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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星女工觉醒记

德永直(日) 朱金和  赵强译 · 2015-12-17 · 来源: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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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女工阿澄是日本东京人。她不再迷恋电影明星、走向真正觉醒的成长历程,无论对于当今中国的追星族或者打工族,都极具现实意义。

  序

 

  德永直(1809-1958),日本著名作家,未读完小学就去印刷厂当学徒,曾参加过多次罢工,积极从事无产阶级文学创作。

  此文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本日汉对照小册子中的一个短篇,原文的汉译是朱金和先生。

  文中的女工阿澄是日本东京人。她不再迷恋电影明星、走向真正觉醒的成长历程,无论对于当今中国的追星族或者打工族,都极具现实意义。

  朱先生的译文严谨准确,个别译句稍欠简洁流畅,我斗胆做了一些修改,并将其数字化贴在网上,是想借助网络呈现于我国的追星族、打工族、穷二代们面前,奢望他们也能像阿澄、阿长那样,走出迷茫、走向觉醒、联合起来、改变厄运。

  中日两国积怨甚深,国人对日极度反感,利用民族矛盾掩盖阶级矛盾,是统治阶级的惯用伎俩。工人阶级没有祖国,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

  译文中或有不当之处,先行致歉,是为序。

  赵强20120520

 

  追星女工觉醒记

 

  (日)德永直

 

 

  

  “呦!你梳圆发髻可真般配啊!”

  阿澄的肩被人“啪”地拍了一下。她俯着身子也知道,这是经常迟到、从女工们身后悄悄走过的改样工佐久间,不过今早,她没有勇气回过头去骂他一顿。

  “什么?圆发髻?”

  “谁?谁呀?是阿澄吗?”

  “哎呦!可真漂亮啊!”

  检字组几个男工像长颈鹿一样伸着脖子,从女工们的拆板台对面一长列排着的字架上露出脸庞胡闹起来。

  “喂,在说你呢,还真能装啊!”

  铅字嗖嗖地飞来,打在她那光滑整齐的圆发髻上。

  可她却像没事儿似的,分检着汉字、假名和罗马字,再用她那略粗却灵巧的手指稳稳地抓住六号铅字,按照字盒的顺序“砰砰砰”地放进字盒中去。然而内心的懊丧,还是让她咬紧了嘴唇。

  “奶奶的,最终还是嫁了人哪!”

  检字组的男工们感到沮丧,因为他们爱慕的对象从今早起已被人夺走了。

  “好啊,我去告诉阿长!”

  瘦高个的阿银说。阿澄情绪低落,暗自回敬道:“哼!去告吧!他不是也娶了别的姑娘吗?”

  她赌气地抓起一把铅字敲打着,阿银的话,几乎使她矜持不住,落下泪来。

  她蓦地低垂眼帘,看到了摆在工作台一角的一张明星剧照。照片上面,《木偶武士》中扮演青年武士的林长二郎姿态迷人地伫立着,眼睛和嘴角酷似她的婚前恋人排字工阿长。

  “呦哦!呦哦!长二郎在哭喽!”

  男工们仍然一个劲儿地朝这边窥视,还大肆嚷嚷,同时铅字又嗖嗖地飞了过来。

  “干什么呀?”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脸涨得通红,汗珠都要冒出来了。

  “哈哈哈哈!”

  男工们这下才感到心满意足了。

  她悔恨不已,眼睑有些热乎乎的。

  “算了!算了!他们能这样跟你闹,说明你还是一朵鲜花哩!”

  担任拆板组组长的大婶嗤笑着抚摸着她那漂亮的发髻,从她身旁走过。

  然而她已打定主意:中午休息时,就把这个发髻拆掉。

  二

  阿澄收藏着几十张演员明星林长二郎的剧照。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因为自己崇拜林长二郎,才爱上了那个脸型文雅像林长二郎,又跟自己同是东京本地人的排版工阿长呢?还是因为自己喜欢阿长,才成为林长二郎的粉丝?反正,随着她用电车费节省下来的钱购买的林长二郎剧照不断增加,知道阿长和她之间恋爱关系的人也越来越多,在他们厂里几乎已经尽人皆知了。

  然而,尽管摆在她工作台一角的林长二郎剧照每天一换,神态各异,却全都清晰地笼罩着一层凄凉的阴影。

  阿长已经娶了别的姑娘。

  他俩是在白须桥下最后一次幽会中哭哭啼啼分手的。

  “咱俩干脆一起到大阪去吧!”

  阿长下定决心这样说。

  “俩人一起干活总能对付过去的。”

  她也这样回答了。如果是两三年前还不成问题。眼下到处不景气,从那些自大阪重回工厂要求复职的伙伴言谈可知,即便跑到大阪,也不可能找到职业。

  阿澄要抚养老母和三个弟妹,阿长的家庭负担比她还重。乐于助人的组长四下奔走有意撮合,却仍像女工们在厂里唱的那歌一样:

  能够撮合,尽量撮合,

  撮合不成,是没缘分!

  实际结局比这歌还要凄惨。

  阿长只好找了一个没有家庭负担的姑娘结了婚。同样她也出于无奈,于前天晚上跟一个来自越后的印刷工——小个子单身汉举行了所谓的“蜡烛仪式”(他们是模仿了“洞房花烛”这种说法)。

  双双私奔,难找工作,

  纸袋套头,猫往后缩。

  每当听到检字组的男工们浑浑噩噩地唱着这支歌,她的脑袋就格外地沉。她现在这个丈夫呆头呆脑,胸襟狭窄,看不出到底是三十还是二十。他那像女人一样白晰,散发着狐臭的肌肤,仿佛现在还紧贴在自己身上,使她恶心得想吐。

  “那次要是一起私奔的话,没准也能熬过去的。”她甚至这样后悔起来了。

  阿长结婚之后,在两个月前,转到了另一家工厂,这就使她俩失去了幽会的机会。

  “阿长也并不喜欢现在的妻子!”

  阿长不会真心喜欢那个刚从练马村来到城市的农家姑娘。阿澄非常理解阿长的心情。不过即使如此,他还会象以前那样对待自己吗?

  “哦?把发髻拆散啦?”

  担任拆板组长的大婶走过她背后时隔着肩头,窥望着丰满微胖的阿澄,同时抚摸着她那重梳的插梳头。

  “嗯!头发太重了没办法呀!”阿澄这句带点儿撒娇的话,被大婶好一阵挖苦和嗤笑:

  “晚上连脑袋也觉得重吧!”

  说着,拍了一下阿澄的肩。阿澄吃了一惊,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绯红,但转眼之间,便面露愠色,说道:

  “哼!谁会跟哪种男人……”

  她无法忍受不时袭来的懊丧和悔恨,以及就像沾上污泥的白雪渐渐消融一样,郁积在内心深处的寂寞。

  “我真想见一见阿长,向他倾诉一切。”

  她用脏得乌黑的手指抓起一条毛巾,揩了揩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长长地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声中,她听到了令她骤然紧张、毛骨悚然的消息:

  “喂,听说文京社闹工潮啦!”

  “由于裁员,二十个人被炒了鱿鱼!”

  文京社?神田的文京社就是阿长做事的那家公司,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放下手头的工作,跟旁边的阿松他们一样,扭过头去,注视着历来是喧闹中心的检字组。

  “真狠心啊!只发给三天的工资作为解雇费,就把他们打发啦。”

  突然跑进来的阿银转着一对金鱼眼,到处嚷着。

  “那,文京社那边有人来吗?”

  排版组的男工们也放下字盘出来问道。

  “嗯!当然来啦!”

  打零的童工一脸得意地说:

  “正蹲在工厂后门那儿等着呢!是来募捐的。”

  排版组的男工们焦急地问道:

  “有没有我们认识的人过来呀?”

  这时,阿银接过话来说:

  “阿长来了,阿长……还有两个咱不认识的。”

  三

  “幸好我重梳了头啊!”

  她摸了摸头发暗自庆幸,想着是不是去偷窥一眼蹲在楼下厂后的阿长,其他男工却喊了起来。

  “去叫他们上来呀!怕什么呢,跟阿长问问情况,总可以吧?”

  “嗯!好呀!管他什么厂规厂法呢!”

  男工们围聚在距离位于中心的组长办公桌稍远的地方。检字组与排版组一时处于怠工状态。他们一旦五人一伙,十人一群地聚在一起,便平生一种完全漠视组长存在的勇气。

  “我们这边也有危险啊!”

  排版组一位穿着衬衫、工龄最长的老工人说。他知道自己由于年近退休,正被窥视着呢。工人们全都感觉到,慢性失业恐惧症,就像胃痉挛一样,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来啦!我刚把后门给打开了!”

  脑袋硕大的童工阿清飞快地跑了进来。

  “阿长说是还要演讲呢!”

  “噢?”大家相视而笑道:“不简单呐!”

  阿澄又像跟阿长初次幽会时似的,心如鹿撞。那可是相隔三个月没有见过面的初恋情人啊,无论如何,也得个找机会搭搭话,一吐分手以来的焦躁懊悔之情。可又担心,他会不会不想听呢?

  她在为了应付《工厂法》才勉强搭建起来的、徒有其名的后门楼梯口等待着阿长的出现。这时她眼前闪过阿长以前那副雅致庄重的装束:上身穿着淡雅细洁的市松格子布和服,平缝的博多腰带紧系在腰下,敞着胸膛,腹部露出漂得洁白的护肚。

  “啊?”如此大吃一惊的不止她一人。迈着轻盈的步伐进来的,是剃了光头的阿长。他上身穿着一件黑外套,下身是一条雪花布裤。

  “嗨!”

  阿长脚上穿着的旧低帮鞋踩出噔噔的响声,精神抖擞地走过来,向大家一一问好致意。

  “事态严重了!”

  阿长揩着额头上的汗水,眼睛往组长办公桌那边扫视片刻,便从裤袋里抽出捐款簿。

  “实际情况是这样……”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事件的起因,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大家惊愕地倾听着阿长的演讲,感叹道:“这人到底是怎么了?”

  拆板台后,男男女女,或蹲或站,围着阿长,听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唯有检字组长那颗面色阴沉、一脸不快的秃脑袋,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阿澄只在意自己的存在,只想知道阿长的目光遇到她时会有何反应。

  然而阿长却异常镇定,把之所以演变成对峙的缘由,以愈发高亢的语调大声讲述着:

  “那帮家伙一开口,总是说:‘因为不景气,因为不景气’。当然,目前情况确实不景气。但究竟是谁,制造了这种令人窒息的不景气呢?”

  “对啊!对啊!”

  操着秋田口音的字盘搬运工低声附和说,这次,谁都没像平时那样嘲笑他的秋田口音。

  阿澄从站在前面的男工背后渐渐探出头来。阿长那双环视群众的眼睛即使跟她的视线相遇,他也神态自若,挥洒自如。

  她有些不满了。

  按说他那双让女人失魂的眼睛,哪怕是丝毫的感情变化都隐藏不住的。

  “难道是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她低垂着拆散圆发髻后重梳的插梳头,看着脚下,“或许是知道我已嫁人,而在嫉恨吧?”

  男人的眼神捉摸不透。“阿长的眼神岂止是捉摸不透,简直就毫无眼神。这个家伙,已经把我彻底给忘啦。”

  她悔恨自己结婚至今还是对他痴情不改。她冲出人群,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蹲在地上崩溃了。

  “这样,俺先带个头吧!”

  阿长的讲话一结束,瘦高个的阿银就从他手里夺过了捐款簿。

  “等等!等等!你小子顶多也不过捐两贯钱,让你开头捐款簿都得哭!”

  排版组几个拉家带口的工人又把簿子抢了过来:“还是让头儿先来吧!得让他多捐点才行!”

  “对!对呀!”

  “好啊!咱大家一起去!”

  他们递过捐款簿,围住了组长的办公桌。

  “我们出多少好呢?”

  全是女工的拆板组,围着大婶商议起来。向来热衷此事的阿澄,却一直在那发呆。

  “咱们就捐两贯吧!你瞧,排版的五十分,检字的三贯,是吧!”

  大婶做出了最后决定。

  传过来的捐款簿上,有的字细得像回形针,还有的字就像上了岸的鱼,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除了自己,谁都不识。

  阿澄迅速从钱包里拿出钱来,交给大婶后,就下楼去了厕所。

  “简直岂有此理!难道还要我先开口吗?”

  她完全被那个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的男子气得无法自制,发泄般地把水盆弄得嘎嘎作响。

  回到楼上经过改样台后面时,听到了越来越近的砰砰脚步声。

  “嗨——”

  即使不回头,这声音也足以让她心跳加速,她强忍着不回头默默地站着。那男人又一声:

  “喂——”

  尽管怨恨,还是被这声音所击溃而不知所措。

  “啥事儿呀?”

  她竭力装出爱理不理的样子,转过头来,却看着别处。

  “借点儿电车费给我……,事件结束就还……”

  男子话音急促,且又世俗得直截了当。她不想听这个。

  “阿长!”

  她转过目光,直视阿长,大叫一声,热泪盈眶。然而,那男人还是无动于衷,眼帘低垂。

  她颓然地低下了头,半晌才用嘶哑的口音说:

  “从窗户扔下去。”

  那男人的心真是越来越难懂了。她从更衣室取来了钱包,失魂落魄地回到作业台。

  然后,她添了舔铅笔,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行字,折好之后放进了钱包。

  她避开他人靠近窗户时,看见阿长站在下面,望着二楼。

  沾着手垢有些发黑的小钱包径直落了下去。看到阿长从拿到的钱包里取出了纸条,她便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四

  自那以后,阿澄再也不梳圆发髻上班了。

  五、六天后的一个早晨,她竟然迟到了三十分钟。

  整齐的西式短发,甚至还换下了花俏浓艳、商人家庭喜爱的和服衬领,换上了没有花纹的单色衬领,引得同班女友们纷纷侧目。

  “迟到了……对不起啦!”

  她精神饱满地跟拆板组长打过招呼。

  心地善良的大婶笑着打趣道:

  “哎呦哎呦——!阿澄这回可出不了满勤喽!你我心里可都有数哦!”

  其他女工都被逗得笑出了声。

  “所以呢,还得拜托您老高抬贵手啊!”

  她麻利地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哎呦——,可真好意思啊!你不请客那可不行!喂,阿清,你替阿澄跑腿吧!”

  阿澄今早,那真是春风满面、心地坦然啊。

  她完全理解了那个男人的心情。这是她们连续三个晚上约会的结果。在短短三个月里,他完全变了。阿长参加了工会组织,读了很多书,而且依然还爱着她。阿长昨晚在日比谷公园临分手时这样说:

  “比起恋爱或其他什么事,我们现在更要投身于工人与资本家间的斗争中。我最爱的是你,可你是否想过,把我们分开的究竟是谁?是哪个浑蛋干的呢?”

  谁?哪个浑蛋,阻止了她俩结成眷属?她从昨晚就在思索,似乎已经开窍了。

  “我也得多学习啊!”

  她说了这句话以后就分手了。

  她一边把行间铅片和空格铅字分类摆开,一边哼起了昨晚阿长唱的那首歌:

  浑蛋们享乐的剧场,

  浑蛋们驾驶的汽车,

  ……

  这时,摆在桌角的那张明星剧照突然映入了她的眼帘。这剧照表现的正好是《木偶武士》中林长二郎朦胧月夜伫立窗下,悠然思念梦中情人的情景。

  她盯着这张剧照,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岂有此理。她的阿长已经跟那剧照上的人物毫无共同之处。

  她伸出手去,唰——地撕下照片,扔进了工作台下的垃圾篓。

  抱着必胜信念的阿长那边,斗争越来越激烈了。

  阿澄那双职业练就的、小家鼠般灵巧的手,砰砰砰不停地分拣着铅字,嘴里还在哼唱着:

  “都是我们血汗的结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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