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放晴的天空仍然悬浮着块块黑云,如血的残阳试图毁灭它们,但几番挣扎之后仍然力不从心,触角的光芒只能在云边上注进层层血色,还把一天下满是漂浮物的无边洪水也染上了死亡的血色。
浩浩渺渺的天地之间,没有活物,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茫茫洪水无际涯,没有拍岸的水声。
只有暗流涌动着的大大小小的漩涡,一个套一个,或者无数个叠加在一起,裹挟着乱草与作物的秸杆、死猫烂狗和形状不一的人类的尸体,自西向东飞速而下,仿佛千百万衔刃疾走的杀手正片刻不停地奔赴在行凶的途中;只是在偶尔出现的树梢与屋顶间,才稍稍放慢步子,几个回旋之后,马上又加入了行进的队伍。
这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夏季淮河流域特大洪灾的一个场面。
从远古赶来的淮河,发源于湖北省随州和河南省南阳交界的桐柏山太白顶北麓,自西向东穿山越岭跋涉七百里之后,进入肥沃的中部平原,出河南洪河口入安徽,一路欢快地继续向东挺进,经过江苏中北部的洪泽湖,一部分借大运河流进长江入东海,一部分艰难地流入黄海,总落差六十丈。
这条沧桑的大河为了证明自己不同凡响的灵性,与横贯中部的东西走向山脉秦岭一起影响和调节着中国的气候,成为南北气候的过渡地带,让淮河以南地区成为北亚热带湿润区,而以北则是暖温带半湿润区。
淮河上、中游支流众多,最主要的有北部的洪汝河、沙颍河等二十多条。
洪汝河的上、中游部分为两支,北支是发源于舞阳县笔尖山下的小洪河,南支为发源于泌阳县境内白云山北麓的汝河,两条河自西北向东南集结,到新蔡县的班台汇合成为大洪河,然后在安徽王家坝附近注入淮河干流。
汝河上有一条重要支流,也是最大的支流叫溱头河,全长二百七十里,古称溱水,俗称大沙河,发源于确山县与泌阳县交界的千眼岭,自西南向东北流过确山,在汝南县沙口村注入汝河。
这些河流在民国二十年的淮河泛滥中都成了罪恶的参与者。
从六月下旬开始,到七月底、八月初,持续的大暴雨很快让众支流漫溢决堤,致使两千里长的淮河瞬间难以负重,不得不把河床向南向北扩充数里、甚至数十里。这些临时河床平地涨水一丈多深,流域内的河南、安徽、江苏、山东四省一百多个县受灾,淹死及灾后瘟疫病死者不计其数。
在这场水患中,汝河两岸,尤其是北岸地势较为低洼的遂平县城及其所属的乡镇、村庄,无一幸免。
八月中旬以后,天气渐渐放晴,洪水开始退去,没被冲走的作物也是一身的泥锈,大多则是腐烂变黑趴在地上,一派萧索死气。只有永远不会被击垮的小草,虽然满挂着黄色的泥浆却仍然在微风中跳动,显出别样的生命力。
与遂平县城隔河相望的汝河南岸上,有一处五、六亩大的高地,高地上满是青一色的百年刺槐,层层叠叠的,远远看去,这里压根就是一片苍茫的槐树林。但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树梢间隐隐约约地还露着点点星星的灰色屋脊——原来这里隐藏着一座不大不小的老宅院。
老宅院坐北朝南,占地约四亩。朱漆大门外是一小片平整的空场,约莫六、七尺高的院墙由大半截青砖与小半截夯土构成,沿院墙南、东、北三面有一条丈许宽的碎石道路,成直线、直角地半包围着大院,然后又在院墙北面的小门处直延伸到二十丈开外的河堤。
六尺宽的大门洞两边,墙垛是对称的半人高的花岗岩,上面雕着精美的连枝图,下半部插入在地下。大门的东侧,依着院墙建有一座二层更楼,高约两丈,作瞭望之用。
院内直进十余丈、正对着大门的是五间巍然挺立的大房舍,青砖灰瓦结构,是正房。正房的正中一大间是堂屋‚,左右分别有角门与紧挨着的房间相通,东西两头的房子是有着独立出门的卧房。
为了采光,除了堂屋,每间房子的前、后墙上都装着正方形木格大窗户,堂屋两扇桐油浸泡过的木门两边则是竖长方形落地雕花木窗。
大房舍的两边各有三间南北走向、与正房结构相似的东西厢房ƒ,正房与厢房间分别有通道小门与后院相连。
后院中,与西边房相连的原有三间堆放农具、养牛和驴子的土坯房子,与东边房相连的有两间磨房,这次洪水进了院子,五间土坯房子全部被淹倒。
后院墙偏东的地方,开有一个不足二尺宽的小门,小门正对着弯弯的汝河。
这就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杨家老屋。
老屋院内也有树,枣树、梨树、桃树及弯了几弯的两棵合抱粗的老槐树。灾后的树身虽然半挂着泥浆,却还是一派枝稠叶茂的繁荣景象。只是偶尔的几声寒蝉,在这样的衰败之地,更显出几分莫名的悲凉,它仿佛在提醒人们,灾难还没有过去。
夕阳中,杨家老屋被罩上了一层懒洋洋的桔黄。
堂屋正中间靠北墙的八仙桌边,圈椅里笔直地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圆脸,白净,五官精致而端庄。她上身穿一件蓝粗布滾着花边的带大襟长款过膝的褂子,下身是一条同色的滚边粗布裤。这种装束与表情让她看起来很是不同寻常。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人能说清她来自哪里,只知道平时沉默寡言的她姓陈,乡人都叫她杨陈氏。
靠东墙的小方桌两边,各有一把半靠背椅子,一对三十出头的小夫妻分坐两边,少妇怀中还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小男孩。
西墙边的一溜椅子上端正地坐着三个十岁上下的少年。
八仙桌上有个已经打开了盖子的红漆木盒,木盒里有两个圆柱状的、看似沉甸甸的红纸卷。
堂屋正中间的青砖地面上,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密封了口的大坛子,看样子是刚刚搬放在那儿的。
杨陈氏神情严肃地看了一圈儿子、儿媳及孙子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
“住在这河边,是没法富裕的。一、两年发一次水,每过十年八年的发一次大水,刚挣下些家产,一场水来了就啥都冲没了。”杨陈氏的眼睛里全是悲悽,顿了一下说,“我们家还算不错,宅子在,人也在,可是乡亲们,房子没了,很多人也淹死了。”
“昨天二爷说,俺大壮哥④终于来信了,原来武汉也发了大水⑤,几个月了,水都进了城,也淹死了可多人。”儿子拴柱说,“不过还好,大壮哥一家除了财物几乎无存,人都没事。”
杨陈氏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说:“人只要没事就是万幸了!”
“大壮哥的信上说蒋委员长到汉口视察了,但是蒋无意救灾,公开宣布‘中正惟有一素志,全力剿赤,不计其他’,认为‘天然灾授,非人力所能捍御’。”拴柱叹了口气说,“全国二十多个省受灾啊,不知要死多少人呢⑥!”
“政府无能,老百姓只能靠自己了。”杨陈氏面无表情地说,“蒋全力剿赤,我看他未必能赢。”
十三岁的大孙子国淮在一旁愤怒了起来,接口道:“蒋中正不顾老百姓死活,老天爷不会叫他赢的!”
杨陈氏忍不住笑了,夸赞道:“淮儿懂事了!”
听婆婆夸奖儿子,拴柱媳妇金花看了大儿子一眼,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十岁的老三国星睁着迷惑的眼睛问:“啥叫‘剿赤’啊?”
比国星大一岁的老二国宝推了弟弟一下,带着不屑的表情说:“你没在二太爷家看报纸啊,就是‘剿杀红色共匪’!”
“那啥叫‘红色共匪’呢?”国星继续问道。
“这个……”国宝一时语塞,但稍一停顿,马上将目光转向杨陈氏,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嘛,奶奶还没告诉我呢。”
在孙子们心目中无所不知的奶奶和他们的爹娘都笑了起来。
金花有些骄傲地看着儿子们,轻轻地说:“你们先打住,听奶奶说话。”
杨陈氏的表情慢慢又严肃了起来,说:“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六口人再不能在这大水窝里住下去了,逃出去找个活路,也是见世面,这么好的孩子走出去了,将来才可能奔出好前程。”
逃荒的事已经议过两次,因为杨陈氏不愿意离开,所以没有结果。
现在妇人平静地看了一眼红漆木盒与坛子,说,“这八十五块大洋和这坛小磨香油⑦是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你们带上,找个大地方住下,做个生意,把孩子们培养成人。”
拴柱长叹一声,低着头不再说话,他知道母亲心意已决。
金花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怀中的藩儿撅着小嘴,用两只小手替母亲擦着泪水。另外三个孩子神情紧张地一声不吭。
金花吸了一下鼻子,望着婆婆说:“娘,要出去,就一家人一起。家里啥也没了,你一个人可咋活呀?我们能放心地走吗?”
“我一个人好活,守着这老屋,这里是你们的根!”妇人露出慈祥的目光,轻轻地说,“乡亲们都很好,我们杨家又是大户,你二爷还是保长,能相互照应着,你们就放心去吧。这事不能再拖拉了,就按我说的办!出去逃荒很简单,不用作啥准备,你们明儿一早就上路。”(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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