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寨子外边的路上。早上。外
一群汉人男孩背着书包去上学。正在土坡上割草的石邦智看见了,放下手中的刀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的书包,一直到他们消失在山那边才痴痴地蹲着。
晚上,松膏火光下，石维臣打草鞋，吴书玉打补丁。
石邦智：“娘,我想去上学。”
石邦珍：“娘,我也想去上学。”
石维臣：“不知好歹的家伙,穷人家的娃娃生来就是做苦工的命,哪有去读书的？汉族穷人家的娃娃都不读书,我们苗族穷人家的娃娃还想去读书？去了一回贵州，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吴书玉：“也只怪我崽投错了胎,生就一条苦命,当爹娘的不中用,如果我崽生在富贵人家,早读书了。一边读书一边还有专人侍候呢。”
石邦智：“娘,我不要读书了,你莫伤心。”
石邦珍：“娘,我也不要读书了,你也莫要伤心。”
吴书玉的泪水滴在补丁上。
13
石邦智家里火膛边。晚上。内
石邦智和石邦珍坐着跟着父亲背诵：“《石氏家训》：勤俭建业，苦奋不屈；孝养父母，终身报答；尊老敬长,和睦乡邻；行善助人，慷慨接济；为人忠诚，品行端正；安分守己，不赌不窃；心胸宽广，不计恩怨；任官若滥，非我子孙。”
14
石头寨潜伏在凌晨的黑暗里。茅屋内。
石邦智悄悄地从岩龙稻草窝里起身,在堂屋摸到柴刀和杄担,轻轻地拉开木门,光着脚板无声无息地走在石板路上。天天走同一条路,做同一件事,他习惯了黑暗,习惯了爬山,习惯了砍柴。岩人山像身穿黑衣的巨人静静地沉睡着。
“呜呜--”对面山上一只老虎长啸，石邦智习惯性地往对面山上打一眼望，两束光透过黑暗照到岩人山这边来。石邦智知道那是老虎的两只眼睛，他不怕它,因为中间有一条清水江,老虎过不来,他是安全的,只要老虎叫,岩人山这边的豺狗和狼群就不会乱动。他放心大胆地砍柴。
红红的太阳从岩人身上升起,天亮了。石邦智挑着杂木棒柴下山。阳光跟着他走,他轻松地光着脚板走在石子路上。
阳光照在茶峒白塔上,几只鸟围着白塔盘旋，阳光从白塔上反射到清水江上，江上货船来来往往。白塔下面的码头上,蹲着一群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粗辫子的女人们,女人们在清亮的江水上清洗衣服，不说话的是苗家姑娘,从背篓取出一件一件苗家服装往水里浸,长长的衣摆飘在清亮清亮的江水里,江中心的船夫大声吆喝着。站在船头一边撒尿一边喊：“老子一泡尿浇遍三个省哩！”
贵州和四川的人从老码头那边上船,尖尖的船头上站着一个长辫子姑娘，姑娘两只手一前一后轮换拉篾缆，船儿就跟着长辫子姑娘过渡。
石邦智穿过人多的集市,走到场边人少的角落,放下柴担，到清水江洗了一把脸,蹲在柴担边,从拉拉渡上过来的人，有挑鸡笼的,有肩上扛猪仔的,有肩上扛长铳、长铳上挂着几只野兔野鸡的，有挑鱼盆卖鱼的，看得小邦智入神了。边上粑粑摊的粑粑的香气传到小邦智鼻子眼，他不断地咽口水。
“喂！苗子,哪个让你卖柴的？”小邦智柴担前站了好几个痞子,几个痞子抽走了柴担上的长长的野鸡尾巴羽毛，小邦智赶紧挑起柴担离开,走到有几个卖柴的地方放下柴担。
几个卖柴的质问：“喂！苗子,哪个让你卖柴卖的那么便宜的？”小邦智答辩：“不是我要卖的便宜，是他随便给的！”
几个卖柴的其中一人说：“你埋怨我们欺负你是不是？”
另一个说：“我们对你就是要随便！”说着抓起小邦智的柴担往清水江中丢。小邦智护着柴，几个卖柴的对石邦智一顿拳打脚踢。
石邦智空着手离开茶峒街上，他不敢回家,走着走着晕倒在路边上。
“咚--”石邦智被一声锣声惊醒。他睁开双眼,天上星光灿烂,他慢慢地转过身,从地下爬起来。“咚--”又传来一声锣响。他顺着锣声望过去,前边路上走着四个人,前面那个人戴着大草帽,穿着黑衣服,一手提个小锣,一手执着马灯。后面跟着三个人,中间两个人戴着草帽,穿着白布衣，手是直的,脚也是直的,最后一个人戴着草帽，穿着黑衣。
“赶尸！”石邦智一下子看明白了,他早就听到大人们讲过赶尸的事,就是没有见过。他是不晓得怕鬼的,这时,他想到中间那两个人不是活人而是僵尸的时候，他的头发一下子全竖立起来了。他把脸转过去不想再看,可是又偷偷地望过去,他一边打望,一边口里念叨：“毛火烧你,毛火炖你！毛火烧你,毛火炖你！毛火烧你,毛火炖你！”
“咚--”“有个岩坎,小心走路,前面是个吊索桥,要走桥中间。”前面那个赶尸匠嘱咐道。“咚--”
石邦智爬起飞跑,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想想翻过了几座山,过了几条溪,就不怕了,坐到路边上,在黑暗中抹眼泪。他软在地上躺着,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又一颗流星闪过头顶。“落的近（祸星），去的远，落的近，去的远，落的近，去的远。”他默默念咒语。突然一只土蛤蟆落在他身边,他一摸就抓到了,他连皮带肉吃了。这时,他耳边听到了蛤蟆叫，远远近近一阵高过一阵。吃了蛤蟆，他有力气了,他起来赶路。路边有一套衣服,石邦智捡起来，穿在身上。
蓝莹莹的天,清亮亮的江。江边乱石滩上,十来个纤夫头戴斗笠，赤身裸体在火热的太阳底下拉纤,一边艰难地逆水在江边乱石滩爬行，一边唱着澧水船夫号子。
15
苗寨。外
天亮了,他发现他快要到岩人坡了。
屋内。
石维臣：“昨天晚上你去那里了？”边问边打。
吴书玉：“老大你怎么这么淘气，一个晚上不归屋？害得你爹找遍了全茶峒，也没找到你,一家人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还以为是豹子把你叼走了呢。”
石邦智：“我挑柴下山不小心掉沟里了。”
石邦珍、石邦银：“大哥粑粑呢？大哥粑粑呢？”
石邦智：“昨天茶峒街上涨大水,把卖粑粑的摊子冲到江里了。”石邦智说完转过身哭起来。
16
岩人坡上。日。外
石邦智和几个小伙伴在挖野菜。
伙伴甲：“石邦智，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石邦智：“没有想过。你呢？”
伙伴甲：“我长大了想当猎人,把山上的豺狼虎豹全给杀了。为我妹妹报仇！”
伙伴乙：“我长大了离开岩人山就行了,岩人山太穷了,是个饿死老鼠旱死蛤蟆、鸟不拉屎的地方，只要离开岩人山就有活路。”
石邦智：“你走了,你家里人怎么办？”
伙伴甲：“岩人山确实是个鬼地方，柴禾当棉袄,蕨根当粮草,松膏当灯照,赤脚当鞋跑。”
伙伴乙：“我在外面有好日子过了,再回来接家里人就是！”
伙伴甲：“你在外面有好日子过了,别忘了我们一起从小长大的伙计们啊。”
伙伴乙：“哪能呢。”
石邦智：“一家两家有好日子过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伙伴甲：“是啊,岩人坡上的穷人什么时候才能穷出个头？”
伙伴乙：“来,我们一起唱山歌吧。”
伙伴甲：“好,我们一起唱山歌！”
山歌
我家住在岩人坡，
生来喜欢唱山歌,
哪天不把山歌唱,
喉咙成了蚂蟥窝。
我家住在岩人坡，
土浅水缺收成薄。
高利剥削个干净，
吃糠咽菜命难活。
吹起木叶唱起歌,
穷家薄业怎么过？
石邦智唱：
山歌
朝锄土，夕锄土，
年年月月欠屯租。
男耕田,女耕田,
子子孙孙欠租钱。
一年到头替官锄,
苗家没有一寸土。
一年到头替官锄，
苗家没有安身处。
石邦智一边唱，一边回忆自己穷苦受欺的情形，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了。两个伙伴见石邦智哭了,也跟着哭了,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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