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临街的小杂货店里,已经生出许多白发的拴柱正在把一个小煤火炉子往外面拎,嘴里在感叹:“一开春立马就不一样,屋里一点不冷了。”
“今年春天感觉来得比往年早些,看这太阳,出得多好呀!”金花整着货架上的东西,眼睛却在往门外看着。
突然,外面响起激烈的枪声,一阵惊恐而慌乱的脚步噼里啪啦地跑过,紧跟着是警车呼啸而过,渐渐远去,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拴柱早进了屋,说:“这世道,动不动来上这一出!”
金花趴在柜台上往外看了半天,脸上挂满担心:“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星儿考上国立中央大学,那年秋冬的时候,就随着政府迁去了重庆,到现在十三个年头,一趟家也没回过,也不知道现在长啥样了。”
“不是寄过照片吗?星儿跟他哥哥、弟弟一样,都是越长越排场。”拴柱自信地开起了玩笑,“只要没错种,我们的孩子就没有不排场的!”
“去!还有心说笑话,老不正经!”金花像是真生气了,瞪了丈夫一眼说。
拴柱笑道:“我说得不对吗?我就是实话实说嘛!”
“你说这国民政府都迁回来了,星儿为啥不回来?这几年连封信也没有了,他天天在忙啥呢?眼前政局不稳,真是揪心啊!”金花还在想儿子,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涌了出来。
拴柱递了条毛巾给妻子,说:“政局不稳,通讯不方便,也许信在路上因为打仗弄丢了。不过,重庆又没打仗,星儿不会有事的。”
“你咋知道星儿还在重庆?”金花擦了把眼泪,幽幽地说,“幸好那时家里很困难,宝儿念完高中就坚决不上了,非要自己买些书在家里看,要不,肯定也去了重庆,那就可能也是十几年都见不着呢。”
“宝儿没念大学不是前年春天也跟着他的几个同学参加共产党离家了吗?现在时局很乱,年轻人哪能在爹娘身边待得住啊,藩儿才十几岁就偷偷从学校参加共产党走了,你想把孩子都拴在身边,没可能,这形势!”拴柱倒了一杯水给金花,安慰道。
金花突然手捂胸口,哽咽道:“淮儿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
正在搬一个纸箱子的拴柱突然停住了动作,怔了半晌,说:“淮儿一定还活着……”
“从一来到南京,都十七年过去了,一点音信也没有……”金花嗓子硬得说不下去了。
拴柱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初冬的下午——
一个神色慌张的女青年来到他的小店问:“这是杨国淮同学的家吗?”
拴柱赶紧迎上去回答:“是啊,我是杨国淮的父亲,你是?”
“哦,国淮父亲,我姓孟,是国淮的老师,国淮因为掩护我们的一个同志受了枪伤……”
拴柱顿时头懵了,瞪大了眼睛问:“你说啥?”
“别着急,国淮父亲,伤的不是要害部位,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要把他送个安全的地方做手术。我现在来就是告诉杨大哥你们一家,国淮暂时回不了家,家人不要着急。”女青年喘息着说,“我该走了,你们别着急,啊!”
“孩子在哪儿,孟老师?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拴柱说着就转身拿锁准备锁门。
“不行,杨大哥!”女青年坚决地制止了拴柱,说,“记住,国淮受伤的事不能告诉任何外人!”
“孟老师,不知道孩子啥样,他母亲会急坏的!”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女青年挤出一个微笑后,匆匆离去,转眼不见了……
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拴柱愣愣地说:“十七年了!十七年了!我当时怎么不追着孟老师去看看孩子呢?”
“这不怪你……”见丈夫这样,金花擦了把眼泪说,“吉人天相,我也一直相信淮儿还好好的!”
“是啊,淮儿好好的!孩子受伤,他们都来通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们肯定来说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拴柱使劲地睁大眼睛,说,“就是世界不太平,拴不住孩子啊!”
金花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想拴住孩子,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出去也是正常的,只是这些孩子只顾忙自己的,不懂爹娘的心,咋就不惦记着给家里来个信呢?不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拴柱不知道怎么再安慰老婆,也长叹了一声:“唉——”
“滴铃铃铃——”一阵自行车的铃声打破了小杂货店的沉默。
拴柱、金花不约而同地抬头往外看去,只见一名邮递员停在门口,两眼正往门牌上瞄。
拴柱、金花精神一振站了起来。
邮递员高声喊道:“杨拴柱,信,两封。”
拴柱闻声赶紧跑出来,一面大声地回答着“哎,来了来了”,一面往口袋里掏着什么。
邮递员问:“带印章了吗?”
“带着呢。”拴柱已经掏出印章,在邮递员手中的单子上盖了,满脸堆笑地接过两封信,说,“谢谢!谢谢!”
拴柱喜不自胜地掂着两封信看信封下角的落款,忽然提高了声音喊,“宝他娘,老三这回也来信了!”
拴柱一转身,金花已眼泪汪汪地站在他身后,接过国星的信抖着手撕开,还没来得及看,却又被拴柱一把抢了过去,急切地进屋,展开信纸念道:
敬爱的爹娘,你二老都好吧?哥哥也好吧?……这两年没给家里去信,是因为孩儿在做共产党的地下工作,需要保密,请父母原谅孩儿的不孝,孩儿让二老挂心了!
现在,孩儿已调到苏北解放区行政公署工作,负责水利建设。生活得非常好,请二老及哥哥放心!爹、娘、哥,孩儿前天遇到四弟国藩了,才知道他在学校就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现在已经成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连长了!弟弟长高了,好英俊,现在也在苏北,在读军政大学,我特别高兴。弟弟说二哥已经结婚,还有了侄儿,真是可喜可贺啊……
现在全国的形势已经明朗,蒋介石就要垮了。人民解放军的三大战役已经消灭了国民党的主力,渡江战役马上就要打响,全中国的解放就在眼前,毛主席、党中央已经在筹备新中国地建立了。
我希望二哥也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能为解放战争的最后胜利贡献力量。国藩也是这个意思,他说两年前已写信劝过二哥了……
拴柱眨着泪眼,无限得意地说:“这俩小子,还不知道他二哥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呢!”
金花又急切地看了老三的来信。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拴柱有些紧张地问:“他娘,怎么啦?”
金花盯着丈夫说:“宝他爹,国藩在信里劝你投奔革命,让你也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呢。”
拴柱有些不相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吃惊地说:“我?藩儿劝我参军?”
金花说:“嗯!”
拴柱陷入沉思。慢慢的,他变得兴奋起来,说:“还是儿子了解父亲啊!是啊,国民党这么腐败,让我们老百姓受了多大的苦!儿子们都革命了,我也不能落后啊!我才五十五岁,还不算太老,给咱队伍当个伙夫总成吧,你说是不是?”
金花没说话。
拴柱接着说:“共产党坐了天下,我没出一点力就跟着享福那多不像话啊!娘常说,‘无功不受禄,自已辛苦挣来的福气那才叫真福气’,对吧?”
金花还是紧绷着脸不说话。
拴柱推了下金花说:“你平常不是很有主见吗?咋这会儿不吭声了呢?现在生意这么差,这大半天了还没一人上门。你自个儿就能照顾过来了,还有莉莉帮着。等打完了这个渡江战役,全国解放了,我就回来跟你一起守店,一起过好日子,好吗?”
金花起身倒了杯开水喝了,脸色才慢慢地平和起来,盯着有些清瘦的丈夫,半晌才说:“他爹,这打仗可不是下地干活,一天不吃饭也可以撑着干下去,累一点,再累一点,也能扛着,歇一天就能好了。可打仗,这是真刀真枪,大刀、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你都是朝六十岁上数的人了,头发都快白一半了,还能行吗?藩儿这孩子!”
“藩儿知道他爹不是孬种!”拴柱往自己的头上摸了一把,说,“这不还有一大半是黑的吗?没事,他娘,那大刀、子弹我都不认识,它们不会找我的。我虽没有惊人的武艺,倒还有点功夫,再说这身体啥毛病没有,做饭的本事也还有点,你就放心吧,等我一打完仗就回来跟你一起看店。”
“好吧。还是娘说得对,享自已挣来的福气!”金花沉吟着,又倒了一杯水递到拴柱手中,说,“虽说我们养的四个儿子都革命了,那也不能代表我们自己。难得你有这么大的劲头,想参军就去吧。我等着你回来!”
第三天一早,拴柱就背着干粮与几件换洗衣服出发了。
金花和拴柱避开国民党江防守军,悄悄地摸到了一处僻静的临时码头。
看着茫茫的江水,金花的目光里除了骄傲还包含着一些担心与不舍。她转身看着丈夫,给他正了正衣领,轻轻地说:“我会给娘写信告诉她老人家你参军的事,你要有空,也给娘写信说说在部队的情况。”
拴柱笑着说:“我知道。”
“我等着你回来!”金花也笑着说,“一有空就给家里来个平安信。”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拴柱笑着,转身一步跨上已经载有几名客人的渡船,回头向金花挥手说,“回去吧,他娘,把小店和咱孙子胜利照顾好!我会常给你写信的。”
金花在岸上挥着手却说不出话,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
【注: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和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后,8月14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表示“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11月中旬,在上海淞沪抗战失败已成定局、首都南京遭受巨大威胁的形势下,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自料南京无法坚守,为坚持长期抗战,作出了迁国民政府于重庆办公的重大决定。11月中旬,作为国家元首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率国民政府直属的部分官员乘“永丰舰”启碇西上,揭开了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迁都重庆的序幕。
12月1日,国民政府开始在重庆正式办公。
1945年8月,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投降。1946年5月5日,国民政府还都南京,重庆作为战时首都的历史使命随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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