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年代未八十年代初安徽的农村是物质很贫乏的,人们通常不但没有闲钱,还常常需要为柴米油盐之类的日用品发愁,更没有够吃的白面,尽管那是中原地区的最主要农作物。缴完了公粮之后,只能够维持半年或者大半年的食用,一个村子里年年都有几家有断炊危险需要跟邻居求借口粮。在这样的情况下,红薯面,大豆面和玉米面自然而然就充当了一半的主食,尤其是产量很高的红薯和玉米,一家人的温饱基本上就指望着这些东西支撑起半壁的江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是不管人间疾苦的,它只以自己既定的脚步刮风下雨,吃不吃得饱饭甚至能不能吃得上饭不在它的考虑之中。于是,刚刚出穗的小麦因为被大风吹到倒伏而大量减产;刚刚割倒的小麦被突然袭击的暴雨淋透是常事,而最让人们害怕的是熟透的麦子来不及收割或者割掉以后来不及除粒就遭遇上连阴天,那样的麦子会发芽,不但不能用来缴公粮,磨了面自己吃也会感觉粘乎乎的,透着生味,失去了白面应有的香甜。遇到不好的天气,就意味着家人一整年必须忍受这种可怕的食物。农村人形容一个家庭的贫困,常常说:家里穷得芽子麦都没得吃。可以想象这种本来应该做为一家人最好的主食的粮食,在遭遇到一场不识时务的连阴天后会降到一个什么级别。
那时的农村人聚到一块,除了谈论收成,就是担忧着麦收时会不会有好天气,能不能顺利收完晒好。记忆中最不缺少的是黄色成熟的麦子湿淋淋地站在地里的景象和乡人忧心忡忡的脸色。匆忙地在骤雨之中装车运麦和用塑料布盖堆垛也是几乎年年上演的戏码。运气稍好一些的情况是阴天之前麦粒及时除了下来,记忆中的堂屋和一切有棚的地方,常常晾满了刚刚除下的麦粒,那样的小麦不会生芽子,虽然仍然有一股捂出来的怪味,但也仍然保留了一些香甜,不象芽子麦那样粘乎乎地无法下咽。
另一种会被天气影响得很厉害的作物是大豆,在播下种生出幼芽不久,如果一场骤雨下来,就会有很多豆苗被冲了出来,于是,一段地里会有很多豆苗,象集中起来开会一样,另一段地里就会是一大片空白,冷冷清清。天如果不是大放晴,这些空地是可以移了豆苗补种的,但是若暴雨之后大晴天,这些一年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豆种种出来的豆苗就作了废,是不可能移栽成活的。豆子是农村人另一项极为重要的作物,豆油是家家不可缺少的炸面食材料,没有它过年就成问题了,而没有钱的农村,想吃点改样的菜:豆腐。家里没有豆子是换不来的。豆腐在农村算是半荤菜,在除了逢年过节不见肉,甚至鸡蛋也很少能吃到的情况下,豆腐是一个家庭常常能吃到的最好的菜。记得在农村里,最常能吃到的不是自己家庭里种出的东西,除了海带就是豆制品了,豆腐和一种豆子轧成的蛋白质状的皮子,我已经记不起它的名字了,只记得它常常用来跟青菜混在一起炒,常常让我吃到不想动筷子。
对大豆来说,有一种很难治的虫子:豆虫。那是种让农人不得不花大量的钱买农药,却总是无法治得住的虫子。没有办法,它的成蛾下的卵数量惊人,只要漏掉一只,很快地里就会满是这种对农村人来说是恶梦的虫子。成蛾能飞行的距离是很远的,再有效的农药,不能保证所有的农民同时洒药也是无法治住这种虫子的。玉米和棉花也是会生虫子的,通常一条虫子就能毁掉几个棉桃或者一穗玉米,农村人只要有时间,总是泡在地里捉棉花或者玉米地里的虫子。记得一次一连很多天放学回家就去捉玉米地里的虫子,以至我一天夜里睡觉做梦中都是那样白色的恶心的小东西,它们可怕地变成了我碗里的白米饭,白米饭是农村里只有农忙才会偶尔做一顿的稀少吃食,吃一顿米饭对一个家庭来说象是过了一个小节一样,这个梦让我恶心了好些天。但是对农村人来说,最可怕的是豆虫,它不但容易泛滥成灾,吃光大遍的豆叶,导致大豆严重减产,而且由于长相凶恶,粗短柔软,象一条小蛇一样,一碰就会使劲一个扭动,象是要咬人一样,很多人都怕这种东西,不但不敢捉,甚至害怕在农田里劳作碰到它。我们家里,豆虫不但让胆一向很小的姐姐望而生畏,敬而远之,就是一向勤勤恳恳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片杂草或者害虫,只要有空就会呆在地里的父母也对它们望而却步。忘记了是因为淘气还是想帮姐姐练胆,有一次,我跟哥哥合谋把一条豆虫偷偷放到了姐姐的口袋里,结果姐姐一伸手进衣袋,立刻就又哭又失措地乱跑,竟然不敢把豆虫从口袋里拿出来扔掉。于是,我跟哥哥自告奋勇地每人一个大口袋,就是那种能盛得下近百斤小麦的肥料袋把家里的豆地过了一遍,每次捉回来的豆虫一脸盆都放不下,成了家里的鹅鸭们的美食。豆虫的几近绝迹记得是过了很多年,在政府组织了飞机喷洒农药之后。这件事情说明,大环境是非常重要的,个体家庭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偌大的精力,年复一年不能解决的事情,仅仅是几次集体组织的农药喷洒,就彻底解决了问题。如果中国的农村没有重新拆分成小农经济,而是坚持了集体种植,或者,今天的农村不会这么荒凉,或许,中国的经济进步代价会少一些,速度会快一些吧?
没有足够的白面,豆面、玉米面和红薯面饼子就成了我们熟悉的食物,豆子是比较有大用处的,而且豆面也最难吃,吃得不是很多,而玉米面和红薯面成了我们饭桌上的恶梦,尤其红薯面,因为过份腻人的香甜,吃个一两次还能凑合,多吃了却会让人反胃。偏偏红薯是几种作物中最容易稳定高产的作物,栽秧和整垄虽然辛苦,挖红薯也实在是一样累死人的活计,但是,红薯不会生虫,也不会因为不能及时收获发芽变坏,一窖红薯是家庭温饱的保证,也是农村人的钱串子:猪的最主要食物。晚餐时煮一大锅红薯,人先吃,剩下的掺些糠和料给猪吃是那时家庭最经典的模式。没有猪卖的家庭是买不起化肥农药之类必需品的,而置办年货最重要的指望就是杀掉一头猪换一些钱。农村人婚嫁,所谓的“四烧礼”送的猪蹄是件大事,为这礼的薄厚闹出矛盾的例子也屡见不鲜。记得村里有一个人,以杀猪为业,最后生起恶念,扣住了很多人家卖猪的钱不给,让那些可怜巴巴的乡人一年年的上门求告,招来无数痛骂,却始终不肯还钱,最后他利用了这些钱搬到了县城里成了替人讨债的混混样的人物。我一直弄不明白,对农村人那么重要,几乎算是巨额的卖猪钱,那些一个鸡蛋都要拿去卖掉换油盐酱醋补贴家用的乡里人,为什么没有强行讨要,为什么村里的组织或者上层部门的人没有管一管?记得邻村一个叫王瘸子的残疾人,家里是真正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愁下顿,为了猪钱常常可怜地跑到我们村里,很多人都看不过眼背地里悄悄议论,然而他终于没有拿得到自己卖猪的钱。那时除了每年的分地,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组织”的存在。家家靠天吃饭,相处不错的会相互帮帮忙,然而困难甚至罪恶,就几乎全凭自家成员去挨过。
那时政治定调说毛泽东是犯错误了,大跃进和三年饥荒的帐都是他的错。然而,在听村里人常常谈论饥荒的惨状和瞎指挥的荒唐之外,也常常会说:“毛主席的经是好的,是下面的歪嘴和尚念坏了。”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这是极端个人崇拜的结果。但是有一天突然惊觉,那些人留恋的毛泽东时代农村政策,是他们亲身体验过的,甚至付出过惨痛代价的,相比较那时分田到户和上级部门不管不问的现状,这是实践得出的结论,而不是对自己不理解的东西盲目迷信的结果。那些农民们其实是分得清集体劳动的优点和瞎指挥强征粮等造成的灾难不能混为一谈的。联想起我小时候经常有东家缺牲口,西家没犁耙,还有人家劳动力不够,甚至没有种子买不起农药等现实困难,就更容易理解了。何况,那时的集体化,也是给了农民远景期盼的:电灯电话,洋犁子洋耙。农民们谈起这个,有时有些惆怅,有时当成笑话,然而,几十年之后的今天,这些真的实现了,大多数农村却是以被撕裂的打工和农业资本化为代价的。农业生产率提高了,可实质上却不属于大多数农民了。
母亲常常蒸那种叫做“杂花卷子”的面食,通常是一层白面,一层玉米面和一层红薯面或者豆面。现在街上也常常见有卖这种食物的,偶尔吃一个也是口感不错,然而,长期吃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情。记得那时我养成一个习惯,把卷子一层一层地掰开,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往嘴里送,每次咽下数口难吃的粗食层,就拿一大块白面卷子放到嘴里细细地慢嚼,压下胃里那种想向外反的感觉。虽然这样,这种混合了几种面的食物比起纯粹的玉米饼子和红薯饼,也是好太多了,也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家常最常吃到的食物。母亲还曾经尝试过给我们吃另一种食物,把红薯擦碎,挤出里面的淀粉用来做菜和粉条,把剩下的碴子放到锅里蒸熟,用油拌了给我们吃,不过,仅仅吃了两次,全家人就集体拒绝再吃这种难吃的要命的食物,它会糟(cao)得让人直想吐,,比起难以下咽还要更糟糕一些。
对于吃一回鸡蛋都极为难得的农村,苹果是难得一见的,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才有机会吃上一两个,父母也常常教导要懂事,尽量不要吃,因为对于所有的亲戚来说,这都是必需要用来去别人家继续使用的,吃完了,别人也会为再置办发愁的。通常只有老人才能够享受一些这类水果,当然老人常常是不肯自己吃的,借口不喜欢或者其它原因分给了一群孩子,每人一小瓣。外婆那时常常会惦着小脚,寻找着我们这些孩子,嘴里说着给我们这些“肯吃的”留一些好吃的,喊着我们过去吃。那时候我吃桔子——那也是同样很稀少的,但是比苹果又便宜一些——常常喜欢把皮剥掉之后,把一瓣桔子再掰开,然后一粒一粒地吃,几乎象是在享受整个世界一样,充满着开心和快乐。记得第一次吃到香蕉是一次跟母亲串门,邻居老奶奶执意要给我吃,无论如何推辞不掉,我才在母亲的首肯下接了过来,却不知道香蕉是需要剥皮才能吃的,张嘴咬得满口涩不堪言,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了,才第一次见过这种水果。
父亲是孤儿,父母和爷爷奶奶和一半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场可怕的“三年灾荒”中饿死,父亲因为姑奶有一个做生产队长的丈夫,不顾他的反对收留了才有了依靠,活了下来。姑奶早早收养了大姑,又在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无家可归的父亲和大伯,而父亲一家,四个大人和六个孩子,活下来的也仅仅只有他们三个姊弟。姑奶为这付出的代价是遭到姑爷的一顿暴打,据父亲的说法,是被打断了腰。中国女性面对困难时对亲人的义气和勇敢是值得让人惊叹的,在那个几乎每个家庭都可能饿死人的情况下,一个女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于反抗做为一家之主的丈夫,给自己也是捉襟见肘的家庭再凭空添上两张嘴巴?我的小姨也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善良和义气才活了下来的,饿得只剩下一口气,家里人已经打算放弃,管食堂的一个女人悄悄地给了我的外婆一块红薯干,用这块红薯干砸碎了,掺上水弄成糊糊,才救回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坟墓的小姨。我相信,就算管食堂的有一些便利,可能吃得比别人多一点,也仍然是饿的,相信她的家里也会有嗷嗷待哺的嘴巴,她却冒了风险,偷偷拿出了红薯救了我的小姨一命。偷吃食那时是危险的,我的母亲那时才几岁,饿得偷偷趴在豌豆苗地里吃豆苗,被她们的队长发现了,据父亲后来常常取笑母亲的话,是因为偷嘴被用皮带抽。一个小小的孩子遭遇尚是如此,如果一个大人偷偷拿了“公家”的食物,可以想象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然而,一个女性却因为她的善良和义气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这些算是一些题外话,但是导致的结果就是父亲和母亲是真正的一穷二白,除了母亲陪嫁过来的一个小小皮箱和一个小的黑漆木头床头柜,没有任何可以算得上家俱的东西,少小离家的父亲在决定带着母亲和年幼姐姐离开姑奶家时,他们头上一片能遮顶的瓦也没有。盖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自烧的,然后一块块垒起来,家俱也是父亲母亲一点点添置的。我不知道我出生以前家里的经济情况如何,然而却常常听起父母谈论起回家的艰辛,农村人并不欢迎这个少年离家的游子回来,因为多一个家庭,就意味着少一份耕地,更何况我家的祖屋也是被他们占据和用坏掉了的,为了宅基地,为了农田,为了不受欺负,讲道理和动拳脚,父母亲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如果说吃尽了辛苦一点也不过份。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母亲和父亲的一次怄气,这是他们一生之中,极少极少的几次不愉快。母亲让父亲在家看刚刚学会爬的我,自己去割草喂牲口。结果回到家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我从床上掉下来,趴在门缝里向外哇哇地哭。母亲满村去找父亲,却发现父亲跟几个男人在打扑克。平时极其尊重和维护父亲,更几乎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父亲不是的母亲发了次飙,既不在乎父亲的感受,也不顾那些男人的感觉,一声不吭地冲上前掀翻了桌子,然后自己扭头回了家,在床上躺了两天,不理父亲也不做饭干活。对于农村妇女来说,几乎算是文静的母亲,平时顾虑到所有的人和感受“照顾到大场面”的母亲,对于父亲的不顾家表现出了一种极为难得的勇气果敢,不但当众给了父亲没脸,也让那些找他玩的男人脸上讪讪的。有时候我会想,一向任劳任怨偏劳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激发了她的勇气?是对来之不易的家庭的珍惜还是对幼子的母爱激起的一种义愤?台湾一位女作家说,当自己是个少女时,什么都会害怕,然而当自己有了孩子,就变成了一头随时准备对付任何危险的母狼,什么都不会畏惧!我小时候是没有人领的,舅舅家的三表姐在我小时候常常形容我幼儿时的样子给我听,已经会说话了,但是不会走,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偶而经过的大人说“你来”,渴望着能招来人陪伴我。她们常常取笑我的脑袋有一点点扁是因为小时候没人抱,睡得太久的缘故。我想,已经和父亲做了六七年夫妻的母亲,除了平时对父亲不太顾家的闷在心里的怨气,一定也是被爱护自己的孩子激起了一股悍勇,给了不顾孩子会不会发生意外,自己跑去玩的父亲当众一个羞辱。这件事之所以特别值得一提,只所以是我们家里值得记住的有意义的大事,是因为用母亲的话说“自那以后,你的父亲自觉多了,没事会呆在家里帮忙了”。我想,如果没有母亲的这一闹,我将不太可能有在冬天里和哥哥姐姐偎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读小说的温暖记忆,也不太可能会有父亲教我们下军棋下六(一种地方格子游戏)的回忆,可能我们不会有散子吃,不会有很多吃不完拿来换钱的菜,不会有全家一起劳作,说说笑笑的温馨。自然,那种又能当菜吃,又可以当解渴的水果的青瓜,更不知道我何时才能有机会认识和尝到它的滋味。父亲也是值得表扬的,在某种程度上,在农村,主妇因为使丈夫做家务而发生争吵甚至打架的事情实在是非常常见的事情,这样的情况下,吃亏的当然往往是身单力薄的女人,她们的哭闹被男人当成耳旁风,更糟糕的甚至换得一场暴打,最后还是只能自己收拾和维持着家的运转。有些女人因为实在受不下去,往往就在一场或者几场的吵闹和被打之后喝了农药,用一死解决了自己的烦恼。农村女人喝农药在我们那里是最常见不鲜的事情,十里八乡哪年不传出有女人喝药死去的消息简直就是奇事一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比我大不了太多,舅舅家的二表姐,就是因为自己无法赶得了长大了的母猪,又担心它被下雨淋病了,使不动丈夫在大吵了一架之后喝农药去世的。据说,二表姐去世时是很平静的,被送到了医院里,大夫洗不出来农药,也不见她难受,很安静地微笑着和围在身边的家人说着话,最后也是带着微笑离开了人世。被家庭的穷愁逼得极了,煎熬到了极点的女人,也许离开人世获得解脱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人天性中对死亡的抗拒和恐惧了吧?二表姐终于离开了那个穷愁的家,离开了一双嗷嗷待哺,大的也不到十岁的儿女,让自己得到了解脱和休息。我真心地希望她是真的得到了自己的平静。做为一个农村女性,尤其是丈夫不够体谅,自己却要为一家老小衣食住行操心,独力支持的女人,我想她一定是太累了,休息是她唯一能选择也是最后不容剥夺的权利,幸好,人力是不太可能剥夺这样的权利的。也正因此,一次有两个男人从我身边经过,用轻蔑的口气谈论“女人么,你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然打她一顿也是平常”我愤怒的几乎不能自已,而且一直也忘不了这样的口气和这一句谈论。二表姐夫不顾惜自己已经穷愁的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不理会妻子的吵闹,结果酿成了一场悲剧。我的父亲不是一个自觉的顾家和疼惜妻子的男人,但是他是讲道理的,他懂得妻子在操劳自己却放弃了责任贪玩是不对的。所以他没有不讲道理的反击母亲,默默地回了家,而且从此收了心好好地为家庭生计想方设法,也因此,我们有了不象一般妇女唠唠叨叨,而是永远说说笑笑操持家务的母亲,偶尔因为累极了或者被困难逼极了发一点脾气,只要父亲说一句“你看看,又耍急拐子,说不讲道理的腔”,母亲也就马上笑了,丢开了自己的牢骚,跟我们一起说说笑笑。父亲是有福气的,他娶到了母亲这样干活样样出色,家务农活都来得,又真正心疼他和孩子的妻子。然而,能够拥有温馨的家庭生活,他不象一般农村男人那样不讲道理,会在妻子的要求下自觉地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条件,我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把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建设成工具齐全,其乐融融的家,也很难想象我和哥哥会读得起书,甚至读到了大学。
父亲是有他自己的思想负担的,年少失怙,仅仅读了一年的小学,比起大伯在那个困难时候已经考入了高中,有了国家的供应得已继续读中专然后成为国家正式编制人员来说,父亲为自己的聪明没有机会使用遗撼和抱恨,常常跟我们提起他仅仅读了一年级获得的双百分。寄人篱下的感觉也是难受的,母亲最有感触的是姑奶他们家有了好吃的,会避开父亲一家人偷偷吃,十几岁的少年,做家里最脏最累的工作,却不能享受到一个正常的家人待遇。父亲也因此养成了贪嘴的习惯,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给我们,总也会留一份给父亲,自己却很少会吃。父亲视为父亲的大伯也让父亲失望,生了很多的闷气也发过很多的牢骚。对父亲来说,最不走运的要算当兵三年,别人表现平平,二年退伍得到了国家分配工作的机会,父亲勤勤恳恳多留了一年,却因为国家政策的改变成了道道地地的农民,成了只能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一穷二白白手起家的人。父亲是上进的,自修到能读小说,有一次夜间乘凉,竟然自己还编了一首七律诗念给我们听。然而他却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既因为学历受限无法上升,又没有赶得上好的分配机会,自己曾经雄心壮志地想接下大伯发起,村人集资而起又因为不团结而停产的大理石厂,也因为其它出资人害怕他真的因此发家致富执意贱价处理了设备而作罢。总的来说,父亲的感觉里,他是不得志的,是郁闷和委屈的。我很高兴的是,他并没有太多地把这种不得意的情绪带到家里,没有因此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大人哭孩子叫。相反,他用了自己的智慧和勤恳和妻子一起操持了一个温暖的家庭,给了我们温馨的家庭记忆。
二
在那么物质贫困的童年里,我却没有觉得太多辛苦,除了在对书的热情大爆发之后常常痛感没有足够的书读,其它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我那时的注意力没有太多放在吃穿上,另一方面,我的父亲和母亲也确实给了我们丰富多彩的吃食,他们没有很多钱,却会用智慧和劳作来解决问题。对于童年的记忆,更多的不是辛苦,却是各种吃食带来的美好回忆。
父亲对自己智慧的运用,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是:有一年家里眼看着粮食不够吃了,他果断地决定把猪杀了,让我们吃上了有油水的饭菜,也因为吃到了油减少了饭量,保证了没有挨饿,粮食吃到了第二年收获新麦的时候。也因为这个想法,虽然自己家里没有老人传授,父母也仍然请求村里年纪比自己稍微大一些的人教会了他们用棉油炸散子(一种用白面扯成的细长条,有点象拉面,通过油炸做熟的金黄色面食),记得一开始他们总是掌握不好,一会把散子炸得太焦发苦,一会把散子炸得不够酥脆结把的地方成了死面团。但是他们终于掌握了技巧,在我们吃过无数次难吃的散子之后炸出了正宗地道通体金黄酥脆的散子。于是,别的孩子眼里的稀罕物,会哭着闹着求父母换上二两半斤的小吃成了我们最平常的食物,放了学之后,饿了拿上一把干吃,或者用开水一浸,成了变相的喷香的面条,又挡渴又顶饿,也不会因为太凉吃坏了肚子。而每年冬天父亲每天起一大早去各个乡里卖散子,换得了很多粮食也保证了全家的温饱让我们告别了被饿的危险。父亲有一次非常开心地告诉我们,一个同样也是卖散子的人,看到父亲卖的散子,说炸得太好了,竟然不惜自己也换了一些准备带给家里人吃。他和母亲确实是有理由为这一点而自豪的,因为他们是自己设法学会了这项小小的手艺,然后把它做到了最好,用它保证了家庭的温饱。
父母另一项值得一提的创造是提取红薯淀粉。做为下半年的另一项重要食物,早上红薯稀饭,晚上煮红薯,再加上常常贴出来腻人的红薯面和饼,再爱吃红薯饭的人也不免发烦(最近才知道,原来红薯和玉米这两样我们那最高产的农作物,是人民公社时引进的)。父亲和母亲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用新鲜的红薯擦了碴,然后用干净的布袋装上红薯碴挤出水份,水放置一段时间就自然沉淀出来白生生的淀粉,把它晾晒干碎成面粉,这种通常用来做红薯粉条的粉未在母亲手里变成了经典美味,用它勾兑出来的面糊,加上葱姜调料,放到油锅里一煎就是无上的美味,家里面人人爱吃。另外父母还用它转成了很多半透明的粉皮,烧菜,尤其是荤菜时放上几块,吸饱了菜汁,也是非常不错的美味。虽然母亲试图用红薯碴入菜失败了,这两种吃法却真的让一家大小吃的眉开眼笑,食欲大增。
不知道别人家是如何处理暴雨过后的黄豆苗的,是不是扔掉。对于母亲来说,那是变废为宝的好材料,用少许的油盐炒一下,刚刚变绿的豆芽实在是一样喷香诱人的好菜。虽然我小时候最讨厌的菜就是黄豆芽,也会对这种另类鲜香的绿色黄豆芽大快朵颐,只是吃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会对这种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豆种没能长大结出更多黄豆,却刚刚发芽就变顾了盘中餐有些惋惜。
面粉在母亲手里是会变戏法的,一会是软软的细细的面条配上或南瓜或西红柿之类,一会是又硬又宽喷香的宽面调成大家都爱吃的热干扣,有点类似炸酱面,不同的是调它用的是蒜泥加上油盐酱醋,在大热的暑天尤其开胃。宽宽大大的面叶子又是另一种口味,而我最爱吃也终于学会了的是拉糊汤,同样是简简单单的面粉,只要耐心地把蛋白质从淀粉里分离出来,就能变成无上的美味,小块的面筋固然是香味诱人,淀粉调成的汤水也自有另一份鲜香,尤其是配上一两朵南瓜荒花,撒上一把青豆或者加入几根细粉或者打上一两个鸡蛋。每次做这种饭时,家里是人人都会多吃上一两碗的。在外婆生病时,我又见识了母亲和两个姨的另一样拿手好戏,擀出极薄的面皮,包上小的近乎馄饨的让老人可以一口一个,又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嚼的面食。统计起来,估计母亲做过的面食至少也会有十几种之多,而其中的多数都会征服我们的胃口。在没有很多吃食的情况下,变花样真是一样惠而不费,喂饱家人的好办法,母亲用爱心和智慧做到了这一点,让我们多数时候,不光吃饱了,也吃好了。
自然,做为农村的孩子,我们也有自己寻找零食的本领,小河边的茅针和甜甜的茅草根,一种叫做“黑眼珠”的遍地可见的深紫色的浆果,黄色半透明香甜可口的“香团团“,绿色的小圆球—野生的马葡也是可以让我们又吃又玩的好东西。对于鲜少有肉食可吃的我们来说,自然肉类的零食更让人记忆尤深。狗偶尔抓到的野兔和我们自己捕捉到的麻雀是很少的,在我的记忆中,吃到过野兔似乎也只有那么绝无仅有的一次。对我们来说,最经常几乎年年都能吃到是蚱蜢、蟋蟀和知了。这些东西抓少了就放在灶火下烧一下吃掉,有时候我们会抓得非常多,就会交给母亲,母亲会用油把这些小昆虫煎得鲜香无比。前一段时间看网易,一个人在号召大家吃昆虫,说昆虫类蛋白质优于牛羊肉,还当众似乎很勇敢地吃掉了一块昆虫做的点心,心里不由一笑,对于昆虫的美妙滋味,我们这些生于农村的孩子早已用舌头给出了评价,也年年乐而忘返地捕捉,既是游戏,也是货真价实地满足了口腹之欲。也因此,对于荒野求生里那个捉到蚱蜢不懂得烧熟了吃,更不懂轻轻一个动作就能去掉苦涩内脏的求生专家,让我往往产生一种恨铁不成钢,责怪他糟蹋了美味的遗憾。
收获季节也往往是我们攒零花钱的好时候,拾零麦,捞红薯,捡没有收割干净的黄豆,父亲为了提高我们的积极性,是会按我们拾得的数量过秤然后发零花钱的,姐姐的零花钱自然是买了吃的和她喜欢的流行小玩意,没有留意过哥哥是如何处置他的零用钱。而我心疼母亲常常因为没有钱买油盐酱醋,基本上虽然年年都存零花钱,也多是用它购买了必须的纸笔和补贴了家用。有一次攒了很久才攒得到十几块钱想要买一本自己极其渴望的课外书《古文观止》,那是一本订价二十块的书,结果一个转念之下又把它交给了母亲。整个小学阶段,我唯一一次自主花钱买过的零食只有一块价值一角的粉红色的小山楂片,那是我们同村的几个小女孩子一致商议定了大家都买来吃的。有时候也真是惊奇,小小的年纪,我何以竟能有那样约束自己的能力,自己有钱,面对着货郎担子却从来不被诱惑,不会乱花,更不要提象其它小孩那样又哭又喊着跟父母要吃要喝了。我想,我是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母亲的克已和照顾家庭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努力地希望能保持着家庭的平衡和温暖,想办法替父母亲分担一些辛苦。我想,我的付出家里人也是心里有数的,所以虽然我最小,也往往使得动其它家人,一方面分担母亲的辛苦操劳,同时,我也努力让母亲有时有些过份的说话不会剌伤父亲,默默地调整着家庭的温度,
在艰苦之中努力寻找快乐,把日子过得更舒服一些,是我从父母那里学到的本领。显然,我也继承了母亲管家的天赋,自觉自动地从小就有意识地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调整着这个家的节奏。也许,敏感的我从小就意识到了父母的不容易,就知道单凭他们自己是没有办法支持住家庭而不被压垮了精神和丧失了希望的,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变成了大人,关心的最多的是父亲的念叨,他已经没有力供养家庭和母亲累极了难受极了的痛苦和抱怨,所以我尽了自己的所能,团结和支配家庭里每个人的力量,让大家都尽一份心力,而不是偏劳和消耗尽了哪一个人的耐心和力量。当然,没有人希望被管,我不平则鸣的结果也有时会让他们不开心和抱怨一下,然而他们还是接受了下去。我想,一个那样困难,孤立无援的家庭,没有象村子里多数人家那样活得消沉和得过且过,能够显得齐心协力,充满希望,这样的平衡是非常重要的吧。一个充满了不平和每天都是累极了却感觉不到关心的母亲是没有精力给孩子丈夫笑脸和精心照顾家庭的,而一个满心里都是委屈和觉得家庭冷漠的父亲又怎么肯呆在冷冰冰的家里千方百计找吃寻喝?那样一个家庭,自然是不会有孩子们的什么好记忆的,不止一次看到同学或者朋友因为父母吵架怄气难受甚至被吓得痛哭。姐姐初中毕业退学去了西安的大伯家,过了大半年时间,结果回家之后变得异常地恋家,也对我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想,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们家庭中不同于别的矛盾重重的家庭的温暧,这份温暖,是全家人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才得到的,我想,也正因为了这份共同的努力,因劳累而周身疼痛的母亲才最终能够撑得下来,才会虽然有时也说累到极点,对困难无力感到了极点,也始终未曾绝望。
只要有适当的运作和资源配置,就是困难的环境也仍然会有希望和达到更高的层次的。我想,我的家庭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也最终走出了最底层的贫困生活。这是团结的力量,而不是因为个别家庭成员格外的牺牲得到的结果。 一个人的格外牺牲并不足以让其它的人分外珍惜家庭和体谅过度疲劳的人。而在一个每个人都几乎有满心的伤痛和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的家庭,苦乐不均和没有体谅最容易离散了人心,让家庭丧失温暖充满冰冷的怨气甚至酿成家庭悲剧,我很高兴我的家人挺过了那种艰辛。
然而,社会的大环境却是资本化了,越来越苦乐不均,贫富分化的厉害。近十年来,社会上往往会出现一些公众袭击案,我想,这是资本主义不可避免的结果,谁会愿意自己是被牺牲被淘汰的那个?谁又愿意自己做最贫穷者呢?我们有广阔的土地,丰富的资源和大量的劳动力,然而,却被施政者看成了一片荒漠,似乎不引进外资就没有办法发展生产,以致于牺牲了环境,牺牲了大量劳工,牺牲了社会道德,换来这一点点的经济发展,真是让人遗憾的事情。
三
青瓜,是超市里最常见到的那种翠绿色顶着黄花浑身带着剌的长圆形蔬菜,象西红柿一样是为数不多的几种既是家常菜,又常常被当水果来吃的蔬菜。在美容观念流行的今天,路边上经常见有卖能把青瓜刮成小薄片的小擦子,地上也通常做为演示刮出一小堆的青瓜薄片,这种小薄片,爱美的姐姐以前在家里时也没有少朝脸上贴过。至于现在,我猜她一定是每天劳碌烦忧的把青瓜是美容圣品,可以做面膜使用这点都快忘记了吧。这种蔬菜我们那里通常是叫黄瓜的,为什么会叫黄瓜,自然也有它的道理,这种蔬菜变老了以后就由翠绿变成了黄色,只是那种时候就不能吃了,会很酸,但是也唯有成熟变成黄色的瓜时,里面的种子才能用来种,才能生长出新的瓜秧来。这种叫法的不同,应该也反映了城里人和农村人对它的不同视角吧,对只是把它买来当菜和护肤用品的人来说,自然对黄色的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老瓜不感兴趣,而对于每年要浸种,侍弄瓜秧和搭瓜架,每天会数着花的数量计算结出果实多少的种菜人来说,他们显然深深明白,黄色的瓜才是他们年年能得到这种恩赐,能吃到这种鲜嫩爽口的蔬菜的原因,所以他们更多注意到它的根本,明白黄瓜才足以代表它,是最有价值的。
记得以前学习时,老师说起我们要实现的现代化建设,据说是要象发达国家那样达到服务业占国民经济的60%-70% 。后来看了西方经济学,了解了西方的历史,明白了这是凯恩斯的消费带动生产理论,是西方资本主义理论的核心支柱,现代重商主义的立足点。而西方在短短二三百年之间创造的财富超过了人类数千年来的财富总和,带给了世界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新的生产方式。他们用骄人的成绩让这个世界上渴望过上幸福生活的人们相信他们是走了一条极为正确的道路,更多的人也愿意忽视这种方式带来的血腥和对部分人类的牺牲,只为了社会整体能够快速地实现富裕,能够尽早让人类脱离了贫穷和困顿。然而,无源可以有水吗,无米真的能够成炊么?欧洲的衰落;美国引起的难以摆脱的次贷危机;经济的新兴起总是在下一个世界制造业基地,这一切都在默默说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涸泽而渔是不能长久的。中国是一个长期固执地坚信仕农工商的重要性排布的,也是一个长期以富裕和不间断的文明闻名于世界的国家,想一想真是有些难以明白,为什么一二百年的遭遇掠夺和被欺凌,就失去了守护自己根本的信心?一个精心侍弄过黄瓜生长的民族,是不应该因为别人只注意到青瓜的可利用价值就变得短视起来,忘记了最最重要的黄瓜的,是不应该忘记纸张和电子货币并不是真正的财富,真正的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能够满足人们衣食住行所需要的有使用价值的东西。
不知道怎么的,我也会从青瓜和黄瓜的称呼联想起女人,青瓜是少女,而黄瓜则是母亲,是自己常常在早上看母亲拍一两条青瓜做饭带来的灵感,还是姐姐在自己的脸上贴满青瓜片的娇憨触动的灵机,也有可能是兼而有之,我想。这个社会越来越忘记年长的重要和对年龄要求苛刻,尤其是对女性,待嫁的少女在家时尚有一些自由,得到一些疼爱,感受和意见得到一些重视,长大成人出嫁变成了母亲和家庭主妇之后,就变成了被人人忽视的黄瓜,因为风华不在,因为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鲜嫩水灵,甚至招聘广告上,也会堂而皇之地写上年龄从多少到多少岁,不管有没有必要,誓要把年长的人排除在外。她们除了在家庭之中任劳任怨,从老照顾到小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会关注到她们自身的劳累疾苦,情绪和需求,而她们因为长期的劳累和积怨产生的偏执和唠叨以及衰老的相貌,都成了她们的罪状,黄脸婆,河东狮吼以及执着于金钱,往往是她们最为人诟病和不被喜欢的原因,虽然,因为她们,家庭才能保持整洁,老少才能有温饱,生病的人才能得到细心的照顾和关心,然而她们却象已经过了季节,长得太老的黄瓜一样被人有意地忘记了。我想,一个女人最不应该要嫁的,就是那个以为她比较贤惠能够是个好妻子的人,因为那实在意味着太久太久成年累月默默的付出和容忍被忽视的辛酸,如果要嫁,就该选择那个因为爱而愿意给自己幸福的人。母亲认为姐姐嫁得不错,认为姐姐做什么都比姐夫强,因此能够在家里说上话。然而,当看到姐姐的劳苦,听她常常跟我悲叹说自己有一天会累死,看到姐夫不体谅她,一大早从市场上进菜回家帮忙摆上摊子还得被仅仅是摆上摊子守着的姐夫指使着端茶倒水,而她却害怕不听从姐夫的指使就会吵架打架,我知道姐姐嫁得一点都不好,她没有嫁给一个又能干又体谅妻子的人,甚至她都没有能嫁给一个象父亲那样偶尔不自觉,但是却会讲道理听从母亲抗议和自己小女儿指使的人。中国有多少这种在父母的家里可以偶尔撒撒娇,任任性,有人关心有人疼爱却在嫁人之后变成了家庭中垫底的被牺牲的女性呢,决不仅仅是姐姐一个啊。如果一个社会不懂得珍惜和爱护她们,不懂得不能过度地消费和劳累她们,就会造成一个个怨气冲天的家庭和社区,就不会有很多真正和善和可亲的妇女和母亲,这个社会将永远也没有办法走向和谐和真正的快乐和富强。而对于这些女性,我最想给的劝告就是,不要那样甘于自苦,不要仅仅只会在被欺负被牺牲时暗自伤心为难自已,也不要总是想牺牲或者要对自己好的人分担自己的牺牲和劳累,分担这样的不公,为自己的命运坚持抗争吧,真正关心你的人会支持你进行这样的抗争,却不是跟着你一起受苦和忍受这样的不公平。我的一个小表妹,那个到我家做客,一顿饭的工夫只会反反复复地说另一个因为家庭不和到她那里暂住的表妹如何不好,不知道分担她的辛劳,几乎和姐姐在南京时迁怒于我不能帮她分担更多如出一辙,然而,要明白,就算会有短短几天回娘家的轻松,就算会有娘家来的客人脚勤手快帮你们分担了几天的劳累,那长久的年年月月,难道还不得你们自己去一点点忍受吗?不懂得为自己抗争,不懂得要求公平的人是会永远吃亏受累的啊。我的母亲,那个劳作归来,勇敢地反抗丈夫的不负责任的女子,实在是做了她生命中最最正确的一件事情,这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也是我们冢庭的转折点,也许,它还应该是千千万万个女性争取公平的一个转折点。有了这个转折点,我想,我才有幸那么早就有机会认识了青瓜,不,应该是黄瓜。
老屋的院子外面是一片原来用来当作打麦场的空地,后来父母把打麦场移到了另一块靠着河边的地里,以便有更好的风向脱粒和更大的面积铺麦杆。不舍得浪费掉这片空地,父母就商量着要种点什么。后来他们找来了一种长圆形扁扁的淡黄色种子,说是黄瓜种。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黄瓜,村里也没有人种过。也许,父母也是第一次种这种东西,才会一下子把这块新翻出来,用棉柴细细地插了一圈篱笆的一大片地全部种上了这新鲜物,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种作物有惊人的产量和从初夏到秋天那样持久的生命力时,他们就不会这样做了。只所以记得这个黄瓜园,虽然它后来看起来是个错误,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不仅仅是因为它让我们第一次见识了黄瓜,给了我们清新脆嫩的享受和无限的乐趣,而且,它是父母亲歪打正着找到另一项生财之道,给我们的家庭增加了更多收入的重要渠道,我想,没有它,我和哥哥有没有机会完成学业可能要画上一个问号。
小孩子是喜欢新奇东西的,我们好奇地观察着这些新的植物,看着它们长出嫩绿的叶子,伸长青色的蔓条,用触须卷绕着父母用秸杆早早搭好的瓜架,象牵牛花一样很快爬的到处都是,变成一道道绿色的墙壁。开花是让人感到兴奋的,尤其是当花蒂上开始显出一个个小小的绿色幼瓜时,我们每天都会去园子里翻找,数数看又长出来了多少个小瓜,直到后来实在太多了,我们也因为过于熟悉它失去了兴趣才作罢。比起数瓜,自然更让我们期待的是吃黄瓜,非常迫不及待地想扭下那小小的绿色狼牙棒,一快朵颐。父母亲告诫我们,不可以过早摘取,一方面,是因为太小会苦涩,另一方面,不等长大就吃掉自然也是很浪费的一件事情。在物质缺乏的年代里,大和多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耐心地等待它们长个,比较着哪个长得更大更好看,当终于可以吃的时候,它一下子就征服了我们所有的人,自然,开始的时候是等不及来作菜的,清水洗洗,就是最好的水果,何必要麻烦又是切又是油盐酱醋的浪费?当黄瓜渐渐增多,我们就兴起了新花样,有的一定要找老鸹头,那种大大的前部,细细的根部,以便吃到更多的瓜瓤的,有喜欢一整根直得象棍子的,至于喜欢更嫩一些还是更大一些,自然也是随心所欲。孩子是很会自己找乐的,我们有时也会把它的瓤掏出来吃掉,却把它当成一根管子,用来吹水,或者边上也挖出洞来,假装是一根笛子,自然,是不会能吹响的。只有短短一年的黄瓜园给了我们实在不少的快乐。
这时黄瓜做为蔬菜上了餐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过高的产量和种的太多,怎么吃也吃不完,父亲和母亲就商量把多余的黄瓜拿去卖掉。那时父亲套着架子车,装着一车的黄瓜,带着得意和兴奋的哥哥去卖黄瓜,记得我当时也是非常好奇如何去卖的,心里很是羡慕哥哥能够跟着父亲去一探究竟。既然种了,又是味道不错,父母就刻意地留下了几根黄瓜做瓜种,以待来年再种,只是,只会种上一两沟,再也不种上满满一园了。
这一次因为过多种植被迫出卖作物给了父母亲新的灵感,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家种的菜就不再象村里其它人家那样只是供自己吃,而是主要用来卖。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青色的莴苣,各种型号的辣椒和绿色的蒜苗等就成了我们家新的收入指望,我们放学回家也就多了一项新的工作,一家人在一起择菜,弄掉根茎上的泥巴,摘掉枯了的菜叶,理顺扎成一小把一小把,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了很多年,我们的学杂费,家里的零用,就有了可靠的稳定指靠,而我们的餐桌上,也从来不会缺少几个新鲜甘香的蔬菜。对于那时几天不炒一次菜,一瓣蒜或一点辣椒就能吃一顿饭的农村来说,我们家里的生活条件也算上好了。后来,姐姐在大伯家生活,回来时常常说大伯去买菜,总是买几乎坏掉的,又很少。我想,或者在吃上面,我们不但比农村的多数人家要好,就算比起一般工薪家庭,除了肉食,也算是相当不错的。
对于靠着自己的辛劳,能够赚到为数不少的钱和保证我们家里比较不错的生活水平,父亲和母亲是感恩和知足的,父亲一次从矿上卖菜回来,对我们说,看着矿上的工人提着篮子,在菜摊子前左迟疑右迟疑才勉勉强强地买上一小把,还要千方百计再多拿上一星半点,看得出的窘迫,他觉得没有我们自己种的吃得大方和自由。母亲也常常在做菜时跟我们说,这是咱们刚刚从地里采回来的哦,是最新鲜最好吃的,不是花钱就可能吃得到的。我想她是非常正确的,自从离开了家出外读书和工作,形形色色的水果和菜吃过不少,然而,对于我敏感的舌头来说,始终不如自己清早时从菜园里现摘,切成片然后凉调出来的一盘黄瓜,这是农忙时大家在地里劳作,负责早餐的我最爱做的几样小菜之一。
公平,团结,互相关爱下的辛勤劳作,和对这种劳动成果的自由享用,是一个家庭充满欢乐的根源,也是对幸福生活的最好写照,它能够实现的,是更好的未来和更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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