飞。神女掌心题有红漆大字:“灵泉。”我洗净手掌,给陆婧掬几捧灵泉,她一面饮着,一面赞叹:好水好水。
我把手上残水弹在她脸上,她掬了一掌水猛地溅在我脸上,格格格野鸽子一样飞身而去。我猛喝了一肚子的灵泉水,立时神清气爽,体力大增。我欢笑着追赶陆婧,她须臾不见了。我搜索在怪石嶙峋之间,料想她藏匿某座奇石之下。
果然,我在一块卧牛石下面找到了她。我从她身后抱着她,我头晕脑热起来,占有欲立马炽烈地燃烧起来。
正午温暖的阳光隐隐约约从密不透风的树篷上面泄漏下来,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她身后的绿叶上,绿得发亮的树叶只要一划,就能收获极好的天然绿色颜料水。
微风送来阵阵山花的清香,浓浓的雾岚将老林子描绘得更幽深而诡秘。
雾岚愈发浓厚,十米之外的景物笼罩在白雾茫茫之中。走出幽深诡异的古老丛林,突然陆婧脚底一滑,身子像鸿雁一样向断魂谷的悬崖俯冲而去,我飞扑上前抱起陆婧一齐坠落谷底。
那般美丽神奇而又充满忧伤的情景,不知出自于我的幻想抑或是我奇妙春梦之一瞬?映月电坝上边的我和陆婧虽然情意缠绵却又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我深感酸楚与无奈。
陆婧忽然立了誓愿,道,
“我要和你,和新新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再和你争吵了,我也不会再想不开了,没有脾气的男人不是优秀的男人,牙齿和舌头都还要互相打架呢,我们一起改,我以后真的不会再和你争吵了……”
我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拥抱她。
坐了小半天,我说:“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我说过,我从我娘肚子里滚到人世间来,我一直在饥饿与苦难中挣扎,我爹我娘是我的苦难,我的出生是我的苦难。我的身份是我的苦难。张家坳是我的苦难。离开家,离开爹娘、离开溆浦,我也没有摆脱苦难。家庭和婚姻把两个人的苦难共同分担,婚姻又是把一个人从爹娘的羁绊中挣脱出来,然后把自己交给夫妻的对方,享受新的苦难。丈夫必得是妻子的依靠,丈夫其实又是妻子的灾难。妻子是丈夫的快乐,妻子又是丈夫的苦恼。我和你相互支撑,又相互敌对,相互摧残, 又相互吸引。我不想要这样的婚姻和家庭,我又为这样的婚姻和家庭不顾一切地打拚。”
苍白的太阳悄然消失在高山之西,我们亲蜜地互相搀扶着,走进低矮的船舱。坐在暮色苍茫的内舱,相对无言而泣。要死要活一场吵闹之后,我们又迅速恢复到属于我们的婚姻和家庭中去,这就是我的人生。
不要说陆婧,就是我自己,更多的时候,也要和自己发生冲突;因为超越自我的我是从流俗之中站起来的,而足下冥顽不灵亘古不变的古老土地将要长久地哺育我以麻木,我的根长久地深植其中。我的超越意味着自我撕裂,我能完全把超我从俗我之中解救出来吗?我足下是一片冻僵天才的古老土地。
我经历了一场反复的自我反省,最后体谅陆婧,体谅使我获得短暂的解脱,我需要解脱,解脱使我平和,平和是一个大境界。
待续2015-7-21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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