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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郿坞红雨

王猷行 · 2018-05-11 · 来源: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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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梗概

  《郿坞红雨》以渭河南岸一个小村为主要描述对象,通过这个村相关人物在新中国成立后六十年的发展变化,微缩描述了解放后中国社会各个方面、各色人等的变化轨迹,展示了党的十八大以后整肃吏治带来的社会巨变,是一部全景展现新中国六十年社会巨变的作品。书中人物,上至国务院副总理、全国政协副主席,下到普通农民、巫婆乞丐,均严格依据作者长期追索的生活原型,精心刻画,是目前文坛不多见的、一部将前后三十年贯穿起来观照审视、铺陈记述的长篇小说。书中形象地塑造了张佐贵、刘桂贤、张升满、周文焕等真正共产党人忠于理想、矢志不渝的追求过程;同时也刻画了陈庚权、赵巨才、韩怀水等一批贪腐分子,在新时期受到的应有惩处。

  全书力求人物形象、语言、事件场景的艺术真实。采用章节体,正文共八十二章节。语言上,力求精炼,多用简洁直白的口语、俗话,尤其注意展示关中语言的原汁原味。

  书中有对关中城市、乡村大量的生产生活场景、民俗活动、掌故逸闻等的描写,使得全书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因此,全书又不失为一个关中民俗的百年长轴画卷。

  全书最后部分,描写了渭河新城建设、高校创新港等重大城乡格局变化,又准确描绘了当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宏伟蓝图。

  主要人物简介:

  张佐贵  约1930年生,原籍山西运城,抗战时全家被杀,即投奔革命,解放战争时受伤治疗,留在当地(郿坞县)做地方工作。在土改、农业社、人民公社时期屡为典型,后任省委副书记,大包干时因为不同意见被免职,降为林场顾问,被偷盗树木的曲四毛打成脑震荡,浑浑噩噩三十年间,坚持植树。临终前几年心智恢复。这是一个典型的真正共产党人的形象。

  王敬德,王氏家族移民第四代,典型的传统关中农民,好义轻财,以德义立身,解放后仍勤恳劳动,对新中国极为热爱。

  陈庚权,青年参加革命,参加过长征、抗战、解放战争,先后任地委副书记、水利厅长、副省长、省委书记,全国政协副主席,约1910年生,工作雷厉风行,敢想敢干,生活上最后完全腐化。

  孟格莹  陈庚权结发妻子 ,初解放两袖清风干部的典型,为保护丈夫,被特务枪杀。

  陈西凤  陈庚权之女,50年生于陕西宝鸡,文革中打死老师,后依靠父亲,经商聚财。与青梅竹马、后身体有病的郑西安一往情深,辅助赵巨才步步为营,发展实力。

  陈小权  陈庚权之子,官二代典型,商界巨擘,移居国外,后被红色通缉令通缉回国。

  张穗盈  56年生,张佐贵女儿,毕业于医学院,原为一家大医院副院长,因对领导高薪、小病大医等医疗系统乱象有不同看法,拒任院长,终生甘为良医。

  周文焕  52年生,张佐贵女婿,下乡知青,工农兵大学生,海归博士,担任过副省长,后任交大副校长,科学院院士,智能机器人世界级专家,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后捐献奖金、拿出积蓄设立奖学金,奖掖年轻学子。

  赵巨才  58年生,年轻时因看电影偷钱被当场批斗,改开后从包工头,因为有陈西凤暗中支持,做到省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会长,后期安排儿子出国,把大笔资金转移到国外;用银行巨额贷款开发渭河新城,地震后渭河新城高楼折断,赵巨才投湖自杀。

  张升满  张佐贵儿子,54年生,老山英雄,保卫处长,后企业改制,自谋生路,因诚实正直,在社会上屡屡碰壁,加上长期资助困难战友,经济拮据,困顿挫败,内心愤懑,自杀解脱。

  房颖寰  67年生,秦腔演员,本为剧院一姐,因院长垂涎,不肯合污,备受打压,身心煎熬,后因车祸意外死亡。

  孙独龙  算命先生,终身一人,有学问,有眼光,洞察世事。为渭河童子护法使者。

  渭河童子,为一怪胎,有身有头而无四肢,可卜吉凶,时人为之建庙。后化为青烟,不知去向。

  赵混混  赵巨才之父,年轻时抽大烟,嫖妓,因欠赌债,逼妻为娼,在生产队,不好好劳动,为人不齿。改开后卖假药,囊中鼓鼓。

  何翠仙  赵巨才之母 ,原为娼门,后做曲虎啸偏房, 其间与赵混混有染;解放后与赵混混为一家,被赵逼迫重张艳帜;偷棉花被批斗;改开后为一贯道  道首,骗取钱款,受到镇压。

  郑存瑞  留学日本,国民党郿坞县长,解放后擢升为副市长,为人正直。

  曲虎啸  国民党周至县代县长、警察局长,恶霸,解放后被枪毙。

  曲四毛  曲虎啸儿子,枪毙曲虎啸时六岁,与共产党有杀父之仇,改开后偷盗集体树木,打伤张佐贵,后长期担任村长,收农业税致人死亡,被逼喝尿后不干村长,雷击致死。

  鲁大鼻子  外地逃难来到郿坞县,诚实劳动,生产队的好社员。

  唐欣生  鲁大鼻子的妻子,解放后被政府从娼门解救,终生勤劳,被曲虎啸猛推一把,因高血压而死。

  鲁四清  鲁大鼻子女儿,香港某世界级财团主席侧室,西北执行局主席。因曲四毛致死唐欣生,逼迫曲四毛喝下尿液。后带着儿子移民。

  韩怀水  剧院编剧,文革中下放干校劳动,偷摸上厕所妇女屁股掉进粪炕;文革后伤痕文学旗手,剧院院长,垂涎房颖寰未果,继而霸占蓝陶,大肆受贿,后被查处。

  蓝陶     演员,委身剧院院长,获大奖,进政协,后因乳腺癌病逝。

  谷跃马  原为渭河机器厂副厂长,后被专案组打死。

  赖雨眠  谷跃马妻子,小提琴家,初被陈庚权利诱未遂,后为救丈夫,遭陈庚权糟蹋,晚年移居国外。

  谷天籁   谷跃马儿子,亚洲小提琴王子。

  维克尔   波兰人,维也纳金色大厅首席小提琴家,为谷跃马、赖雨眠在莫斯科时候的同窗学友。

  周紫薇  周文焕女儿,建筑设计师。

  张盼盼  张升满儿子,军人。

  宋渭秋  原籍安徽凤阳,父母逃难来后所生,带领村民坚持集体化,村上成为大型企业集团,仰慕张佐贵,组织三十里迎灵。

  作者简介:王猷行,原名王游行,男,1967年生,1985年参加工作,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当过教师,长期从事新闻工作。

  小说正文  

  引子

  西出长安城三十里地,就进了郿坞县地界。东汉年间,董卓在长安西边建的行宫,叫做郿坞;网络奇珍异宝,美色娇娃,收纳在行宫;董卓来往于长安和郿坞之间,怕人暗害,就把道路用黄土筑高,高出平地二十丈,形成一个高岭,当地人就叫郿坞岭。先有郿坞岭,后有郿坞县。

  这个地方叫东滩,属于郿坞县治下,在县城东北。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老堡子。滩,当地人指河滩,涨水时是河底,落水时才露出地来;自古滩地不算地亩,谁占就是谁的,长庄稼不旺,还浪费劳力。

  东滩的根子,原本在西边临川寺,同治二年,两家队伍打仗,临川寺城墙失守,全村但凡有口气的都被杀绝了,血流成河。临川寺是大堡子,有王、赵、管、杜四大族;交战那一天,王家的劳力大部分在东滩自家地里做活,幸免一死。

  王家的地土,原本在东滩这一带,距离临川寺堡子有七八里路,秋冬天短,下午要早早赶回,临川寺是大堡子,有城门,晚了城门就关了,劳力到地里,还没干一会,就要往回赶,不出活;所以王家人在自家地里搭起了庵棚,简单置办了锅灶被褥,夏秋时节,或者有时候天晚了,来不及回去,就在庵棚里过夜。

  为啥叫东滩,是因为这个地方水多,北边紧靠渭河,四周遍地都是河渠潭湖,临川寺堡子东边,耿峪河、白马河、甘河、涝河以及它们的支流,织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水网,东滩就是水网中间的一块又一块平地,当地人笼统的叫做东滩。

  同治兵乱后,临川寺全村留下的活口不多,十室九空,好端端的房舍,荒草长了一人高。第二年,县衙在临川寺设了招抚局,专门招纳流民。王家人回到堡子一看那血淋淋的景象,不愿意再遭刀兵之灾,就把东滩原来的瓜庵子推倒,请了阴阳先生,重新选址,盖起正房,王家这一支,就在东滩开始繁衍。

  县衙有令,王家负责附近九滩的流民招抚。招抚流民,就是把官田、滩地荒田划分给流民耕种,三年以内不收粮租,没有一分钱税赋。南来北往,九省十八县的人,到这里一看,水肥草美,田土宽展,就落脚下来。最早都是搭一个庵棚,叫什么什么庵,这一代就号称九滩十八庵,后来县长检视招抚的流民,觉得这个庵字不长久,就改庵为安,所以沿渭河这一带,好多地名,现在还叫什么什么安,保安,永安,新安,大安。王修德这一代,是他们在东滩安营扎寨的第四代。

  小小东滩,扎根建村不过一百五十年,可这中间,男女老少,尊卑贵贱,人人身上都是故事;再加上过队伍,迎解放,搞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又回到包产到户,东滩,一会叫胜利社,一会叫胜利大队,一会又叫胜利村,当地人,还是习惯叫东滩。虽说一个小小村庄,却也演变着世事更替、人物变迁。

  我们的故事,就从解放那一年开始。

  1、队伍不筹粮。

  那是在49年,东滩附近的九滩十八庵都在传说,要过队伍。那个时候整天过队伍,中央军、地方军、绥靖军、联保队、保安军,各个村还有硬团,三天两头鸡飞狗跳墙。过队伍时候,男女老少不得安宁,青壮年弄不好就被队伍直接拉了壮丁;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叫糟蹋了身子,当然,筹粮催款,更是家家户户跑不了。队伍上什么人都有,有的还懂些大道理,有的仗着手里有枪,对庄稼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也有那开小差的逃兵,就在附近村子,躲藏起来,等队伍走了,就地扎下来过日子。

  这时候是六月忙口,满地的小麦开始透出杏黄色,关中自古肥沃之地,一眼望去,成片成片即将成熟的麦子果子,有的绯红,有的深绿,有的浅黄,有的鹅黄,就像是画笔画出来的颜色。这个时候,是关中一年最好的季节,桃子、杏子成熟了,大人孩子都可以尝尝鲜;人们脱掉厚重的冬装,穿上夏季的薄衫,一身轻松,好像心情也豁然开朗。

  今年长势不错,庄稼汉们都说,看着这几十年不遇的好庄稼,今年肯定是个吉祥年。可是,吉祥年怎么还要过队伍,谁也说不上来。

  王克勤那年三十来岁,正在英年,一头浓密的短头发,像一根根细钉子扎在白净的脸庞上。那天他正在磨镰刃子,准备割麦的农器家具;账房呼先生跑来说,又要过队伍了。

  王克勤停了手中的活路,装上一锅旱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浓的、深蓝色的烟雾。

  谁家的队伍?

  听说叫解放军。当家你知道,一个月前绥靖军过队伍,咱们的粮食都搜腾完了,眼下口粮能不能接上新麦还不好说,要是队伍又要叫咱们出粮,可咋交代呀?

  王克勤还是吸烟锅,半天,缓缓地说,反正,咱是实实在在一颗粮食也没有了,他要,就是地里——

  王克勤一指地头,沉甸甸的麦穗都弯了腰,眼看着就能开镰。他把磨得雪亮的镰刃子装到镰架子上,好像是试活镰刃子,朝着地里一个冒尖的燕麦穗子轻轻一捎,只听细小的“噌”一声,那燕麦穗子飞出去一丈开外。

  一路朝回走,在戏楼外头,王克勤的父亲,王善人,正领着伙计们光场。光场,就是把地里原来成熟了的油菜,连根拔掉,给地面撒上炉灰,泼上水,然后用碾子、碌碡压的瓷实光亮,晾干晒透,将来收麦碾麦就在场上。王善人大名叫王修德,已经五十开外,常年的重体力劳动,腰身已经有些佝偻,所以庄稼汉都叫下苦人。五十多岁,这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老汉了。那个时候人都显老,一年四季,男人们冬天是黑棉袄,夏天时白棉衫,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便宜,舒服。

  王家的光景,原本用不着王善人下地干活,但他就是闲不下。虽说体力赶不上年轻人,可这王善人是有名的庄稼把式,庄稼行里的活路,没有他不精的,年轻人有时候按不住深浅,需要他在旁边指点。

  王善人是王家为避战乱,迁移到东滩的第四代,到他手里,王家的家业已经不算小了。祖先安家的时候,选了一个湖的北面。这个湖,水面青蓝,所以当地人把这个湖叫做蓝窖。王家是五间三进一个院落,院子外边,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王家祠堂、戏楼、学堂、演武馆坐落四周;凡是结婚生子的后代,在外面另开一院。

  连年兵乱,十室九空,王家是东滩一带原住民里家业大、人丁旺的大户,郿坞县府就命王家为附近九滩十八庵招抚流民,所以王家盖了十间伙计房,过往躲债的,躲丁的,逃难的,只要愿意,就留下来在王家扛长工,帮王家耕种撂荒的官田;入籍两年之后,王家举保,就可以按人头分上官田自己耕种。虽说这伙计房不过就是大炕通铺,或者架子床,两头各有一间,分别用作库房;可对那些流浪乞讨的流民来说,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愁吃穿,那就跟天堂一个样。

  到王家扛长工打短工,茶饭绝不含糊,东家伙计一个灶。所以附近别的财东家寻不下人,王家一年四季不缺人,慢慢的,王家的烧坊(酿酒酿醋)、染坊(织布染布)、洋货铺子、铁匠铺、小炉匠铺子、豆腐坊、菜园子、鱼塘一应俱全。这王善人不爱钱,买卖都交给这些九省十八县的流民经管,长了钱不问,短了库王善人补赔,长工短工但凡要娶妻生子,王善人给修一院地方。遇到这修路架桥、赈济饥荒,王善人自然毫不推脱,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所以人都知道,王善人手里没攒下多少家底。

  说话间,王克勤走到伙计们跟前。

  大。郿坞县人把父亲叫大,把伯父叫伯,把叔父叫爸,所以经常有三爸四爸,要是连门中堂叔一起排序,还有六爸七爸。

  大,叫你不要来,这几个弟兄做活,都是放心的,你就回去歇着。王克勤说着,就把烟锅递了过去。

  王善人接过来,从衣裳里掏出洋火,立马有滋有味的吸上了。王善人这人,要说也是个洋活人。那时候大部分庄稼汉,还用的是打火石,火绳,抽烟。把那打火石,两手各拿一片,在手里连打好几下,冒出的火星,就把打火石上的棉花捻子点燃;然后拿着棉花捻子再把火绳点燃。火绳一般是用包谷樱子卷的,不起明火,可也不会灭,因为包谷樱子随手就抓一大把,所以不用灭,就一直燃着;想抽烟的时候,再随时用火绳点烟锅。

  王善人自然知道,儿子心疼自己,就说:没啥,我就是看看。

  大,听说又要过队伍?

  嗯。洋货铺子的刘掌柜刚过来,他到省城进货,解放军已经在三过村扎下了,点兵点将,开了誓师大会。说是司令员叫彭德怀。西安省城,已经叫解放军坐了。

  那,找咱们要粮要款咋办?

  再说呗。

  天将擦黑,王善人正准备吃饭,伙计说,来了两个当兵的。王善人起身来到前院厅堂,看见的是一老一少。年龄大的约莫四十岁光景,身材墩墩的;年纪轻的,大概二十岁上下,一身的机警。一见面,年长的就打拱道:冒昧打扰王善人了。

  好说。不知道怎么称呼将军呢?

  我姓陈,在解放军队伍里当兵吃粮。

  奥,陈将军。

  过去庄稼汉见了当兵的,都叫将军。王善人心想,来者不善,躲是躲不过去,还不如开门见山,就问:

  陈将军,来我这里有什么指教?要粮还是要款?

  奥,一不要粮,二不要款。

  这话,倒是让王善人没有想到。那你要啥?

  善人不要多虑,我来,是跟善人商量,借一块地方。

  哪块地方?

  嗯,是这样,我在这附近转悠了一天了,你这里往西,十二里地,有一块荒地,也没长庄稼,我的队伍能不能安下营帐,叨扰几天?你是地面上保长,这事自然还要你示下。

  王善人想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个倒没问题。只是眼看就要开镰收麦,将军念起庄稼汉不容易,不要打搅割麦。

  话说到这里,那年长的军人一脸凝重,说道,善人心放宽。我也是庄稼汉出身,我们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另外,要是劳力忙不过来,你尽管吭声,我们的队伍里,都是下苦人的子弟,庄稼活路样样在行。

  王善人说,这个倒不必,我们自己忙得过来。

  来人说,那好,我们就不打扰了。

  看着两人慢慢走远,王善人这才吃饭。刚下来的蒜薹,还有槐花蒸的麦饭,都是王善人喜欢吃的。

  这顿饭吃的不安生,前脚送走客人,端上碗不一会,门外有汽车声,伙计又来报,说五当家回来了。王善人想,这就叫凑到一堆了。

  2,胜负难料

  五当家叫王修武,是王善人的亲兄弟。王家自从迁移到东滩,两件事毫不耽误,一是男婚女嫁接续香火,再就是教育子弟习文练武。王修武就是考上了黄埔军校,在队伍里领兵。其实王善人当年也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但是关中农村有一个风俗,就是家中最大的男丁,一般不离父母,一来是照顾老人,二来,别的兄弟姊妹在外也放心。

  王修武从一辆黑色的小卧车上下来。那时候的小卧车,外形像乌龟,当地老百姓把乌龟叫鳖,把小卧车就叫鳖盖车。小卧车在郿坞岭官道上,一年也见不了三四回。王修武之所以天色擦黑才进村,就是不想张扬。

  王修武身材笔直,一身军装,虽说威风凛凛,可是眉宇紧锁,看样子心事不轻。在他身后,勤务兵不离左右,还跟着媳妇和两个孩子。媳妇穿一身绛紫色旗袍,身上自有一股贵气。王善人知道,修武媳妇是西安城里大商号、德发长掌柜的掌上明珠。一进门,王修武扑通一声跪下,满含歉疚说:兄弟不悌,这多年都没有回家,但念兄弟甲兵在身,哥哥多体谅。

  一句话,王善人眼眶有些湿润,赶忙拉起王修武,说,快到后堂。

  原来,王修武奉调驻防郿坞县边山一代,前几天西安城已经归了解放军,国民党的军政大员们四下逃窜,兵荒马乱,妻小不安,想到驻地离老家东滩不远,就想着把妻小安置在家里,也让孩子和家里人热络几天,不要忘了自家的根脉。

  王善人平日很少见到王修武的孩子,只道是城里孩子娇气,可王修武的孩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举止得体,目光端正,善人心想,这王修武鞍前马上,恐怕两个孩子的教养,都是内当家的功劳。

  一家人吃过饭,伙计已经把房子收拾好,王善人说,你也乏了,快去歇着?王善人自然想和兄弟多说一会话,又怕兄弟鞍马劳顿,就探了探口风。

  不了,他们娘几个在家,我还要回队伍上。

  还要走?这黑咕隆咚的。

  要走。

  王修武给勤务兵一挥手,勤务兵到鳖盖车上,取过来一个手提箱子,那箱子是木头做的,油漆乌黑发亮,上边有精致的锁扣。王修武接过箱子,拉着王善人,进了烧炕。

  烧炕,往往是一家主人的卧室,一般比较隐蔽。王善人的烧炕,在最后一进院子里,东边第二间,外头连着锅灶。王修武把王善人拉到烧炕上坐下,说,哥,这是我当兵吃粮这多年来的俸禄,这么多年,也没给家里添过一砖一瓦,我这心里有愧。这个,你收着。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要问;等我走了你再打开箱子。

  王善人领着王修武一家四口,又到祠堂,给祖宗牌位上了香。这是王家的规矩,但凡子弟出门或者归家,都要上香。两个人从祠堂出来,走到门口,王善人忽然问起,修武,这你如今是什么官职?

  奥,上峰刚刚任命,秦岭守备区司令。

  司令?下午,咱家来过一个解放军,长官模样,说是姓陈。

  那是他们解放军的师长,陈庚权。我们这回,就是和他们打。

  你有几成胜算?

  难说。

  走出几步,勤务兵已经拉开汽车门子,王修武又回过身来,给王善人深鞠一躬,说,哥哥保重。

  王善人只是摆了摆手,汽车就呼呼一声,开走了。

  王善人回到房间,打开那个木箱,满满一箱金条。王善人临睡之前,有个习惯,把白天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忽然,他想起来,上午那个陈师长带的新兵蛋子,和王修武的勤务兵,两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汽车在即将成熟的麦田当中穿行。王修武让勤务兵兼司机、张佑贵开慢点,趁着暮色,他想多看几眼家乡的一草一木。

  在郿坞县,王修武的大名,可是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从黄埔军校毕业,和蒲城的杨九(杨虎城)是结拜兄弟,形同生死。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王修武受杨虎城指派,带领十七路军136团,东出潼关,在山西地界和日本人开战,临出征,杨虎城在西安皇城阅兵,亲自赠给王修武一把军刀,明令十七路军,决不许日本人跨过黄河,祸害关中。

  王修武的队伍,大部分是临时从关中子弟中招的新兵,准备差,年龄小,但是能打硬仗,不怕死,不要命,有一股陕西楞娃的劲张,日本人提起来就怯火。当时山西中条山一带流传着几句顺口溜:

  王修武,李兴中,带领陕西楞娃兵,中条山上打鬼子,打的鬼子一阵风。

  但是,王修武的心理,一直有愧。那是中条山最后一仗,他的队伍,只剩下七八百人,被鬼子包围到一个山顶上,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鬼子也知道了,中国军队没有子弹,所以就放心的层层逼近。

  鬼子并不开枪,只是组成严密的包围圈,一步一步靠近。王修武心想,总不能等死,他悄悄传令,队伍中间不怕死的,跟他走。

  只见王修武带着敢死队员,端着空枪,突然扑向几个鬼子,拼起了刺刀。王修武一口气刺倒了三个小鬼子。这一下,日本兵看出来拼刺刀不是办法,大炮和机枪开始扫射,没办法,王修武又退回去了。

  剩下的几百人,眼看着鬼子炮火越来越密,包围圈越来越小,四下没有出路,身后就是滔滔黄河,王修武跳到高处,环顾四周,突然大喊一声:弟兄们!跳!

  队伍一下明白过来,王修武说的跳,是跳黄河。

  只见王修武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撕心裂肺的唱了起来:

  呼喊一声绑帐外——

  这是关中几乎人人会唱的秦腔,王修武唱的,是斩单通,戏词是梁山好汉单通,被押上法场,临死前的一段唱。这个时候,王修武唱的,声震云天,气壮山河。队伍中间,能唱的,都跟着唱起来了。

  呼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的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的尸体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二十年报仇某再来

  刀斧手押爷在杀场外

  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某来

  唱毕,八百多关中儿郎,齐刷刷跳进黄河。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最高领袖亲自发来唁电,社会各界名流纷纷公祭。王修武的军队,大部分是郿坞县子弟,郿坞县里,村村设灵,社社举哀。

  只是,王修武后来没有死。他和另一个士兵命大,被黄河水吹到下游河南境内一个拐弯处的岸边,被当地一个放羊老汉救起来了。当地报告上峰,很快,南京中央军事委员会回电,擢升王修武为少将军长,领着另一只队伍,继续在前线作战。

  就在这个时候,王修武碰到了当时刚刚八岁的张佑贵,并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张佑贵是山西运城当地人,家里人被日本人杀完了,房子也烧了,张佑贵和孪生哥哥张佐贵,就投靠了军队。弟兄两个商量,一人跟着一支队伍。

  中条山战役之后,王修武在战场上屡屡立功,步步高升。只是,每每夜半,王修武就被噩梦惊醒,梦中,常常见到中条山跳进黄河的那些弟兄。

  随着位高权重,他越来越糊涂,甚至害怕。他经常在心里自己问自己,整天杀人打仗,跟谁打?为什么打?

  就说最近,最高领袖接见了他,赠给他十箱长枪,两万发子弹,并且任命他为秦岭守备区司令;可王修武知道,这个时候升官晋级,断然不是什么好事情,那是人家在用自己挡子弹啊。在战场上,自己的队伍已经慢慢走了下风,后面是什么境况,实在不敢想。

  3,县长跑了

  眼看着两边安营扎寨,九滩十八庵的人都以为要打仗,可是过了几天也没听见枪炮响动。

  那个时候,打仗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枪炮声不断,可这一回奇怪,解放军扎下营帐好几天,只是每天操练学习,在兵营里跑步,喊口号,怼刺刀。好在解放军果然不扰民,很少有人出营区;就是出营区,哪怕三两个人,也是前后列队,步伐一致;全然不像这里人常见的中央军、绥靖军、民团等等兵痞样子。

  六月初八半夜时分,突然,西南方向枪声大作,从子时前后密密麻麻,一直到初九正午,才稀稀落落。很快,四邻八乡就传开了,说解放军和中央军在县西南包袱沟打了一场硬仗,中央军的秦岭守备区加上青海马鸿逵的大刀队,也不是解放军的对手,两家子被打的东逃西窜。

  其实早几个月,算命的孙独龙就说,国民党气数尽了,解放军马上就要坐江山了。孙独龙,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家外甥谁家子,只有一只眼,可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好像这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人问解放军是啥军,孙独龙回答说,解放军是穷人的军队,等贵贱,均贫富,当官的当兵的吃的一样,穿的一样,俸禄一样。人又问,那谁还当那官干啥?一句话,反倒问的孙独龙答不上来了。

  孙独龙的说法,在郿坞县政府衙门一看便知。自从解放军进入郿坞县地面,县长郑存瑞就没睡过好觉。郑存瑞是留洋日本的学生,学的是水稻作务。郑存瑞家就是九滩十八庵山东庵逃难来的,父亲一直给王善人家扛长工,本本分分,王善人的父亲就给他娶妻盖房,一家人这才安顿下来。当年郑存瑞去东洋,没有路途盘费,还是王善人出的。

  一连几个月,郑存瑞就感觉到异样,县政府的电话都打不出去,上峰也没有一个人来地方视察;还是副县长兼警察局长曲虎啸告诉他,西安城失守了。郑存瑞这个县长早就不想当了,心里也没有太在意。倒是曲虎啸,盘算着,该借过队伍把那些豪门大户再敲一笔了。

  曲虎啸没有给郑存瑞说,私下里安排手下,挨家挨户登门,说中央军要筹粮款,三十亩地以上的,每家最少出一石麦。这比平时队伍筹粮少得多,大家一看,基本上没有二话,都交了;可是过了两天,警察又来了,说是解放军要筹款,这回一家两石麦,这些人就问,不是前两天刚交了吗?

  前两天那是交给国民党中央军了,这一回是给共产党解放军筹粮。

  可是,家里实在没有粮食,你看,新麦还没下来。

  这就不对了,你想想,你给了国民党,不给共产党,那共产党能饶了你?共产党很快就要得江山坐天下了,得罪了他们,你有好果子吃?再说了,万一他们兵败,那还不把气都撒到你们身上,他们可是手里有枪啊,只怕你们半夜睡觉都不安宁。

  大户们一听,也有道理,那就咬牙交吧。就这样,一来一回,曲虎啸又有大把的进项。

  其实这郿坞县人都知道,虽说郑存瑞是县长,可这郑存瑞是个白面书生,而且无论啥事都讲道理;曲虎啸就不一样了,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加上又有官帽,郿坞县的大事小事,都是曲虎啸说了算。所以,连三岁小孩嘴里念叨的儿歌,都是:郑存瑞应了个名,曲虎啸抡的红。

  包袱沟恶战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初十,忽然人们纷纷传说,郿坞县城明天要唱大戏,孙独龙就吆喝大家三五成群看戏走。孙独龙说,不管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要有人捧场,他敢演,我就敢看,不信看戏还能看死人。

  果然,那天的郿坞县城,格外热闹,六月初上,早上不冷不热,从马召口子过来的下山风,吹在人身上,一身舒坦。男女老少,一街两行立满了人,原来是农会、妇女会、各个学校组织的队列,欢迎解放军进城。前边几个解放军骑马,后边队列整整齐齐,每个人胸前都戴了大红花。王修德在人群中看见,领头的,就是到他家借地方的、解放军的师长,陈庚权。

  八云塔下面的戏楼,果然在唱戏,唱的是秦腔戏,名字叫《血泪仇》,戏迷相互一问,都没看过。人都问,这是谁家的戏班子?有人说是房掌柜家的。

  房掌柜  艺名叫云中燕,戏班子掌柜。早年是当红彩旦,唱红陕甘两省,后来,西安城里,陕西省政府一个参事的母亲,看中了房掌柜,要把房掌柜蓄为相公。这省府参事,其实就是当年西安城的黑道老大,也是子承父业,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他妈也就四十挂零。那时候达官贵人家里,太太明里暗里养相公是家常便饭;可房掌柜哪里是这样的人,坚决不从。省府参事就放出风来,说既然不从,从今往后,在西安城,只要看见房掌柜登台唱戏,定然叫人砸摊子。房掌柜听了这话,自己吃了中药,嗓子打了,哑了,再不能登台唱戏,转为写戏本。后来,房掌柜的女儿也从小唱戏,成为西北第一花旦,叫房颖寰。

  那边锣鼓喧天,这边县政府里却是一股悲凉之气。县政府已经没有几个人,只有县长郑存瑞、副县长曲虎啸和几个办事员在。曲虎啸正在骂娘,嫌各科来的人不多,这时,来了一队解放军,领头的,是郿坞中学校长路广田。

  解放军进了大门,两排分列,曲虎啸一看这阵势,虽说心里也没有多少底气,但他的性格,绝不认卯。他端端正正站在办公楼前边,双手叉腰,两腿分开,紧了紧皮带,皮带上挎着手枪匣子,一幅凶相。路广田走上来,倒是很和气,慢悠悠地说,咦,这是练的啥功?

  啥功?我先问你,这是县政府办公的地方,你带着闲杂人等跑这里滋扰公务,是想干啥?

  哈哈哈哈。路广田一阵大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们这个政府已经垮台了,你,还是回去抽几口烟吧。路广田知道,曲虎啸抽大烟。

  垮台?我们的政府是上峰任命的,头顶国徽,腰挎印信,你说垮台就垮台了?再说,不要我们这个政府,这县上的大事小情听谁的?

  政府自然要,但不是你们。从今天开始,我们人民政府接管县上的一切事务。

  人民政府?谁是人民?谁的政府?谁任命你们的?你以为当官理政是开玩笑呢?就凭你三两句话,这县政府就归你了?就改朝换代了?

  人民政府,是人民信任的,人民推举的。自然不是三两句话!路广田超两边一指,是真刀实枪打下来的!

  哼!路广田,路校长,三年前剿灭共匪,在马召黑岔沟,要不是你跑得快,早就成了我枪下的鬼了!如今摇身一变,你倒来教训我来了!

  不错,曲虎啸,你欠下多少血债,你自己知道。就是你那年把我打死了,你能把共产党打完?你们的委员长,花的气力比你大多了,要收拾我们,可如今呢?

  曲虎啸答不上话。

  说到这里,路广田朝两边大喝一声:来,清理!

  只见最前边一个当兵的举起步枪,砰的一声,端端正正打在郿坞县政府牌匾的大铁钉上,那牌子跨啦一声倒在地上。曲虎啸下意识摸了一把皮带上的手枪,想了想,又缩了回去。

  郑存瑞和其他人在曲虎啸和路广田吵嚷的当口,早就从后门走了。这边曲虎啸一看,势头不对,就回到自己办公室,把房门上了锁。这一切,路广田看在眼里。那边曲虎啸刚落锁,路广田斩钉截铁说了一个字:

  砸!

  4,蒙在鼓里

  路广田这个县长这几天自然忙得团团转。成立新政府,虽说是几个月前,就制定了详细的步骤、计划,可是事情一旦做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岔子。这个时候正是农民割麦的季节,县里也有不少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积极分子、农会骨干,但是大多数人家里都有庄稼,好多人要收庄稼,人手不够是最大的不便。好在解放军大部队向宝鸡开进的时候,给郿坞县留下一个营,成立了军管会,所以大局还算稳当。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路广田正在审核第二天开会斗争恶霸曲虎啸的大会议程,机要员匆匆忙忙拿来一份电报。路广田一看,给机要员说,把军管会吴主任叫来。

  吴主任就是解放军这个营长。原来,关中工委和前敌指挥部联合发来电报,国民党秦岭守备区司令王修武,率部正由城固、佛坪一线,向郿坞县回撤。前敌指挥部要郿坞县不要正面冲突,迂回拖延,等待大部队回援,歼灭王修武部。

  路广田和吴主任商量了好一阵子,确定了几个基本思路,一是派精锐侦查员,从马召进山,随时掌握王修武部的兵力、装备、行进路线;二是由投诚的民间武装组成小分队,利用他们熟悉地形的优势,沿途发起阻击,一打就跑上山;三是王修武妻小还在老宅,在东滩王修武老宅四周,部署兵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王修武要带队伍打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郿坞县。曲虎啸安排人手,四处放风,说王司令要回来了,郿坞县就要光复了,共产党这些乱匪马上就要头挂高杆了。

  六月十四上午,路广田带着一个通信员,骑马到板房子、马召、骆峪一带,一是看看沿线阻击王修武的兵力部署,二是,沿山一带有下山风,麦子成熟的早,看看哪家哪户开镰割麦了。天擦黑,回到县城南边的天主教医院,路广田惦记着,这里还住着解放军几个伤员,就到医院里看看。

  陈庚权的警卫员张佐贵就住在这家医院。部队发起总攻的时候,陈庚权冲在最前边,眼看马家军的火力已经不行了,陈庚权松了一口气。这时,眼尖的张佐贵发现在不远处山坡的草丛中,站着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旁边警卫员的枪口正在瞄准陈庚权,张佐贵一个鱼跃,把陈庚权扑倒,子弹从他左边大腿打了进去。

  路广田走进病房的时候,张佐贵正在看书,张佐贵虽说还是个娃娃脸,但是看起书来,却是一脸的沉静。路广田是教师出身,对爱看书的孩子,格外喜欢。他看见,张佐贵看的,是一本道光年间的郿坞县志。

  奥,小张看书啊,早就听说你是个秀才。

  路县长。张佐贵身体艰难的动了一下,想给路广田打招呼。

  快别动,刚刚手术。小张啊,我听医生说手术做得很好?

  嗯,陈师长让我们部队最好的医生作的,说是骨头严丝合缝,长好了以后和原来一模一样!张佐贵的脸上,高兴地像个孩子。

  忽然间,张佐贵眼神中露出一丝惆怅,说,可惜跟不上大部队了。

  路广田轻轻拍了拍张佐贵的肩膀说,没关系,先把身体养好。咦,小张,我听说,你年龄不大,可是兵龄却很长了呢?

  就是,路县长。我家在山西运城凤凰山,38年日本鬼子把我们村烧光了,我们全家都死了,就我和弟弟上山采药没在家,才捡了一条命。家没了,我就跟着部队,是部队把我养大的,那时候陈师长还是团长。

  是啊,每个革命战士,受压迫群众,都有一本血泪账啊。现在好了,咱们胜利了。

  嗯,咱们胜利了!

  小张,我问你,如果身体好了,你愿不愿意留在地方工作?

  留在地方?

  是啊,你看,咱们人民政府现在急需要人啊!

  这个-这个,我还没想过,县长。

  你不要多虑,我只是问问。

  这个时候,值班医生进来查房,这医生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身材娇小,模样周正,一双常年被消毒药水浸泡的小手白白净净,很是可爱。看着医生在量血压,路广田随口问了一句,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姑娘专心看着血压计,答道,路县长,我是东滩人,原来也在郿坞中学上过学,您还给我发过奖状呢!

  东滩人?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是王修德。

  奥,我知道了,你是善人的女儿,后来王神父把你们几个姑娘接到哥斯达黎加学医的。

  对对对!

  血压也量完了,医生正在收拾血压计,突然,张佐贵大喊一声:县长蹲下!

  路广田下意识蹲了下去,彭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窗框上。如果路广田还站着,子弹应该打在头部。张佐贵心想,这个人枪法不错。

  医生吓得小脸通红,路广田反而哈哈大笑:没事没事,别害怕,一个冷枪黑弹有什么好怕的。现在是咱们的天下,不怕。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王淋叶,就是湿淋淋的芦苇叶子。

  这名字寓意好,你们王家不愧是诗书之家!

  说着,路广田出了病房。医院保卫科两个小伙子押着一个人,走到他跟前:路县长,这就是刚才向你开枪的反革命,我们审问了一下,原来是土匪,枪法好,是曲虎啸掏钱雇他杀害你的。

  路广田想都没想,说,放了他吧。你回去告诉曲虎啸,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路广田没有想到的是,曲虎啸还没有收手。第二天上午,县政府机关正在忙碌,突然从前后两个方向,出现了二十几个机枪手,县政府和军管会总共只有十几个解放军,双方一时交火激烈。为了避免伤亡,路广田下令,所有机关干部和驻守的解放军,从政府的地道撤退;关中工委来电指示,在主力部队回撤之前,政府工作暂时转入地下。

  曲虎啸带着他手下的二十几个铁杆,再一次占据了县政府办公楼。他去过县长郑存瑞家里几次,希望郑存瑞出来,重整旗鼓,主持大局。可郑存瑞推说身体不好,猫在家里不出来。不过,郑存瑞给曲虎啸说,按照上峰命令,县长因故不能理事,副县长代理县长职责,这样,你就给咱们代理县长吧。

  曲虎啸等的就是这句话。虽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可有这鸡毛总比没有强。

  其实,即便是没有代理县长这个虚衔,曲虎啸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实在是不能看着共产党坐了天下,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做了不少天怒人怨的事情,共产党要是算起这笔账,别说一个脑袋,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所以,他要拼死跟共产党见个高下,宁肯放倒,绝不认卯。

  占领了县政府办公楼,曲虎啸让人在县城的主要街道拉起大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秦岭守备区六万官兵回防郿坞”,“王修武司令是郿坞人民的好儿子保家卫国的铁将军”,“共匪滋扰不得人心口称解放闹剧一场”等等,而且放出风来,三天以后,王修武司令带领秦岭守备区六万官兵要回防郿坞县,县城举行盛大阅兵式,唱大戏三天。

  看着曲虎啸的阵势,人们纷纷传说,共产党跑了,国民党还没走,天下还是国民党的。孙独龙说,今年戏多啊。不管天下是谁的,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只看戏。

  六月十五,王善人已经领着伙计开镰割麦了。今年收成还算好,一亩地打二百多斤没一点问题。王家惯例,割麦之前杀一头肥猪,给伙计们和甘肃一带过来的麦客吃好。收麦时节,天气已经热了,一头猪,只留下小部分肉做臊子,大部分炖成白肉,随时可以拌上油泼辣子、蒜泥吃。

  晚上吃完饭,伙计们都散了,王善人又沿着麦捆垛仔细查看了一遍,这个时候最怕火,往往一把火,一年的辛苦就化成灰了。

  这当口,院门口又来了小卧车,王善人认出来了,就是前几天王修武回来坐的那个车,他赶忙走到跟前,不过车门打开之后,下来的却不是王修武。来人说,他是王司令的参谋长,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王善人。

  王善人回身到屋里,展开信一看,果然是五弟王修武的笔迹:

  兄长大人:前方军情吃紧,弟四处辗转,今特派人来接妻小,望兄长自己珍重,弟纵在天涯海角,亦不忘每天为兄长和家人祈祷!

  王修武  匆匆

  看完信,王善人问参谋长:你家司令人现在在哪里?

  实不相瞒,司令人在汉中。我们把夫人接到西安,那里有军用飞机送夫人过去。

  汉中?不是说你家司令从佛坪往郿坞县进发,三天后就到了吗?

  参谋长苦笑一声,说,您别信。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路广田也得到消息,王修武回防郿坞县,完全是虚张声势,其实,他的部队,大部分已经四散逃跑,剩下的几千人马,跟着他到了汉中。关中工委电告,解放军主力部队,五千精锐,三天以后回防郿坞县。

  曲虎啸显然还蒙在鼓里,他还在起劲的一边安排三天以后迎接王修武的阅兵式,一边加紧搜捕共产党以及农会、工会、各个乡村、学校的积极分子。关中工委指示,将计就计,三天以后,借曲虎啸搭好的戏台,召开公捕公判大会,镇压曲虎啸等罪大恶极、气焰嚣张的反革命分子。

  5、两个县长斗台

  三天很快过去了。

  纸里包不住火,曲虎啸也知道了,王修武的队伍早就跑到汉中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放出去的风声不可能收回来;再说,他曲虎啸也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他让人连夜从周围各县买来一些国民党旧军装,让原来各个山头的土匪统一穿上,扛上长枪,别上短枪凑个人数。枪不够,就扛个棍子,反正大老远谁也看不清。

  六月十八一大早,晴朗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曲虎啸东拼西凑,整了五百多号穿着军装扛着枪的庄稼汉,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到了八云塔下的大戏楼。戏楼上设了主席台,横幅上的大字是“热烈庆祝郿坞县光复表彰大会”,代理县长曲虎啸坐在正中央,郿坞县商会会长、县政府各个科长,县内几大财东,还有楼观台的道长、仙游寺的方丈,都坐在主席台。按说人五人六坐在主席台,可是一个个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锣鼓唢呐一直在吹吹打打,这时,主持会议的人走到麦克风跟前,语调亢奋地宣布:表彰大会现在开始!现在,请郿坞县代理县长曲虎啸训话!

  曲虎啸不慌不忙,走到麦克风跟前。他一身制服,身材魁梧、笔挺,很有官体。

  各位父老,各位贤达!想我郿坞县,本来是山清水秀、鱼肥米香的富庶之地,政通人和,民众安居乐业,一派祥和。不料,有几个不自量力的共匪,走投无路,穷凶极恶,竟然大胆另立政府,冒充县长,实在是自不量力!这堂堂政府,乃是省府任命,岂是不轨之徒随便一句话就能更改的!在这里,我正告一切残余共匪,擦亮眼睛,认清形势——

  就在曲虎啸讲得正起劲的时候,刷刷刷刷,一排整整齐齐的解放军队伍,走进了会场,很快分列成四个方阵,把会场围了个严严实实。解放军的队伍整整齐齐,胸前的长枪都擦的乌黑发亮,相比之下,曲虎啸组织的那几百号人,一看就不是打仗的料。

  说话间,解放军两列队伍从戏楼两侧登上台子。

  一时间,主席台上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该走该留。这时候,也穿着军装的路广田大步上台,对着主席台上的人,双手做了一个坐下的示意,众人一看,稍稍放心,都坐了下来。张佐贵和另一个战士一步上前,张佐贵从腰间甩出一根麻绳,三下五除二,把曲虎啸绑了个结结实实。

  曲虎啸使出全身力气反抗,嘴里大骂不止;怎奈,别看他人高马大,他和张佐贵两人一交手,原来是个草包,根本不是张佐贵的对手,那张佐贵虽说瘦一些,可是手上脚下,要劲有劲,要窍有窍,显然是练过的。

  啪啪,两声枪响,刚才大会横幅从两头掉了下来,两个战士从两边爬上梯子,很快拉起一个新的横幅,只有六个字,每个字有一人高:公捕公判大会!

  路广田走到麦克风前,对台下深深鞠了一躬,声音不高,就跟拉家常一样,缓缓开口道:

  各位父老乡亲,刚才曲虎啸说自己是国民党县长,我给大家更正一下,国民党已经垮台了,他要列队欢迎的王修武司令六万人马,早已经逃跑的剩下四五千人了,而且还从汉中往南逃跑,所以,你曲虎啸是等不来了。共产党,不是匪,是专门给人民谋福利的。大家可能也都知道,我,就是共产党!

  人群中间一阵骚动。

  有人说,共产党都是一些不要命的穷光蛋,大家想一想,我路广田,祖上翰林,家里虽说算不上豪富,可也绝对不愁吃穿,我为啥要加入共产党?就是我看准了,这个党,上合天道,下顺人心,一定会受百姓拥护!我也高兴地看到,在咱们郿坞县,共产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不少,这是大好事!

  说到这里,人群中不断交头接耳,尤其是曲虎啸组织的那些拉来凑数的人。这时候路广田说,大家都知道,国民党催粮要款,残害百姓,所以官逼民反,一些人被逼上梁山。我们共产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凡是原来当过土匪,包括在国民党政府里当过警察宪兵的,从现在开始,主动找到县军管会,说明情况,上缴武器,我们一概不究,大家该干啥干啥,所以,下边这些拿枪的弟兄,你们该回家回家吧,上有老下有小,又到了忙口,再不要让人当枪使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不少人当场脱下国民党的旧军装,连手中的枪杆子一起扔到地上,扭头走人。路广田脸色一变,继续说:

  我们共产党还有一个政策,首恶必办!押上来!

  人群伸长脖子看过去,只见五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被押上戏楼。大伙一看,不得了,共产党真的有杀伐!这五个人里头,三个都是郿坞县有名的大财东,另两个是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曲虎啸被推到了这五个人的最前头。

  各位父老乡亲!有人说,这几天我不见了,逃跑了,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几天,我在办案子,就办这六个人的案子。我们得把案情查实,办成铁案。我要把这案卷,装到坛子里埋在地下,过上千百年,后人翻出来,都不会说我弄错了。这六个人,我把他叫郿坞六霸,横行乡里,坏事做尽,每个人手里都有几条、几十条人命。经过关中工委审查,我宣布,对以上六犯,就地执行枪决!

  战士把准备好的白牌子挂到这六个人头上,牌子上写着这个人的名字,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号。戏楼下一角,有几个战士抬了几根大木头,上边架着两块门板,搭起了一个临时的行刑台。

  六个人里,有两个吓得尿了裤子,一个不停地放声大哭。只有曲虎啸,嘴里不停地高喊:老子不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路广田,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早有一排枪手举枪瞄准了郿坞六霸。张佐贵瞄准的,正是曲虎啸。听见曲虎啸不停叫骂,路广田在麦克风前大喝一声:慢!

  路广田跳下戏楼,从张佐贵手里接过步枪,走到曲虎啸跟前,对他说:曲虎啸,我们共产党人做事,对得起天地,不惧怕鬼神。我和你无冤无仇,今天法办你,这叫为民除害。我若是做错了,你变成厉鬼,不要找别人,你就找我来!我等着你!

  说着,路广田举枪瞄准曲虎啸,其他战士同时举枪。张佐贵大喊一声:放!砰砰几枪,六个肉球瞬间倒地。

  路广田再次登台,对着麦克风说:父老乡亲,大家安心过日子,该干啥干啥!我就在县政府,大家有啥事情,随时来找我,时间不早了,咱们散会!

  话毕,路广田回身,跟戏楼上的三老四少一个个握手。楼观台的道长不停的说:两个县长斗台,今古奇观啊!共产党一心为民,必得天下啊!

  谁都没有注意到,台上的一幕幕,台下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看的真真切切,这个孩子,叫曲四毛。

  曲虎啸一共有六房老婆,曲四毛是三房生的,那年六岁。表彰大会那天,三房坚决不让儿子去,这三房性格好静;曲虎啸的小老婆,六房,喜欢看热闹,非要领着曲四毛到戏楼下面。六房自己没有生养,平日里把这曲四毛当成亲生孩子一样,喜欢逗孩子玩,三房也就没有在意。直到张佐贵绑了曲虎啸,六房一看不对,赶忙拉着曲四毛往家跑。可这曲四毛趁着人多,拧身就挣脱了,又跑到戏楼下。

  砰砰几声枪响,眼看着疼爱自己的爹爹,曲虎啸,脖子一歪,倒在地上,身下流出一大滩血,曲四毛这才明白,这就叫人死了。

  那一刻,曲四毛就深深记住了两个人,一个是用绳子绑了爹爹的张佐贵,一个是亲手开枪打死爹爹的路广田。

  曲四毛好像迷瞪了,直到半下午才回到家,身上满是尘土。三房一见儿子回来了,一把拉过来抱住儿子,紧紧关了大门。

  6、不降反升

  枪毙了郿坞六霸,在关中道上可是像炸雷一样震动。成千上万的庄稼汉,原来也知道官府欺民,但是不知道该咋办。有的和曲虎啸辨理,被投进监牢的;有的和豪绅犯嘴,被毒打致死的。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只知道背地里呼天叫地,埋怨自己命苦;却不知道咋样才能铲除害人恶霸,寻回朗朗乾坤。

  这些事,共产党做到了。

  所以,随着郿坞六霸人头落地,郿坞县、直到整个关中道,人心就归了共产党、解放军。庄稼汉们只知道感念上苍,说是老天爷实在看不下去世道险恶,贫富不公,才把共产党派下凡来。

  傍晚时分,路广田骑着自行车,来到马滩郑存瑞的老家。这自行车,还是英国三枪牌子,是原来县政府里边的。郑存瑞还在地里收麦,路广田就直接撵到地里。

  郑存瑞没有穿平时穿的中山装,只穿了一件白颜色的对门襟褂子,就跟一个关中农民的样子一样,正把镰刃子倒了个个儿,收拾回家。关中农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割麦时节,到了地里,才把镰刃子安到外边;出庄稼地,一定把镰刃子安到里边,以免伤人。

  见路广田来了,郑存瑞半冷半热的说,县长来了。

  哈哈,你也是县长啊。路广田比郑存瑞大几岁,两人原来私交不错,郑存瑞当县长的时候,路广田经常邀请他到郿坞中学,给学生讲留学日本的见闻,路广田知道,郑存瑞的病,完全是装的。

  看着郑存瑞白里透红的脸色,路广田说:不是说你病了吗,我看你这割麦这两下子,甘肃麦客也赶不上你啊。

  路广田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不想,郑存瑞却不买账,直接冷冷地说,你枪毙了曲虎啸,说吧,把我是枪毙,还是投监?

  路广田停下了手里推着的自行车,脸色也严肃起来:曲虎啸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给你这个县长栽了多少赃,挖了多少坑,你比我清楚。你不一样,你干的事情,大家都能看到,你是个好县长。

  这话大大出乎郑存瑞的意料。他正在愣神,路广田放下自行车,把他的肩膀往下一按,郑存瑞坐到一捆麦捆上,路广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郑存瑞问:

  这么说,共产党不追究我?

  路广田一边说话,一边揪下一棵麦穗,放在手心三揉两揉,吹掉麦壳,手心里就剩下光溜溜、圆鼓鼓、绿铮铮的麦粒,新鲜的麦粒。路广田一把把麦粒扣进嘴里,大嚼起来。哈哈哈,不光不追究,还要重用。县长这个乌纱太小了,配不上你了!

  啊?郑存瑞惊得目瞪口呆。

  我来,就是通知你。路广田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郑存瑞。

  上级研究过了,鉴于你的学识能力,你在郿坞县的作为,任命你为咸阳市副市长,主管农林水利。你晚上收拾一下,明天上午十点,来车接你上任。好了,事情说完了,我该走了。

  哎,别别——郑存瑞还没回过神,路广田已经骑上自行车走了。

  郑存瑞坐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麦收时节,傍晚时分,田野里四处散发着成熟小麦诱人的味道,家家户户冒起炊烟,辛苦了一天的人们,看着今年的好收成,不知道劳累,欢声笑语,呼朋引伴。

  回家的路上,郑存瑞走得很慢,看着暮色中朦胧的村庄田舍,他想起了好多事。在日本国读书的时候,看到日本的先进,他就立下誓愿,要尽平生所学,为父老造福,为祖国效力。当初选专业的时候,他选的是水稻作务,因为郿坞县、尤其是渭河滩一带,广种水稻,他就想着帮助父老乡亲多打粮食,过好日子。

  可是回到国内,省府任命他做了县长,他本想着在县长位子上大干一番,哪里知道,太天真了。那国民党的政府,个个是争权夺利的好手,却没有几个像他这样,为老百姓想的,所以,当县长这几年,他干得很憋屈。听说共产党打过来了,他倒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心想,反正这个县长也没什么干头,不如重搭台子另唱戏。所以曲虎啸请他再度出山,他坚决不干。

  那天公审六霸,郑存瑞打心眼里佩服共产党,对作恶多端的六霸,郑存瑞也曾经有过整饬的念头,可那六个人,树大根深,哪一个他都不敢动,稍有举动,别说搬不动人家,说不定,自家的身家性命都难保。

  只是,那天之后,郑存瑞也一直在想,共产党把自己,怎样发落?他在心里设想过几个去处,比如到学校教书,到研究所搞研究,却压根没想到现在这个结局。

  晚上回到家里,郑存瑞和父母一起吃饭。父亲一言不发,母亲一个劲唉声叹气,说是时运不济,共产党来了,解放了,郑存瑞这县长当不成了不说,弄不好还要像曲虎啸那样,人头落地,或者是锒铛入狱。老太太越说约害怕,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

  郑存瑞的父亲其实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但他还是安慰道:她娘,你放宽心,咱存瑞和那曲虎啸不一样,咱孩子走得端行得正,半夜不怕鬼叫门。再说了,咱们一家,原本是逃难过来的,你看,现在有吃有穿,存瑞留了洋,当了县长,咱也算是享过福了,这老天爷,没有亏待咱们,所以就是不当那个空名头县长,咱也算是享过福了,你就放宽心吧,天不会塌下来的!

  听到这里,郑存瑞心想,还是跟老人实话实说吧,免得老人疑猜。

  大,妈,下午路广田找我了。

  嗯,我看见了。他怎么说?把你怎么办?郑存瑞的父亲问。

  怎么办,郑存瑞调皮的笑了笑说:反正县长是当不成了。

  母亲忙说:当不成就当不成了,咱回家种地,安安生生的,只要一家人能守在一起。

  哈哈,我要调走了。

  调哪里?

  调到咸阳市,当副市长?

  啊?!

  曲虎啸的六个老婆,大房二房孩子都大了,另有院子;四房娘家也是大财东,平时住在娘家;三房、五房、六房住在一个院子,曲虎啸平时就回这个院子。六房刚进门没几年,原来是个窑姐,让曲虎啸迷上了,就收到家里。枪毙了曲虎啸,这个院子大门就很少开过。

  这三房,娘家也是读书人,自幼懂得一些道理。所以,上上下下有事情都问她,就是曲虎啸在世的时候,也是三房当家。大概是枪毙曲虎啸七八天以后,六房找到三房,把曲四毛支到院子玩耍。

  三姐。

  六房刚一开口,三房微微点了一下头。

  三姐,你看现在这阵势,共产党怕是饶不了咱们,你说,怎么办?

  三房早料到,六房可能会提说这个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边走边看吧。

  哎,三姐,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要不,咱们躲一躲?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妹妹,你还年轻,要是想好了下一步路,姐姐一定成全你。

  话说到这里,六房扑通一声,跪倒在三房面前。

  妹妹,快起来,有话好说。

  六房这时眼里流出了泪花。姐姐,不是我绝情,你看,我不像你,还有个四毛,有个指望,我这膝下没有个一男半女,将来总是没有下场,所以,我是想——

  你不用说,姐能体谅你。你莫不是要再走一步?

  六房不说话,脸红了。

  是不是那姓赵的?

  六房还是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三房起身,拉起六房坐下。她说的姓赵的,众人不知道名字,都叫他赵混混,早年当过曲虎啸的勤务兵,人很机灵,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因为逛窑子赌钱,惹是生非,和曲虎啸的六房不清不白,后来让曲虎啸撵走了。

  也好,你还年轻,应该再成个家。只是这个姓赵的,以后你还要拿捏好他,别再惹事,安安生生过日子,赶紧生个一男半女,也就安心了。

  姐姐说的是。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六房头又低下了,说,姐姐知道,那姓赵的,家里穷的,炕席都是三个大窟窿,要是现在办事,你妹妹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三房眼看着六房眼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转,赶紧转过头去。都是女人家,眼见这六房走到这一步,三房也难受。

  三房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蓝绸子包着的东西,双手递给六房:

  妹妹,这个,你拿着。

  这——,这是什么?

  这是三根金条,权当姐姐给你的嫁妆。四毛他爸不在了,姐不能让人笑话你,姐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不是姐姐撵你,你还是早点和那姓赵的成了吧,咱们家,往后不知道还有什么灾祸,及早离开,是好事,姐说这番话,都是为你好,你能明白吧?

  姐——

  六房嚎啕大哭,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7、初次萌动

  一晃,四五个月过去,到了冬天。

  伤筋动骨一百天,张佐贵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走动了。这天,他正在医院院子里望着南山出神,远处,楼观台香烟缭绕,隐隐能听见仙游寺的诵经声。张佐贵想起,他的家乡,南边也有那么一座山,不过不叫终南山,叫凤凰山;山上也有那么一座庙,不过不叫仙游寺,叫凤栖寺。

  在那几天,张佐贵听别的战友说起,包袱沟战役,朝自己开枪的,是秦岭守备区司令王修武的贴身警卫,大伙都说,那个人,长得和张佐贵一模一样。张佐贵离得远,看不清,他心里想,莫非是弟弟,佑贵?他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五味杂陈。这么多年,没有弟弟的消息,心里一直牵挂着;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蛛丝马迹,却是在两军阵前,刀兵相见;而且,打了自己一枪的,正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亲弟弟!

  张佐贵绝对相信,弟弟是没有看清自己。要不然,就是别人拿刀架脖子上,弟弟也不会朝自己开枪。

  就在这时,王淋叶急匆匆跑过来说,小张,快,你的电话!

  张佐贵跟着王淋叶,急忙来到一楼的院长办公室,拿起听筒,他一下就听出了陈庚权的大嗓门,这让他有点喜出望外。

  首长,你们现在打到哪里了?

  哈哈,现在大部队已经打到兰州了,我在宝鸡,我的腰,让子弹咬了一口,上级首长命令我,就地治疗。哎,先说说你,腿脚怎么样了?

  全好了!首长,什么时候让我归队呀?不在你身边,离开咱们部队,脑子里空落落的。

  是啊,咱爷俩毕竟混搭了十来年了,你还别说,没有你,我也不自在,新来的通信员,就是没有你趁手!

  那,赶快让我归队吧,好好跟着您!

  哎,——。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张佐贵感觉不妙,他怯怯地问,怎么了,首长?

  小张啊,我今天专门打电话,就是为这事,地方党委的同志啊,看中你了,要把你留下来,留在地方工作,你看,咱们刚刚解放,政权还不牢固,敌特分子还很多,地方的肃反镇反任务很艰巨,大家觉得你有战斗经验,又有文化,觉悟高,所以,要给你在地方压担子呢!

  可是,我还是在你身边心里踏实——

  这可不像革命战士说的话啊,干革命就是哪里需要冲向哪里,再说,地方领导可是看重你的能力,才要留下你,有些同志可能想留在地方安安稳稳,地方政府还不需要呢!所以,你呀,就安心在地方干,等我仗打完了,就去看你,将来有机会,还可以把你调到我身边!

  首长,只要你不忘我就好!

  不会的!咱爷俩已经谁离不开谁了!那就这样,这边还有事,我挂了!

  首长再见!

  接完电话,张佐贵呆呆的走出院长办公室。王淋叶跟在后边,声音不大,问了一句:小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张佐贵回过头,看着王淋叶那张吹弹欲破的笑脸,自己脸也红了,说了一句:咱俩谁大谁小啊?小张也是你叫的?

  这一问,王淋叶脸也红了,两只手不停地转着辫子梢,说,我知道你是战斗英雄,那,我该怎么叫你?

  嗯,还是叫小张吧。没什么事。

  我看你接完电话,好像不高兴,这不好,要心情愉快才能彻底恢复!

  我——我没事,挺愉快的。

  那好,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我是医生。

  张佐贵认真的看着王淋叶的眼神,忽然觉得很温暖,他连着点了几下头。

  八岁那年,一家人被日本兵杀害,张佐贵和弟弟张佑贵就跟上打日本的队伍,跑跑腿,送个东西,照应个伤病员,部队也就收留了这两个娃娃兵。兄弟俩商量好,一人跟着一只队伍。那个时候他们分不清谁是谁,看着两边的队伍,衣服颜色不一样,就一人一边。弟弟张佑贵跟的是国民党的队伍,张佐贵跟的是共产党的队伍。

  常年的行伍生涯,张佐贵比一般同龄的孩子多懂好多事。只是,经常一到晚上,他就想起爹娘血淋淋的尸首,想起自家院子熊熊大火的情景。刚参军,他一心想要打鬼子;后来参军了,入党了,他知道了好多革命道理。他想,自己跟了共产党,共产党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从今往后,共产党叫干啥,就干啥,绝无二话,绝无二心。

  只是,张佐贵毕竟已经二十岁了,遇见同龄的大姑娘,难免动心思,何况,眼前的王淋叶,是这么一个可意的人。

  张佐贵哪里知道,自己在医院养病,外边的世界,可是风风火火,一天一变样。新政府百废待兴,头绪太多;陈庚权之所以打这个电话,就是因为,路广田整天通过军管会,要求部队,把张佐贵等几个适合从事地方工作的同志赶快补充到位,因为新政府缺人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六霸虽说是枪毙了,可是,六霸都是树大根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甚至几代人,他们的门生故旧、亲戚朋友,一时间跟人民政府严重对立起来,路广田经常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信封,里边要么是刀片,要么是子弹。有一回,他在办公室忙到半夜回家,骑着自行车,黑暗当中,有人在他后背,猛地擂了一棍子,连人带车当时就倒了,他起身点了一支烟,在原地坐了一会,才缓过劲来。

  十月的风,钻窟窿。那时候,十月天气,就已经很冷了。千百年来,按照农时节气,农历十月以后,地里就没有什么活路了,人们就开始窝冬了,就是早睡晚起,多静少动;身子弱的,年龄大的,基本上就不下炕了。

  赵混混和六房,三转两转,在东滩附近一个废弃的庵棚暂时住下来。六房压根没有提说金条的事,因为这事要是让赵混混知道,不出几个月,抽烟赌钱就折腾完了。天冷了,那庵棚四面漏风,六房哪里受过这份罪,就叫赵混混,把那庵棚苫严实了。

  可这赵混混,原先和六房偷偷摸摸的时候,六房说啥就是啥;如今住到了一起,在庄稼汉人眼目中,就是名正言顺过日子了,赵混混就露出了原型。赵混混不光喜好赌钱,烟瘾还大,抽大烟,就是老辈人说的福寿膏。经常是六房好不容易攒几个私房钱,给了赵混混,他一出门就钻进赌场或者烟馆了。

  好在解放了,政府开始禁烟,禁赌,赵混混想抽烟赌钱,没那么容易了,有时候烟瘾犯了,就拿六房撒气。六房也不敢声张,因为她也知道,新政府也在盯紧着她和赵混混。

  六房住的那庵棚,没有门,就是一个帘子,里边除了一床蓝棉絮,没有别的东西。有一回六房好说歹说,赵混混才在庵棚四周,用包谷杆围起了一圈围墙,这样好赖也算有个院子。

  一天半夜,六房好不容易睡着了,听见外墙门口有响动。赵混混经常不着家,她一个人,又冷又怕,颠三倒四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听见动静,赶忙起身,只见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绑着赵混混进了院子。

  哎吆,两位大哥,这,这是怎么了,你们,你们把人放了,有什么话,好说。

  六当家的,咱们就直说了吧。你家混混,在我们那里,烟钱、赌债欠了一河滩,这每回他都说,下次一块还上,可每回都是旧账还没还清,又添新帐。你也知道,新政府了,我们弄这事也不容易,偷着藏着,要是政府发现了,那我们还不得进监狱?

  这,好说好说。总共欠你们多少钱?

  欠的钱嘛,我们不要法币,大概算了一下,我们听说,你原来有一副镯子,是曲虎啸花了五十个银锭子给你打的,有这两副镯子就差不多了。

  两位大哥,你们也知道,我从曲家出来,一分一文都没拿,身上的首饰,买个柴米油盐,都当光了,不怕你们笑话,这床上的被子都是从鬼市买来的,那还有钱啊?

  另一个壮汉接过话说:看来确实是没钱,混混也是这么说的。这样,你家混混说了,家里实在没钱,我们也不难为你,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只要你今晚上把我们俩伺候好了,欠的钱,一笔勾销!

  这!——你们——

  六房自从做了曲虎啸的姨太太,哪里受过这样的轻贱,他气的手都哆嗦起来。不料一个大汉径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就去抓她的前胸,说,不用装,你现在又不是什么姨太太,再说,你以前不就干这个的吗?

  另一个汉子在赵混混的两个膝盖后面狠狠踢了两下,赵混混跪在了地上,他连哭带喊的说:小六啊,你一定要救我啊!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今晚上要是不了断这个事情,我的胳膊腿,肯定就不浑全了啊!你想想,你以后还的指望我,咱就咬咬牙,过了今晚上吧!

  这时候,那边六房的衣服已经被解开了。六房就这样,在两个壮汉中间滚了一夜,差点虚脱过去。直到天明,两个人才解开了赵混混,说,江湖上行走,我们说话算话,欠钱一笔勾销。我说混混,你家小六,真有两下子!

  8、新婚就要别离

  原来陈庚权在宝鸡受伤住院以后,就没有随部队向西开进,留在医院养伤。解放那年,陈庚权三十九岁了,从十几岁跟着红军,打游击,反围剿,爬雪山,过草地,打鬼子,打胡宗南,打马家军,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个男人,该成个家了。

  陈庚权不像张佐贵,没有伤着骨头,伤势本来就不重,调养了两个多月,很快就好起来了。这天,宝鸡军分区安排几个劳动模范来看望战斗英雄陈庚权,其中一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中等个子,脸蛋红扑扑的,说话走路一溜烟。姑娘叫孟格莹,原来是宝鸡师范的学生,也是个地下党员,更是宝鸡的支前模范,一手好针线,给解放军做军衣军鞋,十里八乡都比不过他。加上有文化,能写会算,地下党组织就安排她到凤县被服厂当会计。那个时候,被服厂还是民国政府管理的。

  这凤县被服厂,是抗战时候几个外国人和爱国华侨掏钱办起来的,当时是给前线抗战部队供应军服军鞋、棉衣棉被;后来又发展到,在被服厂附近办了一所野战医院,那些重伤员一般都会安排到这里治疗。凤县在宝鸡西南,山大沟深,属于大后方,相对比较安全。

  孟格莹在被服厂,不光把被服厂的事情干得井井有条,还用一切机会,给被服厂的官兵讲国共双方交战形势,讲革命道理,随着解放军势如破竹,被服厂的国民党官兵越来越觉得孟格莹说的是对的,最后,竟然集体投诚,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其实,解放的时候,这种事,挺多的。这一下,组织上就对孟格莹刮目相看了,觉得她不光是个好会计,组织、宣传能力都很出色,就把孟格莹当苗子培养。

  一进病房,看见陈庚权,孟格莹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陈师长,我们还担心你咋样了,你看,你这不好好的吗?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嘛!

  是啊是啊,陈庚权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是组织上和大伙照顾的好啊!

  有个妇联的老大姐,开玩笑说:大伙可没照顾你,是小孟照顾你,照顾得好!

  一行人说了一会话,各有各的事,就要走。这时,陈庚权红着脸说,小孟,你等一会,我有事跟你说。

  几个姐妹一看,冲孟格莹吐了一下舌头,都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陈庚权和孟格莹两个人。孟格莹不知道陈庚权的心思,以为要说工作,就大大方方地说,陈师长,什么事?

  陈庚权从病床边坐了起来,我,我——

  哎呀,我的大英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什么事,你说。

  战争年代,人们没有那么多的酸文假醋,说话办事都是机关枪一样,快节奏。

  孟格莹哪里知道,陈庚权这个时候浑身的血液流得飞快,感觉血就要从头顶冒出来一样,脸红的跟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手心都冒汗了。

  看见陈庚权的脸色,孟格莹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仿佛害怕孟格莹跑了,陈庚权一下紧紧抱住了孟格莹,这下孟格莹反倒不害怕了,他躲在陈庚权怀里,像一只胆小的猫咪,微微闭上了眼睛。

  小孟,你真好!

  孟格莹挣脱了陈庚权,小声说,陈军长,你才好呢!你是战斗英雄,人人都敬重你!你、你要是看得上我,那、那、那你就找人提说这事啊!

  说完,一溜烟跑了。

  一个月以后,在宝鸡市文教局局长、也是孟格莹老师的介绍下,孟格莹和陈庚权举办了婚礼。婚后不久,陈庚权被任命为宝鸡军分区副司令员、宝鸡地委副书记,孟格莹因为工作需要,调到甘肃天水,负责给前方部队筹备军衣军鞋、医疗卫生器械。

  到了天水,孟格莹肚子已经很明显的时候,还跑前跑后,给前线组织物资,部队首长和天水当地的领导都说,这个宝鸡的女娃娃真能干。

  孟格莹临走那天,约好的下午三点,坐军管会的大卡车到天水,早上收拾行李、交接工作,一直忙到快两点;她在灶上要了两个馒头,一根葱,孟格莹一边吃着,一边想还有什么事。这时候接到电话,陈庚权要她回家一趟,说是把一个重要东西忘了。

  孟格莹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回到家。所谓家,就是一间房子。一进门,孟格莹忙问,老陈,你说,忘了什么东西?陈庚权脸腾地一下红了,说,没忘什么东西,就是不想让你走。说着,就抱起了孟格莹。

  不知道是因为就要离别,还是大白天很少有过温存,那天陈庚权劲特别大,孟格莹满头冒汗,说,你呀,哪来的邪劲!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她心想,也许是陈庚权结婚太晚,或着也许是他身体素质好,让自己做了一个身心都最满足的新娘子。

  其实,孟格莹何尝不留恋在宝鸡过安稳的日子。解放前,国民党整天通缉追捕,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解放了,又是新婚,孟格莹也想过几天松泛的生活;可是,上级的命令,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再说,孟格莹也明白,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能活到今天,看到解放,看到自己的理想实现了,就是天大的幸福!

  临出门,陈庚权说,你到天水,不光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你不要不好意思跟组织说,组织是通情达理的。

  孟格莹轻轻点点头说,我知道。只是,我不在家,没人给你做饭了。

  嗨,这你不用管,机关食堂不是好好的吗。

  嗯,那我走了。有事,你打电话到天水军分区。

  一天上午,陈庚权恰好在办公室,门口的警卫员用内线电话报告说,有人找他,陈庚权出门一看,原来是孟格莹的妈妈,他和孟格莹的婚礼上,老人家来过。其实那时候孟格莹的妈妈还不到五十岁,但是因为人瘦,又裹着小脚,扎着裤腿,一身黑衣服,头上顶着一块白手帕,用银钗扎在头发里,所以就是一个典型的关中老太太的形象。

  陈庚权一见老人家,赶忙拉着老人要进机关院子。老人说,我不进去了,影响你工作。你把这个拿走。说着,递过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竹篮子,陈庚权掀开盖布一看,满满一篮子锅盔,都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这是关中西府人都做的一种锅盔,有半拃厚,里边加了调料,特别好吃,陈庚权吃过。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说,格莹说,你饭量大,我怕你食堂吃不饱,你是领导,又不好意思说,所以就在家里做好了,你要是饿了,就吃上一块两块。

  老太太说完,拧身就走。陈庚权紧喊慢喊,老人已经走了。看着老太太一双小脚,陈庚权心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愧疚。

  9、有刺客

  几天以后,张佐贵的伤完全恢复好了,一天,县政府通信员找到他,要他到县政府找路县长报到。

  路广田给他安排的任务是,到河滩专区当区长。

  解放初,郿坞县新政府根据形势需要,增设了两个专区,都是当时剿匪的重点地区,一个是板房子专区,是指郿坞县南部的山区,下辖9个乡,山大沟深,人烟稀少,历来是土匪窝子,国民党溃败的时候,也是沿着这一带的山路逃到四川,沿途留下不少残兵,这些残兵,不愿出力耕田,又想着吃香喝辣,所以这一片经常有土匪劫道绑票。

  另一个就是河滩专区,主要是渭河南岸,当地人叫九滩十八庵,这一代因为大都是外省外地移民,四路八斜的人,摸不清谁是干啥的。所以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人民政府通缉的逃犯、在原籍待不下去的混混、被镇压的土豪恶霸的家眷,都会选择到九滩十八庵,这里好躲藏。

  打仗对张佐贵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剿匪,和打仗还不完全是一回事。打仗是明对明,剿匪是明对暗。张佐贵就琢磨,从军事上收拾这些敌特分子不难;怎么从根子上让这些散兵游勇彻底归顺,心服口服,那就不容易了。

  路广田和张佐贵商量,河滩专区区政府,就设在东滩。这里是九滩十八庵的中心,加上当地的伪保长、大户王修德、王善人,人很开明,对新政府很配合,在乡党邻里中间威望也高。县上经过勘察规划,在东滩西北方向耿峪河口,筹建专区区政府、医院、一所学校。在区政府没有建好之前,暂时租住在王善人家,王家很欢迎。由此,张佐贵踏进了王善人家的门槛。

  这王善人家五间三进的院子,其实最前边的五间房子,中间一间是过厅,其余四间平时是客房,就是为过往客商、行人临时落脚提供个铺位,所以,张佐贵住到这里很方便。

  进门那一天,王善人仔细打量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中等偏上个头,走路虎虎生风,虽说有点瘦,但是丝毫不单薄,长期当兵练就的目光,机敏中不乏沉稳,有一股凛然之气。王善人当时就想,这人身上带着正气、福气,住到这院子里,准能镇住邪气、怪处,是好事。

  谁料想,刚住进来不到十天,就差一点出事。

  那天晚上,张佐贵和王家人睡下好一阵子了。约莫半夜丑时,张佐贵听见门外有响动,就悄悄下炕,随手从枕头旁边摸出匣子枪,躲到门背后看看动静。果然,过了一会,张佐贵房间的门槛被人从外边撬了起来,一个人影,很麻利地从门槛下边钻进了他的房间。张佐贵还站在门背后没有动,只见进来的人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朝着炕上砰就是一枪。

  这时候,张佐贵一把从后边扑上去,把来人的小胳膊使劲一转,枪落在地上。两个人撕打起来,那人三下五除二,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王克勤听到前院的动静,端着马灯来了。张佐贵打开门,叫王克勤掌灯近前,一看,趴在地上的人,王克勤认识,是疙瘩头村人,前几年进山当过土匪。

  说吧,叫啥名字,谁叫你来的?

  叫杭有为,以前山上当家的叫我来的。

  叫你来干啥?

  杀你。

  为啥杀我?

  你是区长。能杀县长更好。

  你们当家现在在哪?

  在终南镇东头铁匠铺里,装成打铁的伙计。

  你家里还有啥人?

  还有老娘,老婆,三个娃娃。

  你们当家的长啥模样?

  小个子,敦实身材,串脸胡,外号叫板凳腿。

  张佐贵仔细看了看来人用的枪,这是一把驳壳枪,枪筒前边还装了消音器,变成了无声手枪。按说一般的土匪,手里不会有这么好的家伙。

  想了想,张佐贵说,杭有为,不追究你,你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一家大小的。现在解放了,要走正路,不要给人家当枪使。

  杭有为爬起来,两腿哆嗦,一路小跑。过了几天,张佐贵抓住板凳腿,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有人把一根金条和那把无声手枪交给板凳腿,要他杀共产党的干部。县政府有解放军站岗,不好下手;板凳腿想着张佐贵单枪匹马,就从张佐贵身上下手。问给他金条哪个人的模样,板凳腿说,天黑,那人不让点灯,看不清,听口音是四川人。

  我在明处,人在暗处,新政府立足未稳,明的暗的敌人数不清,光靠张佐贵他们三五个人根本不行。张佐贵想来想去,召集各滩各庵男女老少开会,借着人口登记,在各滩组织民兵小分队,帮助政府肃反镇反。

  如果不是人口登记,张佐贵可能还不会意识到,九滩十八庵,现在人口组成更复杂了。不说别的,枪毙的周至六霸,有三个,都举家悄悄迁移到了河滩一代。曲虎啸的三太太领着儿子曲四毛、六姨太和赵混混,都在其中。还有群众反映,在人口密集的大堡子、集镇、县城已经无处藏身的抽大烟,赌博,卖淫等现象,在河滩一代都有窝藏。那曲虎啸的六姨太就是暗娼,那个赵混混负责把门望风。

  这还了得!张佐贵心想,新政府成立,就是要引着老百姓,过上幸福的新生活。要是这些旧社会留下来的毒疮,死灰复燃,或者说挪个窝子又祸害人,那就是自己的工作没做好。

  过了几天,一天天将黑,张佐贵带着专区妇女专干和派出所两个民警,悄悄问好赵混混的住处,几个人蹲守在院子外边。赵混混已经花钱买下了一户人家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边有三间房,水井、锅灶,一应俱全。果然,一会功夫,果然有两个男人进了院子;很快,赵混混就端了个小凳子,坐在大门口抽烟。张佐贵让一个警察看住赵混混,妇女专干和另一个警察进了院子。

  那六房正在和两个男人滚在一起。很快,警察把四个人带回公安局。赵混混倒是实话实说,因为他暗地里抽大烟,加上赌钱,手头紧,经常缺钱,所以才让六房干这事。

  那六房,却是百般抵赖,说是自己没有做暗娼,只是和这个男的相好,并且说这赵混混身体不行,为了传宗接代,让他接种生子。警察问她,就是接种,相好,哪有你这样,一次好上两个人的?

  那六房竟然笑嘻嘻的说:警察兄弟,这就跟人吃饭一样,有的人吃两碗就饱了,有的人三碗四碗还欠火,你看,我这不是瘾大嘛。我也在想,我为啥瘾大,想来想去,可能是我这奶子长得太大啦,你看——

  说着,六房竟然哗的一声解开了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胸部。陪审的妇女专干赶忙说:放尊重点!六房这才不情愿的扣上了扣子。

  后来,经过法院审理,赵混混数罪并罚,判了三年监狱。六房交由河滩专区,安排周围群众严加看管,这样,这两个害祸才安生了。

  10、农民夜校

  一晃过了春节,这几个月路广田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给县上和各个乡镇配齐人马。不光是从工农积极分子和失业知识分子中吸收脱产干部,原来国民党政府的人员,只要历史清白,说明情况,甄别登记,就留用下来。

  腊月二十二,路广田让通信员骑着一辆 偏三轮摩托车,来到王善人家里,他要看看张佐贵在河滩专区干的咋样。

  坐下以后,路广田说,小张,你这几个月辛苦了,但是功劳不小啊!我沿路听群众说,解放军一个小伙子,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小毛贼小土匪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九滩十八庵,彻底太平了!

  县长,这不是我有什么能耐,这都是咱新政府,样样事情都是给老百姓办的,这些人才服了。其实,这些人里头,六成都是原来官府恶霸欺压,日子过不下去,逼上梁山的;两三成是稀里糊涂随大流的;死心塌地跟咱们新政府作对的,很少很少。再说了,要是真的要与人民为敌到底,那咱们也不含糊,坚决镇压,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看看,你把这底子摸得头头是道啊。路广田换了个话题,咦,小张,我听说,你们家可是运城的书香世家啊?

  县长过奖了,我太爷爷是清朝的探花,在山东当过巡抚,后来辞官不做了,我爷爷和我父亲都是读书开馆,也都看病采药。

  那,你父亲从小给你吃的偏饭不少吧?

  嗯,我和我弟张佑贵是双胞胎,从小父亲没少教我们,诗书骑射,天文地理。只可惜,就是时间短了点,日本人把家毁了,要不然还能多念些书。

  嗯,不要紧,任何时候想学习都不晚,何况你跟着咱们的部队还学了不少东西,关键是自己爱学。

  小张,你看,咱们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可是好多农民不识字,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买东西不会算账,这怎么能行!所以咱们趁着最近和开春后农闲时节,想在各村办夜校,教大家识字,学文化,学知识,了解政策。

  嗯,这是好事。

  好事就得有人带头,所以,就想到了你。

  我?

  对,你原来在部队给战士们教过识字,前一段不是还在土匪的寨子里给他们教识字吗,过后大家都夸你,所以夜校这个事你带头,等你搞出个样子来,咱们把各个乡镇的骨干拉到你这里培训一下。

  好,我明白了。

  过了五六天,张佐贵就把夜校的事情筹备的差不多了,上课的地方,人多时候就在王善人家对面的戏楼上,人少时就在学堂里,轮流给群众讲解革命理论、农业生产知识、郿坞县县情县史、物理化学常识、卫生常识,还有识字认字教学法等等。

  农民夜校很快在各个村庄开学了。人老几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第一次坐进学堂,听老师讲课,他们不光学到了文化,学到了知识,更感受到了尊重。好多从没有在人前说过话的人,跟着老师大声读诗,念字,一些四五十岁的人,找到了久违的、孩子一样的开心。

  要说成立夜校,地方、桌椅板凳都不难,难得是教员。起先是张佐贵给大伙教识字,后来县上也隔三差五派人来,可张佐贵经常要外出开会,县上派的教员也不能天天保证,这就出现了空缺。

  还是专区妇女专干,有一天试探着问张佐贵,说是曲虎啸的三太太,识文断字,人好像也稳重,现在就迁移到了河滩专区,能不能在缺人的时候,让她给夜校代课,教农民识字。张佐贵一听,事情倒是好事,只是这三房,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思,还需要摸一摸。

  过了几天,张佐贵和妇女专干就转到三房家里头。三房住在过去一个财东家菜园子的两家厦房里,虽说是地方逼仄,倒也收拾得有条有理。三房正在洗衣服,曲四毛在院子外边拿䦆锄挖地,旁边堆着一堆白萝卜,看样子,是要挖地窖,冬天萝卜白菜都要放到地窖里。。

  看见张佐贵进来,三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来了。倒是那曲四毛,故意拧过头去,使劲干他的农活。

  张佐贵也没在意,拿过院子当中一个小凳子就坐了下来。

  张佐贵问:这娃娃,是要挖地窖吧?你娘俩,这些萝卜,够吃一冬了。

  嗯。三房轻轻答应了一声,从屋里又拿出一个小凳子,递给妇女专干。

  少顷,三房问道:你们两个大忙人,官身子,今天找我,可是有什么指教吗?

  妇女专干明显感觉到,三房有些戒备,忙说,哪有什么指教,这不是大伙都在成立互助组嘛,你看你,孤儿寡母的,我们呀,先来摸个低,看看你跟谁家成立互助组合适,这样的话,这孩子就不用挖地窖里,这活,小孩子家家的,做不动。

  听了这话,三房有些伤感,她眼睛转向一边,眼眶湿湿的,像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这样子,谁会和我互助。

  张佐贵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纸烟,点上,慢慢吐了一口烟雾,说,老三家的,你不要愁肠,我就跟你明说,咱们人民政府,不搞株连九族。曲虎啸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们娘俩,没做过任何坏事情,所以,政府还要帮助你,把日子过上去。你眼下就缺劳力,是这样,互助组,你要是不嫌弃,我跟王克勤说,你就和他一个互助组。我们也听好多群众说,你这人,本分,识大理顾大局,放心,有啥困难,就跟政府说,不要觉得低人一等!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三房瞪大了眼睛,喃喃地问。

  妇女专干走过去,拉住三房的手,说,当然是真的!我们也了解了,你跟曲虎啸,也是当年你娘家人逼你,你自己并不是很情愿的。

  一句话,说的三房泪如雨下:天王爷呀,你总算开眼了,总有人为我主持公道!那曲虎啸在世的时候,我没有跟他耀武扬威,还经常劝他要清正为善;如今他没了,别人都下眼看我,你今天倒是说了几句实话。我不能撇下我儿子,所以,再大的难场,我受,只要世人不在我背后指脊背,我就知足了。

  这时候,张佐贵说:不会的,新社会人人平等。我们俩今天来,还要跟你商量个更大的事。都说你,识文断字,人又贤惠,你看,咱们这个农民夜校,还是缺教员,你看你愿不愿意有空的时候,到夜校给乡党们教识字?

  这三房,不愧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听完张佐贵的话,缓缓说道,区长,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教大家识字,多多少少,别人可能有闲话,说是新政府再找不下人了,找了个地主太太教识字;再说,曲虎啸原先得罪过不少人,这些人难免对我也有些怨气,所以,我教识字,不合适,不过,要是有人自己找我,让我一对一的教,那就好办了。至于没人教,我可以推荐一个人。

  妇女专干忙问:谁?

  三房说,就是往东三里地,安徽号住着一个裱糊匠。这个人,常年装裱字画,时间久了,学了不少东西呢。我在娘家的时候,我父亲就经常让他们家裱字;前几天我从他家过,看见他在院子晒粮食,精神头没问题。

  好,那我们这就找他看看。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农民在这个课堂上,不光学习,后来发展到集体讨论,时事新闻,邻里纠纷,庄家农事,奇闻趣谈,都成为大家课堂讨论的鲜活题目。在此后三十多年的时间,好多农村都保留着晚上的集体讨论会,这应该看作是农民夜校、识字班的延续;这让农民的人生质量上了一个层次,他们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一天夜校下课,鲁大鼻子好像犯人遇到放风一样,第一个走出了教室,一边走一边给孙独龙说,妈呀,这个读书写字,原来不比拉架子车轻省,把人难为的,一身汗!人家老师写字,咋看都顺眼;咱自己写的字,胳膊腿老看着别扭!

  孙独龙说,你呀,知足吧。这识文断字,过去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做的事情,这共产党来了,是个人都能读书识字了,不要你一分钱,还给你发笔,发本子,给你肚子里灌墨水,这样的好事,上下五千年也没有!

  是是是。鲁大鼻子说,我这人,笨嘴拙舌,但是我知道,这共产党,就是好!

  11、这娃敬事

  50年一开春,河滩专区办公楼就开始修建。原想49年冬天就开工,可是冬天天冷,木匠泥瓦匠都不方便,尤其是泥瓦匠。那时候盖房子,都要用黄土加上水、麦草和泥巴,冬天上冻结冰,没法弄;而且冬天白天短,不出活。开了春,盖房子最合适。

  却说王家先人当年选定的东滩这一块地方,地势很好,像一个乌龟卧在水面上,龟背就是东滩万亩良田,通往外界有六条路。王善人的家,就在龟背正中间,也是地势最高的地方,坐北朝南。门外东边是祠堂和文庙,西边是戏楼和演武馆。九省十八县的移民,就围绕善人家盖房子,慢慢形成了三条街道。河滩一代河渠湖潭旁边,到处是可以做房梁的大木头,盖房子很方便,也花不了几个钱。当然,刚刚逃荒过来的人家,手头没有什么积攒,往往就在河滩的荒地上,就地取材,砍几个粗壮一点的树杈,割一些芦苇,一会功夫就能搭起一个庵棚,所以叫九滩十八庵。

  专区政府的地址,选在东滩西北耿峪河入渭口,距离东滩不过五六里路。这里地势高,水草肥美,鱼虾成群,过河就是兴平,东西处于河滩专区的大致中心位置。

  政府办公楼八间两层房子,砖木结构。木头就地取材,砖瓦也不是问题,往南十里路,终南镇的砖瓦窑,要多少有多少。

  盖房子离不开胡基。胡基就是用当地的黏土,泼水焖湿,然后把土填进一个木制的模具里,当地人把这个模具叫模子,然后用石夯砸的结结实实,这时候胡基就成型了,晾干晒透,就是很好的建筑材料。这胡基砌墙,冬暖夏凉,就地取材又结实耐用,所以从几千年前,关中人就用胡基盖房子。

  这一代的木匠,包括很有名的谷木匠,原来很少盖两层楼房,张佐贵从县城找来两个师傅,指挥着当地的木匠,进展得很顺利。张佐贵整天吃住就在盖房子这里。俗话说,买马容易配鞍难,到50年下半年,办公楼大型已经起来了,当地人叫做八间楼。可是房子里边的布置,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八间楼一层的最东头,是一间房子,接下来挨着的三间房,是一个会议室;最东头的房子,外边没有门,需要从会议室进去才能找到最东头那间房子的门。张佐贵平时就睡在那间房子里。楼下其余四间和楼上八间,都是一间一间的独立房间。专区卫生院、供销社(也就是杂货铺)、邮电所就分别放在楼下西边那四间房子里,楼上是专区、医院等工作人员的宿舍。

  51年,办公楼已经在进行简单的装修和内部布置,在装修二楼的时候,从一楼用砖头搭了一个支架,上料。一天下午,12岁的小姑娘、河南号的刘桂贤发现支架下边有个枕木地下,往上渗水,枕木慢慢下沉——这事,在河滩一代比较常见,因为河滩水位很低,而且地下经常往上渗水。刘桂贤赶忙叫大人过来,施工队的人一看,还真是,要不是这个小姑娘发现的及时,过不了一会,这个枕木在湿地里越陷越深,没准整个脚手架就垮塌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张佐贵事后也有些后怕,他后悔,自己还是有点大意,没有仔细查看,才埋下了隐患。张佐贵从供销社买了一毛钱的水果糖,十三个,塞到刘桂贤的衣服里说,这是叔叔奖励你的。你这个小机灵,比我们大人都敬事!

  初解放,国家大量需要人,各个行业,各个地方,所以三天两头有来招工的单位。

  那年冬天,咸阳的西北国棉一厂来东滩招工,张佐贵问招工的人,有什么要求;人家说,这一期只招女工,因为是纺织厂。张佐贵推荐了刘桂贤,招工的人一看,这娃娃才12周岁,虚岁13,虽说个子也高,但是毕竟年龄小,就有些犹豫。张佐贵就好说歹说,说这个娃娃,做事情认真,绝对错不了,还说了刘桂贤发现脚手架有问题的事,最后,国棉一厂就把刘桂贤招走了。

  刘桂贤走的时候,她的妈妈任芳叶还有点舍不得,心想女娃娃家,这么早离开娘怀,一个人过活,自己放心不下。任芳叶那年也就三十岁左右。

  倒是刘桂贤,反过来开导妈妈说,娘,你放心,现在是新社会,新政府,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跟我说过,爷爷奶奶带着你逃难来咱东滩的时候,你才四五岁,一路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担心兵痞骚扰吗?现在我去是上班,吃穿有人管,政府还发工资,这多好,等发了工资,我就带回来,给家里贴补!

  任芳叶虽说脸上挂着泪,可是舒心的笑了,说,只是这么小就出门,难为我闺女了。

  却说这刘桂贤进厂不久,闹了一个大笑话。

  那一年河滩还没有通电,但是国棉一厂有电了。晚上在集体宿舍睡觉的时候,刘桂贤加班回来晚,同宿舍的姐妹们说,桂贤,你就手给咱把灯一关。

  宿舍正中,上方有一个电灯泡,刘桂贤刚来不久,不知道这电灯平时怎么关,只知道油灯是吹灭的,就朝电灯泡吹了几口气,没有动静;她想,可能是离电灯太远了,就搬了一个木凳子,人站在上面,这下,离电灯泡很近了,她怎么吹,还是吹不灭!情急之中,她一个趔趄,没站稳,通地一声,重重摔在水泥地板上!

  姐妹们只听见刘桂贤悉悉索索,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直到她摔在地上,大家才赶忙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当大伙知道她是想关掉灯,使劲用嘴巴吹的时候,差点笑的肚子疼!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刘桂贤领了十八块钱,除去买饭票、买牙膏、洗衣粉等小零碎,还剩十五块七毛钱。她想着,自己一个人,平时也没有别的花钱的地方,倒是家里,人多,兄弟姊妹都还小,需要用钱,这小丫头心里就有了主意。有一天轮她休假,刘桂贤凌晨三点起床,一路大步流星,到七点刚过,就回到了东滩老家。任芳叶一看闺女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伸手就摸刘桂贤的脑门子,一摸,满手都是汗,忙问:闺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汗?

  嘿,没事,就是走得急了。

  走得急?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路啊。

  走路?这七十多里路,你走回来?

  是啊,这算什么,娘,你不是老说起你当年逃难的时候,有时候一天要走上百里路呢!

  哎吆,我的傻闺女,那不是旧社会吗,如今解放了,咱们过上了新生活,咱再不能让人受亏了!

  中午,任芳叶给刘桂贤做了丫头最爱吃的麻食,还专门炒了几个鸡蛋。吃过午饭,刘桂贤又要走回咸阳,任芳叶拦住她,不让她出门;到了半下午,任芳叶跟着刘桂贤走到村口,看着她上了到咸阳的公共汽车才放心回家。到咸阳的车票,七毛钱,这个傻丫头,七毛钱都舍不得花,却把十五块钱交给家里,想到这里,任芳叶又高兴,又难受。

  12、提亲

  河滩一代,原本都是滩地,关中当地人看不上耕种,原因一是河滩地盐碱大,土质不好,不打粮食;还有就是那时候水多,往往辛辛苦苦种下了,到收粮食的时候一场大水就完了。但对于外来的移民来说,能收一点是一点,总比逃荒要饭强。所以,在清朝和民国手里,只要有人愿意扎根落户,招抚局就给划一块官地,流民自己耕种;就这样官地还是年年种不完,大片大片撂荒。王善人家人老几辈就是总管招抚局,所以在九滩十八庵,既是名正言顺的事务总管,又是当仁不让的精神领袖。王善人处事公道,凡事都是出于公心,所以河滩一代,眼见着人口一年比一年多,光景一年比一年好。

  成立互助组的时候,河滩专区在郿坞县和整个咸阳地区拔了头筹,一方面是张佐贵带着专区的五六个人,没黑没明挨家挨户的做工作;另一方面,河滩这一代都是外地移民,好多人是沿途乞讨到了这里,一路酸甜苦辣,大家都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平时,原本就有三五家搭伙过日子的情形,况且大家搭庵子盖房子,基本上是老乡扎堆,住在一起,这才形成了湖北号、河南号、山东号、安徽号等等;政府号召成立互助组,就好比顺水放船,快。

  到53年,咸阳地区在河滩专区开了一个现场会,张佐贵领着王克勤几户人家的互助组,创出玉米 亩产316斤的高产纪录,陕西省农林厅奖励四十块钱;加上郿坞县人民政府奖励的钱,买了两头大黄牛。咸阳市主管农业的副市长郑存瑞,把大红花戴在王克勤胸前。郑存瑞还当场讲话,说国家给咸阳地区下拨了3台进口拖拉机,奖励给东滩专区一个。

  看着那个奇怪的铁家伙,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不知道这是干啥用的,郑存瑞就在东滩专区的办公楼前边,现场给张佐贵教,拖拉机怎么开。

  眼见着这个铁疙瘩居然能跑,而且叫往前就往前,叫往后就往后,人们惊奇了,这世上还有这么趁手的家具,比高骡子大马强得多!这一年,赵混混坐了两年监狱,表现好,提前一年放出来了,比原来乖了。他冲着人高马大、自称蛮力无穷的鲁大鼻子说:看,整天吹你劲大,敢不敢和这个铁疙瘩比试比试?鲁大鼻子看直了眼睛,没理他。

  一个下午出去,张佐贵就把这拖拉机摸得差不多了。张佐贵悟性高,加上毕竟在部队也跟机械打过交道,上手快。

  眼见着天黑了,郑存瑞要骑自行车回咸阳,张佐贵说,六七十里路,天黑了,不好走,要不你就在专区睡一晚上,明天走?

  郑存瑞想了想,说,也好。

  旁边的王善人见郑存瑞不走了,就对张佐贵说,小张,那你和存瑞给专区灶上招呼一声,你俩就别在灶上吃了,到我那里,喝上几杯,难得存瑞回来。

  张佐贵还在犹豫,自从八间楼修好,自己就没有再去善人家里吃过饭,那时候有纪律,不允许;郑存瑞却立马说,好。这样,张佐贵也不好说什么。

  掌灯时分,王善人家的饭菜已经上桌了。门前河沟里现捞的鲢鱼,只放锅里一蒸;杀了一只鸡,红烧了;萝卜白菜地里现拔的。当地人的习惯,晚上玉米粥、馒头少不了。几个人坐到桌前,王克勤端上了一坛子自家烧坊酿的龙窝酒,郑存瑞看了看,对张佐贵说,这酒可不错啊!西安事变的时候,杨虎城招待周总理,喝的就是这个酒啊。王克勤上齐了菜,就下去了。关中地方风俗,只要有老人在桌子上,下一辈是不能坐一起的。

  几个人中,郑存瑞首先端起酒杯,对王善人道:善人伯,我先敬你。不是你给我拿路途盘费,你娃我现在可能还在吆犁呢。

  哪里话。王善人和郑存瑞碰完,又和张佐贵碰了杯,说,就咱们三个人,一起来。

  张佐贵赶忙说,谢谢伯,前一阵子住在你这里,没少叨扰。

  客气话就不说了,来,动筷子。几个人海阔天空,从刚才的拖拉机,说到地里的庄稼,说到互助组,说到这共产党把这世事改天换地了。这时候,王善人端起酒杯,脸上心事重重地说:

  存瑞,你如今是副市长,小张也是咱专区的区长,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你们不要见外。

  几个人脸上都有些红,郑存瑞说,伯,你尽管说。

  那好。存瑞,你知道,你伯我人老几辈给咱河滩招流民,没做过亏心事,吃得香,睡的稳。可是,修武是给国民党干事的,国民党垮台了;这王修武现在在啥地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伯是想,共产党会不会因为这,对我另眼看待呢?

  奥。一听这话,郑存瑞满打满包,拍着胸脯说,伯,你尽管宽心。不会不会。

  郑存瑞放下手里的一根鱼刺,一边嚼着,一边说:

  要说,那我还当过国民党的县长呢,可你看到了,不光没丢官,还升了官。伯,你记住一点,这共产党是给穷苦老百姓办事的,只要你给老百姓办了好事,共产党就重用你;你给老百姓办坏事,共产党就收拾你。另外,谁的事谁拿上,共产党不搞株连九族。王修武现在干啥,我也不好说,但是你给咱九滩十八庵办的好事情,三岁娃都知道。不光不会另眼看待,以后还要靠你呢!

  奥。王善人慢慢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郑存瑞打趣道,我是县官,小张是现管,县官不如现管,张区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张佐贵脸更红了,说,市长你可不能欺负我。

  哈哈哈。三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郑存瑞看了看手表,对张佐贵说,小张,时候不早了,你先走,到专区给我留着门,我和王伯说两句话。

  好嘞!

  说着,张佐贵跟王善人告辞,就出了门。

  张佐贵走后,郑存瑞说,王伯,刚才那事,你就再不要放在心里。我今天也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你说。

  我想给咱淋叶提亲。

  提亲?提谁家小伙?

  刚才那个人,你看怎样?

  刚才——你是说,小张?张佐贵?张区长?

  对!

  这人家小张是专区的区长,你伯我这大老粗,再说还有个不黑不白的王修武,人家能愿意?

  伯,我都跟你说了,你放宽心。你光说,你愿意不愿意?

  我当然是十八个愿意,我思量,淋叶娃也应该愿意,就怕人家小张——

  伯,这事你就不管了。你尽快问问淋叶娃的口话,我等你信。时间不早了,你歇着,我也该回去了。

  送走郑存瑞,返身回屋里,王克勤已经在收拾桌椅碗筷。刚要端走酒壶,王善人说,不急,再倒一杯。

  王克勤说,大,差不多了,今天已经喝了不少。王善人每天晚饭时候喝两盅酒,是多年习惯,只喝两盅。

  没事。

  王善人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品着,还从墙上,把套在布袋里的一把洞箫拿出来,悠远的萧声,在夜静时分,特别有味。这只洞箫,是善人的爷爷当年吹的,一直传下来,算得上老物件了。通体淡淡的茶色,吹着几代人的故事,就这么传下来了。

  13,就叫升满

  晚上郑存瑞抱着铺盖,和张佐贵挤到一个炕上。郑存瑞给张佐贵提说王淋叶的事情,张佐贵也是一脸诧异:我要啥没啥,又是个外来户,王淋叶是出过国、见过大世面的,人家能看上我?

  哈哈哈,郑存瑞说,快睡。

  自从解放以后,不光是王善人,王家上下心里都不舒展,都因为王修武是国民党的司令,现在国民党败了,共产党来了,会不会带累王家,谁心里都没底。这天王淋叶刚在医院给一个摔断了腿的伤员做完手术,院长叫她接电话。王淋叶换下手术服,来不及仔细洗手,就跑到院长办公室,医院唯一的一部电话,就在院长办公室。接完这个电话,王淋叶心里一下子翻腾开了。

  电话那头,副市长郑存瑞给他介绍对象,竟是几年前她的病人,解放军的战斗英雄,现如今的河滩专区区长张佐贵!

  那张佐贵,早就在王淋叶心头激起了浪花。且不说打仗不怕死,那张佐贵一举一动,稳重又不呆滞,机敏而不轻浮,加上识文断字,见多识广,这样的年轻人,哪里去找!再说,郑副市长能亲自提亲,可见,新政府没有把王家当外人,王淋叶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答应了郑存瑞,王淋叶忽然想起,自从张佐贵出院以后,整整三年了,竟然再没有见过他!想到这里,她的脸上,飘过很快一片红云。

  第二天,院长通知王淋叶,县上准备在哑柏、河滩、终南几个地方成立地段医院,让王淋叶跟上政府办的干部一起做前期调查,院长还特别嘱咐,好久没回家了,可以给王淋叶批三天假,在家多待几天。

  调查路线是从哑柏开始,河滩专区是第二站。在河滩调查完,带队干部说,淋叶,终南你就不去了,在家陪陪老人,我给你们院长说好了。王淋叶就直接回了家。

  初冬时节,农村吃饭早。吃完饭,王淋叶想起今天骑了一天自行车,就打了盆水,正在洗脸。洗脸的地方,在二进房前边的院子里,就在这时候,张佐贵进来了。王淋叶一见,脸腾地红了,问:你,有事?

  张佐贵嗯了一声,说,你出来一下。

  两个人出了门,沿着湖边的小路往前走。深秋初冬时节,各种树木的叶子,幻化出五颜六色,不好准确的说是红是绿;麦苗已经显行,成片的芦花在风中摇曳,发出刷刷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都很慢,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终于,王淋叶停住脚步,问:咱们这是要往哪里走?

  张佐贵彻底本来就红扑扑的脸庞更红了,就说,郑市长说,你找我有事?

  王淋叶扑哧笑了,说,郑市长说的是,你找我有事,说吧,什么事?

  张佐贵仔细端详着王淋叶,说:你白了,胖了一点,更好看了!

  王淋叶也打量着张佐贵,心疼地说,你黑了,壮实了,我们这河滩,太阳毒,把你晒的!

  这时候,张佐贵已经沉下气来,他看着王淋叶的眼睛,说:郑市长给我提亲,说咱俩,我就怕你看不上我。我这么多年,就是扛枪打仗,现在又整天泡在庄稼地里,农民堆里,风里雨里,没黑没白——

  王淋叶这个时候也动了情,她说,你说哪里话,你是一方人物,领着千万人走大道,走正道,现在是区长,将来前程还大呢!我怎么会看不上你,我还怕我不配你呢!

  我这个区长,还不是你治好的,不是你,我可能最少是个瘸子。你是游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我这个土包子,能入你的眼?

  游过洋不假,可我们关中有句老话,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啊!再好的地方,也没有家乡好,家乡有亲人啊!

  四周静悄悄的,张佐贵壮起胆子,拉住了王淋叶的手。天哪,他差一点叫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柔的跟棉花一样,常年福尔马林药水的浸泡,那么白皙,张佐贵从来没见过这仙女一样的手。

  王淋叶更是,从张佐贵拉住她手的那一刹那,好像人就瘫软了,王淋叶本来就娇小,站不稳,不由得靠在张佐贵的身上。

  张佐贵不由自主的揽住王淋叶。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异性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闻见了一股独特的气味,这气味,不是他平时熟悉的土地、庄稼的气味,说不上来,叫不出名字,但是特别好闻。他知道,那是王淋叶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张佐贵闭上眼睛,用鼻子追寻那股味道的源泉,却不想,快碰到王淋叶的耳根子。

  王淋叶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娇羞的说:不,不能——

  芦苇丛中,有不少鸟窝,这个时辰,正是鸟儿归巢的时辰。这里的鸟儿不怕人,见到这一对情深意重的人儿,叫的叽叽喳喳。

  鸟儿叫醒了张佐贵。他拍了拍王淋叶的肩头,轻轻的说:咱们回去吧,别让伯伯担心。过几天我就和郑市长登门求亲。

  王淋叶倒在原地没动,她好像不愿意离开,不愿意结束这种静谧的美好。张佐贵已经走出了一步,回头看王淋叶没动,就又回来,轻轻挽着王淋叶的腰,说,回吧,时间大了,家里人担心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王淋叶进门的时候,王善人正坐在二门口抽着旱烟。见女儿进来,王善人问:见到小张了?

  嗯,见到了,过几天他和郑市长来咱家提亲。

  嗯,跑了一天,乏了吧?快歇着。

  就在那一年年底,张佐贵和王淋叶结婚了,原来的郿坞县县长、现任咸阳地委副书记路广田证婚,咸阳市副市长郑存瑞主持了简单的婚礼仪式。新政府提倡移风易俗,新事新办,王善人完全赞成。几个人凑在王家院子里吃了一顿饭,路广田给张佐贵和王淋叶颁发了结婚证,就算是结婚了。

  吃饭中间,路广田端起一杯酒说,善人,今天你这大喜的日子,我敬你一杯!两个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路广田开玩笑说:善人,今天嫁女,你给人家淋叶是啥嫁妆,我们可要看一看啊!

  王善人给端菜的王克勤点了点头,王克勤进屋去,拿出了一个用黄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王善人打开黄布,里边是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盒盖,是一排排大小、粗细不一样的银针,针灸用的。

  王善人把匣子又盖上,缓缓说,这个匣子,还是道光年间,皇上赐给我爷爷的,因为大战以后,我们临川寺全村灭门,我们家,为朝廷招抚流民,那时候病人多啊,我爷爷是中医,用针灸,解了不少病人的难题。朝廷知道了,专门赏赐了这个东西,我爷爷后来就用的这个匣子,扎针治病。我父亲和我,医术不精,都没敢动这个匣子;现在,我就把这个作为嫁妆,传给淋叶娃。我知道,淋叶西医是没问题,中医这一块,还要加把劲,那样就真的成了双料医生了!

  好!路广田带头拍起了手。王淋叶从父亲手里接过匣子,重重点了三下头。

  54年,张佐贵和王淋叶生下儿子,王淋叶在娘家坐的月子。

  孩子生下来那天,一个邻居到王善人家借一升面。农村东邻西舍借米借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王善人叮嘱家人,升子要量满冒尖,顺口就给孩子取名张升满。

  说起来,张升满是在舅舅家生,舅舅家长的。关中人问男孩子,一般问,谁家外甥谁家子;关中农村,把舅舅家,叫做谓家,外甥在舅舅家,有时候比在自己家里还吃香。

  14,改天上课

  却说陈庚权在宝鸡养好伤之后,上级就把他留在宝鸡,在宝鸡地委担任副书记。一开始,陈庚权主要管两件事,一是消灭小股残匪,二是搜捕敌特分子。

  宝鸡是陕甘川三省门户,公路铁路四通八达,人员流动性大,工作任务重,好在陈庚权打起仗来绝不含糊,对付土匪特务,手段很硬。

  有一回剿匪的时候,在武功县一个山沟沟里,两个土匪和陈庚权徒手搏斗,眼见着陈庚权走了下风,情急当中,陈庚权抓住一个土匪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拧,疼的土匪哇哇大叫,一会功夫,那条胳膊竟然被陈庚权活活拧断了,掉到地上,鲜血直流。

  陈庚权脸上有麻子,当地土匪私下里提起陈麻子,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告别了几十年的行伍生涯,加上新婚燕尔,吃得好了,睡得好了,陈庚权明显跟原来不一样。白了,胖了,组织上还给他专门安排了教师,每天抽空补习文化知识,陈庚权的政策水平、工作能力提高很快,当地群众又知道他是战斗英雄,特别尊敬他。

  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人知道,陈庚权这个时候心思可不平静。

  他和孟格莹刚刚结婚,才尝到家的甜蜜,组织上一个电话,上级就把孟格莹调到了甘肃天水。因为孟格莹原来在凤县被服厂组织军用的棉衣棉被,轻车熟路,所以上级自然想到了她。

  其实,无论是孟格莹或者陈庚权,要是跟组织上说明情况,组织上也会考虑,换一个人;但那个时候,大家习惯了,就是面对上级命令,绝无二话,坚决执行。

  孟格莹一走,陈庚权基本上就在市委食堂吃饭。打仗的时候,别说是挑肥拣瘦,能够按点吃饭就不错;解放了,和平了,一切都变好了,机关食堂一日三餐准时准点,而且不断变换花样;孟格莹的妈妈,还专门送来一篮子锅盔,这东西能放很久,陈庚权有时候想起来,就嚼上一块半块。

  陈庚权原来就能喝酒,现在不像战争时期,那时候明令不能喝酒,有时候想喝也没啥喝;现在条件好了,所以没事陈庚权就想喝上两杯。慢慢的,他能品出不同口味的酒。但是市委有规定,机关食堂不允许喝酒,所以陈庚权有时候就到外边小酒馆过过瘾。

  一天深夜时分,陈庚权带着几个战士从麟游县剿匪回来,大伙都饿了,陈庚权就说,好,今晚我请客,你们说,想吃啥?

  一个战士说,这会店家都关门了,上哪里吃?

  另一个战士说,城南川香楼的老板他认识,就是关门了,也能把门叫开。

  于是,四五个人就开了过去。敲了半天门,里边才悉悉索索开了。初解放那几年,地方不靖,商户们都是晚开门、早关门,怕惹事。

  果然,川香楼掌勺的炉头都回家了,一见几个解放军,店老板和老板娘也就放心了,不是闲杂人等,就亲自下厨。老板倒是挺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整了几个硬菜,老板娘细皮嫩肉,但却是笨手笨脚,端菜的时候,那水煮肉片上边的辣椒油倒了陈庚权一身。人饿了,什么都顾不得了,陈庚权也没在意,饕餮一顿。

  几个人填饱了肚子准备回家睡觉。临走的时候,老板再三赔情。拿出一件衣服,要陈庚权换上,说把脏衣服洗干净,明天送过去,问陈庚权送到哪里。陈庚权看了看老板拿出来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的中山装,看样子还是新的,自己也能穿,就说,行,就穿你这个。这样,你别送,过几天我自己来取。

  过了五六天,一个晚上,陈庚权事情不多,想想衣服还在川香楼,就到店里取。

  这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川香楼没有几个人,老板见陈庚权来了,忙招呼他上了楼上一个雅间。

  陈庚权坐定不一会,老板娘端着一个盘子,里边放了四个凉菜,一瓶酒,两个酒盅。老板娘把菜摆好,说:长官,奥,不,同志,实在是对不起,把您衣服弄脏了,您别往心里去,我这里给您赔罪了!说着,就端起了酒杯,要敬陈庚权。

  陈庚权哪里见过这个阵势。装潢雅致的包间,那老板娘皮肤白皙,腰身可人,眉眼之间一股柔媚之气。他赶忙说:这使不得,我们有纪律,不能在外胡吃海喝,再说,衣服弄脏,也不全怪你,我也没小心。

  同志,这那里是胡吃海喝,这就是几个家常菜;这是我真心实意给你赔不是,你要是不喝,我就当你还在记恨我。

  这———

  陈庚权本来就犹豫,老板娘这么一说,他就不好推辞,就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杯酒下肚,陈庚权脸上有点发热,他大胆看了一眼那位老板娘,竟然比刚进来时又好看几分,两只眼睛好像能滴出水来。

  一瓶酒不一会就见了底。老板娘还要出去拿酒,陈庚权这时候一激灵,赶紧站起身说,行了,不敢了,我走了。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走到门口,那老板娘忽然拉住陈庚权,说,同志,今天没喝好,下次再来,说着,有意无意把那鼓鼓的胸脯贴在陈庚权脊背上。

  拿着衣服回到自己的宿舍,陈庚权出了一声冷汗,心想今天真是太荒唐了,那个老板娘葫芦里买的不知道什么药,自己千万不能大意。

  开门的时候,陈庚权看见门缝下塞着一张纸条,是他的勤务员、也是给他补习文化课的小伙子留下的,上边写道:陈书记,我来您不在,改天来上课。

  解放初,每年寒暑假学生放假的时候,政府都要组织读书班,给打惯了仗、文化底子差的各级干部补补课,叫做读书班;平时也专门安排一对一补课。

  陈庚权一看这小纸条,更是后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要是今天的事传出去,可不好。他心想,以后,川香楼这个地方,少去。

  人往往管不住自己。越说不能去,心里越是惦记;越是惦记,就越想去。陈庚权那几天,眼前老是晃动着川香楼老板娘那婀娜的身子。他在心里下意识地把川香楼的老板娘和孟格莹比较起来:孟格莹瘦,老板娘胖;孟格莹高,老板娘低;孟格莹黑,老板娘白;孟格莹粗喉咙大嗓子;老板娘莺声燕语;孟格莹风风火火,老板娘柔情万千。

  就是因为这川香楼,陈庚权惹上了大麻烦。

  15,金子做的长命锁

  50年初夏时节,陈庚权接到甘肃天水人民医院医生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他爱人孟格莹生下了一个女孩。接到电话,陈庚权高兴得不得了,自己有了孩子了!想想过去多少年打仗的时候,刀里来枪里去,今天不知道明天怎样,别说娶妻生子,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现在,自己不光娶了媳妇,还有了孩子!晚上在市委食堂吃完饭,陈庚权很想喝几杯,吃完饭,就鬼使神差的又到了川香楼。

  到了川香楼,老板一见陈庚权,就说,同志,看您今天这样子,肯定有大喜事!

  哈哈,你猜对了,我当爹了!

  啊,这可是大喜事,对了,今晚上,我请客,咱们好好喝几杯!

  说着,两个人就进了包间。两个人坐定,陈庚权四下看了看,老板仿佛无意说起,奥,内人出去收账去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

  老板先端起酒杯,说,陈书记,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您上几次来,我都不知道,后来别人说起,我才知道您就是战斗英雄陈书记,我先敬您一杯!

  陈庚权说,哪里哪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了两三杯,老板娘敲门进来,老板忙说,陈书记,您别见外,如今新社会男女平等,我得在前边招呼着,就让娃他妈陪您喝几杯。

  好好好,您忙吧。

  老板娘坐下,给自己倒上酒,陈庚权端起酒杯,等着和老板娘碰杯,却见老板娘并没有举杯的意思,好像有什么心思。

  老板娘,今天是不是心里有事?

  奥,老板娘回过神来,连忙说,没事没事。说着,和陈庚权碰杯,一饮而尽。

  陈庚权给两人都倒上酒,说,有什么事情,你说说看,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你。

  奥,是这样,陈书记,你知道,我们这是小本生意,按说开馆子的,笑脸相迎八方客,可是,有几个国民党的兵痞,常年白吃白喝,要不上钱;这也就罢了,这些人动不动就耍酒疯,找茬闹事,吓得别的客人都不敢来,这时间久了,只怕是我们这个馆子就该关门了!唉!

  嗨,我当是什么事!这事,刚好我能管上,咱们现在是新政府,人民当家作主了,你们这是诚实劳动,诚实经商,政府要保证市场繁荣,会给你们撑腰。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都让咱们打跑了,几个小混混还能翻天不成!这样,刚好最近确定各行各业的联系点,我呀,就把你们川香楼作为联系点,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真的!有您陈书记照应,我们心里就踏实了!这样,陈书记,这么大的恩情,我连敬您三杯!说着,老板娘给茶杯里到了半茶杯酒,咣当一声,一饮而尽。

  好量!痛快!今天咱就好好喝几杯!

  这时候,老板娘出去了一会,后脚和老板一起进来了。老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手帕,里边包着什么东西,他递给陈庚权说:陈书记,您今天当了爹,这个就是小店的一点心意,您收着。小店运泡菜、调料的马队,在留坝那边出了点事,我现在就得动身过去,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小店还要仰仗您多照应!他妈,你陪陈书记慢慢喝。

  老板走后,陈庚权打开手绢一看,还是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陈庚权当然知道,这东西是很贵重的物件了。他连忙说:不行不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不行。

  老板娘这时候说:陈书记,您千万别推辞,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再说,来日方长,以后咱们打交道还长着呢,少不了要麻烦您,您要是推辞,就见外了。你不拿这个,就是不肯给我帮忙了!解放军,不是人民的子弟兵吗,要是高攀得上,我就把你当哥哥看!

  这话出来,陈庚权就不好推辞了。

  少顷,老板娘又出去了一趟,进门后,换上了一件旗袍,她倒上酒,说,陈书记,店门已经关了,就咱们两个人,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战斗英雄,能不能喝过我这个小女子!

  陈庚权眼前已经有点晃悠,满眼都是旗袍开气处,老板娘白皙的皮肤。他说,老板娘你厉害,我不敢喝了,再喝就走不回去了。

  是吗?是不是嫌我敬酒心不诚啊?说着,老板娘端了一杯酒,婀娜万千走到陈庚权跟前,说,陈书记,我双手给您敬上。说着,高高举起酒杯,身子扭了一下。

  陈庚权没有接酒,却把老板娘揽进怀里。

  就是那天晚上,陈庚权才知道,这人和人原来千差万别,孟格莹工作起来是一把好手,可是论起做女人来,就比川香楼的老板娘差远了。

  事后好多天,陈庚权还在品味,咂摸那个味儿。

  张佐贵好说歹说,王克勤才同意,把曲虎啸的三房,加入到自家的互助组。王克勤心想,曲虎啸已经枪毙了,他的妻小,别人躲都躲不及,自己这个妹夫,还是区长,倒好,硬要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往回揽。张佐贵就给他讲大道理,说是咱们现在要走合作化、集体化的道路,再不能像解放前那样一家一户单打独斗了;咱们不能让一个人掉队;曲虎啸罪大恶极,可跟老婆娃娃没有关系,咱们不帮,别人更不会帮她。说着说着,王克勤也就松了口,他想,妹夫说的有道理,不愧是区长,想的宽,想得远。

  没成想,那三房,倒是让王克勤大大出乎意料。原以为她跟着曲虎啸吃香的喝辣的,什么也不会干,没料想干起农活来,那三房不惜力,很是中用,后来无意中说起来,王克勤才知道,三房娘家也是耕读传家,爹爹算是半个秀才,平日对子女教的都是正道;当年那曲虎啸看上了三房,三房娘家本来不统一的,后来曲虎啸隔三差五,让人到三房娘家滋扰,一会给水井里扔个死猫,一会把几个正结果子的核桃树拦腰砍断,三房的爹娘一看,嗨一声,就允了。

  到了种麦时节,庄稼汉就忙开了。关中人把秋夏两忙,叫五月忙、十月忙。种麦子,撒种子是个要紧活,没有机械,全靠人力,要把麦种撒匀;撒重了,苗太稠;轻了,苗太稀,都长不好庄稼;要是轻一块重一块,将来出苗,就稀稠不匀,更不好。

  王克勤这个互助组,六七户人家,都知道王克勤是庄稼把式,撒种子这活,全是他一个人干。左手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竹篮子,里边装着三四十斤麦种子,撒完了,到地头,再给篮子里装。几天下来,王克勤已经腰酸背痛。

  这天,王克勤撒完一篮子,到地头准备给篮子里装麦种子,只见地头放了一个小一号的竹篮子,已经装好了七八斤麦种,三房见王克勤过来,毫不犹豫的说,大哥,你歇着,我来。

  你?

  王克勤大吃一惊。这活,别说一个女人家,一般的男子汉,都不一定做得好。

  大哥,你不用害怕,我能行,在娘家的时候,有时候我大干累了,我就做过。我拿不动大的,就换个小篮子。你看,咱们这叫互助组,就是大家伙都要出力,把你一个人累坏了,那还叫什么互助组?你放心,我行的。

  王克勤将信将疑,看着三房跟在骡马后边,撒起了种子。三房只走了六七步,王克勤放心了。这活,干过没干过,一出手就能看出来。

  晚上回家,王克勤跟张佐贵说起三房撒种子的事,张佐贵说,这就叫新社会改造人。以后,能干的活,就让她干,她干了,心里还高兴,还踏实。

  16,挡了子弹

  那天和川香楼老板娘一番缠绵,回到市委宿舍,陈庚权有些后怕,他也知道,这样下去要出事。尽管过后,有好几次,路过川香楼,陈庚权都强忍着,没有进去。

  1952年夏天,公安系统发现反革命组织“豫鄂川陕救命集团军”,在西安、宝鸡、广元、天水等地都有活动。 上级经过调查,发现这伙特务的宝鸡联络站,就在川香楼!

  那年秋天,孟格莹带着孩子回宝鸡办事,就住在陈庚权的宿舍。一天晚上,睡下很久了,陈庚权忽然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凭着多年的剿匪经验,陈庚权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顶上子弹,往门口走。就在这时,窗户外一支黑洞洞的手枪瞄准了陈庚权!

  枪响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孟格莹猛扑过去,挡住了陈庚权,子弹从孟格莹的左耳下穿过。陈庚权凭着感觉,连开三枪还击,这时,哨兵听到枪声也已经赶了过来,在陈庚权窗外,一个人已经倒地,哨兵抬起那个人,陈庚权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川香楼的老板娘!

  很快,川香楼老板被控制,几天审讯之后,这个家伙趁哨兵不注意,用手铐猛击头部,自杀身亡。

  陈庚权那一段时间情绪特别不好,整天心事重重,工作上老出岔子。外人根本不知道陈庚权和川香楼的瓜葛,大家只知道,孟格莹是个好样的,都说陈庚权命不好,这么好的爱人,就这么没了。陈庚权魂不守舍这幅样子,大伙还都夸他,说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省上和市上领导也都特别关照,那一段时间,尽可能给他减轻胆子,让他情绪平复一段时间。

  不管是孟格莹还是陈庚权的同事、朋友,都对一岁的小女儿特别关照。孟格莹给女儿取名西凤,大人们在逗弄她的时候,都叫她凤儿。陈庚权在这边无亲无故,凤儿的姥姥,就帮着照看。

  眼看着陈庚权一天天消沉,上级想,这也不是个办法,经过省上研究,把陈庚权调回省城工作。这时候陈西凤已经三岁了,可以上幼儿园了。陈庚权调回了省政府水利厅,凤儿的姥姥,说什么也不愿意到省城照顾孩子,说自己年龄大,又不识字,帮不上忙还添乱;陈西凤就托管在省政府幼儿园,那时候幼儿园是二十四小时保教,家里完全可以不管;陈庚权就在自己休假的时候,把孩子接回家,带着孩子逛商场,进公园。

  从宝鸡临走,凤儿的姥姥,一个关中农村老太太,还是穿着一身黑衣服,头上顶个白手帕,跟送锅盔的时候一模一样,送陈庚权上汽车。临分手的时候,凤儿姥姥淡淡的说,凤儿他爸,你还年轻,有合适的人,往后少不了还要再娶,要是觉得凤儿不方便,你就把孩子给我送回来。我女儿已经没了,我不想让我的外孙女受难场。说着,老人拧过身子,那单薄、干瘦的身体,在不停的抽搐。老人从头上取下手帕,去擦眼睛,那手帕,立时就跟泡在水里一样,让眼泪浸透了。

  陈庚权这时候也难受,他说,妈,您放心,凤儿是我和格莹的骨血,我人到四十,才有了凤儿,我会好好待她。

  陈庚权的汽车开出去好远,凤儿姥姥还在原地站着,她是不放心,不放心自己的外孙女。

  其实,从调回省城起,陈庚权就考虑,再组成一个家庭的问题。因为他一个人,没黑没夜的工作,还要经常下乡、出差,实在是照顾不好凤儿。

  再加上,初解放那几年,不少解放军军官到了大城市,生活稳定下来,后院却开始不安宁。与城市花花世界的女子相比,很多人原来在家乡的妻室,就显得拿不出台面。所以,那几年,当领导的、尤其是部队下来的干部,离婚再娶,接二连三。

  陈庚权也再考虑,自己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因为没有妈妈,凤儿这孩子,从小就机灵懂事,乖巧可爱,特别讨人喜欢。幼儿园老师教儿歌,别的孩子往往要教两三天,凤儿听上三五遍就学会了;晚上睡觉,有的孩子闹腾,保教的阿姨就睡不好,可这凤儿,就跟个小大人一样,睡觉很安稳。所以幼儿园的阿姨特别喜欢她。

  长着长着,凤儿就随了爹。孟格莹高挑,皮肤是黑里透红;陈庚权个子不算很高,却有点发福;凤儿到四五岁的时候,圆嘟嘟的,皮肤又好,大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招人爱。

  幼儿园的小朋友里边,有个叫郑西安的小男孩,比陈西凤小一岁,胆子小,又不大说话,经常一块玩的时候,什么都听陈西凤的。幼儿园的阿姨私下里都说,这个郑西安没出息,跟个小跟屁虫似的。

  刚好,郑西安家和陈西凤家是一个团结户,就住在一个门里头。团结户就是一个门,里边住两家人,厨房厕所公用,卧室分开,这是初解放特有的一种户型格局。

  郑西安的父亲还在部队上,母亲是随军家属,在一个街道办事处当民政干事,所以郑西安基本上每天都是他妈妈接回家,当然也就把陈西凤接回去了。

  一到家,郑西安的妈妈就给两个孩子做好吃的,两个孩子也玩得很开心。经常周末的时候,郑西安的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上街,别人都以为,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刚开始她还解释,已解释就是半天,后来,她干脆不解释了,权当两个孩子都是她生的。

  五十年代,这样的事情不算新鲜。

  17,中国女神医

  生下儿子张升满以后,王淋叶刚出月子,医院就催着上班。那时候人手紧,王淋叶就让娘家妈妈到县医院帮自己带孩子,可医院宿舍只有巴掌大,娘仨在这里很不方便。加上县上成立巡回医疗队,按王淋叶的全科医生能力,是主要业务骨干,经常要下乡巡回医疗;可是老的老,小的小,都要王淋叶照应,她要下一次乡,很不容易;她不下乡,又说不过去,所以搞得她自己都很为难。

  原来这王善人另一个弟弟,叫做王修文,先是考上了北平的辅仁大学,后来又到了一个叫哥斯达黎加的国家,站稳了脚,扎下了根,就跟王修德商量,想把王克勤他们几个带到外边见见世面。王克勤是长门长子,要顶门立户;王修武孩子太小,王善人就把女儿王淋叶交给弟弟。用今天的话,叫出国留学;郿坞县当年把这事叫做游洋。

  王淋叶在哥斯达黎加学了三年西医,回到家乡后,又拜了当地有名的中医、也是王善人相交甚厚的楚尔逸先生为师,几年下来,已经是方圆百里少有的中西医全才。她结婚时候的嫁妆、道光皇帝亲赐给他们家的针灸盒,如今已经几乎随身带着,走到哪里,都有人叫她把脉看病。

  听说县上要在河滩专区成立医院,王淋叶就心动了,她想,要是自己能到专区医院,就可以把孩子放在娘家照料。不料,那天卫生局领导来县医院,她前脚给卫生局的领导说了这个想法,后脚医院院长就找到她,让她不要这么做。县医院坚决不放人,医院院长当面对王淋叶说,人家都是往高处走,你倒好,自己要当下坡碌碡。卫生局吧,也觉得要是没有王淋叶撑台面,县医院牌子就不亮;后来这事闹到咸阳地委,地委副书记路广田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王淋叶到河滩专区当医院院长,不过,县医院有疑难重症,王淋叶随时去会诊;每半个月常规到县医院巡诊一次。

  专区医院地址已经规划好了,开始布置医疗器械。临时在专区办公楼辟出来一间房子,王淋叶就在那里作为诊疗室。农村人盖房子,一间房一丈宽,就是三米三;长短不等,专区政府的房子是十米长。王淋叶给前边放了一张办公桌,靠墙支的药品柜子;中间隔了一道屏风,里边放了一张诊疗床。

  55年秋天,山东号的鲁大鼻子在套马车的时候,马惊了,刚好这时候学生放学,鲁大鼻子怕伤着学生,死死拽着马缰绳,让马拖出了二里地,浑身是血。过路人赶忙把他扶到了王淋叶的诊疗室。

  王淋叶一看,鲁大鼻子虽说满身是血,看着很吓人,但都是皮外伤,问题不大,就叫鲁大鼻子躺倒诊疗床上,用自己平时配制的跌打损伤药给孙大鼻子处理。

  就在这时候,诊疗室外忽然停下来一辆黑色的小卧车,从车上下来一个清瘦的长者,头发花白,旁边还有两个外国人。王淋叶记得,昨晚张佐贵跟他说过,今天有外宾来参观。这时候,张佐贵陪着路广田也进来了,路广田说:淋叶,这位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同志,这两位是苏联、德国专家,他们主要是来考察渭河治理情况,听说咱们这里有医院,苏联专家说脖子不舒服,就过来看看。

  王淋叶见有外宾,就下意识的用英语说,欢迎你们,辛苦了。

  两个外国专家有些意外,他们没有想到王淋叶居然会说英语,于是三个人就用英语交流起来。说了几句,只见王淋叶让那个人高马大的苏联专家躺在诊疗床上,他自己去旁边柜子里拿出了那个祖传的针灸盒。

  王淋叶对路广田说,苏联专家说他肩膀很疼,我刚才摸了一下,而且按他的年龄,不会是别的问题,就是一般的颈肩肌肉劳损,我给他扎针看看。

  几个长短、粗细不一样的针扎下去,王淋叶不停地捻、挑、提、顿。苏联专家人胖,皮厚,而且体毛重,王淋叶扎针格外小心。

  过了二十几分钟,王淋叶让苏联专家下地活动活动。苏联专家拧了拧脖子,像个孩子一样快要跳起来了,嘴里叽里呱啦大声的喊着什么。

  路广田有些疑惑,问旁边的翻译:专家说什么?

  他说,中国女神医。

  苏联专家临走,王淋叶又给了他几根自己做的艾条,告诉他,这东西怎么怎么用。这艾条,都是每年开春,王淋叶自己采的艾叶,洗净晾干,自己盘的。那专家听王淋叶连说带比划,就像小学生听课一样认真;上车的时候,把那艾条小心翼翼装进皮包里。

  那鲁大鼻子是第一次看见外国人,第一次看见西装,不明白西装后边的开气是骑马用的,第二天给安徽号的老洪说,外国人日子过得不咋样,看那衣服,后边那么长一个破口子!

  过了一段时间,王淋叶的诊疗室,名气越来越大,尤其是中西医结合这一块。有的病人明明就住在县城附近,按说县医院条件比较好,可是,病人舍近求远,专门要来找王淋叶。

  西凤头村有个妇女,多年没有孩子,当地人叫做不开怀,后来找到王淋叶,王淋叶给她用中药调理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怀上了,结果生的时候,又遇上脐绕颈。要是放到现在,医院早给开刀了;可那时候不具备开刀的条件,要转院到县城,交通又不方便,害怕路上出问题。

  家属把王淋叶叫过去,王淋叶一看情况,把别的人都支开,只留了那妇女丈夫一个人在炕沿。王淋叶脱掉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衬衫,上了炕,就在那孕妇肚子上找穴位,一会儿揉,一会儿推,一会儿提,一会儿用胳膊碾。因为疼,孕妇有时候下意识别着劲,王淋叶就叫那丈夫,一会按住胳膊,一会按住腿。那孕妇身材高大,王淋叶娇小,折腾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哇的一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王淋叶浑身汗水湿淋淋的,躺倒在炕上,虚脱过去了。

  事后,那家人非要给王淋叶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八个字:救死扶伤,送子观音!

  18,搬出伙计房

  回到北京,苏联专家逢人就说,他在中国郿坞县一个农村遇到了一个女神医。国家卫生部派人来,详细了解了王淋叶创建乡村医院的情况,回去以后,写成材料,下发文件,要求别的地方学习借鉴郿坞县河滩专区创建乡村医疗室的经验。

  那年冬天,王淋叶被推荐参加了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见到了毛主席。毛主席跟她握手时说:你就是那个女神医?哈哈,没想到这么年轻,好啊,你给咱们中医增了光!我听说,你谢绝了在国外的工作机会,回到家乡,这很好,咱们现在需要人才,要是有更多和你一样的人,咱们发展就更快了!

  王淋叶做梦也没有想到,毛主席对自己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直到后来回到东滩,晚上躺在炕上,她还不止一遍问张佐贵,你说,毛主席咋把我的事情搞得这么清楚?张佐贵笑笑,说,毛主席,那是神,自然有千里眼顺风耳。

  东滩戏楼后边,一排排盖了十间房子,有几间是大炕通铺,有的房间里是当时农村还不多见的架子床,木头做的。原来成立招抚局的时候,为了让流落到这里的人临时安顿下来,王家先祖就修起了这一排伙计房。一般过上一两年,住在这里的人扎下根,成家立业了,就会另盖房子,搬走。鲁大鼻子就一直住在这伙计房里,因为他一直还是光棍汉。

  说起这鲁大鼻子,人也不傻,而且庄稼活的十八般武艺,没有人能比过他;可就是因为人高马大,吃得多,所以说了几门亲事,人家都让他的大饭量吓退了。那个时候粮食不容易啊。

  这年快入冬的时候,一个女人来到河滩专区,找张佐贵。这人约莫三十岁左右,衣裳虽说还有补丁,但却是整齐干净,来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张佐贵打开信,是咸阳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写给他的,信里说,来人叫唐欣生,解放前因为生计所迫,流落娼门,经过学习改造,已经自新,因为在原籍熟人较多,不方便,希望安排在东滩。看完信,张佐贵就把唐欣生安排到王修德家的客房先住下来。

  过了几天,张佐贵安排唐欣生到自己的初级社和社员一起劳动。这唐欣生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好手,不几天下来,和大家也都慢慢熟悉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阴历三月初,麦苗已经起身,唐欣生和几个社员在地里拔草,一阵轰隆隆的春雷响过,突然下起大雨,众人一溜烟的往回跑。偏在这个时候,唐欣生鞋底和鞋帮开线了,跑也跑不快,这鞋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急的她一扭一扭,就落在了人后,雨越下越大,这时候,鲁大鼻子也往村子里跑,看见唐欣生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指着旁边一个大槐树,大叫:快过来!

  唐欣生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先稀里糊涂朝大槐树跑过去。只见鲁大鼻子从大槐树旁边的玉米秸秆堆里,一捆一捆把秸秆架在槐树枝杈上,鲁大鼻子干这事,就跟姚明投篮球一样,抓起一捆包谷杆,砰地一声,端端正正就投到了地方上。一转眼功夫,竟然搭起了一个临时的避雨棚!

  唐欣生躲在雨棚下面,雨水淋湿的衣服裹在身上,更显出她不同于一般农村妇女的身段。加上跑的急,胸膛起伏,面色潮红,这情景,鲁大鼻子都不敢正眼看。

  呼噜白雨三阵子,过了一会,雨小了,唐欣生急忙回村了。

  过了几天,张佐贵叫王淋叶把唐欣生叫到家里吃饭。东滩人的晚饭一般是浆水菜,玉米粥加馒头。只是这地里刚长出的荠荠菜,做出来的浆水菜,别有一番风味。看吃饭的时候,唐欣生就跟尝饭一样,王淋叶说,姐姐,在家里别见外,多吃点。

  嗯。唐欣生应了一声,脸红了,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吃完放,张佐贵去区政府值班,王淋叶和唐欣生说着女人家的话题。当王淋叶给唐欣生提说鲁大鼻子的时候,唐欣生眼前,一下浮现出避雨棚里那个胆大心细、结实魁梧的男子,唐欣生脸上瞬间春意盎然。很快,却又堆起了愁云。

  唐欣生思忖了一会,对王淋叶说,好妹子,谢谢你的好意,只是——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走过弯路的人,我就怕大鼻子弹嫌——

  大姐,我知道。但是这事怨不了你,这都是那个人吃人的世道把你害的。这事,只有我和张佐贵知道,你以后跟谁也不要提起,包括大鼻子。大鼻子的口风我已经探过了,人家说,你就是天鹅,他就是癞蛤蟆,就怕你瞧不上他——

  唐欣生听了这话,脸更红了。王淋叶打趣说,姐姐,我看你俩这事,十有八九!将来你们成了,还要重重的谢媒哩!

  姐姐是要感谢你。

  这时候王淋叶说,哎,对了,别谢我,这是你要感谢我家升满他爸,是他叫我问你的!

  唐欣生说,妹妹,不瞒你说,姐姐到咱东滩来,重活了一会人。解放以前,姐死的心都有,后来解放了,政府组织我们学习自新,又把我安排到咱们这里;到这里,遇到的都是大好人!

  过了几个月,东滩又多了一户,鲁大鼻子和唐欣生双双搬出伙计房了和客房。

  鲁大鼻子和唐欣生,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地人都叫他俩人梢子,梢子,就是拔尖、出众的。用今天的话来说,鲁大鼻子和唐欣生,颜值高了去了,一个高大魁梧,一个俊秀体面,人都说,那天那一阵春雷,一场春雨,是老天爷专门为这两个人准备的。也是,这两个人结婚之后,从没有红过脸,而且,生的孩子,一个赛过一个。

  19、听小张的

  成立高级社的那一年,56年,张佐贵和王淋叶的儿子张升满两周岁,但按照农村人的习惯,就叫三岁了。东滩建立了完全按劳分配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咸阳专区组织人考察验收以后,命名为胜利社。张佐贵作为胜利社的领头羊,在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周总理。回到胜利社,方圆几十里人都在羡慕张佐贵和王淋叶,两口子都见过毛主席,这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是天地间最荣光的一件事。

  回到家乡后,上级决定,张佐贵任郿坞县委副书记,同时兼任河滩专区书记,胜利社书记。

  文件到专区那一天,刚好,苏联邮电先进生产者代表团到东滩邮电所参观访问,参观了胜利社的基本农田、副业队、保管室、农技站。团长叫索罗金,那天晚上,胜利社举行了盛大游行。夜晚,狮子、龙灯、高跷、竹马、腰鼓等民间舞蹈一齐涌向街头,到处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一片节日景象。把这索罗金看的兴高采烈、目瞪口呆。索罗金酒量大,晚上吃饭就喝了不少龙窝酒,在看热闹的时候,他通过翻译,问张佐贵,晚上那个好喝的酒还有吗?张佐贵赶忙叫人从保管室又拿了一瓶酒,索罗金直接拿牙咬开盖子,开始一口一口的抿。没想到,等社火演完,索罗金那一瓶酒已经见底了。

  从那个时候起,张佐贵就取代王善人,成为九滩十八庵人的精神领袖和说一不二领头羊,人们几乎毫不怀疑,任何事情,张佐贵说的就是对的;张佐贵支持的就是好的。经常能遇见两个人因为什么事情争执不下,如果有一方非常肯定地说,啥时候在啥地方,张佐贵是怎么说的,对方往往就不吭声了。谁家和谁家闹了纠纷,婆婆和媳妇吵嘴了,包括两口子闹矛盾,第一个选择,往往就是:找佐贵评评理。

  张佐贵有这样的威望,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不光是区长,能文能武,能写会算,更重要的是,他处事公道,一切为了集体。

  但那个时候,人们不叫张佐贵,更不叫张书记,都叫他小张。听小张的,是东滩人口头常说的一句话。

  其实,张佐贵过得比别的人都要辛苦。

  虽说是兼任县委副书记、河滩专区书记,但是张佐贵常年住在胜利社,专区的事情理顺了,除了开会,不用过去。白天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晚上还要加班写材料、看文件、组织大伙学习讨论,不管哪个生产队、哪家哪户有什么事情,不分白天黑夜,只要有人站在王敬德家皂角树下喊几声小张、或者是佐贵,他肯定两三分钟以后就会开门出来,要么把来人请进屋里,要么跟着来人往外走。

  由于王克勤的坚持,张佐贵和王淋叶不在专区灶上吃饭了,就在家里吃,偶尔有上边机关单位的人下乡,张佐贵还经常把人家叫到家里,弄点好吃的,喝两口小酒。

  账怕细算,有一个月月底,王淋叶粗粗捋了一下,对张佐贵说,我算了,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给我哥交伙食费的!

  张佐贵一听,先是一愣,然后少有的赖皮一笑,说,嘿嘿,我的不够,不是还有不你的么?

  我的?我的工资还要养活你家儿女,难道叫儿女喝西北风去?

  哈哈,老婆。我知道,我老婆精打细算,没问题的!再说,你说咱俩这是双职工,你要是都哭穷,那,那些一头沉干部,还有,社员,都怎么过?

  王淋叶也笑了,说,算了算了,拿你没办法。

  过了几年,上边有一个钻井队来了七八个工人,说是在河滩一代搞石油勘探,看看地下是不是埋有烧气。当时人说的烧气,现在就叫天然气。大冬天的,钻井队的人很辛苦,人不能离开井,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机器,钻井队基本上靠人力。几个小伙子轮流推着木杠子,一寸一寸往下钻;钻到一定深度,再把钢管子下进去。

  因为不能远离,工人们就在气井旁边搭起了工棚,用东滩一带的老办法,木料做梁柱,包谷杆苫顶子,然后包谷杆上边,又盖了一层厚厚的大帆布,这样,工棚里边更暖和。

  钻了四五天,基本上到了设计的深度,那天进行点火试验。因为社员们都要看热闹,就特意把时间选在下午收工以后,社员在回家的时候,都围拢到气井旁边。工人师傅给大伙简单讲了,说这烧气,藏在地底下,可以烧锅炉,可以发电,可以加到汽车拖拉机里头,这东西,火力旺,没有一丝灰渣,将来是重要的工业原料。

  工人师傅在讲着,底下的人听的七分明白,因为师傅用的好多名词,大伙都没听过。

  张佐贵也在人堆里听。看工人讲完了,张佐贵问:那,咱们现在钻的这个井,下边就有烧气?

  有。这我们提前都用仪器勘测过的,没有的话,我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在这里打井。只是——

  只是什么?您别客气,有什么事,您就说。

  是这,张书记,咱们这里虽然有烧气,但是达不到开采标准,就是说,不是很多。这烧气,在地下是流动的,肯定会在别的地方聚的多,那个地方,就可以开采、

  奥,那没关系。那你怎么能证明地下有烧气?

  这好办。我马上就给大家演示。

  只见那位工人师傅走到这几天他们钻井的地方,那里有一根钢管子,插到地下。工人师傅用打火机打着火,凑到钢管口,砰地一声,窜起了一尺多高的火苗,不过很快,火苗就小了,六七寸,四五寸,直到火苗两三寸的时候,就不再变小了。

  大伙看到了吧,现在点燃的这个东西,就是烧气。这就是从地底下几十米的地方冒出来的,你看,现在火苗有两三寸吧,这就是达不到开采标准。我们以前勘探的,达到开采标准的井,火苗一直有一人高!

  张升满那个时候也钻在人堆里看热闹,看着这个神奇的管子,里边冒出来的气居然能点燃,他忽然问那个工人师傅说:叔叔,那,你说这地下的烧气,要是哪一天冒出来,跑到谁家里,那一家要是正在做饭,烧气这么大的火,把房子烧着了怎么办?

  那个工人师傅听了,连连夸赞说,这个小家伙,聪明!机灵!脑子有门道!叔叔跟你说,放心,不会跑出来的。烧气买的很深很深,你看,我们几个人,钻井,几十米,才找到了烧气。当然,也有浅的,不过遇见空气,就吹散了,不会危险的。

  这时候,张佐贵看工人师傅在收拾工具,准备收工,就站在一个高一点的地方,大声说,社员同志们,最近几天,工人老大哥在咱们这里为咱们找烧气,辛苦了好几天,半天黑夜连轴转,大家都看见了吧!

  看见了!

  所以,咱们要向工人老大哥学习,致敬!

  人群中齐声高喊:向老大哥学习!向老大哥致敬!

  张佐贵按了下手,人群又安静了。他说,工人老大哥就要走了,按照老规矩,今晚上,咱们请老大哥吃饭!来!

  那时候农村常年四季有各个行业的工作队,短的住上十天半月,长的三年五载都不好说。工作队刚到,还有走的时候,大队会给工作队改善一下伙食,这已经是一个传统。

  人群让开一条口子,妇女队长任芳叶领着几个女社员,推着一个架子车,前边是一口铁锅,后边是一个大筛子。铁锅里是炖好的关中大烩菜,里边有大肉块、丸子、粉条豆腐青菜海带,筛子里是雪白的大馒头。

  工人师傅一看,激动地说,谢谢胜利社的农民兄弟,谢谢张书记!其实,我们这就是本职工作,真是过意不去!

  张佐贵让人把大铁锅抬下来,用铁架子支稳当了,下边再加一把火,不能吃凉的。很快,工人师傅就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有一个年龄大的师傅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喝上一口就更好了,这话,让张佐贵听见了。

  升满,过来!

  刚才讲解的那个工人师傅,正摸着张升满的头,给他细细讲,烧气是怎么回事,听见张佐贵叫,张升满赶忙跑了过来。

  张佐贵贴在张升满耳根子旁边,指了指身边的老工人,说:回去,在你妈那个左边的炕箱,里边有一瓶酒,拿来,给这个工人伯伯。

  张升满重重点了两下头,一溜烟跑了出去。一会功夫,张升满就把那瓶酒递给了工人师傅。师傅接过酒,随手抓起一个馒头,硬要塞给张升满,张升满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口,又觉着不对劲。这时候张佐贵使了个眼色,张升满就知道有事,跑到张佐贵跟前。

  这馒头是慰问工人师傅的,你怎么能吃?张佐贵摸着张升满的头。

  我也不想吃,是那个工人师傅非要给我。

  嗯,没事,你吃吧,但是咱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一个馒头两分钱,这个,咱们补。张佐贵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两分钱的硬币,说,你把这个交给刚才讲解沼气的那个叔叔。

  好嘞!张升满一蹦一跳走了。

  20,北京吉普走了

  话说那时候从九省十八县逃难来东滩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门手艺,比如,铁匠,木匠,银匠,篾匠,小炉匠,稳婆,船户,厨子,渔家;没有别的手艺,那一准是庄稼把式,就像鲁大鼻子那样的。

  在河滩一代,要论木匠手艺,谷家算是第一号。这谷家,祖上是浙江人,后来又到了江苏,后来又到了河南,从河南逃难来陕西。人们也不知道名字,都叫他谷木匠。谷木匠那时候有四十多岁,身材干瘦,常年不离身的就是斧子锯子刨子墨斗,大到立木盖房,小到桌椅板凳,只要是谷木匠出手,主人家就很放心。

  这谷木匠手艺好,人也好。河滩一代雨水多,下雨的时候,道路泥泞不堪,人们就经常光脚丫子踩泥水,这样经常被虫子咬、被石子划破脚,天冷下雨的时候,就必须穿泥屐;小孩子就要踩高跷,因为高跷一般使用柳树的枝杈做的,所以当地人把高跷叫做柳木腿。这泥屐,其实就是一个木凳子,凳子面和脚掌大小差不多,人穿上鞋,然后把鞋绑紧在泥屐上,就可以走泥泞路。

  泥屐用料不多,但是手工特别麻烦,所以一般的木匠都不愿意做。谷木匠不一样,只要有人给他打招呼,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说是要泥屐,他哪怕一夜不睡觉,第二天都会把做好的泥屐交给需要的人,而且,谷木匠做泥屐,从来不要别人一分钱、一颗粮食。谷木匠说,这东西用料不多,不过就是我迟睡一会,要钱,良心上过不去。为这,有一年河滩专区奖励他一双高腰雨靴。

  谷木匠有个儿子,属马的,就叫谷跃马,从小谷木匠就带着他。慢慢的,谷木匠的手艺,儿子也学的差不多了。有一回,专区政府一张办公桌坏了一条腿,叫谷木匠找块木料修好;偏巧那几天谷木匠闹肚子,浑身没劲,就叫谷跃马去了。

  谷跃马一看,原来的办公桌,三个抽屉,文件书籍塞得满满当当,四条干腿子,中间没有横木相连,吃力不均匀,时间长了,一条腿朝外走了向,所以压坏了。

  谷跃马很快就换好了桌子腿,他想着,以后这文件、资料肯定会越来越多,就在旁边两个抽屉下面,各加上了一扇小门,打开以后是个小文件柜;还在四条腿之间加上三根横木,使得四条腿相互拉扯,均匀吃力。做好以后,又把桌子整个重新油漆了一下。

  第二天张佐贵开会回来,一看修好的办公桌,他只有在省委书记的办公室才见过这样的五斗桌子,忙问是谁买的。

  文书说,不是买的,是把原来坏了的桌子,叫谷跃马修理了一下,他就给改成这样了。

  这一天,恰好和东滩结对子,工农互帮互学单位、渭河机器厂的厂长徐永康来河滩专区,商量下一年互帮互学的事情。张佐贵无意当中说起,办公桌是昨天刚刚修好的,徐永康仔细端详了一阵子,问:我能不能见见这个木匠?

  张佐贵毫不含糊地说,当然能啊,怎么,你也要修桌子?

  哈哈,不是。是这样,我们厂现在需要几个模具工,咱们这模具,先是用木头做,做好以后经过咱们的专家和苏联专家审查,然后才能试生产;试生产没问题,再投产。简单说,我们需要好木匠。

  张佐贵马上叫人把谷跃马叫来。

  谷跃马来了,带着他的木匠家具。

  徐永康现场让谷跃马做一个木头勺子,长一尺二寸,勺子开口三寸。

  谷跃马走出院子,在附近一棵树上看见大小合适的枝杈,就用锯子锯了下来,然后拿到专区院子里,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就做好了。这当口,张佐贵和徐永康把该商量的事也商量完了。

  徐永康拿起这个勺子一看,有点吃惊。虽说这个勺子是当时农村常见的东西,但是有几个地方,还是有点特别,一是当时用的木勺,勺口壁厚,盛玉米粥的时候,往往沾勺底;而谷跃马做的勺子,勺壁比较薄,很精致;第二是谷跃马给手柄那个地方,用锯子勒上了渔网一样的槽子,这样不滑手。短短两袋烟工夫,能做出这么精巧的木匠活,这手艺,漫说是在九滩十八庵,就是在整个关中道上,也不多见。看了好一会,徐永康又看了看谷跃马的家具,见墨斗还是干的,就问:你没用墨斗?

  没有。谷跃马笑了,笑得很开心。

  这一下徐永康更吃惊了,做这么小的活,不用墨斗,也就是不用给木料上放线,全靠眼力,这么精细,那这个人的眼睛,就是尺子啊!这不正是他满世界找的模具工吗?

  徐永康盯了谷跃马一会,突然问:你,愿意跟我走吗?进工厂?当工人?

  我?进工厂?当工人?

  这会轮到谷跃马吃惊了。当工人谁不想啊,月月发工资,吃得好,睡得好,活又不重,以往专区推荐工人,那都要经过好多程序的,如今,这个机会怎么就突然到自己眼前了呢?

  我——我要回去和大人商量商量。大人,当地人叫duo人,意思就是长辈。

  成,你现在就回去商量,要是可以,你今天就跟我的车走。

  当天下午,谷跃马就坐着徐永康的北京吉普车,进城当了工人。那天谷木匠在家养病,谷跃马回家一说这事,谷木匠就答应了;谷跃马的妈妈下地回家,一看儿子不见了,就问木匠;木匠说了怎么回事,谷跃马的妈妈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就想把儿子追回来,可跑到办公室门前一看,北京吉普走了,来不及了。

  一见儿子走了,谷跃马的妈妈还有点伤心,对张佐贵说:说走就走了,你看,二十多的人了,现在还没有个对象,这一下,又张远了,我和他爹都够不着,这可怎么好!

  张佐贵说,嫂子,你放心,当了工人,有工厂组织上操心,一切都不是问题!这是你家跃马有两下子,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这是好事,你应该高兴才对!

  谷跃马的妈妈说:对对对,好事!高兴!高兴!扭着小脚又回去了。

  21,麻杆抓特务

  九滩十八庵河道纵横,水多,所以也就有了关中平原农村不太多见的两个营生:船家和渔家。

  说到这渔家,还有一番来历。

  九滩十八庵虽然鱼不少,但是祖祖辈辈的关中人不爱吃鱼,嫌麻烦,再一个,也觉得没有牛羊肉、尤其是大肉香。关中民风,讲究的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鱼,还没嚼,就是一口刺,所以关中人不大吃鱼。

  王家在这一代开设招抚局的时候,有湖南湖北来的流民,在农闲时节下河捞鱼,然后现吃,吃不完的,做成鱼干,到过年的时候,给家家户户匀上一些,慢慢的,这一带人都开始吃鱼了。生产队后来还有专门的渔业队,把会打鱼的社员组织起来,每年做的鱼干还能卖不少钱。

  船家主要是撑船,摆渡行人来往于渭河两岸。渭河北岸是兴平,南岸就是九滩十八庵。

  成立大队以后,渡口不能停,就固定了几个人撑船摆渡,第一号船夫,外号叫麻杆。麻杆个子高,人瘦,看着就跟个麻杆一样,但是水性很好,撑船能看清水里的急流暗礁,所以大伙都喜欢他撑船。那时候渭河水大,水也很清,经常有在河里翻船的事情;麻杆比较稳当,哪天要是水急浪大,他就劝客人,没有急事的话,就不开船,改天再走。

  麻杆烟瘾大,抽的是当地人自己种的旱烟。

  老话说,走的码头多了,见人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麻杆常年撑船,附近的人基本上都认识,河对岸兴平那边常来常往的人他也都认识。有一天无意当中,立了一大功。

  解放以前,坐船来往于渭河两岸的,什么人都有,做小买卖的,看病的,卖艺的,走亲戚的,算命的,说媒的,麻杆一看,基本上对这个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解放以后,坐船过河的,要么是各个单位下乡的干部职工,要么是生产队派社员出门办事,很少有那些闲杂人等了。

  那天,船都快开了,有一个人一边大喊,一边急急忙忙跑到渡口要上船。这人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中山装,脚上穿的皮鞋,手里提着一个大箱子,麻杆等了等,那人上船后,对麻杆笑了笑,说了一句:谢谢。

  看着这个人,麻杆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般人,很少这么客气,开口闭口谢谢。他就接了一句,不用谢,干我们这行,不就是跟大伙行个方便吗。哎,同志,您这是要去哪里?

  奥,我是咸阳市地矿局的,到这边调查渭河流域地质资料。您看,这是我的介绍信。

  说着,来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介绍信。

  这一下,麻杆就更生疑了。一般情况下,即使是公干的人,很少有人主动把介绍信给外人看,除非到了要联系的单位。这个人,主动拿出自己的介绍信,越发叫麻杆觉得,这介绍信有名堂。

  麻杆不识字,根本看不懂上边写的什么,但是这介绍信引起了他的注意。常见的介绍信,总会有些皱巴,可这个人的介绍信,平平整整,好像是第一次给人看。

  奥,麻杆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是地矿局的同志,那我就不收您船钱了。那你应该在我们河滩专区那里,地质八队去过了吧?见过温队长了吧?

  奥,去过了,见温队长了,我们好多测量,还是温队长帮我的。

  那人说完话,赶快把目光收了回去。

  其实麻杆刚才是套这个人的话,河滩专区旁边就是地质八队,这没错;可是地质八队的人,麻杆全都认识,根本没有温队长这个人。这个人说见过温队长,一下子就露馅了。

  船上还有七八个人,这些人麻杆都认识,都是专区各个单位、还有生产队的基干民兵,都是很信得过的人,麻杆使了个眼色,一个基干民兵马上明白了意思,走到这个人面前,说,哎,同志,您说您到我们地质八队来过,还说我们帮你测量过,那你认识我吗?

  您——奥,见过见过,就是--就是没太留意。

  你在哪里见过我?

  就——就在地质八队里。

  哈哈哈,我们根本不是地质八队的!

  这个人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老实说吧,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时候船到河中间了,麻杆把船停了下来,大伙一下子把中山装包围了。说,干什么的?

  那人脸色变得跟黄表一样黄,脑门子上不断冒汗,就是不说话。麻杆也不急,直勾勾的看着那个人,猛抽了几口旱烟,缓缓问道:你知道,这河水有多深吗?

  啊,别,别别,别把我扔下去。说着这人小腿不停点哆嗦。

  你怎么知道我要扔你?你不是搞水文地质的吗?能不知道渭河多深?

  我——我——那人结结巴巴,头扭向一边。

  那好,说吧。

  我——各位长官,我说我说,我是原来国民党队伍的,今天是到对面,兴平县店张镇走亲戚,我——我不是坏人。

  你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就是几件换洗衣服。

  打开看看。

  这个人很不情愿,众人三下五除二打开了箱子,里边有牙刷牙膏,香烟,衣服,几本书,在箱子最底下,有一把用油布包的严严实实的手枪!

  看见枪,大伙知道非同小可,调转船头,把这个人交给专区书记张佐贵了。后来,公安局来人把这个中山装带走了,据说是正在通缉的一个潜藏特务。前几年冬天,就是这个特务,给了终南镇的  板凳腿  一把无声手枪,一根金条,要他找机会干掉共产党的干部,最好是当官的;于是就有了杭有为刺杀张佐贵那一幕。宝鸡川香楼的老板,也是这个人直接指挥的!

  那天晚上,张佐贵把麻杆叫到家里,一碟花生米,炒了几个鸡蛋,和麻杆喝了两杯,算是对麻杆的奖励。

  麻杆坐下来,却不急着动筷子。王克勤也在座,麻杆说,张区长,奥,不,老张,我可知道,你工资也就五六十块,像你这样,今天奖励这个,明天奖励这个,我看,这工资,够酒钱吗?

  麻杆知道,张佐贵跟谁都开玩笑,所以就没有什么顾忌。张佐贵还没说话,王克勤开口了:

  哪里的话!佐贵叫谁喝酒,那就是给咱大伙做了好事、善事的人,这都是积德的事情啊!老人说,吃不穷,穿不穷,只要这世道好,还愁没有咱们吃得!

  张佐贵这时候点了点头,说,麻杆,你说的没错,这些年要不是克勤哥给我撑后腰,我就不会这么硬气!话说回来,能有有头请你们做了贡献的人,我也高兴!

  22,脱裤子

  解放前各家各户单干的时候,家境好一些的才有牲口,穷家小户没有骡马,往往农忙时候跟别人家借,或者是租。成立高级社的时候,胜利社就把牲口集中起来饲养。盖起了一个饲养室,安排饲养员的时候,大伙不约而同的推荐了孙独龙,孙独龙就照看起牲口了。

  孙独龙无儿无女,把这些牲口伺候的,就跟他的儿女一样。哪一个今天毛色不亮;哪一个今天吃食不多,他心里都有一本账。马无夜草不肥,那牲口,半夜经常还要加夜草,孙独龙也没有钟表,他就凭着感觉,到点就起来,给牲口加水加料。

  饲养室有一间房子,是给饲养员住的,跟牲口就隔着一面矮矮的土墙,这样,牲口有动静,饲养员就能知道。里边还有简单锅灶。饲养室的火炕到冬天烧的特别热。

  饲养室是男人们去的地方,牲口的粪味,煤油灯的油烟味,男人们的旱烟味,混合成一股奇怪的气味。冬天往往晚上没事,几个老爷们围坐在饲养室的热炕头,一碟花生米,一瓶老龙窝,天上地下没边没影的神聊,关中人叫谝闲传。

  男人的话题,谝不了半个时辰,就谝到女人身上了。唐欣生就是男人们谝的比较多的女人。一天晚上,赵混混喝了几口酒,问鲁大鼻子说:大鼻子,你跟你们家那口子,一晚上几回?

  什么几回?

  老汉和老婆,晚上还能干什么,你说什么几回?

  鲁大鼻子一听,知道赵混混这家伙一脑子坏水,想起赵混混蹲监狱那些龌龊事,就说:几回,不能告诉你,不过,就我这本钱,这两下子,你怕是下辈子也撵不上,哈哈,你家六房,怎么就遇了你个不争气的!也怪,你说你好赖也是个带把的,怎么就喜欢当乌龟!

  鲁大鼻子话音刚落,赵混混大声说,谁说我是乌龟,你看看我家巨才,那就是真米实曲我的种。

  赵混混从监狱出来以后不久,六房就怀上了,生了个儿子。赵混混爱钱,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他找到孙独龙说,给儿子取个带财运的名字,孙独龙说,那就叫聚财,后来儿子嫌这个名字离钱太近,就就自己改了个大名叫赵巨才。

  大鼻子一看赵混混脸都红了,就说:好好好,你不是乌龟。明天让佐贵给你写个纸条贴脸上:不是乌龟。

  一句话,说的大伙都笑了。

  唐欣生后来让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是她和曲虎啸的小老婆、也就是赵混混的老婆打了起来。

  那一天,女社员在地里拾棉花,成熟的棉花在棉桃上咧开了嘴,女劳力每人提一个柳条筐,把棉花摘下来,装进柳条筐,筐子满了以后提到地头,倒在一个小山一样的棉花堆上。

  那是深秋初冬,有的人已经穿上了棉衣。

  拾棉花一般都是女劳力的活,因为不需要出大力气,而且要仔细一些。曲虎啸的小老婆,是第六房了,原先是个财东家的上房丫鬟,据说和财东家不清不白,让正房太太撵了出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曲虎啸的偏房。曲虎啸枪毙以后,六房就跟赵混混跑了,不料让赵混混逼着做了暗门子,后来为这事,政府判了赵混混三年刑。

  当地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都管她叫六房。六房生的很有几分姿色,只是很少下地干活,整天说自己有病,不是腿疼,就是腰疼。

  这天拾棉花当中,六房又说肚子不舒服,要去解个手。棉花地头,有玉米秸秆搭成的小棚子,就是厕所,这在农村田间地头很常见,一般农村人解手就在那里边。男人不需要,除非解大手;女人却是必须到这个小棚子里。

  一般常识是,解手的女人会把随手的农具,或者身上的头巾,放在秸秆棚子外头,这样别的人一看,就知道里边有人,不会再进去。六房哪知道这个,所以,也来解手的唐欣生,就误打误撞,和六房进了一个棚子。

  这时候,六房事毕起身,唐欣生无意当中看到,六房的裤腰里头,塞满了白生生的棉花!

  这还行,这不就是偷盗行为吗?夜校里,社员会上,整天学文件,学政策,三岁孩子都知道,偷盗行为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呀!这人怎么能干这事?

  想到这里,唐欣生连解手也顾不上了,眼看着六房已经收拾停当,就要走了,唐欣生突然大喊一声:站住!

  六房楞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她满脸堆笑:哎吆,大妹子?有什么事吗?没事,我要去劳动了。

  你腰里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呀?就是衣裳。大妹子,你看走眼了!没什么!

  说着,六房就要往外走。

  唐欣生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一把揪住六房,大声说:没什么东西?你好大胆子!大白天偷盗生产队的棉花!

  六房也恼羞成怒,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你放开我!要不然,我也不客气!

  放开?那不行,咱让大家看看,你到底偷没偷?

  放开!你个婊子!老娘就是顺带塞了几朵棉花,那又怎么样?又不是你家的,驴槽怎么伸出你这张马嘴!

  怎么不是我家的?集体的,就是大家的,大家的,就是我家的!你想多吃多占,偷盗集体财产,就不行!

  唐欣生抓着六房的领口,越抓越紧,六房喘气都困难,又急又气:不过,她嘴里并不饶人,不停地大喊:婊子婊子!婊子打人了!

  一个女人,被别人骂作婊子,是一件很没有脸面的事情。可是唐欣生这个时候全然顾不上这个字眼。她拉着六房,朝棉花地中间走。听到吵吵声,女社员们也向这边走过来。

  这一天,带着大伙拾棉花的妇女队长叫任芳叶,就是刘桂贤的妈妈。

  任芳叶走到唐欣生和六房前面,人群都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

  她偷盗生产队棉花!

  我没有!是这个婊子血口喷人!

  你说她偷了棉花,棉花现在在哪里?

  在她裤子里!

  好!脱裤子!

  这——六房一看,任芳叶发话了,情知不好,立马在地上打滚:哎吆,你们可不能欺负人!共产党不打不骂不欺负人啊!

  少废话,来!

  任芳叶说着,一把拉起六房,旁边两个人解开她的裤腰带,从裤子里掏出一堆棉花。

  说,是不是你偷的?

  我——六房这个时候,声音像个蚊子,说:我不是偷,我就是——我就是顺手给裤子里塞了几朵——

  好。都干活吧!

  那个时候每天晚饭以后,都要开社员会。要是晴天,社员会就在区政府外面的广场,雨天,就在各个大队的办公室。一般是说说当天的农活,后几天的安排,学习文件,传达精神,甚至张家长李家短,都要上会。

  这天晚上的社员会,当然要把六房拉着站出来。早有人把六房偷得棉花放在一个小竹篮里,挂在六房的脖子上。这就叫批斗会。

  其实批斗会很短,张佐贵简单说了几句,就叫六房下去了。可是别看这小小的批斗会,谁要是被批斗过,那可是永远抬不起头的一件事,乡亲们会永远瞧不起,孩子以后连对象都找不着。

  张佐贵说,今天这事,最先发现的是唐欣生,她发现以后,坚决同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是值得我们表扬和提倡的,咱们给唐欣生鼓掌!

  掌声雷动。

  张佐贵一再做手势,示意大家可以不鼓掌了,可人们的掌声还是停不下来。

  这时候,唐欣生站了起来,脸红的跟苹果一样:张书记,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能说不能?

  说!

  好!

  唐欣生走到人群中间,理了理头发,说:我跟六房无冤无仇,我今天抓住她,就是不能让偷盗集体财产的人有缝子钻。大伙也听到了,六房今天骂我是婊子——

  说到这里,唐欣生的眼泪已经刷刷下来了。突然,她声音大了:

  她骂的没错,的确,在旧社会,我就是被逼的卖了身子。跟我一样吃过苦头的,不是一个两个,那是因为,解放前国家是人家的,政府是人家的。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是共产党的天下,是人民政府。今天这个集体,这个国家,都有我一份,我只要走的端,行得正,这个国家就容得下我,还给我撑腰;破坏这个集体、这个国家的人,就是我的仇人!所以,以后,再发现六房这样人,还是别想从我这里过去!

  唐欣生的脸上,荡漾着圣洁的坚定。没有任何人示意,人群中爆发出掌声,比刚才更响亮,更持久——

  23,将功补过

  关中自古是水土肥沃之地,一年两料,玉米小麦,种进地里,基本上风调雨顺的话就不用管,尤其是河滩专区,河渠纵横,从来不担心旱,所以十有八九年头都是好收成。

  有一利必有一害。

  在河滩专区,不怕旱,可怕涝。老话说八水绕长安,那是指的八条大河,泾渭浐灞沣滈涝潏;小的河渠,在关中平原密如织网,数不过来。光河滩专区,能叫上名字的,渭河,涝河,黑水河,甘河,耿峪河,白马河,加上这些河流的支流,和江南水乡没有什么两样。

  解放前,一到夏秋淋雨季节,要是连下几天雨,这九滩十八庵基本就泡在水里了。所以,当地人把这一代叫野河滩,原因就是当地人不会在这里建房筑屋安营扎寨,所以河滩没有固定的住户;至于流民,过一天算一天,所以就在河滩临时搭个庵棚过生活;由于都是就地取材,临时建筑,水冲了也不可惜,大水过后再搭棚子。

  共产党来了以后,河滩专区给上边反映了这里的情况,希望政府在河滩治水,解决水患。

  孟格莹牺牲以后,组织上调陈庚权到省水利厅当厅长,女儿陈西凤也随调到了西安。当时,苏联专家给陕西省规划了138座大中型水库,陈庚权一年最少三百多天在各个水库工地上来回穿梭,根本顾不上孩子。陈西凤上幼儿园是全托,不用人管;上小学以后,就住在水利厅宿舍楼上,吃饭在机关食堂,大家都对这个没娘的孩子很照顾。加上从幼儿园开始,郑西安的妈妈,就经常把陈西凤接回家里,跟自己孩子一样对待。

  那个时候修水库,推土机、挖掘机这些大型机械还很少,基本上是靠人力。比方说,炸山取石;然后把炸山的大石块用榔头钢钎砸成石子,都是要出力流汗的重活。那时候人们吃的也没有多少油水,可就奇怪了,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使不完得劲。那个时候的干部,别说什么乡长县长,就是陈庚权这个水利厅长,跟群众一起一顶一的干体力活,那是家常便饭。

  话说修桃曲坡水库的时候,陈庚权就在工地上劳动,有一个当地的农民,个头没有陈庚权高,倒是很魁梧,这人和陈庚权打赌,看一个下午,两个人谁砸的石子多。砸石子就是把大石头用钢钎砸成核桃大小,然后和水泥混合成混凝土。陈庚权二话没说,就应战了。两个人砸了一下午石头,叫来技术员量方,陈庚权多出来一点。乐的他哈哈大笑,说,小伙子,我五十岁的人了,放到前几年,超出你一大截!

  那个小伙子虽然输了,但是输的心服口服,他逢人就说,别看那陈厅长是个大干部,可是干起活了,真有两下子!有劲,有窍。

  人民日报报道了陕西省水库建设的经验,报道中写道:主管全省水利工程建设的陕西省水利厅厅长陈庚权,是战争年代的战斗英雄,和平时期的拼命三郎。

  57年冬天,陈庚权到距离西安市区不到三十公里的紫阁峪水库检查工程进度。水库所有工程已经完工,就在库区上游,刚开始施工时候建设的临时办公室兼值班房,有三间房子,里边有灶台,两个房间。工程负责人给陈庚权汇报说,这个临时建筑马上就拆掉,陈庚权看了看说,不要拆,留着,稍微整修一下,将来苏联专家来休养,这个地方不错,山清水秀。

  工程负责人心领神会,过了一阵子,就把这个原来打算拆掉的临时建筑,改造成了一个独门独院、幽静雅致的小别墅。57年年底,陈庚权被任命为副省长,主管农林水。

  58年初,陈庚权到杨凌农学院检查工作,认识了这里的物理教师徐来,这徐来原为国民党时候的省政府机要员,是浙江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徐来一直没有结婚;有人说他挑剔;也有人说,他和国民党的省府主席有一腿,还有个私生子;反正徐来是单身一人。

  遇到陈庚权后,两人很快结婚,58年年底,徐来生下儿子陈小权。

  这徐来,算不上特别好看,但是皮肤白,屁股大。早年有算命先生说徐来为“伴虎而眠”之命。

  这一年,陈庚权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新婚和得子两件大事的喜悦,就遇到了一件差点让他人仰马翻的事。在大鸣大放活动中,宝鸡市有人揭发,原宝鸡市委副书记、现任副省长陈庚权,收受敌特分子贿赂,被女特务拉下水,是一个典型的蜕化变质分子。

  有惊无险的是,这封揭发信,被陈庚权的老上级、省委第一书记扣下来了。书记把陈庚权叫去谈话,陈庚权一开始死活不认账,气的书记迎面一拳打下去,陈庚权当时眼睛就肿了。书记厉声说:跪下!今天不跟你论党纪国法,先论家法!就说说我把你一步一步扶起来,为的就是你走正道,担担子,给国家和人民做有益的事情,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糖衣炮弹打中了!你以为组织上是傻子?告诉你,我们已经去过宝鸡了,你的问题落实的清清楚楚,我们在宝鸡的谈话对象,总共三十二个人,你要看谈话记录吗?川香楼老板的上级,现在还押在监狱,你要对证吗?

  听到这里,陈庚权跪在地上,浑身哆嗦,他嚎啕大哭,说:老首长,我错了!您怎么处罚我都行,但是您别枪毙我,我那可怜的两个孩子,不能成为孤儿啊!再说,我也是被蒙蔽了,等我悔悟过来后,还是我亲手击毙了那个女特务!

  书记点燃了一支烟,沉吟了半晌,说,你起来吧。我们党的一贯宗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说你是变质分子,这不符合事实,但是你的蜕化问题,抹杀不掉。我今天有点激动,你也要理解,解放的时候,毛主席就说,咱们是进京赶考,共产党人决不做李自成。可你看看,这才不到十年,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刘青山,张子善,哪一个功劳不比你大?可结果呢?我告诉你,毛主席,容不得任何腐化行为的,他老人家也给我们做出了表率。你想想,现在要是不教育你,你继续蜕化下去,那一天,迟早就要吃枪子!这不是我吓唬你,你应该能看到!

  书记说着说着,语气平缓了一些,最后,他拉起跪在地上的陈庚权,说: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从今以后,将功补过,好好工作。你走吧。

  从书记办公室里出来,陈庚权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24,她想要庄基

  解放初那几年,一些被新政府镇压的反革命、地主恶霸的家属,往往会迁居到别的地方,认识的人少,麻烦事少。曲四毛就是这个时候跟着他娘,从郿坞岭上头,迁到了东滩。曲四毛的娘,是曲虎啸的第三房;是最受曲虎啸宠爱的,曲虎啸被枪毙以后,三房想,在原籍是呆不下去了,那样自己的孩子永远抬不起头,就动了迁移的念头。东滩这地方,地广人稀,人的来路四路八斜的,而且,这一代往往是一两户独居,不像平原上那些大堡子,一家挨着一家。

  到东滩以后,三房找了一个僻静的河湾,搭了几间庵棚,娘俩先安顿下来。然后,她去河滩专区报告,说自己是由上岸迁移过来的。专区了解了一下情况,三房倒是实话实说,张佐贵和专区别的人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后来,张佐贵还专门带着妇女主任到三房家里走访,专门把三房吸收到王克勤的互助组。

  三房就跟别的社员一样,参加集体劳动。这三房话不多,做活不偷懒,待人也实诚,大家都没有拿她当外人。

  约莫在张升满五六岁的时候,曲四毛已经十六七岁了。因为三房和王克勤家原来是一个互助组,来往就多;这曲四毛下河捞鱼、弹弓打鸟都是顶呱呱的,所以就成了娃娃头,大小娃娃、尤其是男孩子都围着他转。有一天,曲四毛带着张升满,抓了几只麻雀,用泥巴把麻雀糊的严严实实,然后点起柴火,把泥巴球扔进火堆里烧。烧了好一会,曲四毛用木棍把泥巴球从火堆里刨出来,给泥巴球上泼了一瓢凉水,那泥巴球就激炸了,裂开了,麻雀的毛紧紧地裹在泥巴里,自然就把毛拔干净了。曲四毛从里屋拿出一个小碗,里边放了一点盐和辣椒面,就和张升满香喷喷吃了一顿烧麻雀。后来曲虎啸到西安城大饭店吃饭,问服务员说,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服务员说,我们做得最好的就是麻雀,滋阴补阳,曲虎啸就笑了。其实,这东西,那时候农村孩子都吃过。

  吃完麻雀,张升满准备回家,曲四毛的妈妈回来了。她把张升满搂在怀里,不住地夸这孩子懂事,让张升满以后没事就来玩。因为在一个互助组,张升满和三房也很熟悉。临走的时候,三房非要给张升满脖子上挂一个玩意。

  张升满只认识那是个小鱼,小小的,就跟河里的小鱼苗一模一样,但是他不知道那是铜做的,还是铁做的。他不要,但是三房说,没事,这就是个玩具,你戴着玩。因为关中农村有一个风俗,小孩子到别人家里玩,别人往往会给孩子身上挂一个物件,不一定贵重,有时候就是随手做一个小小的泥塑鸡,甚至刚刚采下来的生核桃,表示喜欢这个孩子,也是为孩子祈福。往往给小孩挂吉祥物的大人也都是通情达理、懂得人情世故的。

  回到家里,张升满就把这事跟王淋叶说了,王淋叶一看,赶忙说,你卸下来,我还给人家。张升满一边卸,一边说,本来我就不要,她硬要给我。

  晚上张佐贵回到家里,王淋叶就把这事说了。张佐贵盯着那玩意看了半天,说,看来曲虎啸这家伙,给自己留的有后路啊!这东西,一般人家可没有。这是纯金的,而且做得这么精巧,是值钱的物件啊。

  王淋叶问,这三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为啥要给升满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想要庄基地,上了几次区委会,没有批下来,因为这不是一家两家的问题。咱们这地方,好多人都是临时庵棚,现在光景好了,很多人想盖房子。这事,区上正在争取,想集中规划一块地方,盖成新村。

  说到这里,张佐贵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因为他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在家里不谈公事,以免王淋叶不小心,把一些不该泄露的消息走漏了风声。

  这样,你别管,明天我去还给人家。

  第二天,社员劳动的时候,张佐贵把三房叫到一边,把金鱼还给三房,给她解释了庄基地的事情。三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去劳动了。

  张佐贵知道,这三房和六房不一样,三房原是读过几天书的,性情贤淑,也明事理。望着三房的背影,张佐贵在想,这个人,不简单啊。

  解放以后,生活安稳了,小孩子一下多了。解放前,因为缺医少药,孩子没有长成、甚至没有剩下来就夭折的事情很常见。解放以后,各村都有卫生室、赤脚医生,看病又不要钱,人有个头疼脑热,赶紧就去看医生,妇女家好像一个比一个能生育了。

  孩子多了,就有了拖累,能上学当然不用大人操心,大队就有小学;可是上学之前,就麻烦了,两口子下地干活,孩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带到地里又影响劳动,有些地方,水啊、电啊还有危险。张佐贵从报上看到浙江等地的经验,就在胜利大队也搞起了一个看娃班,开始叫哄娃班,后来叫育红班,把学龄前的孩子集中起来看管,还给孩子们教一些生活常识,常用汉字。

  成立育红班的时候,张佐贵问县上教育局,能不能派个育红班老师,教育局答复说,中小学教师还配不齐,育红班实在是没办法,叫大队自行解决。张佐贵就在社员会上提出,叫三房当这个育红班教师,尽管有人说,他是曲虎啸的老婆,和咱贫下中农不是一条心,但最后,少数服从多数,三房就管起育红班,后来,大家都夸三房,带孩子带的好,好像三房的群众威信还提高了。为这事,还有互助组的事,三房心里一直感激张佐贵。

  育红班在秋夏两忙,农忙时节,给有拖累的家庭帮了大忙;可是冬天农活不多的时候,有的人就不把孩子送到育红班了,这样育红班就冷热不均。张佐贵想想也是,冬天地里活不多,有的时候社员放假,就在家里没事干,所以就想自己带带孩子。

  农闲时节干啥?男劳力问题不大,大队有面粉厂、机械厂、副业队、豆腐坊,冬天还要搞农田基建,都需要人。女社员怎么办?张佐贵联系了一下渭河机器厂、还有在胜利大队勘探过天然气的地矿局等几家单位,在村上办起了一个服装厂,其实就是为这几个单位加工劳保服,因为价格比国营服装厂便宜,质量还好,所以很快就盈利了。

  59年是个好收成,东滩产大米,因为这里水多,米的口感很好,明清以来,就一直给朝廷上缴贡米。那一年,胜利大队全体社员,把收获的50斤渭河米寄给毛主席。毛主席收到后,委托中共中央办公厅给社员们复信:“你们寄给毛主席的米收到了,毛主席品尝后说:‘渭河水好,米也好,你们吃透了农业八字宪法,连续四年获得丰收。希望你们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丰收。”

  年底,妇女队长任芳叶作为劳动模范,随西北五省劳模代表团到捷克斯洛伐克参观考察。回到村上,刚好村上在演节目, 社员 自编自演的合唱《歌唱钢铁城》、《渭水上高原》和眉户剧《夺红旗》,准备向省党代会献礼。关中民俗,出远门的人回到村上,不能空手,排节目的人在戏楼上看见任芳叶,就一股脑围上去,问带回什么东西了。任芳叶从一个挎包里抓出一大把水果糖,朝空中一撒,大家就分头去抢了。

  也是在这一年,国家成立了国营渭河林场,林场划定的范围,从武功县到西安北郊草滩的渭河河滩地,设计面积28万亩。

  25,逃难来的

  61年,因为不少地方遭灾了,粮食紧缺,山东河南湖北安徽等地流动人口大量涌入河滩专区。说是流动人口,其实就是逃荒要饭的。一开始还好,三三两两,后来就成群结队过来了。

  说起这事,好多上年龄的人都知道,过去不少人逃荒来了八百里秦川。民国十八年河南大难,好多人顺着黄河,一路朝西,然后进入关中,遇见合适的地方,就落脚下来。关中这地方,就像一个奶水永远无穷无尽的奶妈,只要投奔到她的怀抱,孩子就会成活下来,而且越活越有劲。

  一开始,张佐贵给各个大队打了招呼,只要手续齐全,就接收下来,编入生产队劳动;后来逃荒的人太多,张佐贵觉得事情大了,就给省委请示。省委研究决定,尽可能接收,让这些人渡过难关;将来情况好转,再送他们返乡。

  结果,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人就在胜利大队扎下根了。一开始他们是编进各个小队;后来人多,他们单独编成一个小队,是胜利大队第四小队;再后来,逃荒的人比胜利大队原有的人还多,就把他们单独变成一个大队,因为来自五湖四海,就叫团结大队。

  几十年后,有个专家在研究,六十年代初中国饿死了多少人;不知他们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在那几年,中国不少地方冒出了不少团结大队。有据可查的统计资料表明,那几年别的省份有的人口有减少,陕西却是明显增加的。

  逃难的人,在胜利大队住下来之后,跟别的社员一样参加劳动。这些人往往更卖力气,大队的农业、副业搞得更好。

  宋渭秋,就是爹妈逃难过来以后,剩下来的。因为逃到了渭河边上,生在秋天,就叫宋渭秋。宋渭秋生下来那一年,是农历龙年,孙独龙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他的父母说,渭河水多,龙喜水,这孩子,命不错。

  62年,因为城里各个单位人员超编,加上自然灾害,粮食和副食供应就比较紧张,这年国家动员,精兵简政、减少城镇人口和精简职工,恢复和发展生产。国棉一厂也接到了上级动员精简的文件,就把文件张贴到公告栏里,文件最后说是愿意精简回乡的,就到单位报名。

  刘桂贤有一天下班,经过公告栏,仔仔细细看了文件,她心想国家有困难,精简职工,那自己就应该响应号召,积极报名。结果她找领导报名,让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精简不是精简你,你跑了,谁干活?

  在63年的时候,西安、咸阳、安康三个专区,前前后后组织了四十多万劳力,修通了西安到宁陕的公路,这可是关中人千百年来的梦想。要说这条路,就是关中向南,入川的道路,算是蜀道,李白诗里写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确实不假。一进秦岭,山大沟深,全是石头山,过去有精壮汉子勉强可以通过的羊肠小道;解放以后,政府下决心打通这条路,解决山里山外两重天的问题。

  那个时候没有大型机械,修路全靠开山炸石,截弯取直,确实是汗水泡出来的一条路。修这条路的时候,张佐贵有意识的让刚刚从河南安徽的流动人口全部参加,他想趁这个机会,看看各人的劳动表现。十几天下来,张佐贵发现,这些已没有一个使奸耍滑的。

  陈庚权当了副省长,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徐来和儿子陈小权就住在新房子里。陈庚权让陈西凤也转学到新房子附近的二十六中,这样回家方便,不料陈西凤不愿意转学,说是到一个新学校,熟悉环境,一个学期就荒废了。陈西凤是学习尖子,这一点,跟孟格莹像,只要做什么事情,就要做到最好。

  陈庚权心想,也罢,陈西凤跟徐来在一起可能多多少少有些别扭,就听孩子的。

  其实,陈庚权不知道,陈西凤不愿意转学,主要是因为郑西安。

  这两个孩子,从上幼儿园就形影不离,陈西凤是大姐姐,把郑西安照顾的到到的;郑西安好想离开陈西凤,就没有了主心骨。

  要是陈西凤转学,两个人势必就要分开,这,陈西凤不愿意,郑西安更接受不了。

  陈西凤和大部分孩子一样,住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就看看家里都好着没。陈庚权经常不在家,陈西凤逗逗陈小权,就说要回学校。徐来这一点倒是很好,每次临走,都要给陈西凤带上些腊牛肉、什锦酱菜,还要塞个十块八块的。

  往往是陈西凤离开家,告诉徐来回学校了;而周末学校也不查铺,以为她回家了,这样,她就和郑西安待在一起。有时候郑西安家里没人,就去家里;有时候郑西安也告诉家里人,回学校了,两个人就到公园,电影院,剧院,餐馆。这两个孩子那时候都不是缺钱的人,所以,那个年月一些比较高的消费,陈西凤和郑西安都享受过。

  十四五岁,正是浪漫的年月。陈西凤从小没有享受到多少母性的温暖,可是奇怪,在郑西安身上,她本能的唤醒了内心深处慈爱、温柔的一面,这一点让郑西安深深的、自觉地迷恋。郑西安父母都是参加过战争的老革命,他的母亲,每天急急火火忙工作、忙家里;在陈西凤身上,他才知道,原来女性还可以这样浪漫温柔。

  26,在莫斯科才认识

  谷跃马自从进了渭河机器厂,就很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时,苏联专家研究新模具,往往是先制图,然后根据图纸试生产;可这谷跃马不一样,科研小组开会只要说出新模具的大致轮廓,他晚上加个班,第二天一准能给你拿出一个模具来,跟要求的不差上下,然后再调整;只不过这个模具是木头做的。经过苏联专家推荐,谷跃马被派到苏联学习了三个月。

  回到厂里以后,谷跃马的手艺当然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他学会了基本的机械原理、制图原理、数理知识,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大收获,在苏联学习期间,他收获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爱情。

  那一批派往苏联学习的一共有两百多人,在北京集结的时候,谷跃马才知道,陕西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到苏联学习。这个人在距离渭河机器厂很近的省乐团,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姑娘,名字叫赖雨眠,祖籍是广东人,父母都是国民党时候延揽的人才,父亲就是有名的小提琴演奏家,母亲是作曲家。1956年,陕西省举行春节联欢晚会,慰问苏联专家,那一年赖雨眠拉了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现场掌声雷动,有几个苏联专家连声叫好。

  在莫斯科短短的三个月学习期间,谷跃马和赖雨眠并没有见面的机会,因为各自的学习任务都很紧张。除了学习各自的专业,两个人的外语也提高很开,尤其是赖雨眠。他们音乐进修班上有一个波兰小伙子,叫维克尔,掌握好几种语言,帮赖雨眠把英语提高了不少。

  在从北京返回的火车上,两个人就交流各自的学习心得,直到火车到站,好像话还没有说完。两个人回西安以后,联系就多了。正当爱情的种子慢慢在破土发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赖雨眠自杀未遂!

  却说陈庚权自从修好了自己的山间别墅以后,时不时就回到别墅,说是这里清静,有利于工作,有时候一个人,更多的时候时带回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都是女性。因为别墅在水库管理局的最里边,陈庚权的小轿车必须从管理局大门进来,这样时间长了,管理局的人们心里也都清楚,陈庚权所说的有利于工作,是什么工作了。私下里,大家不叫陈省长了,而用一个外号替代他:叫做叫驴。

  那年冬天,赖雨眠跟随省上的慰问团,到冬季农田水利基建劳动一线慰问演出,主要是到各个水库工地。她的小提琴演奏,虽说不像当地农民喜欢的秦腔眉户那样博得满堂彩,但是那天籁一样的声音,往往更让人回味无穷。最后一场演出就在紫阁峪水库,陈庚权在现场听到赖雨眠演奏的小提琴,眼睛都直了,虽说以前也看过小提琴演出,但是,当赖雨眠站在水库大坝上拉起那个小提琴的时候,陈庚权还是看呆了。赖雨眠长发飘飘,身后,水库水面像镜子一样平静,山腰上,红叶遍山,琴声回荡,那赖雨眠就跟仙女下凡一样。

  陈庚权吩咐,演出结束以后,他要见见赖雨眠。

  那应该是62年还是63年。那几年好像全国其他地方遭了饥荒,很多人逃难到了九滩十八庵,城里乡下,粮食紧缺,人们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赖雨眠走进小别墅,陈庚权的办公室,未免有些吃惊,外表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间房子,里边布置的却是称得上豪华。一个四人餐桌上,摆着牛肉罐头、北方少见的香蕉、火龙果等水果,还有巴旦木等干果,旁边还有伏特加酒。

  一对当时很少见到的欧式沙发,中间有个茶几。沙发旁边是陈庚权的办公桌。

  陈庚权见赖雨眠进来,就叫她坐到餐桌跟前,说,来,辛苦了,吃点水果。就在赖雨眠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陈庚权拿起高脚杯,给两个玻璃杯里倒了伏特加酒。

  在苏联学习的时候,赖雨眠经常看到苏联教官们喝伏特加酒,教官们往往给杯子里只倒一点点,陈庚权却倒了有多半杯。

  来,赖雨眠同志,感谢你这么多天来辛苦受累,慰问水库工地。其实,你去的水库工地,我都去过,不瞒你说,我在这些水库都参加过劳动。

  说着,陈庚权递给赖雨眠一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要和赖雨眠干杯。

  短短几分钟内,赖雨眠的脑子里一片迷茫,不知道怎么理出个头绪。她以前只知道陈庚权是副省长,是战斗英雄,却没有想到,副省长会要她喝酒。

  赖雨眠不会作假,或者说,她压根没有回绝陈庚权的念头和勇气。

  随着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音,赖雨眠把酒杯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陈庚权却没有动,他在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个仙子一般的女孩,抿进一小口酒之后,脸色更红润,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赖雨眠放下酒杯,陈庚权的酒杯还在手里。哎,小赖同志,干杯可是要喝完的。

  奥,不,陈省长,我不会喝酒。赖雨眠有些急促,额头上伸出了细细的汗珠。

  哈哈哈,陈庚权大笑,不会喝,没关系。说着,一仰头,自己干了。

  陈庚权走到自己的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走到赖雨眠面前。

  他打开盒子,里边是一款精致的女士手表。

  小赖啊,你这几天辛苦,这个,送给你。这是去年我在罗马尼亚访问的时候买的,本来想留着给我女儿,现在,我觉得送给你更合适。

  陈省长,这不行,这——这东西太贵重了。

  贵重,所以才配你。

  陈庚权说着,走到赖雨眠跟前说,来,我给你戴上。

  赖雨眠赶紧起身往后躲。陈庚权一把紧紧抱住赖雨眠,脸上的酒气,只扑赖雨眠的鼻孔。

  陈省长——

  赖雨眠不断的挣扎,对这样的挣扎,陈庚权再熟悉不过了,他的理解,这是女性的羞涩,挣扎不过十几分钟,就会被颤栗替代。他以为赖雨眠和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挣扎过的女人一样。

  陈庚权想错了。

  赖雨眠是压根也没有想到陈庚权会这样。她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气愤。她不能容忍陈庚权这样冒犯自己!于是他大喊:流氓!

  一边喊着,赖雨眠一边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了陈庚权一把,陈庚权没有站稳,一下子撞在办公桌前面的文件柜上,头磕破了文件柜的玻璃,流出了血。

  看见陈庚权脸上流血,赖雨眠,包括陈庚权都愣了。

  赖雨眠不知道陈庚权伤的怎么样,心里有些忐忑;陈庚权,却是典型的恼羞成怒。在这件屋子里,他第一次遇到赖雨眠这样的角色。

  陈庚权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冷冷的说,好啊,有性子,但是,我告诉你,进了这间屋子,就别想出去!说着,又一次扑了上来。

  赖雨眠这个时候也格外的清醒。眼前的这个男人,也许曾经是战斗英雄,是副省长,可是现在,只是一个发了情的、昏了头的雄性动物。她也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告诉你,我就是容不得你脏了我的身子!你看!

  赖雨眠一指窗外,秋日的紫阁峪水库,水面清澈的能够映射出天地之间的任何动静。

  陈庚权没有理会。他不相信赖雨眠会不顾自己的性命,他紧紧地抱着赖雨眠,一只手试图伸进赖雨眠的衣服。赖雨眠狠狠地咬了一口陈庚权的手,陈庚权下意识地松开手,就在这个空档,赖雨眠夺门而出,扑通一声跳进了紫阁峪水库。

  赖雨眠披着长头发,在落水的一刹那,那头发一缕一缕被秋风梳理,格外凄美。那一年,赖雨眠二十六七岁。

  第一个发现赖雨眠跳水的,不是水库的人,是在山坡上巡山的紫阁峪林场的一名伐木工人。他飞跑下山,和水库的人一起,救起了赖雨眠,送进了医院。

  赖雨眠醒过来的时候,病床前围满了人。有她所在单位省乐团的,有水利厅、水库的,有公安局的,当然,还有谷跃马。

  赖雨眠轻轻说了一句,能不能让我休息?

  众人一听,自觉往外走。赖雨眠用眼神留住了谷跃马。她从被子下面伸出自己的手,谷跃马紧紧握住。赖雨眠说话的气力很小,但是谷跃马听得清清楚楚:

  跃马,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当然!谷跃马比赖雨眠大六七岁,三十好几的人了,早该结婚了。

  两个人的婚礼很简单,就请几个要好的同事吃了一顿饭。婚礼之前,赖雨眠得到一个好消息,陈庚权因为强奸未遂,判刑入狱。可只过了一个多月,又接到消息,陈庚权保外就医了。

  27,给你不分肉

  每年夏收过后,九滩十八庵要过忙罢会。因为玉米种到地里了,暂时没有农活了,而且这个时候不算太热,气候合适,所以每个村都会定下一个统一的日子过忙罢会,亲戚朋友这一天都会登门,大家聊聊今年的收成,看看亲戚朋友最近的情况,主人家也会做一桌好吃的,大家吃饭,聊天,喝酒;晚上还会唱大戏,敲锣鼓,热闹热闹。忙罢会,集中在农历六月中下旬和七月上旬。

  对于这一带的庄稼汉来说,忙罢会是一年当中,除了春节,最重要的节日。男女老少,都会穿上崭新的衣服,家家户户,都会做最拿手的美食。解放前,忙罢会前人们都要专门赶集,买衣服,买酒肉,招待亲友;解放后,村里有了供销社,衣服不用到镇上,在门口就可以买到;肉、菜更好办,生产队按人头分。

  生产队平时的菜蔬,就是按人分。冬春时节,一般是家家户户有储备菜;储备菜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萝卜、大葱,生姜等,埋到沙子里,就不会坏,吃的时候挖出来洗干净。夏秋季节,瓜果菜蔬比较多,每天中午收工之前,副业队的人就会把各家各户的菜分好,收工时候顺手一拿就回家做饭。有时候是在地上摆成一堆一堆,在菜的旁边,直接用树棍在地上写上户主名字;分肉的时候,就是在芦席上边把各家各户的肉分开,用纸条写上户主名字。

  有一年,生产队一头牛在犁地的时候,前腿受伤了,牛牙口大了,干活也没劲了,社员大会一致同意,杀了,分肉。

  杀牛的事情自然落到胡二身上。胡二是四川人,祖上是光雾山有名的猎户。这胡二有一样本事,不管是什么动物的肉,从常见的猪马牛羊,到狼虫虎豹,你给他指头大一点,他就能知道这是什么肉。

  胡二杀牛,自然是小菜一碟;分肉的时候,胡二也是动了一番心事。他把正肉和头蹄下水、囔囔踹踹尽量搭配合理,给每家每户分的公平。

  别人一般都是在芦席上找到自家名字,那肉都是用麻绳穿好的,提起来就走;偏偏到了六房来的时候,一看自家的肉上有一片牛百叶,旁边就是王修德家的,只有一块正肉,就大喊大叫,说是胡二偏心眼,看人下菜,给王修德家分的全是好肉。

  胡二一听,心里就来气。心想全队的社员,没有一个提意见的,就你事多。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走到六房跟前,拿杀牛刀把王修德家那块肉轻轻翻了一下,六房这才看清楚,那块肉,下边搭了一块牛肺。

  六房不说话,胡二瞅着她圆滚滚的背影半天,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六房回过头来,这胡二手里拿着一尺多长的杀牛刀,对着她笑,不由得心里发毛,对胡二说:你笑什么?你——你,你别过来——

  胡二说:我要是生产队长,就给你不分肉。

  给我不分?凭啥?我也是社员,谁敢给我不分?

  凭啥,凭你身上不缺肉。

  你——你这个流氓!说着,六房扬起手要打胡二,胡二哈哈大笑,跑开了。

  68年,有几下拳脚功夫的老洪,在下地劳动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珍贵文物,那是一枚玉印,印上篆刻有“皇后之玺”字样,文物专家鉴定以后,是国家一级珍贵文物,后收藏于陕西省博物馆。

  这一年,陕西省“农业学大寨”水利水保工作会议在东滩召开。会上,代表们参观了胜利大队农田基建的成果,原来的荒滩盐碱地,经过社员们的辛勤劳动,都变成了旱涝保收的优质高产田。会上专门请王修德等几个老社员,给代表们介绍解放前后胜利大队的巨大变化。

  “斗批改”运动开始了。地、县两级采取分别举力学习班的办法,对干部集中进行审查和清理。路广田和郑存瑞也参加了学习班。郑存瑞说,路书记,你现在都是咸阳一把手了,还要学习?

  路广田说,那当然。学习班不是丢人事,我也问心无愧,我身上没有要斗要批的地方,可总有要改的地方吧?听听大家对我的意见,是好事情。

  郿坞县斗批改要办学习班,刚开始借用原来河滩专区的办公楼;后来人越来越多,就在专区办公楼旁边盖了两栋新楼。再到后来,上级给郿坞县专门拨了经费,把原来的河滩专区办公楼,改造成了一所五七干校,同时划拨了三千多亩地,作为干校的农场,各级干部在这里参加轮训,参加农业劳动。因为干校的地和胜利大队的地连畔,所以社员们经常能见到轮训干部劳动的情形,用鲁大鼻子的话说,那些人劳动,简直是糟踏行道,站不直,蹲不下,手里拿着䦆头铁锨,怎么看都别扭;磨磨唧唧,一撅头挖下去,挖不到三寸深。鲁大鼻子晚上给唐欣生说这些,唐欣生说,别笑话人家,人家那都是摇笔杆子的手,哪像你五大三粗的。

  有一期学习班里,王修德在地头碰见了路广田。路广田跟原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头发少了一些。见了王修德,路广田掏出纸烟,两个人蹲在地头聊起来了,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半天,王修德小心翼翼地问:广田,你——事情不大吧?

  善人,什么事情?什么大不大?

  王修德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发配到这里参加轮训劳动的,都是犯了错误,我想,你能犯什么错误?这几十年,我还不了解你?

  哈哈哈!路广田听了大笑,说,善人,没有的事,这都是外边的误解。让干部参加劳动,是要他们不能忘记群众,不能忘记生产一线,人人都要参加。说到这里,他也声音低了一些,对王修德说,不瞒你善人,解放快二十年了,有些人,甚至是原来苦大仇深的人,原来打仗立下大功劳的人,现在都变了!变得学会当官做老爷了!咱们整天批判国民党腐化堕落,有的人,我看再不整整,快赶上国民党了!所以,中央才让干部轮流到学习班,参加劳动,净化灵魂。

  奥——

  王修德听了,连连说,有道理有道理。二十年,几乎就是一代人呢!你们这一带人,是眼见着咱们怎么样赶跑了国民党,建立了新政府的,可下一代人,他们不知道今天这江山来的不容易啊!

  对对,对——

  哎,善人,佐贵在不在,我晚上收工想找他聊聊。

  奥,不在,他带的社员,修宝成铁路去了,走了十几天了。

  奥,那一时半会回不来,那就以后吧。

  28,电打碌碡

  过去农村人碾场,都用的是牲口拉碌碡,张佐贵琢磨出了电碌碡,不光在方圆几百里推广开来,陕西省还给他颁发了一个发明奖。

  要不说张佐贵是个能人。自从东滩通了电以后,人们才知道电这个东西的厉害:原来都知道鲁大鼻子劲大,一个人能把马车拉上坡;冬天农田基建的时候,跟卷扬机一比,鲁大鼻子那点劲就不叫劲了。只见那马车厢装满了石头,要上坡,把卷扬机的挂钩挂上车厢,轻轻一推电闸,一车厢的石头稳稳当当就上去了,把那鲁大鼻子看了,不停的说,妈呀,电这玩意,真厉害!

  这电碌碡,张佐贵可是费了一番心思。

  解放前单干的时候,一般都是三两家人,十来亩地,盘一个麦场,用牲口拉上碌碡碾场;现在一个生产队好家伙几千亩、上万亩地,刚开始也是牲口碾场,一般要十几头牲口,套上十几个碌碡。这牲口慢不说,关键是牲口要尿尿拉屎,这就麻烦了,套着那么重的碌碡,不可能把牲口拉到一边去专门尿尿,于是就得专门安排几个社员,提着大桶,时刻准备接粪接尿。尽管这样,一个夏收季,怎么也要忙活两个月,效率特别低。

  有一天,张佐贵在场边蹲着,看着牲口碾场。麦场旁边就是菜地,菜地头有一口机井,机井上有一个水车,这水车,是解放以后根据老式水车的原理改进的,由马达带动一个一个皮碗,抽水的,后来有了水泵,水车就彻底淘汰了。

  别人也整天在水车旁边劳动,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张佐贵在想什么。他在想,既然这水车能让电带动,那这碾场的碌碡,能不能也用电呢?他想,那磨面机,不就是马达带动齿轮,齿轮转动的吗?

  想到这里,张佐贵有了主意,他起身,走到水车跟前,仔细端详马达。是啊,如果说,给这个碌碡上装一个马达,马达带动碌碡,不用牲口骡马,那碾场可就快多了呀!而且,再也不用大活人跑前跑后接马尿了!

  想到就干,张佐贵一直是这样。

  那天收完场,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张佐贵叫来生产队的电工,还有谷木匠的小儿子,说了他的想法。行家过招,一点就到;几个人很快商量起来,越说,点子越多。木匠连夜量了碌碡和马达的尺寸,一会功夫,就按照张佐贵的想法,给碌碡上做好了一个木架子,并且把马达也装上了。只是,在把碌碡装到木架子底下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碌碡和马达之间的传动。张佐贵看了半天,这个问题,必须要动电焊。

  第二天,张佐贵叫来了公社农机站的技术员,技术员那就更厉害了,一看这木架子说,这个不行,不结实,很快用铁支架取代了木支架,把马达装到支架上,马达带动碌碡就可以往前走。只是,没办法拐弯,是个难题。

  张佐贵在碾麦场连着抽了半包烟,这时候,四轮拖拉机拉着播种用的化肥,开到了麦场旁边的饲养室,盯着那个拖拉机前轮,张佐贵忽然想到,仓库里还有一个报废了的拖拉机前轮,能不能把那个轮子,安到碌碡上?

  他从饲养室把那个报废了的拖拉机前轮,滚到麦场边,叫来了农机站的技术员。

  还没等张佐贵开口,技术员就兴奋地叫了起来:你是说,把这个前轮,装到电碌碡上,再安个方向盘,电碌碡就可以拐弯了?

  对呀!哈哈!

  张佐贵也得意地笑了起来。

  技术员看了半天,说,这倒不难。检查了一下,那个拖拉机轮胎,虽然胎面磨平了,但是作为电碌碡用,却一点没有问题,因为不上道路,就在麦场用,而且,半径很有限。

  技术员和张佐贵合作,给拖拉机轮胎焊接了一个叉臂,装上一个用废旧的自行车轮毂做的简易方向盘,然后把叉臂和电碌碡的支架焊接到一起,接上电源,一试,居然没问题!拐弯也没问题,就是转弯半径不能太小,还有就是,电线怎么接到电碌碡上,是个问题。

  试验了两天,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因为电碌碡每次作业面不是很大,所以,在麦场上,架起一个八号铁丝做的十字架,把电碌碡的缆线,预留足够长,盘成一盘,架在十字架上,需要在哪一个区域作业,就把缆线拉到那个区域,一个人开电碌碡,旁边需要有另一个人,专门拉这电线,后来,这个活路,叫领线员。

  没有几天,胜利大队发明电碌碡的消息,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很多别的大队一来参观,大家一看,就开窍了。因为这个东西简单易行,很快,电碌碡就普及开了;而且,各个大队往往结合实际,还有一些小小的改进。如果把当年那些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电碌碡的照片集合在一起,你可能会惊叹,当时的中国农村,竟然还有那么多能人!当时的中国农民,竟然有那么奇妙又科学的构思!

  这一年,陕西省和咸阳市要奖励当年的科技创造和发明成果。咸阳市农机局申报了电碌碡项目,项目主要负责人写的是张佐贵。张佐贵坚决不同意,说,要报,就报农机站的技术员。农机局找技术员以了解,技术员说,那坚决不行,主意是张佐贵拿的,我就是按他说的加工了一下。后来,张佐贵再三要求,农机局把张佐贵和技术员都报上去,拿回了一个奖励。

  那个年代,人最先考虑的,都不是自己,是别人。

  出现了电碌碡以后,生产队每年夏收,效率大大提高。过去牲口碾场,要一整天,现在,电碌碡,最多两个小时。

  当然,防火。张佐贵对这事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别的大队出现过这事。夏天天干物燥,有个火星星,就会烧了一年的庄稼。有一回,王克勤到麦场出工,张佐贵立了个规矩,男人进麦场,有专人检查,身上有没有火柴打火机。检查的人在王克勤身上发现了火柴,张佐贵站在一边,狠狠地批了王克勤一顿。一边的六房说:老张真是,自己丈人哥,少说两句就行了。

  旁边的老洪媳妇说,你以为谁都是你,我看,老张说对着呢,规矩立下了,谁都没有规矩大,这才规矩!

  29,连知青娃娃都不如

  69年,河滩一带遭受罕见冰雹和风灾,约有4万多亩麦子、棉苗、蔬菜全部被毁,房屋、树木、电线上的严重破坏,使近3万名群众的财产受到重大损失。

  河滩地势低,每当有旋风,往往最后旋到河滩,就不走了,旋风来了,庄稼就完了。因为刮旋风的季节,一般是农历三四月份,正是小麦抽穗的关键时节,旋风刮倒了小麦,麦秆就拦腰折断,颗粒就是空秕秕。

  王淋叶出诊回来,天色已经很暗,路上看见唐欣生领着小女儿四清,正在一个大槐树上摘槐花。唐欣生拿着一个长长的竹竿,顶头绑了一个铁丝弯好的钩子,唐欣生三转两转,一个拇指粗细的槐树枝就掉下来,四清就麻利的把那树枝上的槐花摘到篮子里。

  看见王淋叶,唐欣生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她只是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我家这四个张口的,一个一个都跟狼崽一样能吃,今年又遭了灾,不提前准备点,到时候揭不开锅。

  王淋叶只说:天黑了,你小心点。

  唐欣生说,没事,现在不摘,赶明儿,就没了。

  1970年,胜利大队接到通知,要接收几个下乡知青。接到知识青年下乡的任务后,张佐贵把原来的流民招抚局那里的简易房拆掉,建起了十间两层的砖混结构楼房,一来是安排知青,二来,那时候各个系统、各个单位经常有人下乡来,刚开始住在区办公楼,后来住不下了就住到各个单位,学校、医院、邮电所、工商所,再后来还是住不下,就住到农民家里。知青楼盖起来以后,就基本上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周文焕他们四个知青下到东滩,三男一女。知青办的同志把他们送到大队,给张佐贵做了简单的交代,就走了。张佐贵领着他们到大队的办公室,学校、医院、幼儿园、保管室、饲养室,酿造厂、养鱼场、等等整个参观了一遍,讲了村里的基本情况,第二天,安排好了每个知青由那个社员带,知青们也就下地干活了。

  生产队实行工分制,男社员每天十分工,女社员七分工,个别时候比如难活、重活、累活,或者说一些包干性质的活路,工分怎么计算,社员会评议。

  几个月下来,四个知青表现的都不错,尤其是周文焕,这娃娃虽说是城里人,可是干起所有农活,不怕脏,不怕累,而且有窍道,都说这娃娃好。张佐贵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农历七月的时候,要锄玉米。锄玉米这活,就属于可以包干的活路,因为每行玉米长度是一样的,谁锄了几行,一看就知道;所以谁干得多,生产队就给谁多记工分。这天下午张佐贵处理完公事,到地头转,每个人锄过的玉米地,有的深,有的浅。张佐贵对生产队长说,叫大家停下来,开个现场会。

  很快大家就围拢过来了。地头有树荫,大伙都卸下头上的草帽,扇着凉风,格外舒服。

  张佐贵让那个带着近视眼镜、人们都叫小眼镜的女知青说:姑娘,你说说,咱们这锄玉米,为什么锄,这个活路要领是什么?

  小眼镜是妇女队长任芳叶带的徒弟,她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汗珠子还在往下淌。

  知道,大婶跟我说过。锄玉米,主要是松土保墒,就是破除土壤板结,还有,给玉米根部多培土,这样玉米就可以多吸收营养,另外,把畦子里的土多培到玉米根,畦子中间自然形成一个沟渠,过几天浇水方便。

  说的不错!那,这样,你到附近这几行锄过的地里看一看,选一个锄的最扯的。

  扯,关中人把差劲、糟糕叫扯。

  小眼镜只走了几步,就不动了,说,这个不行。

  来,大家都过来。张佐贵招呼大家过去。

  众人一看,这个活,做的确实说不过去,锄头下的很浅,大部分地方是刚划破土壤的浮皮。张佐贵问小眼镜,哪个是你锄的?小眼镜一指,就紧挨着。

  这是谁锄的?

  张佐贵问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最后,一个缩在人群后边的身影小声回答,是我。

  大家一看,赵混混。

  你看,老赵,你几十岁人了,大男人,锄的玉米,还不如人家城里一个知青,还是个女娃娃!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料,这话你不会没听过吧,可你怎么就这么糊弄庄稼呢?你良心上下得去吗?奥,我知道了,你以为锄玉米是包工活,谁干的快,就记工分多,可是像你这个干法,必然要返工,反倒是个慢。大家都注意点,老赵是混混,咱们可不当混混。

  好,这会凉快,大家再干一会。

  人们又进地里劳动了。张佐贵把生产队长叫住,跟他说,以后包工活,找几个人评议质量,那这几个知青娃娃叫上。不能让那些日鬼弄棒槌的人钻空子。

  这年冬天,上头又来招工了。

  招工,是五六十年代很常见的一件事。往往是铁路上、煤矿上、三线建设上需要人,就在农村青年当中选拔。不少人上午还在地里做农活,下午就跟着招工的人走了,身份变成了工人。而这一回,是要给襄渝铁路招学兵连,也叫学生连,配属铁道兵10师、11 师、2 师,参加襄渝铁路建设。

  每到来单位招工,张佐贵就在大队部,打开大喇叭,把招工单位、工作性质,基本要求给大伙通知一下,有谁想去,就到大队部报名。往往一会功夫,就可以确定。可这一回,通知了半天,没有动静。张佐贵仔细一想,这一回要的是娃娃,而且是要修铁路,开山炸石,一般父母都舍不得孩子去。眼看着一个下午过去了,来招工的军分区干事有些急了,招不到人怎么办。

  张佐贵寻思了半天,回家和王淋叶商量,让自己的儿子张升满去了。王淋叶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别人都不叫孩子去,就你舍得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儿子的亲爹?

  张佐贵听了,柔声细语的说:我知道你疼儿子,我也舍不得,可是,总的有人去呀,是不是?别人都不去,只能叫咱儿子去了,谁教我是书记呢?你看,毛主席,不就带头把儿子送到朝鲜战场了吗?咱不带头,以后怎么教育别人?

  王淋叶听了,点点头,说,好吧,听你的。没准,这对咱儿子还是个锻炼。

  就在这一年,美国作家艾德华·斯诺及夫人,在外交部长黄华陪同下,到西北国棉一厂访问。刘桂贤,这个时候已经是国棉一厂细纱车间主任。斯诺听说了刘桂贤吹电灯的故事,就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30,抽上了恒大烟

  70年 9月28日,西安市召开公判大会,宣判在“文化大革命”中随意杀死无辜群众 的罪犯屈义民死刑,立即执行。同时宣判了一批文革中其他刑事犯罪分子,可是,好多人奇怪的是,陈庚权当年因为强奸未遂被判入狱,很快就保外就医,再很快就官复原职,再到后来,就说,陈庚权那是冤假错案,是文革中受到的迫害。

  71年。张佐贵进京参加劳模代表大会,毛主席过生日请他吃饭。

  回到东滩,张佐贵按照原先的计划,带着社员,开始治理渭河南岸工程。

  渭河那个时候水很大,很清,养育着两岸的子民。但是渭河经常改道,这引出了许多麻烦。比方说,秋前你在河的北岸种的一块玉米地,一个雨季,渭河改道了,就跑到河南岸去了,当年乾隆皇帝为解决渭河两岸土地纠纷,御笔亲批,隔河不找地,也就是,河北边的兴平县和南边的郿坞县,以河为界。

  治理渭河水患,是多少年当地老百姓盼望的事情,所以各个村子一动员,不少精壮劳力积极报名参加治渭。社员们用最原始的办法,从南山脚下的腊家滩,把大石头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倒渭河滩,根据需要,大石头用来衬砌河堤;需要填缝的小石子,就在渭河滩用榔头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子。

  治理渭河,一些小的支流需要改道,甚至填埋。单用人力,太窝工,这时候,推土机就发挥了作用。

  那一天,张佐贵正在和大伙在渭河滩砸石头,旁边有人来说,推土机的司机突然把脚崴了,开不成了。张佐贵问,不是还有一个备用司机吗?人呢?

  备用司机刚好拉肚子,这会全身没劲,站都站不起来。

  张佐贵停下手中的活计,说,知道了,走。

  说话间,张佐贵换上了推土机司机的工作服和手套,进了推土机驾驶室。那工作服是劳动布做的,布料厚实,就是沾满了油渍。因为推土机是主力,根据设计图纸,把大的轮廓退出来,人力才好上。推土机一停,好多人就闲着没事干。

  治渭的时候是冬季,因为冬季是枯水期,施工比较方便;但是冬季也有一个问题,就是昼短夜长。治渭工程动员了沿渭河5个乡镇、23个村的社员,离家最近的也要两三里,远的三四十里路,一来一回,路上就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工程指挥部安排,参加治渭的社员,吃住都在工地,晚上不回家,这样就可以早上早开工、晚上晚收工。各个大队都在工地上搭起帐篷,支起锅灶,几十里地红旗招展,热气腾腾。

  张佐贵开着推土机正干得起劲,有人在前边打手势,让他下来。他很不情愿的停下机器,跳下驾驶室。他一边卸下沾满油渍的棉线手套,一边问:什么事?

  佐贵,有人找你。一个年龄大的社员告诉他。

  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都是直呼其名,年龄大的叫张佐贵,或者佐贵;年龄轻的,叫老张。

  张佐贵一看,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胸前挎着一个照相机。

  你是?

  奥,我是省报的记者,我叫艾凤展,找张佐贵。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你?你就是张佐贵?

  艾凤展有些吃惊。来之前他已经看了关于张佐贵的一些资料,没想到,眼前这个张佐贵,完全是一幅农民打扮;而且刚刚推土机手的手套上有油渍,张佐贵手上也沾上了,一摸脸,脸上黑黑的一道,无论如何让不像个战斗英雄、县委副书记。

  张佐贵看出了艾凤展的疑惑,讪讪一笑,说,不好意思,脸脏着。走,咱们到那边去。艾凤展要采访报道治渭工程,张佐贵就给她介绍了大概情况,还给她介绍了几个典型人物,让她把这些普通社员好好宣传宣传。

  艾凤展在工地上跑了三天两夜。回去以后,省报用整版篇幅,报道了治渭工程,其中有一个小标题是,临时推土机手;配发的照片,是一脸油污的张佐贵从推土机驾驶舱跳下来。

  过了不几天,一辆北京吉普开到了治渭工地,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还是点名要找张佐贵。张佐贵来了一看,喜出望外:老首长!

  哈哈哈!你小子,推土机开得不错!

  首长,你也看报了?

  看。水利上的事情我管,当然要关心你们治渭。

  张佐贵赶忙给周围的社员介绍说:这是咱们省的副省长,陈庚权,他今天专门来看望大家,来,咱们请陈省长给大家讲几句!

  正在干活的社员都围拢了过来。陈庚权大声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很辛苦,我问了问水利厅,你们治渭,没有给省上要一分钱,可是省上是有这笔钱的,所以,我跟你们县上商量好了,我就提前给大家宣布一下,凡是参加治渭工程的社员,每人奖励五块钱!好了!大家该干啥干啥!

  众人都散了,各自忙去。张佐贵领着陈庚权四处走了走,看了看。一会,陈庚权看了看手表,张佐贵忙说,首长,中午别走了,在我们工地上吃饭吧,我们大灶上的臊子面,你不是最爱吃吗?

  不了,还要赶到石头河水库,那边还有事,你不送了,我这就要走。说着,就拉开了吉普车的门。车开出十来米,又停了下来,陈庚权打开车门又下来了。

  张佐贵赶忙上前,问,首长,还有什么事?

  嗨,你看,差点忘了一件事。我知道你辛苦,特意给你叮咛几句,你现在也是领导干部,毛主席说了,领导干部要学会发动群众,这么大的治渭工程,不是靠你一个人挥锹铲土,那样猴年马月才能完?你只要统筹好,指挥好就行了。另外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

  记住了。

  还有,这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奖励啊!陈庚权说着,递过来一个东西。张佐贵一看,一张报纸里边包着的,是一条恒大牌香烟,把他高兴坏了,说,还是首长了解我!就缺这个!

  哈哈哈。陈庚权又是一阵大笑,上车走了。

  张佐贵烟瘾不小。但是平时抽的,都是一毛九分钱的宝成烟;到省里开会,抽两毛九分钱的大雁塔;恒大,平时很少抽,因为这烟要四毛四分钱;有时候别人给一根,过过瘾。

  哪成想,陈庚权给张佐贵递烟,旁边几个年轻小伙看得一清二楚。陈庚权的车刚一走,有几个就围着张佐贵说:老张,可不能吃独食啊?

  哈哈,你们几个猴崽子。来。

  张佐贵打开这条烟,拿出三包,很快就被抢走了,还有人不断伸手过来。张佐贵说:行了,别过分啊,说完,各人又都忙个人的事去了。

  31,水冲了

  渭河治理好了,九滩十八庵人老几辈心头大患,彻底制服了。72年。咸阳地区在胜利大队召开渭河治理现场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沿渭河周至、户县、兴平、咸阳、高陵5县(市)水电局等单位的负责人。刚好那几天,外国驻华使团34个国家的68位外宾在外交部副部长符浩的陪同下,到胜利大队参观。

  这一年,胜利大队出了两个大官。西北国棉一厂工人刘桂贤,出席了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国务院副总理。有人问任芳叶说,你家桂贤,那候补委员是多大的官?任芳叶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拿的钱没有多一分,还是工厂那些工资。

  也是在这一年,张佐贵兼任了中共陕西省委副书记。除了省上必须要参加的会议,张佐贵一般还是在胜利大队,带着社员忙大队的事情。

  关中当地习惯,在河渠边坡、滩涂地,往往种的有苘麻,当地人就叫麻。麻杆可以烧柴,苘麻皮,剥下来,可以做衣服,做麻绳;麻籽可以生吃,也可以榨油,所以当地人说,麻的全身都是宝。每年秋收时节,庄稼汉把苘麻从根部砍断,捆成捆;主要是要剥皮。刚刚砍下来的苘麻皮不好剥,硬生生的,费力气;人们就把成捆成捆的苘麻,连皮带杆,丢进池塘里,沟渠里,用水沤着,这一道工序,叫做沤麻。沤几天以后,再捞出来,轻轻一提,人们需要的苘麻皮,就下来了。为了防止沤麻的时候,突然涨水,把苘麻冲走,人们往往会在沤麻尺子的下游,打上结实的木桩子,把苘麻挡住。

  可是这一年,还是没防住,突然涨水,木桩子被水冲走了两根,沤麻池子出现了一个大缺口。有人发现以后,赶紧回村里叫人。

  那个时候的人,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集体的东西就是自家的东西。集体损失了,就相当于自家损失了。马上,沤麻池子旁边就围满了人。有人说,给水里继续砸木桩,换粗的、长的木头;有人说,这会水太急,根本不行。眼见着零零散散,已经有麻捆子被水冲走。

  张佐贵赶到的时候,鲁大鼻子已经脱了外边的夹袄,准备跳进水里,把冲走的麻捆子追回来。这个时候,喝水已经冰凉刺骨了。张佐贵问:你行吗?

  鲁大鼻子一边脱,一边说:没问题!我这身膘,这个时候就用上了!

  张佐贵想了想,让旁边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赶快到村里供销社买两瓶白酒,一边给鲁大鼻子说,好,也只有这样,你先活动活动身子,等一会,喝两口酒再下水!

  好!

  两瓶白酒来了以后,鲁大鼻子咕咚咕咚就把一瓶喝得差不多了;张佐贵赶紧说,行了,别喝了。他打开另外一瓶酒,给鲁大鼻子全身上下倒上白酒,给旁边的人说,来,都用手,把大鼻子全身使劲搓!

  一眨眼功夫,鲁大鼻子全身搓得发红,他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其实下水以后倒不费事。他往下游游了只有几米远,就把水冲走的几捆苘麻抓回来了;大鼻子在水里稳住根子,上边的人用八磅锤,把水冲走了的木桩子重新砸的结结实实。

  鲁大鼻子上岸的时候,早有人点起一堆火,拿来了毛巾。鲁大鼻子一边擦着身子,一边喘着粗气。赵混混在旁边说:大鼻子,水里冷,你看看你身上的零件都在不在,别让水冲走一两件!

  少皮干,你看,一根毛都不缺。

  咦,不对呀,我看,裤裆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滚!就你个混混,人家都急死忙活的,你在这不出力,光废话,我看,你再这么懒下去,你裤裆里的东西,才真的就懒没了!哈哈

  大伙跟着大笑。

  74年,胜利大队的务棉能手任芳叶,随“中国人民友好访问团”出访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县上推荐任芳叶的时候,她连着三天晚上跑到张佐贵家,说把她去掉,换成别的人。任芳叶说,刘桂贤给她交代过,见荣誉要让,见困难要上。再说,自己前几年到外国去过了,这次的机会,让给别的人。

  张佐贵说,推荐你这事,我都不知道,这是开会研究定的,我一个人也推翻不了,你就听从组织安排吧。

  32,现场批斗

  那时候经常放露天电影,放的片子大家也都看过了,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偶尔也有南斯拉夫、罗马尼亚的外国片子,当然,朝鲜的卖花姑娘大家就更熟悉。但是只要说村里放电影,保准还是满满当当坐满了人。不管是三伏还是三九,只要说哪个村子演电影,十里八乡准有人赶着去看。看电影,是庄稼人的一场约会,晚饭过后,三三两两,说着笑着,到演电影的村子,张家长李家短,不经意间就聊起来了。当然,年轻男女,要是你有情我有意,看电影的时候,往往一前一后就离开了,老槐树下,芦苇丛中,蓝窖岸边,都是他们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当然,看电影的时候,也有人不安生。

  那天胜利大队放电影的时候,鲁大鼻子的大儿子,大柱,带着几个基干民兵,在村子里巡逻。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看到黑暗中一个黑影吱呀一声,拉开门栓进了屋。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锁门,都是用门栓轻轻一挂。民兵悄悄跟进了屋,黑影直奔烧炕,揭开炕上的芦席,拿走下面的二十块钱,转身出门,还原模原样的把门栓挂上。刚挂好门栓一回身,两道手电光齐刷刷照在这个人脸上,大伙一看,赵巨才!

  赵巨才,是六房和赵混混生的儿子。赵混混从监狱出来以后,张佐贵布置隔壁对门多监督他,他和六房老实多了,很快就生下了儿子。

  民兵押着赵巨才来到放电影的戏楼。情况报给给张佐贵,张佐贵说,临时中断电影,开批斗会。

  主持批斗会的是大队副书记、下乡知青周文焕。他问一句,赵巨才回答一句。

  赵巨才,是不是偷盗了?

  是。

  偷盗什么物品了?

  钱。

  多少钱?

  二十块钱。

  为什么要偷盗?

  为了买好吃的,好喝的。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

  知道,这是违法犯罪行为。

  知道为什么还要犯?

  我想要好吃的、好喝的。

  你怎么想到要到这个社员家里偷钱?你怎么知道钱在炕席地下?

  下午她卖鸡蛋的时候,我看她把钱装进衣服,就悄悄跟着她;她回家就把钱放到炕席底下了。

  看电影的也有不少外村的人。那个时候各村经常开批斗会,外村人对胜利大队的批斗会多少有些意外。第一是不绑人,不打人。放到别的生产大队,赵巨才至少会被打个口鼻流血。第二是,这现行盗窃犯赵巨才,面不改色心不跳,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其实,赵巨才的事情,当天晚上大队就开会研究。不少人主张,对赵巨才这类坏分子,要批倒批臭,连开三天批斗会;别的大队要把赵巨才拉去批斗,就交给别的大队,让坏分子臭名远扬。

  张佐贵跟这个想法不一样,他说,咱们的目的还是要治病救人,他只要知道错了,改正了,就行,整天批来批去,可能还有反作用。

  当然,最后怎么处理,参加会议的村干部投票决定。投票的结果是,不再批斗,赵巨才继续参加正常生产,以观后效。

  这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一家大小就会抬不起头,可赵巨才和他爹赵混混,好像没事人一样,好像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可耻两个字。

  那天批斗会以后,算命的孙独龙说,这赵巨才,绝对是个干大事的料!搁着一般人,唾沫星子都淹死了,可人家,就跟没事似的,这气势,漫说是胜利大队,就是关中八百里,哪能寻出第二个?

  张升满参加了三线学兵连,去修铁路。张升满知道,这条铁路叫襄渝铁路。从小在九滩十八庵长大,张升满这是第一次走进大山,他这才知道,山有多高,石头有多大。学兵连的娃娃,硬是要拿铁锤铁钎,在巨大的石头肚子,凿出一个洞。出力流汗都不怕,张升满最难受的,是吃不饱。那个时候正是十八九岁,只要一睁开眼,就饿,刚吃完饭一会,又饿了。

  但是,张升满从张佐贵身上学到了一点,只要是集体的事情,千方百计做好;遇见难处,不声张,咬牙受着。

  因为在学兵连的表现,张升满后来被批准参军,成为现役军人。

  33,几十年后才明白

  王善人活到了75岁。农村人说的是虚岁,实足年龄是74岁。73年的冬天,老汉不行了。这在当时,已经算是高寿了。

  生产队的规定是,男社员年55周岁,女社员50周岁,就不记工分了,参加不参加生产劳动,完全个人自愿;生产队在分粮分钱的时候,按照全劳力的一半计算。王善人儿女又多,劳力旺,完全可以在家享清福,可他就是闲不住,经常就下地跟大家一起劳动。但毕竟年龄大了,有时候跟不上大部队的步子;后来生产队就把他和另外几个年龄大的人,固定到菜园子,专门给生产队务菜,务菜自然还要兼上分菜;分菜这事,可不好弄,因为经常有人挑肥拣瘦。好在王善人这人,办事特别认真,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很少有人有意见。

  王善人临终的时候,把自己的儿子王克勤、儿媳、孙子,女儿王淋叶、女婿张佐贵叫到身边,交代后事。善人说,自己这一辈子,儿孙满堂,赶上新社会,家业和顺,身子骨也硬朗,活到这个岁数,他很知足了。他说,自己看古书,这个盛世那个盛世,都赶不上毛主席共产党的盛世,官民平等,盗匪遁形,太平祥和,老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临了,他特别说,佐贵如今官位不低,都是省委副书记了,要放在古时候,最少也是三品四品,可是在咱们家,始终没忘了做人的本分。佐贵人品刚硬,能力强,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情,多问问他。

  说到这里,王善人把张佐贵的手拉住,说话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佐贵啊,难为你,一直把我当亲爹待;我也荣耀,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女婿。

  王善人最后一句话,是说给王克勤的:

  勤娃子,佐贵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或者走了下坡路,你一定要把他当亲兄弟,你,你——你记下了吗

  大,你放心,这院子,你后就我和佐贵守着。只要我在,佐贵就是有天大的事,我跟他一起扛!

  张佐贵当时还没有明白,老爷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十年,才醒悟到,老人家毕竟见多识广,前边的路,老人家仿佛看见了一样!

  那一年大队要成立供销社。原来,东滩有王善人家开的杂货铺,解放以后收归公有了。成了合作社,起初大伙弄不明白是干什么,后来公社干部一宣传,原来不光是供应社员日常所需的商品,还要收购社员上交的农产品,简单地说,就是有买有卖。解放以后,一些年龄大、不识字的人老是抱怨,政府不允许鸡蛋换盐了。公社干部说,其实,成立供销社,就是解决鸡蛋换盐的难题。只不过,你把鸡蛋拿来,过程之后,算出来你的鸡蛋卖了多少钱;然后,称好你要的盐,看看多少钱,多退少补。这么一说,大伙都明白了。

  供销社的人选,大家异口同声,推荐了王善人的儿子,王克勤。因为王克勤识文断字,原来也掌管过王善人开的杂货铺;最主要的是,王克勤做事情周密谨细,最合适。

  其实,供销社的工作,还是农民,记工分,每个月有三块钱的补助。说的是除非农忙急需,不用下地;可是王克勤跟王善人一样,闲不下,只要没人买卖东西,他就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了。至于任何时候,刮风下雨,半夜三更,只要有人来叫他,买东西,他随叫随到。后来,为了社员方便,干脆在供销社里边搭了一个临时床铺,王克勤有时候就睡在供销社里。

  别看那供销社,小小铺面,可是大伙平时能用到的,都有,吃的喝的;只是胜利大队这个供销社比较小,不带布匹;大家需要、供销社没有的东西,王克勤在进货的时候会从上级供销社带回来。至于大伙平时交上来的鸡蛋、干果、鞋垫、竹编,都会由供销社收购,交给上级社。

  鲁大鼻子平时喜欢喝上一口酒,有了供销社,便宜他了:经常一大早,他第一个跑进供销社,拿出三个五分钱的硬币,啪的一声,往供销社的水泥柜台上重重一拍,王克勤就知道。王克勤从大酒缸里,用二两的提子舀出来二两西凤酒,散酒,倒进一个小黑碗;大鼻子有滋有味的砸吧完,才赶上生产队的下地铃声。

  供销社开张一两年,人人都夸,说政府想得周到,咱们不用赶集,什么东西都送到家门口,而且价钱便宜,质量保证;自家养个三五只鸡,鸡蛋卖给供销社,就够一家子日常开销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有个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叫詹顺星,有一天在供销社外边,和王克勤吵起来了。

  最先听到的,是曲四毛的母亲,三房。三房那天身子不舒服,没有下地,来供销社买二斤红糖,老远就听见詹顺星大喊大叫:好啊,你个王克勤,都说你是铁算盘、红管家,还是全咸阳地区的先进,可你怎么能给醋里加水呢,这不是伤天害理吗,你这是要遭报应的呀!

  王克勤平时和谁都没有红过脸,詹顺星这么一嚷嚷,王克勤脸红扑扑的,大声说:知道就说,不知道就别说!

  就在这时候,三房来买红糖,看见供销社门口放着一个大水缸,里边有很香的醋味,只是还冒着热气。看三房来了,王克勤这才心平气和的说,他三婶,我知道你是识字的,你看看,说着递过来一个瓶子。三房一看,那上边写着醋精两个大字,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每瓶加三十斤开水搅拌均匀。

  三房明白怎么回事,就跟詹顺星说,詹叔,你糊涂了,这醋精里边必须加水,要不然,吃了才是要人命的!

  是吗?詹顺星将信将疑。

  是啊。三房给他举了个例子,你看,这就给糖精、炼乳一个道理,一定要加水,要不然人吃了受不了。为啥要做成精,这是为了从工厂拉到咱们村方便!

  奥——

  听了这话,詹顺星好像明白了一点。

  34,流了一手

  74年冬天,东滩的热闹事可是不少。这一年,为了学习小靳庄,各个大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艺宣传队,东滩本来就是热闹村,早早就开始排演文艺节目。除了农民自编自演的快板、小戏,也有眉户剧梁秋燕、秦腔洪湖赤卫队、配乐诗朗诵念奴娇、鸟儿问答等等。

  上级为了指导各个大队的农民文艺宣传队,给各村都派有专家指导。给胜利大队派来的专家,专家叫韩怀水,据说是省城数一数二的大剧作家。

  那一年,原来的专区政府已经撤销了,因为当时成立专区,主要是为了初解放剿匪工作;后来行政区划调整,撤销了专区,县级政府直接管理乡镇,减少了专区这个行政层级。在62年精简下放的时候,原来的河滩专区政府办公地,经过扩建,变成了一个干部学校,简称干校,城里的各个单位组织干部职工到干校轮流培训,参加劳动。后来,一些人在书中把干校描写成迫害知识分子的地方,其实,在当时,几乎所有干部职工都参加过干校劳动,当时人们不但没有觉得是迫害,反倒很舒心。

  韩怀水和专家们都住在干校。

  这韩怀水晚上指导胜利大队的社员排节目,排演完后回干校;白天再来到大队,参加劳动。因了他对农活一窍不通,大队就让鲁大鼻子带着他,给他教一些基本的套路。一来二去,这韩怀水瞄上了鲁大鼻子的媳妇,唐欣生。

  话说这唐欣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年龄也已经四十好几,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身形还是那样,该高的高,该低的低。皮肤也丝毫不显老。那个时候农村人都瘦,这唐欣生偏偏丰腴,不光显得富态,更让见了她的男人们心猿意马。

  有天晚上,唐欣生收拾完锅灶,把剩下的饭菜到后院喂猪,顺带上茅房。就在她刚蹲下一会,听见旁边有动静,她赶忙起身,匆匆回去了。可是接连几天,唐欣生在解手的时候,都发现了这个身影。有一次她瞟了一眼,这个人,竟然是韩怀水!

  韩怀水祖籍江苏,解放前辅仁大学毕业,文采是很好的,但是东滩人都听说,因为在单位乱搞,所以才下农村接受改造。

  一天,鲁大鼻子和韩怀水下地劳动,不小心扭了脚,那天晚上韩怀水从别的村辅导演出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敲开鲁大鼻子家门,拿了一包红糖,一瓶西凤酒,说是来看看自己的师傅。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鲁大鼻子说,当家的,天黑,你送送小韩。

  唐欣生和韩怀水走出大门没几步,韩怀水突然一把紧紧抱住唐欣生,嘴里叫着嫂子。唐欣生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双手已经伸进自己上身衣服。鲁大鼻子那双手,唐欣生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今天这双手,细腻,柔和,却又叫人心里像猫抓一样。身子一软,差点站不住脚,一趔趄的功夫,唐欣生回过神来,她赶忙挣脱,小声说:不行,你别胡来。

  别看韩怀水瘦削白净,可毕竟是男人家,劲大着呢。唐欣生不仅没有脱身,反而被他搂的更紧。那韩怀水肚子里确实水多,硬是拉着唐欣生的手,摸进了自己的裤裆。

  也许是下意识,也许是迷糊了,唐欣生紧紧抓着那个玩意,只动了几下,不曾想,脏东西就嗖嗖地流了唐欣生满手,韩怀水大叫一声跑了。

  后来,韩怀水又有一次,趁着天黑,躲到另一个妇女家的猪圈里。妇女蹲下解手,韩怀水偷偷在身后,摸那妇女的大白屁股。妇女惊叫,韩怀水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居然掉到粪坑里。闻讯赶来的鲁大鼻子伸出一根铁锨,让韩怀水抓着,把他拉了上来。鲁大鼻子捂着他的大鼻子说,怪不得叫你们臭知识分子,这是真臭啊!

  鲁大鼻子把韩怀水拉出粪坑,就有人把这事报告给了张佐贵。张佐贵就给韩怀水捎话,让韩怀水来找他。张佐贵心想,留个退路,那韩怀水要是来,就和和气气劝几句,不说重话;要是不来,也就算了,他自然也会改过自新。

  韩怀水来了。张佐贵小心翼翼问起粪坑的事情,韩怀水确实巧舌如簧,他说那天他没有摸女社员屁股,只是到后院看看,不小心掉到茅坑里了。

  张佐贵本来很生气,他最见不得说假话的人,但是他强忍着,柔声细语的说,老韩,我比你年长几岁,给你说几句话,咱一个大男人家,行走天地,做事情要堂堂正正,不要搞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你读的书多,按说应该懂得道理更多,可不能做那些连庄稼汉都瞧不起你的事情!

  韩怀水自知理亏,还要强辩,他说,我们艺术家要观察生活,体验生活,就要观察体验你们平常人体验不到的东西。

  张佐贵说,好了,老韩,我不多说,你自己把握。

  韩怀水红着脸,离开了张佐贵的办公室。

  35,白开水就行

  生产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地干农活,若是有可以吃的庄稼、果物,随便可以吃,但是不能拿。其实,这个规矩,在关中农村传承了千百年了。

  有一天,在西红柿田里收西红柿,赵巨才的父亲赵混混,一连吃了几个西红柿还不见干活,鲁大鼻子看不下去,就说:难怪都叫你混混,干活不见你,吃的比谁都多!

  赵混混明知理亏,但还不服气,就嘟嘟囔囔说:那我胃口大,到地里随便吃,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鲁大鼻子更来气,说,好啊,你胃口大是吧?我给你摘一篮子,你能吃完,就算你胃口大。

  好啊,你摘!

  赵混混别的能耐没有,但是顶牛抬杠,谁都不服。

  不一会,鲁大鼻子果然提着一篮子西红柿来了。这赵混混也骑虎难下了,就慢慢悠悠,一个接一个,两袋烟的工夫,竟然把一揽子西红柿吃了个精光!鲁大鼻子也想不到,这家伙这么能吃!他那一篮子西红柿过了称,整整二十二斤,加上此前赵混混吃的四五个,少说,他也吃下了24斤西红柿!

  赵混混本来就瘦小,二十四斤西红柿下肚,脸憋得通红,眼珠子好像要跳出来一样。张佐贵这时候正在敬老院,查看敬老院房檐漏水的情况,有一个社员叫他,他赶忙来到菜园子,一看赵混混的情形,张佐贵找来两个人扶着他慢慢转悠,叮嘱千万不敢坐下;然后把鲁大鼻子叫到一边,狠狠地说了一顿。说这混混不管多混账,毕竟是个大活人,你要是把人家吃出问题了,你给人家抵命?

  在胜利大队,张佐贵的话就是最高权威。无论什么事情争执不下,大伙想到的就是:找张佐贵评评理。

  鲁大鼻子听了张佐贵的话,心服口服。

  刘桂贤当了国务院副总理。虽说是副总理了,可是工资还是六十几块钱,还在国棉一厂领;除了中央开会到北京,别的时间,还在纺纱车间劳动。刘桂贤第一次开中央的会,看见桌上每人摆了一个搪瓷水杯,拿起来就喝了。会议结束,大家都往外走,会议室的服务员拦住了她,说,交钱。

  交钱?交什么钱?

  是这样,你喝了茶,茶水每一杯收三分钱。

  这——

  刘桂贤虽说有点意外,但她也没有含糊,掏出三分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可能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告诉她,白开水不收钱,茶水收三分钱,这是多年的规矩。

  奥,谢谢你。

  从那以后,开会,服务员倒水的时候,刘桂贤就赶紧说:我不爱喝茶,白开水就行。

  一天傍晚时分,任芳叶来到张佐贵家,任芳叶是妇女队长,劳动模范,经常来张佐贵家商量生产队的事情,所以她一进门,张佐贵不用客套,就问,啥事?

  我——我不找你,找王医生。

  这倒是少见,张佐贵只当是任芳叶身子不舒服,女人家的,就说,那好,你们说话,我还有事,就出门了。

  张佐贵一走,王淋叶就问,大嫂,啥事啊,还不能当着佐贵说,是不是身子不好?

  不,不是。任芳叶说着,脸色有点难为情,说,我来,是想跟你借点钱。

  借钱?你要多少?

  就要13块钱。

  你要钱干啥?

  哎,淋叶,这话我跟谁都没说过。你就说,桂贤当了副总理,可工资还在国棉厂,还是六十七块五;北京那地方,开销大,再说,但凡有到北京开会、办事的,好多人顺道去看看她,她总得请人家吃碗炸酱面吧,日怕长算,这三天两头的,孩子受紧哪。她不说,可我知道。上次回来,她穿的袜子,补丁摞补丁,我说,这袜子都这样了,不如重买一双,她说,这袜子穿着好好的,脚底下谁又看不见。再说,毛主席,周总理,都穿补丁衣服,这不丢人!

  这——

  王淋叶也没想到,副总理竟然这样。

  所以,我寻思,咱能帮,帮娃一把。我呢,卖鸡蛋零零碎碎攒了37块钱,我想凑够五十,给她汇过去。

  王淋叶听完,二话不说,打开箱子,从里边拿出二十块钱,说,你拿上,往后要是给桂贤汇钱,你就来找我。

  张佐贵回家后,王淋叶把这事一说,张佐贵说,你做得对。这样,以后每个月的这个时候,你给芳叶大嫂拿过去十块八块的。

  好。

  36,钻肉虫

  周文焕插队的第二年,就已经完全熟悉了生产队的各种活路,包括副业队、渔业队、豆腐坊、烧坊等等有一定技术含量的专业手艺,周文焕爱听广播,爱看报纸,他看别的地方有建沼气池的,他就给张佐贵建议,胜利大队也试一试。

  周文焕又有文化,所以不管是上边各个单位来人需要协助工作,还是组织农民宣传政策、学习文化,都是一把好手。张佐贵思量着,这个孩子,心地端正,文化高,能力强,要好好培养。

  学习小靳庄、组织文艺宣传队的时候,周文焕从别的知青那里借来了一个手风琴,给村民兵连排节目,是女声表演唱《阿佤人民唱新歌》。因为是暑假期间,张穗盈放假回家,那个时候的学生放假回家,一般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张穗盈这些学生们就跟着知青一起劳动。本来安排那个女知青小眼镜领舞,可是那时候戴眼镜的人很少,戴上眼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排练的时候,周文焕就让张穗盈试一试领舞。一曲下来,大家都鼓掌,弄得张穗盈反倒不好意思,说,这个舞蹈,刚好我在学校老师排过,于是就定下来,张穗盈领舞。

  那时候都是晚饭后排节目,白天照常下地劳动。这一天,生产队安排到水稻田里,拔稗草,当地人叫稗子。这活简单,没有什么难的。不过,稻田离不开水,那时虽说大部分人已经有胶鞋,但出于习惯,多数人还是喜欢光着脚丫子在稻田里拔草,凉快,舒坦。

  稻田里有蛇,更多的是水蛭,这一天,周文焕的小腿,就让水蛭咬了。当地人把水蛭叫做钻肉虫,就是这小东西能使劲往人肉里头钻。水蛭咬人,倒没有流多少血,但是疼得厉害,周文焕龇牙咧嘴直叫唤。旁边一个知青,一着急,就使劲拽住水蛭的尾巴,想把水蛭拉下来,不料想,越拉越紧,越拉,周文焕疼的越厉害。

  这时候,旁边的张穗盈看见了,赶忙跑过来,把那个知青推到一边,她让周文焕把水蛭咬了的这个腿稍微抬高,然后,抡圆了巴掌,只听啪的一声,周文焕的小腿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咦,水蛭,也应声掉下来了。

  几个知青一看,都好奇的说,张穗盈,你怎么知道这样才能把水蛭打下来?

  你看,你们都是高中毕业,学过物理吧?老师给你们讲过吸盘吧?这水蛭咬人的嘴巴,其实就是个吸盘,你越拉,吸盘吸得越紧,当然拉不下来了!只有这样,给它一个外力,破坏吸盘的平衡,吸盘中间有了缝隙,进了空气,自然就掉下来了。

  奥!几个知青恍然大悟,给张穗盈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下,张穗盈反倒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们这里稻田多,水蛭多,大人小孩都知道这个道理。

  那天晚上,张穗盈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给周文焕打钻肉虫,他才发现,周文焕的腿上,好多细细的毛,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自己的腿,洁白,光滑,跟绸子一样。

  由于年龄相仿,又都是上过高中的知识青年,张穗盈和周文焕等四个知青整天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她想,等明年自己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就整天可以和知青们一起劳动,该有多好。

  尤其是周文焕,张穗盈心里暗暗喜欢上了这个人。他有文化,懂事理,关键是,他有担当,大队有什么事情安排给他,都很认真,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周文焕是自从张穗盈领舞之后才注意到了这个姑娘,不愧是张佐贵和王淋叶的女儿,张穗盈和他妈身材比较接近,娇小,匀称利索,皮肤白皙,丝毫没有女孩子的骄娇二气,但是有思想,有文化,做事积极。

  转眼暑假结束,张穗盈又该开学了,上学时要自己带上被褥床单、毛巾脸盆等生活用品,还要背上书包。报名那天早上,张佐贵收拾好自行车,打算骑自行车送张穗盈,这时候,已经是大队副书记的周文焕来了,张佐贵这才想起,今天要民兵投弹演练,虽说是民兵连的事情,他不在也可以,但是投弹有一定危险,他又不放心。

  一看这情形,周文焕说,这样,我去送张穗盈,我骑车子快,一会就回来,不耽误事。张佐贵说,也好。

  自行车后边的货架上,用绳子紧紧地绑着张穗盈的铺盖卷和生活用品,这样,她人就只能坐在前边的横梁上。张穗盈有些不好意思,除了父亲张佐贵,还没有人这样骑自行车带过自己。她脸红红的说,爸,我不要他送,我自己走到学校去,来得及。

  张佐贵看出来,女儿是觉得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别扭,就说,你呀,人家文焕是好心才送你,这有什么,坐到哪里都一样,你后边有行李呀!

  看着两个年轻人走了好远,张佐贵若有所思。

  37,投弹出事了

  那个时候,各个村都有基干民兵连,民兵连都有枪,而且有子弹。除了射击,还经常练习投弹。手榴弹平时村上没有,是训练的时候,部队战士带来,训练结束后,剩余的再带走。那天,一个民兵投出去的手榴弹,半天没有炸,这鲁大柱跟他爹一样,高喉咙大嗓子,性子又急,就要跑到靶子跟前去看看,部队的战士紧喊慢喊,大柱已经跑了过去。刚跑到距离靶子还有不到两米的地方,手榴弹又炸了,炸了一个坑,炸起来的石子和沙土,马上把鲁大柱压倒了,头上的血,直往外流,把黄土都染红了一块。

  周文焕这个时候已经是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营长,在训练现场,他是总指挥,有三个解放军战士是教官。一看鲁大柱受伤了,周文焕一边安排人手送他到医院,一边让人给张佐贵汇报情况。

  民兵训练纪律要求非常严,完全实行军事化管理。按规定的话,这事完全是鲁大柱自己的责任;但是周文焕心想,不管怎么说,鲁大柱也是一片好心;再说,鲁大柱受伤了,这个时候需要宽慰,于是,他心里有了主意。

  张佐贵接到报告,赶快骑着自行车,先到医院。王淋叶告诉他,问题不大,就是皮外伤,包扎了,没事了。鲁大柱虽然还躺在病床上,但是意识清醒,说话也好好的。

  大柱,是谁叫你去看哑弹的?

  没有人叫,是我自己去看的,我怕出什么问题。

  好,我知道了。你好好躺着,别急着下地。

  嗯。

  从医院出来,张佐贵这才来到训练场。别的民兵正在继续训练,为了不影响别人,张佐贵把周文焕叫到一边。周文焕一见张佐贵,赶忙说:一颗哑弹没有炸,我安排鲁大柱去看看,结果就出事了,这事,责任在我。

  张佐贵听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周文焕,冷冷的问:是吗?

  嗯,就是这样。周文焕说着,脸红了。

  哎,你呀,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你看你的脸,红的跟鸡冠子一样。

  周文焕脸更红了。

  张佐贵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开一点,说:我刚从医院过来,大柱那边没事,就是皮外伤,包扎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文焕,我知道,你是想包住鲁大柱,可是,这事能包住吗?鲁大柱违反纪律,他应该承担责任。你看你们那标语怎么写的,训练场就是战场;你要知道,我是打过仗的人,在战场上不听指挥,是要军法处置的。所以,鲁大柱的问题,一定要批评教育。你不要想着遮掩他,这样会害了他,还会误事。这事,对你提出批评,以后一定要实事求是。

  一番话,说的周文焕心服口服。

  训练结束,张佐贵总结讲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批评鲁大柱,只是提醒大家,以后训练场上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再像鲁大柱这样出乱子。

  晚上临睡前,张佐贵又去看了看鲁大柱,鲁大柱已经回家,王淋叶给他带了一些口服和外用的药。张佐贵叮嘱唐欣生,按时给天柱吃药。回家路上,张佐贵又顺道去招待所,看了看几个知青。周文焕正在记日记,张佐贵就没有打扰,回去了。

  张穗盈高中毕业后,回到大队参加农业生产,说白了,就是当了农民。其实,她可以有更多选择,参军,招工,那个时候名额都很多;但是她主动放弃了,她也说不清,之所以想回到村上,是喜欢这里的什么。

  知青和回乡青年都在民兵连劳动,接触多了以后,张穗盈和周文焕都更喜欢对方。就在这张窗户纸即将要捅破的时候,上级要求胜利大队推荐一个大学生,支部会议上,几乎异口同声,大家都推荐了周文焕,这样,就把周文焕报上去了。

  张穗盈比周文焕还早知道这个消息。那天晚上吃完饭,王淋叶和张穗盈要去收拾碗筷,这是平时的规矩;张佐贵跟王淋叶说,你一个人收拾吧,我和女子说会话。

  好吧。

  张佐贵问起周文焕平时的情况,张穗盈把知道的都说了。

  哎,爸,你问这些干啥?

  奥。了解一下。

  哎呀,你到底问这些干啥吗,你连我都不说!哼!

  哈哈。张穗盈平时很少撒娇,偶尔一次,很管用。

  张佐贵就心软了。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再告诉第二个人。上级要咱们推荐一个大学生,大家都推荐了周文焕。当然,最后能不能走,还要考试,还要政审,所以我先了解一些情况。

  38,就算定亲了

  周文焕知道这事以后,并没有多么喜出望外,一天晚上,民兵连安排人巡查棉田的杀虫灯,周文焕特意把自己和张穗盈排在一个班。

  杀虫灯就是一个荧光灯,灯管朝下,灯管上面有灯罩,周围有三面玻璃,灯管下面有个水缸,里面是糖醋混合液。虫子晚上都朝着灯管飞来,碰到玻璃上,就会掉落到水缸里,那个时候灭虫子,很少用农药。巡查的任务就是看看灯管是不是正常,水缸里的液体需要不需要补充。

  除了灭虫灯,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小学生给棉花捉虫子,主要是棉铃虫。每个学生手里拿一个瓶子,里边装上半瓶水,发现虫子,用小木棍,像使筷子一样,把虫子捉进瓶子里。一块地捉完,在地头,每个学生把瓶子里的虫子倒出来,交换数数,捉的多的,老师表扬三两句,孩子高兴老半天。

  周文焕和张穗盈两个人平时集体劳动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张穗盈打开了话匣子。

  文焕,上大学考试,你准备的怎样了?

  哎,其实没什么准备的,我——我对我的底子还是很自信的,再说,只要参加考试,基本上都能录取。

  那就好,真为你高兴,你就可以回到城里,回到父母身边了。

  其实,我还挺舍不得离开大队的,毕竟,你,我们几个知青,还有乡亲们,人都这么好。

  周文焕说着,有点伤感。路边有个机井,井口有几个老桐树。周文焕在桐树底下,坐了下来。

  张穗盈也坐下来,说,文焕,这事你可得考虑清楚,从大处说,国家需要你,你就应该坚决服从;从小处说,多上学,多读书,是多好的事情呀,换到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也没有不高兴,就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这话没错,可是你上了大学,照样可以经常回来看看呀,大学不是也有假期吗?

  这倒也是。

  穗莹,有个事,我想和你商量。

  你说。

  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我也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我想找张书记或者王医生把这事挑透,你看咋样?

  张穗盈虽然心里甜丝丝的,可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她只淡淡的说,你的事,我不管。

  我就是怕他们不同意。

  怕什么,我爸我妈又不吃人,再说,他们也都很通情达理的。我给你说,你可以先跟我妈说。

  张穗盈这么说,周文焕就明白了,穗莹心里有他周文焕。

  出乎意料,周文焕给王淋叶提出这事后,碰壁了。王淋叶直截了当的说,这事不合适,劝他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原来,对周文焕和张穗盈之间的儿女情分,张佐贵和王淋叶也能看出两分,但是两个人都认为不合适,原因很简单,周文焕马上就要上大学,从此以后,还不知道天南海北,两个人不在一起,日后的生活就无从谈起。张佐贵给王淋叶说,这种事,我呀,见得多,陈省长,陈庚权就是。我们多少老首长,原来夫妻关系都很好,后来两地分居,能坚持下来的不多,大多数都是离了又结。我可不愿意我的女儿是这个遭遇。王淋叶的观点,和张佐贵完全一致。

  周文焕可不是个轻易回头的人。别看他文质彬彬的,但他看准的事情,决不放弃。王淋叶没有回话,过了几天,周文焕直接找到张佐贵家。这一次,张佐贵、王淋叶、张穗盈都在家。周文焕斩钉截铁的说,他和张穗盈是真正的感情,希望张佐贵和王淋叶支持。

  王淋叶让张穗盈回屋去了,他说,文焕,我们不是不相信你们的感情,只是,你马上就要上大学,将来祖国需要你到更广阔的天地去,还不知道到哪里工作,这样,你们两个人,天南海北的,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王医生,你要说到这一点,就更不用担心。我即使上了大学,毕业以后,还可以请组织照顾,把我分回咱们这里工作。这你也知道,就咱们这里,镇政府、学校、医院、邮电所、工商所、地质队,多少大学生,不都干得好好的嘛,有的还是留过洋的。再说,要是有合适的地方,我也可以跟穗莹一起去,她也有文化,找个工作也不是难事。

  听了这话,王淋叶好像有些动摇。这时候,张佐贵说,文焕,这个事上,我可是老脑筋,婚姻大事 ,你也要跟你们家里商量啊。

  嗯,张书记,这我知道。我爸我妈都是普通工人,也都通清理。我过两天去考试,就把这事告诉他们。

  周文焕的爸妈都是街道小厂的普通工人,祖上也是从河南逃难来到西安,听了周文焕说的,两口子满心欢喜,过了不几天,就跟着周文焕一起来到了东滩。

  周文焕爸妈来东滩的那一天,刚好大队夏忙总结会,周文焕带着父母,坐在社员堆里。张佐贵在总结讲话。

  总结会就在皂角树底下,摆了三张桌子,上边盖的红布,中间的桌上有一个麦克风。张佐贵和大队另两个干部坐在主席台。大队文书拿着一张纸,给社员公布上半年大队的账目,公布完了以后说,刚才我念的这些数字,大家可能记不住,没关系,老办法,散会以后,就会用大红纸贴出来,大家有什么疑惑,尽管来问我。文书公布完账目,张佐贵把麦克风拿到自己跟前,缓缓开口:

  今年咱们收成不错,这都是咱们出力流汗干出来的。大家也都听到了,今年咱们一个劳动日值,已经是一块一毛二,这是个什么账算,我给大伙比个例子:我一个月工资不到六十块钱,但是这里边,要自己买粮、买菜,不像咱们社员,生产队分粮分菜分肉,都不要钱,所以,实际上,我能花的钱,比一个出满勤的社员还少!咱们现在这日子,大家也都能感觉到,方圆几百里,人都眼红;一听是胜利大队的,别人都知道咱们生产搞得好,社员日子过得好,姑娘争着嫁到咱们村。这当然是国家政策好,更重要的是,大家干劲高,所以,我不多说别的,我就一句话,就这么干下去,咱们后边的光景,好的你都不敢想!我给大家透个风,咱们正在请省城的设计院给咱们规划,统一建新村,家家户户住上小洋楼!

  人群中哗哗一片掌声。

  晚上张佐贵和周文焕的爸妈吃饭,喝的是绿瓶西凤酒,周文焕的爸爸端起酒杯说:张书记,别说文焕,我跟他妈就一个下午,看了咱们大队,真是深受教育,深受鼓舞啊!没想到,咱们大队搞得这么好!向你学习啊,还要感谢你把文焕用心栽培!

  张佐贵摆摆手说:喝酒,喝酒!

  39,婚房就是宿舍

  1976年,中国跟黄河一样,在这一年拐了一个大大的弯。

  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消息播出后,社会上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各单位降半旗、设灵堂,进行沉痛悼念活动。那一年的10月18日,咸阳地区暨咸阳市在市中心广场举行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10万人庆祝大会。

  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是一天下午,大喇叭播出的。那一天,宋渭秋正在上体育课,上初一,体育老师正在组织篮球分组比赛,听到大喇叭播出的消息,几个老师罕见的离开讲堂,聚在操场上,一边听讣告,一边放声大哭。不知是被老师们感染还是怎么地,学生们也哇哇哭了起来。

  在毛主席追悼会那一天,胜利大队全大队的社员,聚集在戏楼底下,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白花,任芳叶和几个女社员,用大笸箩抬了两笸箩小白花,放在戏楼入口,每个人进来,自己取一个,端端正正戴在胸前。

  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年,就是77年4月,陕西省沼气利用推广工作经验交流会在胜利大队召开。说起沼气池,还是周文焕他们几个知青前头,村上的泥瓦匠出力,县上的农技干部指导搞起来的。刚开始用沼气灶的时候,鲁大鼻子还问周文焕,这沼气,有点像前几年钻井队在咱们村钻井,出来的烧气的味道。周文焕说,大叔,您说对了,这些可燃气体就是一个大类。

  那几年胜利大队老有人参观,国内各地就不说了,外宾是接二连三。联合国粮农组织水土保持和管理考察组一行19人,来自16个国家,考察胜利大队植树造林、水土保持工作。考察组组长、联合国开发处处长杜达尔说:“你们这里像一个悬在空中的美丽花园。”

  77年的时候,胜利大队遭受龙卷风袭击。龙卷风犹如一根黑色擎天巨柱,由西北方向扑天盖地而来。一刹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夹杂雨雹,将行人卷上十几米高空落地摔死,75 匹马力的履带拖拉机被推动十几米。合抱大树被连根拔起,墙倒房塌,电杆折断。这次灾情,郿坞县共死84 人,重伤173 人,轻伤161 人。附近周城公社的学校、医院、机关及周城大队四、五、六生产队房屋全部变成废墟。

  龙卷风过后,有一天孙独龙在大队办公室门口碰见张佐贵,神神秘秘的说,这风,来的邪乎,这天,不吉祥,怕是要变了呀!

  张佐贵淡淡的说,别多说话,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

  78年,张穗盈第二次高考,考进了西安医学院。

  张穗盈第一年高考,已经过了录取线,但是不够她想上的西安医学院,被录取到纺织工业学院,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爹张佐贵和丈夫周文焕同时鼓励她,再考一年,还是考医学院。因为王淋叶是一方名医,张穗盈从小耳濡目染,也对医学有兴趣。

  张穗盈入学以后,周文焕已经考上了西安交大的研究生,那时候学校给研究生每人分一间12平方左右的房子,他们的婚房,就是西安交大研究生宿舍。

  张穗盈上大学,赶上了最好的时候。学校给本没有什么学费这一说,每个月还发二十一块五毛钱生活费,别说是吃饭,就是日常买个文具、毛巾香皂这些生活用品,就是加上吃零嘴都有余头。有一次周末回家,张穗盈给王淋叶报账目,说这个月结余了几块钱。说着说着,张穗盈说,还是粉碎四人帮好,你看,国家现在多有钱!

  这时候张佐贵从旁边过,听了张穗盈的话,他若有所思,刚想张口,王淋叶说,别理你爸,他最近老是神神道道的!

  话说粉碎四人帮以后,韩怀水很快神气起来了。他写了几篇小说,把那五七干校,写的跟阎王殿一样,报纸上说他是伤痕文学的旗手。

  40,不换脑筋就换人

  关中农村,即使在解放以后,慢慢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风俗:老碗会。那时候家家户户,饭食都差不多,关中人吃饭不喜欢坐在桌子前,而是喜欢蹲在地上。河滩专区区政府刚开始就专门布置了饭桌,可是一到吃饭,大伙没人坐,各自端着碗,蹲到院子外边晒太阳,时间长了,干脆连饭桌都撤了。大伙一边吃饭,一边海阔天空的聊天。有时候是聊还没谈完的工作问题;有时候是家长里短,国内国际,饭菜味道,天气阴晴,荤的素的,好不热闹。

  79年老碗会,大伙议论最多的是两个字:分地。

  前两天,陕西省农业工作会议在东滩召开,会议主要讨论学习安徽经验,实行农业大包干问题。

  陈庚权六三年因为强奸未遂,判刑入狱;他进去以后,徐来在外边四处周旋。这徐来,原本就在国民党省政府干过,上下周旋,很有一套,加上陈庚权有不少老领导、老战友,都在明里暗里使着劲,所以很快保外就医。再后来还官复原职了。

  粉碎四人帮,陈庚权的强奸未遂,一转眼就成了冤假错案,彻底平反,担任省委第一书记。

  在农业大包干问题上,张佐贵和陈庚权发生了激烈争吵。

  作为刚刚上任的省委书记,陈庚权在全省农业工作会议上,满心希望地提出,让胜利大队作为大包干的典型,带一个头,他想着,胜利大队底子好,张佐贵又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水到渠成;没有想到,遭到了张佐贵的当场拒绝。主持会议的省委另外一个副书记一看,两个人当场闹翻,宣布临时休会,下午继续开。

  休会之后,陈庚权让别人都离开会议室,把张佐贵单独留了下来。这个时候的陈庚权,毕竟是一把手了,他倒没有多激动,还是心平气和的说,佐贵,你是老典型了,又是省委的副书记,你的一举一动,别的地方都在看着。你带个好头,咱们的大包干就能顺利推下去,你要知道,这是全国目前农业上的头号大事,咱们不能落后啊!

  张佐贵一开始也是推心置腹。他说,老首长,我不是不执行中央的政策,中央的文件说得明明白白,各地要根据情况,因地制宜,不搞一刀切,不搞强迫命令;你也知道,我们胜利大队,解放后到现在,集体经济发展到这个样子,都是社员群众流汗出力干出来的,你现在说一声散了,这么大的家底,怎么办?那不就乱套了吗?

  你没有理解中央精神。中央虽然说是因地制宜,那是留个退路。总的原则,还是要推进大包干。我也去安徽、四川实地看了,真是一包就灵啊!这大包干,解放了生产力,原来那些使奸耍滑、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全没有了!那粮食亩产,蹭蹭蹭往上翻啊,这就是中央要的效果啊,这也是群众的盼望啊!

  老首长,我没去过安徽、四川,但是在我们胜利大队,我负责任的讲,没有遇见使奸耍滑的,有那么一两个,大队有的是考勤办法,没有让踏踏实实劳动的社员吃亏。你说集体经济磨洋工,效率低,我们胜利大队的效率,您清楚,低吗?上次你打电话以后,我也跟社员开了几次会,大家坚决不同意大包干。有人问我,你们把大包干说的一团花,可大包干不就是单干吗?解放前不就是单干吗?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能比吗?

  糊涂!

  陈庚权有点生气。佐贵啊,你要看到,进入新时期,中央高瞻远瞩啊,一定要把经济搞上去,所以,不光是大包干,还会有一系列政策措施。你这个时候再不要执迷不悟了,不要把自己的思想水平停留在那些落后社员的层次!这就是一场革命,新的革命,不要觉得你是多少年的老典型,要适应新形势啊!你要是不吃透中央的精神,可能就要掉队,你可要知道这个事情的分量!

  张佐贵本来烟瘾就大,这个时候,更是一根接一根。他听出了陈庚权话里的意思。他猛吸了几口烟,一字一句地说,老首长,我也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这胜利村,三十多年了,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吧,一心扑在大队的事情上,我不是为了要争个什么荣誉,也不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我是眼看着解放这三十年,原来的逃荒的、要饭的、特务兵痞、流氓小偷,都在这新社会过上了好光景,走上了正路子,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啊。对群众有利的事情,我就是豁出去,也值得了。可你说的大包干这个事,别的地方我不好说,反正我们胜利大队,不适合搞!

  好啊!哼!你想搞独立山头?!陈庚权语气变了,变得冷冷的,冷的暗藏杀机。

  张佐贵也是第一次遇见陈庚权这样说话,他又去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掏烟。可是掏出来的,是一个空烟盒,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冒尖了。

  陈庚权从桌子对面,给张佐贵扔过来一盒中华香烟。

  张佐贵没有含糊,直接拆开了,抽出一根烟点上。

  陈庚权还是心平气和,他说,佐贵啊,你是我多年的部下,我知道,你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一时半会,对中央精神没有吃透,没关系,咱们可以先包下去,看看情况,摸着石头过河嘛。你说呢?

  陈庚权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他没成想,张佐贵还是转不过弯子。

  老首长,要包干,这个,我干不了。

  陈庚权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站起身,隆起的大肚皮紧紧贴住了桌子,合上笔记本,把钢笔插到中山装左上边的口袋里,看也不看张佐贵,就起身往外走。走到张佐贵身边,陈庚权声音很轻,说了几个字:不换脑筋就换人。

  当天下午,全省农业工作会继续召开,会上作出了一个决定:免去张佐贵省委副书记、郿坞县委副书记、胜利大队书记职务,任渭河林场顾问。

  很快,农村大包干就在各地推开了。只是,在团结大队,遇到了阻力。

  团结大队的书记,叫宋渭秋,父母是六一年逃荒来陕西的,原籍是安徽凤阳人。宋渭秋的父母逃荒过来,在东滩生下的儿子,那是在秋天,所以给儿子取名宋渭秋。宋渭秋高中毕业回村以后,被大火推选为大队书记;在平时,他各个方面都把胜利大队作为榜样;在大包干这件事上,宋渭秋更是坚定的认为,团结大队不适合包产到户。

  这一年,宋渭秋只有十八九岁。

  这事,其实宋渭秋的父母更有发言权。当年,安徽凤阳不少人外出逃荒,一个是凤阳自然灾害多,更重要的是,当时凤阳一些地方就在搞单干,邻里之间关系紧张,互相挖墙脚,害人不利己,日子越过越紧巴,最后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不少人就出去逃荒。到了团结大队,走集体化的路子,真是戏文里唱的,聚沙成塔,大伙才过上了好日子。

  团结大队拒绝包产到户的事情报告到省委,陈庚权淡淡说了一句,团结大队,不要紧,没分量,随他去吧。

  41,哭丧个脸

  几个月过后,大包干在各地顺利推进。很快,实行责任制的生产队已经有九成多了。

  赖雨眠没有想到,1980年,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在这一年,她差一点失去生活的勇气,告别这个世界。

  那一年,又来了一场运动,叫做清理三种人。让谷跃马和赖雨眠没有想到的是,谷跃马被作为三种人关进了专案组。

  说到这里边的缘由,还有从1966年渭河机器厂的批斗会说起。那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渭河机器厂进驻了军代表。其中一个军代表的老家在铜川市耀县,村子附近有个桃曲坡水库。前几年修水库的时候,陈庚权在这里蹲过点,在蹲点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和村子里几个女人不清不白,军代表的妻子就是其中之一。军代表回乡探亲,妻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给自己的丈夫诉说了陈庚权如何多次强暴自己、即使旁边还有没睡着的孩子。回到部队之后,军代表向部队反映了这一情况,后来多次催问处理结果,部队的答复一直是,正在调查。军代表后来知道,部队的几个首长,和陈庚权是老战友,彼此之间不分你我的。

  渭河机器厂开批斗会那一天,军代表指挥几个民兵,从陈庚权家里把陈庚权五花大绑,押到主席台上。那个时候陈庚权本身因为强奸赖雨眠未遂,被判了刑,徐来在外边四处找人,弄了个保外就医。有人给陈庚权身上挂了两个纸糊的驴子。

  谷跃马当时已经是渭河机器厂革委会副主任,批斗大会,他当然坐在主席台上。

  陈庚权当上省委第一书记以后,批斗会那一幕情景经常在他脑海里浮现。军代表已经转业,他在慢慢查下落;当年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大部分已经退休离休,只有一个谷跃马,还在渭河机器厂当副厂长。于是,在下边报给他的三种人名单里,他亲自加上了谷跃马的名字,而且加在第一个。

  谷跃马被专案组带去三个多月以后,没有任何音信。赖雨眠坐不住了,她上上下下托人打听,约略知道了一些消息。别人告诉他,谷跃马的案子,除了省委书记陈庚权,别人说话都不算。当然,中央要是有人发话是另一回事。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看着熟睡中,15岁的儿子谷天籁那稚嫩的面庞,赖雨眠下定了决心,为了丈夫,为了儿子,她必须挺身而出。

  为了避免别人知道,第二天她在邮局拨通了省委办公厅的电话,说自己是省乐团的赖雨眠,是渭河机器厂谷跃马的爱人,自己想找省委书记陈庚权反映一些情况。办公厅的人让她放下电话,不要离开,一会等回音。

  十几分钟后,他接到了电话回复:三天以后,周六下午五点整,让她在省乐团门口等,有车来接。

  那是一辆老式的红旗轿车。上车之后,车没有开向省委办公的地方,而是来到了赖雨眠的梦魇之地——紫阁峪水库!

  下车之后,赖雨眠看见,当年陈庚权欺负自己的那个地方,如今已经经过扩建,俨然是一处园林别墅群,更豪华气派。秘书带着她,一直走到最里边一座小楼前,小楼前面有武警站岗。秘书和武警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示意赖雨眠进去,秘书转身离开了。

  陈庚权的房间,应该理解为办公室、兼会客厅、兼小会议室。陈庚权坐在办公桌前,笔筒、茶杯、红黑两个电话机,井井有条。陈庚权面色红润,头发已经稀疏,而且花白了,正在批阅文件。见赖雨眠进来,他起身,走到饮水机前要给赖雨眠倒水。

  赖雨眠赶紧说,书记,我来吧。

  好。陈庚权也没有客套,坐在沙发上。

  赖雨眠倒完水,坐在陈庚权对面的沙发上,陈庚权仔细打量,眼前的赖雨眠,和十六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稍微丰满了一点,头发不是当年的长发,而是烫起来的大波浪,身上到处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迷人气息。

  小赖,这么多年,你没有变化啊。

  书记,怎么能没有变化,变老了。

  哈哈。你说,找我反映一些情况?

  书记,我找你是要说谷跃马的事情。我知道,他当年有些事情做的不合适,可是,他是个技术干部,当年的事情,他只是稀里糊涂的跟着党委走——

  奥。还没等他说完,陈庚权打断了他。小赖啊,这个事情,我也正头疼啊。清理三种人,是当前全国范围的工作重点,刚刚中央还来电批评,咱们省进展缓慢啊。我是能保就保,毕竟咱们的干部大多数都是好的嘛!但是,具体的案子,我不了解。你来了,我知道情况了。我可以过问一下谷跃马的情况。

  说着,陈庚权走到了赖雨眠的身边,轻轻地拉起她的手,不容置疑的说了一句,今天,你就不要躲了吧。

  尽管来之前,赖雨眠心里预想过一万种可能,她还是没有想到,陈庚权会这么直接。她脸涨得通红,小声说,书记,别,别在这里。

  奥,来。

  陈庚权拉起赖雨眠,走进里边的卧室。

  赖雨眠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九月十七号。

  在那个傍晚,她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耻辱。卧室里拉着厚厚的窗帘,陈庚权不许她关灯,想着法子折腾她,上体和下体都被咬烂。她脸上不断流下屈辱的泪水;陈庚权把那浊物挤进她的嘴里,最后还勃然大怒,打了赖雨眠两个耳光:你他妈哭丧个脸,老子不喜欢!老子为了你,都判刑了,你还这么不识抬举!

  晚上七点四十左右,那辆红旗牌轿车把赖雨眠送回去了。

  42、泪流干了

  回到家里,赖雨眠足足洗了一个多小时澡。她要把身上的污垢、屈辱通通洗掉。她想,只要能保出自己的丈夫,别说是自己的贞操,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也值。

  此后,他就开始了满怀希望的等待,等啊等,又等了三个多月,已经到了1981年,还是没有丈夫的音信,她去问渭河机器厂,去问组织部,去问省委办公厅,得到的回答都是两个字:等着。

  1981年2月的一天,农历马上就要过新年,赖雨眠正在单位收拾,准备下班回家,一个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边两个柳条筐、卖菜模样的人找到她,塞给她一张纸条,骑上自行车就走。

  赖雨眠打开纸条,上边写着这样一行字:我知道你丈夫的消息。来富平县老庙镇旮旯村,找收破烂的。

  赖雨眠没有任何疑虑,第二天,就坐上长途车,找到了旮旯村,可是问遍了村里所有人,也不知道收破烂的是谁。最后,一个孩子无意中说了一句:村北边三里地,有一个山洞,里边住着收破烂的两口子。

  等赖雨眠找到这个山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那个山洞,仅仅能容纳两三个人,外边堆满了纸箱子、旧衣服、旧自行车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边铺着一些麦草,麦草上边是破烂不堪的棉絮,棉絮上面躺着一个男人,旁边,有一个女人正在石头架起来的火堆上做饭。

  山洞里点着煤油灯,能照见东西。

  男人看着很虚弱,胡子头发都很长,身上发出一股让人恐怖而又绝望的气味。见到赖雨眠,那人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一道奇特的光亮。

  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当年渭河机器厂的军代表。

  尽管男人说话有气无力,但是从他额头的棱角和鼻梁的挺直,不难想象,当年应该是一个多么英气逼人的汉子啊。

  我时间不多了,这是要办的最后一件事。

  男人说着,从手边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旧围巾,递给赖雨眠。

  打开看看吧,你认识。

  赖雨眠顾不得那围巾上难闻的气味,打开一看,差点尖叫起来:手表!丈夫谷跃马的手表!

  这块表,是赖雨眠当年跟随中国文化代表团到瑞士日内瓦演出的时候,用积攒下来的工资为丈夫买的。买回来之后,谷跃马还嫌她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后来,这块表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谷跃马的手腕。

  这——这是我丈夫的!

  对。

  他——他人呢?

  死了。

  尽管已经有了预感,但是赖雨眠止不住的泪水还是扑簌簌流了下来,她拼命咬住嘴唇,小声的问:怎么死的?

  躺在地上的男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他显然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和谷跃马是一起被关进去的。在专案组,受尽了刑罚,老虎凳,辣椒水,坐飞机,电烙铁——我当过兵,能抗住;我原来还担心谷跃马是个书生,没承想,他,谷跃马,是条汉子——

  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赖雨眠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时候,山洞外的女人端进来一盆黑乎乎的东西,招呼赖雨眠说:一起吃点?

  赖雨眠摇了摇头,那女人又示意,男人也摇了摇头,女人就自己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们俩一直关在一起,去年9月17号晚上八点多,专案组提审谷跃马。他好像有预感,临出门时,把手表卸下来,朝我摆了一下眼神,我知道,他是要我给他收着。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被两个人抬进来,人已经不行了,全身流血,电烙铁烧糊的皮肤发出阵阵焦糊味。过了一会,又进来几个人,把他抬出去了,再没有回来。

  后来,我听了几句,9月17号晚上七点半,省委书记亲自打电话,对谷跃马要严惩不贷!专案组就打死了。打死了之后请示,上级说,扔到团结水库!

  赖雨眠已经没有了流泪、哭泣的力气了。她问:你怎么记得这么准,9月17号?晚上七点半?

  这个表,每天要上发条,谷跃马交给我,我没有动过,现在的日历还是17号,时间还是晚上七点半。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赖雨眠问,那,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谷跃马死了以后,我就知道不好。有一天晚上,我趁专案组的人打盹,从窗户跑出来,我当过兵,这点事,难不住我。先在土门的防空洞躲了一天,天黑,连夜跑回老家。把孩子托付给他爷爷奶奶,我们俩就出来逃命来了。

  大妹子,东西我交给你了,在这个世上,我再没有牵挂的事情了。我跟你说,清理三种人,比那白公馆、渣滓洞害怕的多!我当年批斗陈庚权,那是光天化日之下啊,可这清理三种人,随便一个黑屋子就要你的命啊!

  赖雨眠摸黑往回走的时候,悲痛,气愤,屈辱,饥饿,寒冷,昏倒在路边。九月十七号,晚上七点半,正是那个禽兽,在自己身上发泄完,又打了自己一耳光之后。自己为了解救丈夫,把一切屈辱都能吞下;可是,你吞下一切苦果,还是逃脱不开命运的捉弄——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的力气已经用完了。

  路过的人发现赖雨眠后,报给当地派出所,当地派出所把她送回西安。

  省乐团领导看到赖雨眠的样子,马上安排她住院了。

  43,儿子长大了

  这一年,张穗盈上医学院三年级,在省人民医院做实习医生,赖雨眠刚好在她管辖的病房。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调理,赖雨眠状况好了一些。一天查房的时候,张穗盈在赖雨眠的病房见到了谷木匠的老伴,两个人都有些意外,说起来,张穗盈才知道,赖雨眠是谷跃马的爱人,谷木匠的儿媳妇。

  赖雨眠比张穗盈大,病人对医生本来就充满信任,加上又是自己丈夫家的乡亲,婆婆说,那张穗盈,一家子都是很好的人,赖雨眠对张穗盈就更信任。她把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的话,对张穗盈说。自从去年谷跃马被带走以后,极度的紧张焦虑,使得她的例假时有时无,完全紊乱;食欲和睡眠都很差,人已经完全虚掉了。

  张穗盈一再说,赖雨眠身体底子没事,就是骤遭变故,惊厥而致。她从小受母亲王淋叶的熏陶,中医底子很好,就准备用中医给赖雨眠调理。她把家里地址留给了赖雨眠,让她每隔半个月,到家里来,调整一下药方。

  就在张穗盈给她调理身体的时候,赖雨眠也在慢慢调理着自己的思想。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谷跃马是冤枉的,自己为了解救丈夫,已经出卖了一切;可是,还是没有能够把他挽留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懑,可是慢慢地,她也想开了。她想,倘若谷跃马还在人世,在现在这个世道,更吃不开了,因为,谷跃马不会溜须拍马,不会请客送礼,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这些,都是现在这个社会必须的谋生套路。所以,早走了也好,落得清静,少看见一些污秽。

  而且,儿子谷天籁一天一天长大,让赖雨眠看到了新的希望。谷天籁从小跟着赖雨眠学习小提琴,赖雨眠可以自豪的说,经过自己的调教,赖雨眠的小提琴,在整个西北五省,恐怕没有哪一个孩子能比过他。

  可是,谷天籁在初中毕业的时候,遇到了麻烦。81年暑假之前,谷天籁想报考西安音乐学院附中。赖雨眠从小就教孩子跟着自己学小提琴,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有的。西安音乐学院的书记、院长,弦乐系主任,对谷天籁都很满意,但是,最后政审的时候,没有通过。省教育厅和省招办卡住了。

  为了这事,音乐学院的院长专门找到教育厅长,教育厅长拿出来谷天籁的考生登记表,指给院长看:你没看见吗,这表格上专门有一栏,父母是否属于三种人,要知道,这可是硬杠子,谁也不能通融。我是没有这个胆子,你有吗?

  这些事情,院长委婉的跟赖雨眠说了,赖雨眠没有告诉孩子。她在心里嘀咕,难道说,我的儿子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吗?

  儿子已经有一米七左右了,站在一起,比赖雨眠还要高。

  放暑假了,赖雨眠把儿子叫到跟前。她知道儿子惦记音乐学院的事情,她淡淡的说,儿子,音乐学院那边还没有消息,是这样,放暑假了,爷爷奶奶想你了,我想把你送回去住一阵子,你愿意吗?

  妈,我也想爷爷了,我去。

  妈。儿子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少有的庄重和严肃。

  妈,我有话跟你说。我知道,你为我爸的事情受了不少苦,我不管外人怎么说,我知道,我爸爸是个好人,很好很优秀的人,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我要帮你承担。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赖雨眠放声大哭,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她想,自己原来一直把儿子当小孩子看,现在看来,儿子长大了。家庭的变故,虽然带给孩子一些麻烦,但是也让他早早开始观察,开始思考,这,倒要感谢命运所赐。

  也是在这一年,县政府通知王克勤和张佐贵,台湾同胞王修武、张佑贵要回乡探亲,叮嘱他们说话要注意,要多说祖国形势大好。接到这个消息,张佐贵心想,那一箱金条,可以物归原主了。

  解放以后,王善人、王修德给张佐贵说起过,王修武在家里存了一箱子金条,问张佐贵这事怎么办,要不要交公。一箱子金条啊,这可不是小数目。张佐贵自己也拿不准,就请示上级。他满以为,上级会收归国库,不料,上边给的答复是,自己妥善保管。还说,你看好多国民党的战犯,咱们都特赦了,咱们是要改造他们的心灵,不是消灭他们的肉体。至于金条,这是人家的,人民政府不要。

  那金条,王修德只说,埋在第三进房子东边第二间的大槐树地下,张佐贵、王克勤等都没见过,只有王修德一个人知道。

  44,你转过身去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以后,连长张升满带领尖刀连,就像一把刀子,专捅敌人的要害。

  张升满在哀牢山阻击战中一战成名,成为战斗英雄。

  张升满所在的21军,大部分都是陕甘两省的战士。在枪林弹雨间隙,有的战士时不时吼上一两句秦腔戏,有一次让前敌指挥听到了,觉得战争持续很长时间,战士们也都很疲惫,就想着怎样调剂一下,鼓舞士气。经过和地方协商,陕西省派出文艺慰问团到老山前线慰问演出。

  当时的房颖寰,已经是名满西北的旦角演员。她身材苗条,模样清秀,更重要的是有一口天生的好嗓子。在慰问演出时,唱的最多的是花木兰、杨门女将这些传统的精忠报国的剧目。

  “劝爹爹放宽心村头站稳,

  儿我有几句话禀告双亲——”

  往往是房颖寰一开口唱,下边的战士就掌声雷动。这些血气方刚的军人,怎么也看不出,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弱的小姑娘,一开口唱,那气力,那阵势,真是斩钉截铁,排山倒海。一时间,慰问团的演出排的满满当当。有些坚守在猫耳洞的战士也想听戏,部队就安排演员们分头到最前沿给战士们演出。

  那一天,房颖寰和另外一个女演员组成一个小分队,由两个战士护卫,慰问那牢山阵地上的尖刀营。在营部演唱之后,两个演员说,他们要到最危险、最艰苦的地方,为最需要的战士演出,没办法,副营长就安排他们到距离营区十七公里左右的一个猫耳洞,在那里,营长张升满带着五名战士在坚守。敌军和我军在这个猫耳洞附近,经常形成拉锯战的局面。

  还没唱几段戏,对面丛林里的敌军发起了进攻。张升满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敌军兵力在将近三十个人,正在快速向猫耳洞附近机动。正面遭遇,显然我军没有优势,于是,他下达命令:分头撤离疏散。

  战士们已经熟悉了当地的地形,加上平时训练有素,说撤离,很好办,可是这两个女演员,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下子手足无措。不可能抛下他俩不管,一起撤离,就会耽误时间,有可能成为敌军的活靶子。要知道,在战场上,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

  一刹那,张升满叫过来一个体魄比较魁梧的战士:你,过来,咱们俩,一人背一个,快!

  张升满背起房颖寰,急忙往出撤。就在他们身后五六米远,敌军的子弹打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很小的时候,房颖寰被自己的父亲背过;从六七岁以后,还是第一次让别人背,更让她面红心跳的是,背着她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战斗英雄。张升满背着她,就好像房颖寰没有任何重量一样,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十几分钟后,大家已经分头隐蔽。张升满找到了一处很小的山洞,和房颖寰隐蔽下来。

  房颖寰脸涨得通红,她说:营长,我下来吧,你累了。

  奥。张升满这才意识过来,赶忙把房颖寰放下来。房颖寰刚想站直身子,张升满小声说:猫下,目标小。

  在刚才紧急撤离的时候,房颖寰趴在张升满的背上,才知道张升满的背,跟石头一样坚硬,硌的她胸前隐隐作痛。两个人躲在猫耳洞里,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敌军已经在附近开始搜寻目标。眼见着从半下午躲到天黑,房颖寰有点心虚了,她小声问:咱们在这里要呆到什么时候?

  奥,你放心,咱们等增援部队到,要是听见冲锋号和枪声,那肯定就是增援部队已经把他们包围了,咱们就可以配合,发起进攻。你——是不是饿了?

  我——不饿,我——

  你怎么了?

  看着房颖寰憋得红红的脸庞,张升满不知道怎么回事。房颖寰心想,这当兵的果然五大三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怎么就只知道别人饿了呢?毕竟是姑娘家啊。

  一想到他们常年在这样的枪林弹雨里,房颖寰也就理解了。战争,是你死我活,哪有那么多文绉绉的东西。她这时候才领悟到,原来平时的安稳生活是多么不容易,是由这些扛着枪、把脑袋提在手里的人,给自己保障的。想到这里,她也不见怪了,说:我想上厕所。

  奥。张升满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形。他说:那,你在山洞里解决,我撤到五米以外。

  别!房颖寰赶忙拒绝了。连房颖寰都知道了,离开山洞越远一步,危险就会增加一分。

  那不行,你是女同志。

  营长,这个时候你还想什么呢!你转过身去!

  张升满转过身子,听见背后有悉悉索索的衣服声,然后,一股液体冲击石头的声音,过了一会,房颖寰小声说,好了。

  张升满虽然转过了身子,可是再也没有与房颖寰目光相对。房颖寰看出来了,张升满在有意识躲闪自己的目光。

  45,才认识一个小时

  赖雨眠在张穗盈的悉心调理下,身体逐渐恢复,心理状态也阳光多了。她想,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把谷天籁抚养好,这样,谷跃马在另一个世界才会宁静的休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切屈辱、愤懑、欺凌,就当是被蛇咬了。

  正当她逐渐走出往事的阴影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又让她心里涟漪再起。

  在省乐团,领导和同事们都非常敬重赖雨眠,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领导把她安排到资料室,事情不多,本来领导交代,平时都可以不用去资料室,谁有事,打个电话再过来,因为赖雨眠就住在乐团,宿舍楼和办公楼就几分钟。可赖雨眠没有,不管刮风下雨,她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没事的时候,就在资料室看看书,写写毛笔字。当然,有时候年轻同志向她请教,她也拿起小提琴,示范一下。有时候一些重大演出,领导也会指名她,担任第一小提琴。

  那是在六月份吧,乐团领导通知赖雨眠,奥地利皇家交响乐团要来访问,代表团一个成员点名要见赖雨眠。后天,副省长会见交响乐团一行,要赖雨眠参加会见。赖雨眠问,谁要见我,乐团领导也不清楚,只说,去了就知道了。

  赖雨眠是第一次参加省领导的会见活动,一个鬓发半白、满脸大胡子的人,看样子是交响乐团的领头人物,一进会见大厅,就径直走道赖雨眠跟前,急切的握住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语问:赖雨眠,你还认识我吗?

  你——

  赖雨眠在脑海里搜寻了两三秒钟,就脱口而出:你是维克尔?

  哈哈——

  维克尔高兴地像个孩子,这时,省外办的工作人员提醒,副省长到了,维克尔才坐到会见席主位。副省长的会见很简短,结束之后,维克尔他们还有别的参观活动。赖雨眠打算回乐团,维克尔突然提出,要赖雨眠陪他们一起在古城参观。赖雨眠看着省外办的工作人员,说,我,我不知道可以不?工作人员很确定的告诉她,可以,这种文化交流活动,应该更活跃一些,而且,有省外办的人全程陪同,没问题。

  于是赖雨眠当起了维克尔一行的编外导游。两个人的交流很热闹,英语,俄语,汉语,交替使用。

  通过交谈,赖雨眠才知道,维克尔现在已经在奥地利定居,是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的首席小提琴。这次来中国,先到了北京,接下来到西安,然后去广州。维克尔是第一次来中国,古老的紫禁城、长城、西安钟楼、大雁塔,让他深深震撼,他这才感受到,中华文明原来有这么深的根。

  当天晚上,在西安音乐学院吃饭。吃完饭,还有一场交流音乐会。吃饭的时候,赖雨眠忽然想,谷天籁也在拉琴,但是很难遇到维克尔这样世界顶级的小提琴家,就跟维克尔说,想让他指导一下自己的孩子。维克尔说,没问题呀。

  赖雨眠就给家里打电话,谷天籁放学在家,接完电话,背着自己平时用的提琴,就感到了音乐学院。在音乐学院音乐厅的休息室,维克尔仔细听着谷天籁拉琴,听着听着,他微微闭上眼,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弹起来。谷天籁拉完一曲《春节序曲》,赖雨眠忐忑地问,维克尔,你看,这孩子还需要从哪方面强化?

  维克尔没有说话,他直勾勾看着谷天籁,突然问:你愿不愿意一会和我一起登台?给我安排的是《梁祝》。

  我?和您?

  谷天籁知道维克尔这个名字,因为这就是当今世界小提琴的最高山峰。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突然就见到了维克尔,更没有想到,维克尔邀请自己和他同台演出!

  谷天籁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赖雨眠。赖雨眠柔和的目光中, 明显透出对儿子的支持。谷天籁有了底气,郑重的点了点头。

  交流音乐会的压轴戏,本来是维克尔演奏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维克尔上台之后,向大家致礼,然后说,我今天要邀请一个年轻人和我一起演奏,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小时以前我刚刚认识的。

  维克尔和谷天籁的合作,此前没有任何排练,但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关键是,两个人仿佛都知道对方的一切,所以一气呵成。现场观众都听得入迷了,直到余音已尽,观众席这才回到现实中,掌声雷动。维克尔激动地拉住谷天籁的手,高高举起,用蹩脚的汉语说,中国小伙子,天才!

  这个时候,坐在台下的音乐学院院长百感交集。就是这么优秀的音乐天才,却硬生生被阻挡在音乐学院的大门之外!

  人的命运,往往就是在一夜之间被改变的。谷天籁就是这样。那天晚上,他和赖雨眠回到家里,半天兴奋地睡不着觉。登台演奏,对他来说以前也有过,可是和自己一直仰慕的世纪顶级大师合奏,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一切,没有任何前奏,直接就来了。

  就在他和赖雨眠回味晚上演出的时候,家里电话响了,电话那头,维克尔劈头就问赖雨眠,愿不愿意让谷天籁跟他到维也纳,继续学小提琴?

  这——一下子,赖雨眠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维克尔在电话那边说,一切都不是问题,他来安排,只要谷天籁愿意。维克尔说,他们明天晚上就要走,到广州,后天晚上,他再打电话。

  46,俺们谷家对不起你

  暑假期间,赖雨眠和谷天籁都回到了东滩。赖雨眠是单亲家庭,家里经济不是很宽裕,只有一辆自行车,平时是谷天籁上学骑;回东滩的时候,谷天籁跟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娘儿俩一人骑着一个自行车,悠悠荡荡。东滩距离城里不过几十里地,解放以前,有人到省城,经常步行来回。离开城市,看见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一路上,娘俩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谷天籁说,妈,我从来没有看见你这么高兴过,你以后要多笑,你笑起来最美!

  是吗?好,妈老了,听儿子的!

  回到东滩,谷木匠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早早就给娘俩收拾好床铺,家里也尽量做些可口的饭菜。白天,赖雨眠和谷天籁一起,到玉米地里锄玉米,到芦苇荡里掏鸟蛋,到蓝窖钓鱼;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看看电视,拉拉家常。

  一天,电视里在放音乐会,有拉小提琴的镜头。谷天籁回家,背上背着他走哪都不离手的小提琴。谷木匠说,天籁,这个和你拉的琴一样吗?

  一样,爷爷,这就是小提琴。

  奥,那,你给咱拉一曲,我跟你奶奶听听?

  好啊!

  谷天籁从屋里拿出自己的琴,拉了一首当时流行的电视剧《上海滩》的插曲。暑假,孩子们都放假在家,一听见这琴声,不一会功夫,谷木匠家就围满了孩子。几个半大小子在谷天籁拉完以后,争着抢着要看看小提琴,结果,你争我抢的时候,小提琴摔倒地上,琴托摔裂了。这一下,别的孩子也傻了,不知道怎么办,都跑了。

  谷天籁毕竟是个孩子,一见他心爱的琴摔坏了,急的都要哭出声来。

  常年的劳累,谷木匠腰背已经佝偻了,他赶忙拍着谷天籁的肩膀说,男子汉,不哭。

  说着,谷木匠拿起摔倒地上的小提琴,端详了半天。看完了,谷木匠对天籁说,天籁啊,不是大问题。你睡上一觉,明个一大早,爷爷保证给你弄成原模原样!

  真的?

  那是!哈哈,你爷爷可是方圆百里木匠头一号!

  晚上,别人都睡了,谷木匠带上老花镜,从柜子里找来找去,找到一块料,大小做个琴托绰绰有余。这是一块金丝楠木,不知道做什么物件剩下的。他把摔裂了的琴托卸下来,拓在那块木料上。先用锯子锯出来大的形状,然后用刨子的刀刃,细细雕刻;差不多了,用木锉刀取平,然后用砂纸打磨光滑平整。谷木匠拿出熬胶的铁锅,熬上胶,把琴托粘贴结实了,再用锉刀和砂纸把多余的胶清理干净;然后拿出老清漆,给琴托上,上了一层清漆。第二天早上,谷天籁看着新修好的小提琴,只说,爷爷,你太神了!把个谷木匠高兴地。

  呆了四五天,娘俩就要回城了。谷天籁虽然放暑假,可赖雨眠不能待太久,她还要上班。临走前的一天晚上,家里人吃完饭,在院子里乘凉。赖雨眠拿着一个小凳子,坐到公公婆婆跟前,说,爸,妈,我有个事,要跟您二老说。

  闺女,什么事啊,你尽管说。

  赖雨眠就简单的说,一个外国人,看中了谷天籁,要谷天籁到外国去,一边上学,一边学习小提琴。学费、生活费,都不用咱们管。赖雨眠说,天籁这孩子,在小提琴上有天分,不能耽误他,到了国外,以后会有大出息。

  老两口半天没有说话,谷木匠把烟袋锅咂的吧嗒吧嗒想。突然,他问了一句:这外国人,可靠不?

  可靠!这一点,赖雨眠很有把握。她就说起,这个外国人,叫维克尔,我和跃马在苏联学习的时候,都认识,人很好,现在是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

  既是可靠的人,那让天籁去当然是好事。

  是好事。爸,妈,这也就是天籁底子好,人家看中了,要不然,多少人想去,宁愿自己掏钱,人家也不要。天籁这一点,跟他爸,做事情就要做到最好。

  一提到谷跃马,几个人都有点难受,话就不好再往下说。天籁奶奶这时候说,闺女,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走。你看,你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咱这家,委屈我闺女了!

  哪里!妈,我回来这几天,能吃能睡,眼看着都胖了呢!

  好!好!

  第二天吃完早饭,赖雨眠和谷天籁就要走了,简单吃过早饭,谷木匠的二儿子,给赖雨眠和谷天籁的自行车货架上,绑了好多东西。自家产的渭河大米,自己腌好的鱼干,自家树上结的红枣,还有别的,天籁奶奶对赖雨眠说,多吃点枣,补补身子。

  收拾停当,赖雨眠说,天籁,咱们跟爷爷奶奶道别吧。说着,赖雨眠拉了一把谷天籁,娘俩扑通一声,跪在谷木匠面前。

  赖雨眠还没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爸,妈,我和跃马没有在你二老面前尽孝,一直心里就有愧,原指望着天籁长大,能补上我们亏欠的,可天籁这孩子,前程大,我不能耽误他,我想跃马一定也支持我。我虽说亏欠了您二老,可我把天籁带出来了,这样,跃马在地下,也不会怪我——

  赖雨眠泣不成声,谷木匠老两口老泪纵横。天籁奶奶赶紧拉起赖雨眠,谷木匠说,闺女,是俺们谷家,对不起你呀!你是诗书世家,对跃马情深义厚,我老两口,心里都过意不去啊!这话说回来,我们老两口,也脸上有光,这方圆百里,能找到你这样的儿媳妇,怕也不容易啊!

  天籁奶奶擦了擦赖雨眠脸上的泪珠子,说:闺女,有句话,憋在娘心里好多年了,现在天籁也要走了,我就说了吧:遇见合适的人家,你再成个家吧,你还年轻轻的,跃马福薄命浅,咱不能再耽误了你呀!你为跃马受的罪,娘都知道,跃马要是地下有知,他也会应允的,他是个通情理的人。打从你们一结婚,俺们就把你当闺女看,你一定要听娘的啊!

  妈——!娘俩紧紧抱在一起。

  47,坛主为你净身

  81年的时候,鉴于农村插队青年已全部回城安置,为知青盖的房子改成了胜利大队招待所。这一年,美国前总统卡特夫妇一行10人,到东滩参观访问。午饭以后,客人要休息,就住进了刚刚整修后的招待所。负责警戒的公安干警发现,有几个神色异样的中老年人,脚步匆匆,目光躲躲闪闪,就悄悄跟了过去,没想到,顺手牵羊,破了一个大案子,一起“一贯道”复辟案。坛主就是赵巨才母亲,六房。

  却说着赵巨才的母亲,真名实姓知道的人不多,大家只知道她是曲虎啸的六房小老婆,都叫她六房;她也不在乎。初解放的时候卖淫,那一年偷棉花被批斗,搁着一般人,可能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可这六房就跟没事人似的。

  六房好吃懒做,偏偏生的又白又胖,这在那年头的农村不多见,一些男人家有事没事就往她跟前凑,赵巨才的父亲,外号叫赵混混,爱好两件事:喝酒赌钱,才不管六房的事情。原来生产队的时候,每天要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一切都在群众眼皮底下,翻不起浪花;包产到户以后,谁都不管谁,谁也就不知道赵混混在哪里混,怎么混。

  包产到户不到一年,忽然东滩一带都在传,说是六房是这一代一贯道的总坛主,说是信了这一贯道,消灾免罪,家小平安,飞来横财,一年之内保证是万元户,那一年,万元户对人吸引力太大了,于是好多人就投到六房门下。

  可这一贯道不是你说进就能进的,要有三个道友联名举保,总坛主点头定夺,进门还要给坛主香火钱,给钱也行,给物也行。

  一天,有几个道友举保了在这一带走村串户卖熟肉的胡三,这人本来是四川光雾山的猎户,包产到户以后,听人说山下平川上好挣钱,投奔他的哥哥胡二。胡三从山里把猎物带下平原,煮熟卖钱,生意红红火火;平素进山打猎,也练就了一身紧绷绷的肌肉。

  胡三见托了别人好久,没有回音,就问。那人回复道:三天以后,晚上掌灯时分,坛主要设坛收徒,叫胡三准时去。

  到了时间,胡三就来到六房家里。没有开电灯,屋子正中间设着香案,点着昏黄的蜡烛,六房穿着一身有点像尼姑的衣服,头顶小帽,手里拿着一把拂尘,不停敲着旁边的石磬,嘴里念念有词。她先教胡三对着香案上香叩头,这上香磕头可没有那么简单,先是拈香跪地,六房不住地敲敲打打,念念有词,然后叫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起来之后,又过一会,六房喊道:跪!胡三就又跪下,再来一遍。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胡三已经是云里雾里。

  六房起身,缓缓说,我道规矩,凡进入我道,必须洗心革面,净身净心。你脱去衣服吧。胡三还在发愣,已经被六房拉着转身来到香案之后。这里几乎就什么也看不见,胡三也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衣。

  六房说,再脱。身上不能有一丝线头。

  不知道是被折腾糊涂了还是被六房神神秘秘的举动镇住了,胡三就脱光了衣服。六房让他坐到一把高凳子上,说:闭上眼睛,不要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坛主要为你净身。

  胡三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

  一双女人绵柔的小手,在他身上轻轻抚摸,胡三想,这大概就是净身。过了一会,是女人的舌头,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

  胡三全身战栗。更让他想不到的事情是,他明显感觉到,两个大大的肉球在他胸膛摩挲。他下体一下子膨胀了。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个浑圆的女性身体,坐进了他的怀里,相接之处,严丝合缝。

  后来,有十几个人到公安局报案,说六房通过一贯道坛主的名号,诈骗钱财,拆散家庭,要求公安机关依法取缔。结案的时候,公安局的警察也有点惊讶,这六房,能耐很大。这个案子涉及9 个公社,20 个大队,39 个生产队,道徒道首116 名,其中道首、骨干19名。查获反动道书338件,追回诈骗现金3万9630 元。

  那一年,一斤大肉不过五六毛钱。

  48,安排个床位

  六房前脚被抓走,紧跟着,赵巨才却发家了。

  还没有分田到户的时候,胜利大队就有个基建队,农忙时节回村劳动,农闲时节进城,承揽一些简单的建筑工程。当年赵巨才看电影偷钱以后,成了大队没人要的人,青年突击队不要,说一个老鼠会坏了一锅汤;农业队不要,说赵巨才干不了农活;渔业队、技术队都不要,没办法,张佐贵给基建队做工作,说无论如何,把赵巨才放到基建队,咱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他能转变,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好说歹说,基建队长总算答应了。

  别小看这赵巨才,虽说是手脚不贵气,可这家伙机灵,干什么事情,一看就会;而且张佐贵专门跟他谈了话,叫他在基建队好好干,不能再出岔子。

  基建队那一年承担的项目,是给西安市一条正修的道路两边开挖沟渠,铺设排水管道。赵巨才这会表现还不错,加上见人会说话,外人又不知道他有过偷盗行为,所以项目单位、市市政二公司二工区的人都还喜欢他。

  这个工程完工的时候,刚好胜利大队已经分田到户了。原来听见铃声就下地的大队社员,一下子不知道该干什么,原来的青年突击队、农业队、渔业队、基建队都解散了,一时间,大伙都像无头苍蝇,乱碰乱飞。

  赵巨才跑了一趟西安城,从市场上买了一些鸡蛋,来到了市政二公司二工区。她先找到了这里的会计,陈西凤。

  陈西凤那年三十岁刚过一点,在单位话不多,跟大家不大来往,她的情况,大家都不知道,家住哪里、结没结婚,都搞不清楚。

  赵巨才原来在大队基建队的时候,和陈西凤打过交道,因为每一个工程结束,计算工程量、计算工程款,往往双方都要有人参加。他觉得这个陈西凤,虽说话不多,但是待人其实是很和善的,大家都叫她陈会计。

  赵巨才一直在大门口蹲着,看见陈西凤推着她那辆26的永久自行车出来,赶忙提着鸡蛋篮子迎了上去。他简单说明来意,说现在农村大包干了,在家没事干,希望陈会计留心,以后要是有像开挖沟渠这样的活,交给他来做。

  陈西凤听完,没有拒绝,只淡淡的说,就你一个人怎么干活?你先成立自己的工程队,我会帮你留意。鸡蛋你拿回去。

  说着,陈西凤就要骑上自行车走人。赵巨才大喊:那,陈会计,我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陈西凤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没有理睬,赵巨才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东滩,自己这样大喊大叫不合适。

  孙独龙常说一句话,会玩的人能把蛇玩成蟒;不会玩的人能把蟒玩成蛇。

  赵巨才显然是个会玩的人。满嘴跑火车这种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学不会的事情,对赵巨才来说,与生俱来。

  那天晚上回到胜利村,有一个邻居问他,今天干啥去了。

  干啥去了?哈哈,你怎么才也猜不到。我呀,今天去见了市政公司的领导,领导啊,让我成立一个工程队,专门承揽市政公司的工程,这以后,你要是跟着我,就有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哪!

  啊,那你是怎么认识市政公司领导的?

  怎么认识?咱们大队不是一直给市政公司干活吗,人家市政公司的领导,就看上咱干活细,干活快。嘿嘿,你要知道,有多少人想承揽市政公司的活啊!

  不出三天,河滩一代传遍了,说赵巨才成立了工程公司,很快就要进城干活了。有人说,赵巨才在城里挖沟渠的时候,挖到了一罐子金元宝,送给了市政公司的领导;又有人说,那是赵混混卖假药,还有六房当一贯道总坛主攒的钱给赵巨才,赵巨才送给市政公司领导,领导就把赵巨才当自己人。

  一时间,村里人三五成群来找赵巨才,都想加入他的工程队。赵巨才立了个规矩:想加入工程队的人,登记造册,每个人交十块钱押金,原因是你报了名,要是不去了,就耽误事,所以,要是报了名又后悔了的,十块钱就不退了。

  不几天功夫,周围九滩十八庵报名的就有二百多人。

  赵巨才光押金就收了两千多块钱,他拿着这笔钱,就住到了市政公司附近的一个招待所。

  赵巨才的机灵,表现在他超强的观察能力、记忆能力。他和陈西凤打过交道,经过仔细观察,对称西风的身高、体型记得很准,照着这个尺码,买了一条很别致的枣红色条绒牛仔裤,在快下班的时候,敲开了陈西凤办公室的门。

  陈西凤正在锁抽屉,见赵巨才进来,脸上淡淡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陈会计,上次说的揽活的事,你看最近有没有动静?

  这事嘛,我说了不算呀。哎,小赵,市政公司这么多人,你怎么就缠着我不放呢,我又不是经理。

  陈会计,你看,别的人我也不认识,我就认识你,我就看准了,您是好人,贵人,你一定帮帮我,我们现在包产到户了,全大队的人都没活干,胡转悠呢,这不是个事啊。我来找您,是因为您这人,心地善良,肯帮忙;再说,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乡亲们托我的啊!

  陈西凤沉思了片刻,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恐怕都没有远郊车了,你怎么回去?

  奥,我不回去,我就在门口招待所住着,这一回,找不到活,我没脸见乡亲们。

  陈西凤的目光落到了那件牛仔裤上,她心想,这小子果然机灵,今天这礼物,还算称心。

  这样吧,我带你过去看看,经理要是还没走,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说,看能不能帮你。你跟我来。

  经理还在加班。陈西凤带着赵巨才,走进经理办公室,赵巨才看见经理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塞的满满当当,就赶紧清理了烟灰缸。

  陈西凤说,经理,这是胜利大队的小赵,你知道,他们大队以前一直在咱们公司干活,大队书记是老劳模,原来的省领导,张佐贵,这个大队干活还不错,现在包产到户了,大家都没事干,他们就成立了一个工程队,就想还能承揽咱们的土方。

  奥。这个经理虽说是新来的,但对胜利大队也知道,见陈西凤介绍过来的,就说,可以呀,咱们最近在石油学院有个工程,开挖地基就可以交给他们做。对,小赵,你们工程队有多少人?

  两百多。

  奥,那足够了,这个工程要赶进度,每天上个百十来号人就够了。那你什么时候能把人带来?

  这,经理,一百来号人,明天就行。

  是吗?那太好了。

  临出门,经理听说赵巨才住在外边招待所,就说,这样,明天你来找我,咱们有几个职工退休了,集体宿舍,我给你安排一张床位,这样以后工程上协调起来方便。

  49,老师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晚上,赵巨才在市政公司的宿舍,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最近几天这事情特别顺,顺的自己都不能相信,为什么这么好的事,能落到自己头上,他想不明白。

  很快东滩那一带就传遍了,赵巨才的工程队已经进工地了。

  赵巨才当然不会明白,陈西凤在市政公司的分量。

  陈西凤的母亲孟格莹死后,陈庚权当了水利厅长,把陈西凤也带回省城上幼儿园、上学。那几年陈庚权经常到各个水库工地,陈西凤就一个人上学,吃饭就在省政府机关食堂,住在给陈庚权分的一套房子里。

  陈西凤学习很好,和她母亲孟格莹一样,灵巧麻利,在学校里很招人注目。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子郑西安,比孟格莹还小一岁,司令员那个时候忙着三线建设,郑西安和陈西凤从小就一起吃饭,一起上学。凑巧的是,郑西安和陈西凤,刚好住在一套团结户里。

  团结户,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一种房型,一个入户门进去,四个卧室,分开住两家人;厨房厕所两家共用。用现在的标准看,就是四室一厨一卫,没有厅,可在那个年代,这房子住两户人,所以叫团结户。

  尽管郑西安的妈妈就在市里工作,但那个年月经常加班加点,所以偌大的团结户里,经常只有陈西凤和郑西安两个人住。

  纯真的友谊一旦遇到懵懂的荷尔蒙,往往要坏事。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偷尝了禁果,而且,陈西凤怀孕了。

  那时候学校老师都很负责,老师第一时间发现异常,报告了校长。校长严密封锁了消息,专门安排一个女老师,带着陈西凤去医院做了手术,很快就又上学了,别的老师和同学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了几个月,陈西凤、郑西安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慢慢在同学中间传开了,郑西安和陈西凤渐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

  这一年陈西凤十六岁了,看到别的学校有学生批斗老师中的地富反环右,两个人心动了。这两个人把自己遇到的压力,都怪罪到他们学校校长身上,因为是校长安排陈西凤做手术的。陈西凤听人说过,这个校长的爷爷曾经是国民党陕西省政府副主席,外公是西安有名的古玩收藏家,就和郑西安商量,把校长拉出来批斗,出出心头恶气。

  那是毫无征兆的一天,学校每周一的晨会上,校长正在讲话,全校学生在操场上肃立静听,这个时候,一辆大卡车开到了操场上,车上拉了满满一车省军区的子弟,都是郑西安叫来的。郑西安和陈西凤坐在驾驶室指挥。

  这些人冲到校长面前,不容分说,把校长绑了起来,把早就准备好的打到反革命分子——的纸牌挂到校长胸前,要求校长低头认罪。

  偏偏这校长不吃这一套,大声斥责这帮红卫兵胡闹,人群中有人扇了校长一耳光。

  这下乱了营了。尽管学校好多老师冲上去制止,但是哪里是红卫兵的对手;加上操场上那些平时表现不好的、老师批评过的学生趁机也冲了上来,很快,校长身上招来了狂风暴雨一样的拳脚。

  有老师报警了,警察赶来之后,驱散了红卫兵。校长送到医院以后不治身亡;那位带着陈西凤引产的女老师,被打断了一条腿。这件事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

  很快,中央领导批示:严惩打人凶手,维护老师尊严,不能给心怀叵测的坏人可乘之机!

  郑西安、陈西凤都被抓了,陈庚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陈西凤取保回家。因为自始至终,陈西凤没有离开卡车驾驶室,没有直接参与殴打老师;郑西安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司令员父亲找到省委第一书记,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年龄大了,这是和第三个老婆唯一的孩子,自己至今身上还有三处弹片,希望组织上把郑西安放回家,他在家里好好管教。

  省委第一书记狠狠的训斥了郑西安的父亲。

  交给你管教?你的宝贝公子,打死人命,这不正是你管教的结果吗?你还有脸提这样的要求?你知道不知道,资历比你老得多的老将军,带头把自己的儿子绑起来,交给公安部门处置?就是你们这帮高干子弟,带头打砸抢烧,在社会上影响多恶劣!老百姓都把你们叫衙内!快回去,一切相信组织,依靠组织!先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教育好孩子!不要说你是为了工作,多少孩子都是一个人生活,哪一个早恋了,打死人了!再不深刻反省,连你一起处理!

  陈庚权当了省委第一书记后,设法把郑西安取保候审了,但是为时已晚。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后怕,郑西安整个人变得傻了一样,目光呆滞,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再也没有了当年指挥打人时候那样的气势了。

  陈西凤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郑西安出来之后,陈西凤不顾陈庚权的坚决反对,和郑西安结婚了。只是,郑西安再也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男人,陈西凤结婚以后,再也没有做过女人。

  有时候陈西凤也想过,这就是命,自己早早就知道了男女间的事情,尝到了甜头;可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老天不给自己机会了。不给就不给吧,忍忍就过去了;可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就特别难受。

  这段往事,市政公司的人当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陈西凤是省委第一书记陈庚权的女儿,加上陈西凤工作出色,待人和气,所以大家平时对陈西凤都很尊重。

  50,姐能做到

  石油学院土方工程快结束的时候,陈西凤刚刚被任命为市政公司副经理,还兼着会计。测量沟渠土方量的时候,赵巨才和市政公司的技术员在拿着卷尺量数字,有人记录造表,作为现场总负责的副经理陈西凤,如果对测量计算结果没有异议,就可以签字认可,市政公司就可以按照工程量,给赵巨才的工程队付款了。

  赵巨才跳到渠沟地下,拉着卷尺的头,技术员在上边看着刻度,两米三六,技术员到没有意识到什么,陈西凤觉得不对头。这赵巨才身高也就是175左右,按他的身高来比,不会有这么深。要知道,这沟渠开挖,几千米长,要是深度多量一厘米,将来土方量就要多好多。

  陈西凤指挥技术员跳下沟渠,把赵巨才换下来,然后,她自己在上边看着卷尺刻度,这一次量的结果,两米二三。也就是说,赵巨才把卷尺的头,多拉了13公分。当然,这只是一个点,最后要把选取的不同测量点求平均值,才能作为准确数字。

  赵巨才当时脸就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做。陈西凤倒没有发火,只是淡淡地说,赵巨才,这你第一次干我们的工程,就想弄虚作假,这以后,还敢把工程给你吗?

  陈西凤对技术员说:你们也留个心,让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人家不光不感谢你,还在心里骂你蠢!

  说完,陈西凤谁也没理,扭头就走了。测量结果出来以后,陈西凤迟迟没有签字,赵巨才手下的农民工等着要工钱,成天找着他闹,后来实在没办法,赵巨才又找到了陈西凤办公室。

  陈西凤见赵巨才进来,有也没抬,把表格往办公桌角上一推,说,拿去结款吧。

  赵巨才还没愣过神,他一直想着,该怎么给陈西凤开口,没想到,没等他开口,事情就了结了。

  给工人发完工资,赵巨才算了一下,十天不到,抛去一切开销,他自己净赚四百二十七块钱。要知道,那一年,大部分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六七十块钱。他心里知道,这次得亏陈西凤包住了,要不然,弄虚作假,别说拿到工程款,不让滚蛋就够可以的了。他寻思着,该怎么感谢陈西凤。第二天一大早,他到陈西凤办公室,红着脸说,陈经理,我知道,要不是你照顾我,我就砸锅了,这工程款能不能到手都难说。我想请你吃个饭,你看,行吗?

  陈西凤正在写什么东西,赵巨才说完,她抬起头,看着赵巨才,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好半天,她说:请我吃饭?你赚钱了?好,请我吃饭好哇。只是,你打算请我吃什么?喝什么?

  请你吃南院门春发生的葫芦头,四个凉菜,喝什么,您看。

  哈哈哈,不错。那时候,请你吃这个已经够意思了。陈西凤说,小赵,有这份心就够了。她略停了一会,对赵巨才说,我请你吧。说着写了一个小纸条,递给赵巨才说,晚上七点半,到这里,直接敲门。

  赵巨才紧紧攥了那个小纸条一整天,不知道怎么办,自己要感谢陈经理,结果人家还要请自己吃饭,这怎么能成?他想,要么,给陈西凤买点什么东西?还是,干脆,给钱?不管怎么说,是要表达感谢的。翻过来翻过去想,他觉得,不知道给陈西凤买什么东西合适,干脆就给钱。

  初秋的傍晚,已经没有了夏天的燥热。赵巨才特意到澡堂子洗了个澡,理了个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在南郊一片玉米地里,找到了这个院子。这应该是新建成的一个住宅区,好多人家里灯还暗着,由于陈西凤写的清清楚楚,楼号、门牌号,赵巨才没有多走一步,直接就到了目的地,他敲开门,陈西凤打开门缝,让他进去之后赶紧关上了。

  赵巨才第一感觉就是,房子好大。作为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泥腿子,他第一次踏进城里人的家。三室一厅的格局,墙壁雪白,客厅、餐厅是简洁的捷克式家具,油漆成米黄色,干净宽敞。

  赵巨才一看陈西凤,妈呀,平时没注意,陈经理这么漂亮!她换下了平时上班穿的小西装,穿了一件浅色的、比较紧身的连衣裙,头发应该是下午才烫过,散发着赵巨才很少闻过的啫喱水的味道。

  小赵,来,快坐。

  陈西凤招呼赵巨才没有坐沙发,直接坐到餐桌上。这房子刚收拾完,你是第一个客人。

  啊,陈经理,不知道你乔迁,这么大的喜事,我,我得表示一点心意。

  说着,赵巨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他换好的十张崭新的大团结,壹佰元整。

  陈西凤连看都没看,说:快收起来吧,哈哈,小赵,不瞒你说,我呀,不缺钱,就缺个弟弟。

  赵巨才不愧是赵混混和六房的结晶,他继承了赵混混的猥琐卑劣,也有六房的泼皮无赖,那几份机灵劲,更是六房和赵混混都具备的,赵巨才当然也不缺乏。他赶忙说,陈经理,只要能入你的眼,我以后就叫你陈姐,你就是我亲姐!

  哈哈哈,陈西凤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妩媚。

  好,你这个弟弟,我认了。来,陪姐喝两口。

  餐桌上,摆着几个那个年月极为罕见的精致凉菜。干炸小黄鱼,酱牛肉,凉拌萝卜丝,还有一个东西,赵巨才没见过。陈西凤拧开一瓶茅台酒,这是赵巨才第一次见、第一次喝茅台酒。

  两个人海阔天空的聊着。陈西凤让赵巨才给她讲讲农村的事情,赵巨才不知道讲什么,就从一年四季常见的农活说起,没料到,陈西凤听得很专注。

  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陈西凤要站起来到厨房,说是再煮点面条,但是有点摇晃,赵巨才说,姐,不用了,酒足饭饱了。

  酒精的刺激,陈西凤脸蛋更红了,眼睛水汪汪的,胸脯明显的起伏着。赵巨才也觉得全身的血往头顶冒。鬼使神差,他说了一句,姐,我扶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说着,赵巨才扶起陈西凤的腰,朝卧室走去,陈西凤好像瘫软了一样,赵巨才连忙带着劲,才能扶住。

  卧室里,开着一盏淡淡的、粉红色的灯,正对着一张大床,还有一个电视机,电视机下面,连接着一个那年月还比较少见的录像机。赵巨才一看,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一男一女两个肉虫搏斗的画面。

  傻子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陈西凤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当赵巨才鼾声如雷的时候,她完全清醒了,起身下床,满足与舒坦写满她的脸。她明显能感觉到,赵巨才是第一次。陈西凤起身,看着旁边熟睡的赵巨才,脸上荡漾着母亲一般柔和的笑;她轻轻地用手指刮着赵巨才的鼻子。

  赵巨才醒来的时候,陈西凤已经做好了早饭。赵巨才都不敢看陈西凤,心想,自己稀里糊涂就做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陈西凤会不会怨恨。他狼吞虎咽吃着饭,陈西凤在一旁,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说道:

  小赵,以后你就做我的弟弟。在公司里,你还叫我陈经理,不要让任何人看出咱们的关系,这样我才好暗中帮你。以后咱俩见面,就到这里。你放心,姐也就是一年半载,和你喝喝酒,好吗?

  赵巨才眼睛一热,眼泪都快下来了。姐,你对我这么好,我,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一个土包子,以后,什么事,姐你吩咐到哪里,我就做到哪里。

  陈西凤也动了情,她紧紧地搂着赵巨才:姐有难处,不能让外人知道。姐没看错,以后你就跟着姐,你放心,姐要让你成为人上人,姐能做到。

  从那以后,过上十天半月,赵巨才就要来这里一趟。

  51,有难处随时找我

  1984年,联合国安理会秘书长阿鲁海尔一行4人参观郿坞县,陈庚权作为省委书记陪同。这一路上,陈庚权心里七上八下。原因是,陈庚权当上省委书记后,在西安兴庆宫北门,给自己瞅了一块地方,准备修别墅,对外说是修建兴庆公园管理处。这个地方原来有一个幼儿园,叫龙渠堡幼儿园,陈庚权下令,幼儿园搬迁,这一下可苦了幼儿家长们。

  那个时候上幼儿园都是就近入学,根本不用家长接送;这幼儿园一搬迁,好多孩子就要接送,家长意见很大。不知道怎么搞的,又走漏了风声,大家都知道了陈庚权其实是在这里给自己修别墅,因为别墅位置在兴庆公园北门,其实就跟在公园里一样。

  其实陈庚权修别墅,有几个备选的地方,只是他请人算过,兴庆宫是当年皇上的行宫,住在这里,官运亨通 。

  工程进行的同时,就不断有人给中央写信反映;为这事,有一个诗人,还写了一首诗,题目叫《书记,你不能这么做》,北京一家很有影响的文学刊物发表了这首诗。这一下,陈庚权有点拿不准了,他暂时让工程停了下来。

  阿鲁海尔回到西安,陈庚权马上回到办公室,通过自己的内线,询问北京方面有什么消息。一个可靠渠道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有一位高层领导人在那首诗上批示:诗人,你不能这么写。

  这一下,陈庚权放心了。他马上让办公室通知,工程复工,加紧进度。

  也是在这一年,战斗英雄张升满转业到渭河机械厂。张升满在部队是正团级干部,到了地方,一般都会按照原级别安排,厂里就让他当保卫处长。

  张穗盈生下女儿周紫薇。周文焕刚刚尝到当父亲的滋味,就公派到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大学留学。

  赵巨才的对象,还是陈西凤帮忙张罗的。眼看着赵巨才快三十岁了,还是一个人过活,陈西凤就留了个心。那一年,刚好市政公司新来一个女大学生,是公路学院学路桥设计的,女孩子老家是白河县大山沟里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毕业分配的时候,也没有找任何关系,要不然,那年月,根本不可能分到市政公司这种单位,各个大机关都抢着要。女孩姓董,叫董青萍。

  董青萍到单位以后,因为是科班出身,很快就成为技术上的大拿。陈西凤这个时候已经是经理,就把赵巨才介绍给董青萍。说实话,董青萍对赵巨才不是很满意,因为他没有念多少书,而且身份还就只是个包工头;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大地,人们对于学历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崇拜;但她又觉得,陈西凤介绍的,要说自己回绝了,恐怕经理面子上下不来,以后对自己不好;再说,这赵巨才除了没有文凭,别的方面倒还可以,所以就答应陈西凤,处一段时间再看。

  陈西凤在这之前,通过关系,把赵巨才的户口转到了城里。这可是一件很大的事。农转非,那是当年多少人的梦想啊。尤其是一些配偶在农村的人,这种情况叫一头沉,为了把老婆孩子转到城里,跑遍了门路。这事对陈西凤来说,一个电话就办妥了。

  赵巨才的工程队越干越红火,已经不再接土方一类工程,直接开始给各个单位建设住宅楼,很快他就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在城南黄雁村,买了一院庄基,盖起了一个小院。黄雁村那家主人要到国外投奔亲戚定居,所以就要卖房子,要价也不高;但是那时候一下子能拿出那一大笔钱的人,真不多,所以,赵巨才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赵巨才当然要把小院好好收拾一下。落成的时候,赵巨才请陈西凤过去看看,陈西凤没有去。

  陈西凤把董青萍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她打电话,叫赵巨才到他俩每次见面的地方。

  两个人少不了又缠绵一番。赵巨才觉得,那一天,陈西凤简直要疯狂了,他还在纳闷,自己也没有多卖力,陈西凤怎么就到了这个程度。

  就在赵巨才气喘吁吁的时候,陈西凤面色潮红,趴在赵巨才身边说,好兄弟,咱们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为什么?

  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姐不能耽误你。前几天,姐很想去看看你的新院子,但我不能去,我不愿意那个地方留下我的影子。董青萍是个好姑娘,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姐,可是,我——我舍不得离开你。

  陈西凤突然哭了。

  她先是压抑着自己,咬着嘴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接着是低声的哭泣,最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赵巨才把她紧紧抱住,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背,她的全身。慢慢的,陈西凤才平静下来。

  兄弟,有你这句话,姐就够了。说实话,姐跟你在一起,简直就跟成仙了一样快活;可姐知道,姐这是占了你的便宜,姐不能这么自私,你应该有你的生活。我不能连累你。姐命中能遇见你,能和你有一段缘分,就知足了。

  姐,我想冒昧的问您一句,你为什么不让我见见我姐夫?

  哎,说来话长。

  陈西凤就把自己中学时代的那段往事,讲给赵巨才听。赵巨才听完,半晌没有说话。临了,陈西凤说,自己对不起郑西安,所以,无论如何,要嫁给郑西安,照顾他一辈子。

  陈西凤对赵巨才说,以后你和董青萍好好过日子,遇到什么难事,你随时找我。

  52,一棍子打昏了

  张佐贵到渭河林场当顾问以后,基本上再也没有在河滩九滩十八庵公众面前出现过,因为渭河林场管护区基本上都是高大的槐树林,管护区内都有矮矮的铁丝网,防止人或者是家畜糟蹋树木。其实,那个年代的人,不用防,都很自觉,所以,那铁丝网更多是防畜生的。

  张佐贵是顾问,也算是林场领导,按说,巡护、育苗、采伐、更新这些具体工作可以不参与,可是他积极要求参加;场长没办法,就安排他巡护,这倒正合他的心意,他就每天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带上干粮,巡护这一望无际的槐树林。有人看见,他经常自己和槐树说话,好像这些老槐树,就是他的兄弟。

  很快,九滩十八庵就传开了,说张佐贵犯错误了,被撤职了,发配到渭河林场看林子去了。

  85年,张佐贵出事了,晚上在制止群众盗伐林木时,遭到围殴,留下脑震荡后遗症。

  张佐贵到渭河林场报到的时候,林场场长虽然事先收到林业局电话通知,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张佐贵一再表明,自己只是一个普通职工,让场长不要有任何顾虑,可是场长心想,虽说是张佐贵是降职了,可人家毕竟原来是省级领导,再说,张佐贵的声望,在渭河滩九滩十八庵,那就是定打无挪的第一号,所以,还是把这个顾问多尊重。场长想,这中央,都是中顾委拿事,自己眼睛放亮,可不敢怠慢了顾问;顾问厉害着呢。

  巡回护林,是张佐贵主动要求,场长也就不好拦着。就是每天沿着林场四周巡查,发现林木有损伤等问题报告给植树队,植树队采伐、补栽。起初,张佐贵报告以后,植树队很快就补栽,慢慢的,报告以后往往要过几天才补,有时候甚至报告上去没人管。

  有一天,张佐贵发现,靠近湖北号的一片林子,有四五个已经成才的槐树,被人伐了,护林的铁丝网被剪掉了,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就给林场作了汇报。林场场长听了,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张佐贵实在忍不住了,就和林场场长说:

  本来这话我不想说,可不说实在不行。原来哪里有缺苗,很快就能补上,现在怎么经常迟三慢五的?是不是咱们人手不够?人手不够,以后这补栽的事情,我来弄。

  场长长叹了一声,说,老领导,不瞒你说,包产到户三年多,咱这林场,跟原来大不一样了!原来的林场,那也是咱们咸阳地区、甚至陕西省的一面旗帜,论造林,论管护,论纪律,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包产到户以后,情况就变了。您也知道,咱们这里的职工,大多数是一头沉,很多人现在,上班混时间,一下班就跑回家,照看自家的责任田。原来咱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晚上下班家里没事,一般不回家,就在林场住,可现在,晚上除了咱俩,还有谁?大家要回家,咱也不能阻拦,也没有文件规定说下班不能回家。所以,这生产管理上,跟原来就没法比了。你说的那几颗大槐树,我也知道。哎,人心散了。没办法。

  听完场长一番话,张佐贵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天夜里,张佐贵跟往常一样,凌晨三点,起身巡护。一般就是两个小时,就可以沿着林场走一圈。走到南边生产路附近,听见人声叽里咕噜,还有手电筒的灯光,张佐贵赶忙加快脚步,走到跟前一看,四个大槐树已经被伐倒,锯成几截,装到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张佐贵挡在拖拉机前面,大声喝道:把木料放下!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拖拉机咣当咣当发动着,过了好一阵,从车厢上跳下来一个人,张佐贵一看,是解放时候被枪毙的代县长兼警察局长曲虎啸的儿子,小名叫四毛。

  曲四毛看见张佐贵,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六岁的时候,就是眼前这个人,把父亲曲虎啸捆了起来,然后,路广田砰的一枪,枪毙了父亲。

  四毛走到张佐贵跟前,冷冷说,让开,省的伤了和气。

  让开?就眼睁睁看着你们偷盗国家财产?没门?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不是偷盗。这地是我们村的,树是我们栽的,现在我们盖房要用木料,名正言顺。以前啥都是国家的,那这树自然是国家的,可现在包产到户了,谁家的东西归谁家,有什么错?

  胡搅蛮缠!包产到户,是你家的责任田包产到户了,这林场是国家的,你们这样盗伐林木,是要法办的!

  法办?哈哈,你吓唬谁呢!你以为你还是省委副书记!你现在不过就是落架的凤凰,我再说一遍,你让不让开!

  四毛明显有些心虚,他担心,纠缠时间久了,天大亮了,就麻烦了。

  张佐贵不仅没有让开,反而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拖拉机的方向盘,说:今天只要我在这,你们就休想!除非你从我身上压过去!

  两个人僵持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时候,谁先松一口气,对方就占了上风。张佐贵想,任凭你包产到户,不能没有王法,这偷盗的事情,走到天尽头,也没有道理。

  谁也没想到,四毛也寸步不让,他从拖拉机上拿起一个胳膊粗的棍子,说,不让开,那我就成全你,一棍砸在张佐贵头上,稳准狠。

  张佐贵眼前直冒金星,当场昏了过去。

  拖拉机轰隆轰隆,开走了。

  53,我都能当村长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家炕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王淋叶也给他挂上了吊瓶。迷迷糊糊中,张佐贵听见林场场长和王淋叶说话。

  王大夫,你看,老领导年纪也大了,这次也受了伤,我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我们想着,让老领导在家多将养些日子,林场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您看呢?

  我懂了,场长。你放心,以后,他没事就不去了,我在家照顾他。

  曲四毛那天晚上没敢回自己家。因为跟他一起偷树木的一个人,看见鲁大鼻子和王克勤带着不少壮劳力,守在曲四毛家门口,就告诉了曲四毛。曲四毛心里清楚,王家和鲁大鼻子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是这个时候见了曲四毛,少说打他曲四毛一个鼻青脸肿,弄不好,胳膊腿都难保。他就在村子外边的玉米秸秆堆里边躲着。

  渭河林场给上级报告以后,当天深夜,县公安局一辆警车就开到河滩,警车上那条德国黑贝,下车不到一袋烟功夫,就从玉米秸秆堆里揪出了曲四毛。两个警察咔嚓一声给曲四毛戴上了手铐,年长的那个警察,踢了曲四毛一脚,说,好狗日的,你要翻天了!当年枪毙了你爹,你是不是也想挨枪子!

  就在警察要把曲四毛带上警车的那一会,迎面疾驰过来一辆北京吉普车,从车上下来的是公安局长。

  几个警察说,局长,人抓到了。

  局长说,放了。

  放了?几个警察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放了?为什么?

  叫你放你就放!少啰嗦!

  局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哎——

  局长显然也是一肚子火。他说,这事闹大了,县上报到市上,市上让抓人;可市上报到省上,省委书记陈庚权,亲自批示了四个字:不要扩大。

  不要扩大?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两个字,放人!

  这事的处理结果,谁都没有料到,曲四毛自己最纳闷。说实话,现在想来,曲四毛自己都有些后怕。因为当时打张佐贵,这是话赶话,赶到那里,自己一时气头上,失去了理智。其实稍稍平静下来,他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本来自己偷盗林木就理亏,人家制止他,顺理成章;再说,东滩几十年了,很少有偷盗现象,说起偷盗行为,连三岁小孩都看不起。

  所以,警察抓人的时候,曲四毛本能的躲了起来。他也怕鲁大鼻子。鲁大鼻子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年赵巨才偷盗二十块钱的时候,要不是周文焕拦着,鲁大鼻子早就揍赵巨才了。再说,王克勤的几个孩子,个个都是文武双全,对张佐贵这个姑父很敬重,要是见了曲四毛,少不了要修理一番。

  曲四毛想,自己究竟烧了哪一路高香,有贵人暗中庇护?

  过了一阵子没有任何人找曲四毛的麻烦,他慢慢地胆子就大了。他也看出来了,改革开放了,再也不是原来大集体的时候了,大家都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没有人管这些闲事。

  没有想到,几个月后,镇上有干部找他。曲四毛起先心里还嘀咕,是不是还是为了张佐贵的事。他想好了,不管怎么处理自己,自己绝没有二话。受了处理,心里还踏实。

  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镇干部找他,是让他当村长。

  村长?我?就我也能当村长?

  曲四毛自己都笑了。心想我要是能当村长,这就真是今古奇观了。没想到镇干部郑重的点了点头,说,没错,就是你。

  别开玩笑了,我都能当村长,那不是笑话吗?

  镇干部一脸严肃,说,你怎么就不能当村长?你先说说,你怎么就不能当村长?

  你看,我这出身不好,我爹是反革命,大恶霸,挨了枪子;我自己吧,还刚刚带头,偷了集体林场的槐树,打了张佐贵,这,这我怎么能当村长呢?

  哈哈。镇干部听到这里笑了。说,曲四毛,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当村长没有任何问题。第一呢,现在改革开放了,不讲成分了,你们都是社员,所以,第一点,你不要顾虑;第二,偷盗槐树,这个事很复杂,又不是你一个人干的;但你是组织者,这就说明你有组织能力,这就是咱们需要的。你也知道,现在包产到户了,这土地划成绺绺田了,人心也散了。所以,现在的村干部,不能像前多年那样,人品好,劳动好,能带头就行。现在这村干部,最要紧的是要有组织能力,要能震住,你们这东滩,数来数去,就数你了。

  这——

  曲四毛听了这番话,点起一支烟,重重吐了一个烟圈。

  镇干部又说,不要有顾虑,在实践中学习吗。再说,你的出身算好的了,咱们镇上,几个村的村长,那还都是刑满释放不久呢,咱们现在就需要你们这样的!

  好吧,我试试。

  就这样,村长曲四毛走马上任了。

  54,这事我应了

  张佐贵被人打的那天晚上确实是一个神奇的晚上,王淋叶安顿张佐贵睡下,听着他轻轻打起了呼噜,知道他身体没有大碍,这才躺到炕上准备睡觉。这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刚躺下,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安徽号一个喜欢清早起来打太极拳的老洪。

  老洪双手端着一个那时候农村常见的笸篮,原本是女人家做针线活用的。笸篮里头,有一个衣服包着的小婴儿,关中人叫月娃子,在不停地哭闹;旁边有一团奇怪的东西。

  老洪,这是怎么回事?

  王医生,我早上打拳的时候,从渭河上岸飘下来的,这个孩子,一直哭一直哭,我没办法,就抱到你这里来了。

  奥,我看看。

  王淋叶解开抱着小孩的衣服一看,吃了一惊。

  这个小孩,只有身子和头,没有胳膊腿,就像一个大肉球顶着一个小肉球。脸上的五官,倒是格外的圆润,高鼻子,大脸盘,大耳朵,大嘴巴,宽额头,只是两个眼睛,永远半睁半闭。可能孩子的爹娘,看孩子是个怪物,就把他放在渭河里,听天由命吧。

  关中民间有个风俗,要是产下了怪胎,大人觉得不吉利,又不忍处置,就放到山沟沟,或者流水中,听天由命。不然,会给一家人带来晦气。

  王淋叶把孩子又用那件衣服包好,轻轻抱在怀里,孩子哭声好像小了一点。王淋叶是医生,又是母亲,对于幼小生命的怜惜,比别人更多一份。她就对老洪说,老洪,你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王淋叶烫了一些面糊糊,想用勺子给孩子喂,可是孩子不吃。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回想起来,那个笸篮里有那个圆乎乎的东西,就端详起来。这东西有点像蘑菇,可是却是圆圆的,比蘑菇大得多。她用手掐下一块,准备尝尝,是什么味道,可是,刚掐掉一块,她惊讶的发现,她掐掉的那一块,很快就又长起来了!

  王淋叶毕竟是功力深厚、兼通中西的医生,她顿时心里明白了几分,自己遇到的,可能就是医书上记载的太岁。她把掐下来的那一块送到孩子嘴边,更奇怪,那个孩子几乎没有张嘴,那一块东西就像一股空气,流进了孩子的身体。

  那孩子自从吃了那个东西,就安安生生了。

  第二天,王淋叶想着,给张佐贵做点好吃的。正在这个时候,孙独龙来了。

  自从包产到户以后,生产队的饲养室解散了,孙独龙就开始了实质上的乞丐生活。只是孙独龙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职业:放铁铳。铳,有点类似于手榴弹,有的就是用报废的手榴弹做的,在手榴弹的弹筒里,有三个小钢筒,给小钢筒里边装上炸药,引线,点燃引线,就是通通通三声炮响,声音特别大,而且这铁铳可以反复装上炸药使用,成本低。放铁铳一般都是看谁家过红白喜事,走到以后,只需要点着引线,三声炮响,主人家不仅烟酒招呼,后几年还要递上红包。因为谁家也不想在过事的时候不吉利;再说,放铁铳的一般都是老弱病残,可怜兮兮的,主人家权当行善救济,图个吉利。有时候,有人家过事,光放铁铳的,能来二三十个。孙独龙放铁铳,历来主人家都喜欢,因为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往往张嘴就来一段今古传奇,除了放铁铳还说快板,买一赠一,让人大开眼界。

  孙独龙无儿无女,无房无产,队上给他分的地,七十公分宽,只能种四行麦子,架子车都拉不进去,实在没法种,他也没力气种,就让邻居种了,说的是邻居每年给他多少粮食,可他云游四方,再说,给了他生的,他也变不成熟的,干脆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拿上铁铳,走到过事的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万一没遇上谁家过事,到饭点了,不管走到哪里,不用他开口,别人都会给一碗饭吃。吃完了,他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唱几句秦腔,唱的最多的是周仁回府。

  我周仁并非是忘恩义,为救兄长我献他妻——

  别人打趣说,周仁回府,你也回府,你家府上在哪里啊?

  孙独龙不恼,反倒趾高气扬的说:反正不在这里。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

  过了几年,人们发现,孙独龙不大唱周仁回府了,常年挂在嘴边的是白逼宫。白逼宫是写曹操的,有人不爱听戏,就说,老孙,别唱了,你整天唱戏骂曹操,曹操早死了,现在又没有曹操。

  那孙独龙头摇的拨浪鼓一样:一字一板说:不对,不对,现在有曹操。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就跟那唱木偶戏扭杆杆的一样。

  人们至今搞不清孙独龙的身世,有人说他原来是教书先生,有人说他原来是唱戏的,也有人说他原来是中医,看着都像,又都不不像。

  孙独龙进张佐贵家门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王八。东滩这一带,水多,水里活物也多。他把王八交给王淋叶,一句话也不说,就准备走。王淋叶心想,孙独龙一个人,吃饭都没地方,就顺口说,老孙,那你也别走,一起吃饭。

  孙独龙想了想,说,我走。佐贵这时候需要清净。过一阵,他想说说话了,我再来。

  就在孙独龙一扭头的功夫,笸箩里那个婴儿不停地哭,声音特别大。孙独龙纳闷,就问,这是谁家孩子?

  哎,这事都赶到一堆了。王淋叶就把老洪抱来这个孩子的事情简单说了。王淋叶和孙独龙说话的时候,孩子安安静静;可是孙独龙一抬脚出门,孩子就大哭不止。

  真是奇事!王淋叶说,老孙,看来这孩子跟你有缘,你看,我这里也忙不过来,要不,你就帮我把这个事料理了吧,你看着办,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说着,王淋叶就从里屋把那个笸箩小心翼翼地端出来。

  孙独龙平素爱开玩笑,东滩的娃娃,他都抱过,看见笸箩里的婴儿,就顺手抱了起来。更神了!这孩子被孙独龙抱起来后,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的那么纯净,就好像是仙界的小人儿!

  孙独龙说,这孩子,恐怕还真不简单呢。好,这事,我应了!

  过了一阵子,人们看见孙独龙的时候,他肩膀上一直背着一个小背篓,这小背篓,是四川人常用来背小孩的那种。背篓里,就是那个孩子,和那一团神奇的东西。

  慢慢的,河滩一代传开了,说是渭河童子下凡了,托身一个婴儿,下凡的时候身边带着太岁,所以这孩子不吃人间烟火。孙独龙,就是渭河童子选定的护法使者。有时候有人遇到什么难事,解不开的事,就来找孙独龙,求渭河童子示下。孙独龙把孩子抱在怀里,说,你把你的难解之事,说给童子听,童子要是笑,就是这事能做;童子哭,就是不能做。这渭河童子给人卜卦断事,十有八九,所以很快名声就大了。有人牵头,修了一座童子庙,把童子供了起来,孙独龙就照看这个小小的寺庙。

  55,照着念就行

  从小麦起身到玉米定苗,张佐贵整整躺了四个多月养伤。河滩传遍了,曲四毛把张佐贵打了,可是,没有人找曲四毛的事。又过了几个月,有人看见张佐贵在河滩转悠,两眼发直,别人打招呼也不理,人们就说,可能是脑震荡,傻了。关中人把傻了,叫瓜了;把傻子叫瓜子。从那以后,人们说起张佐贵,都叫瓜老汉。

  再往后,瓜老汉常年四季,肩上扛着一把铁锨。人们经常能看见,瓜老汉在原来国营林场里边栽树。老汉把柳树的枝条用铁锨铲下来,载到地里。柳树好成活,慢慢的,瓜老汉栽的柳树,一点一点长大。原来缺苗断条的地方,慢慢就补上了新苗,小苗。原来的国营林场,成材的树木已经没有几个了,慢慢的,瓜老汉又把树苗慢慢补齐了。

  瓜老汉栽树,来回路上,经常走到那年曲四毛偷树、打他的那一块,就走不动了,坐下来歇歇。王克勤的儿子看到,就在那个地方修了一个歇脚的凉亭,这样一来,瓜老汉再也不用盘腿坐在地上了,有时候王淋叶跟他一块栽树,两个人就坐在凉亭里,一个看着天上,一个看着地下。

  瓜老汉栽树的时候,孙独龙经常过去搭一把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有人问孙独龙,你一天和那个瓜老汉说啥?

  孙独龙说,跟那个瓜老汉能说啥话,当然是瓜话。

  那年年底,上级给东滩压下来一个硬任务:一定要出一个万元户。理由是全乡每个村都有,东滩当然不能落后。曲四毛这时候已经是村长了,他想来想去,跑到城里,找到了赵巨才。

  赵巨才一听这事,赶忙推辞。以赵巨才的性子,本来就不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再说,赵巨才说,我没有一万块钱,怎么就能当这个万元户?

  曲四毛说,这不是说你当不当的问题,你不顶上这个缺,咱们村就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上边就不给你庄基地、化肥指标,村上好多事情就要受影响。所以,你就年在乡亲们的份上,也得把这事支应下来。

  怎么支应?

  这好办。在银行办一个支票,你有多少钱,存进去,不够的我来补,凑够一万块钱,存单开好以后拿回去让乡政府看一下,然后,各人把个人的钱拿走。

  这么弄?那这不是假的吗?

  嗨,全国的万元户都是这么弄的。再说了,现在差一点,没准过几天就够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是能挣钱的人,选出来就没错。

  过了几天,赵巨才就参加了县上的表彰会。表彰的万元户们,披红戴花,从县政府出发,队列整齐的走到县人民剧院。

  赵巨才走在队伍里,心里可不是滋味。因为虽然披红戴花,敲锣打鼓,可是他能听得见,街道两旁有不少人大声议论。说是你看看,今天披红戴花的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包产到户以前,胡偷胡逮、受过处理的,有不少还是有过前科的。一个老头一边把长长的旱烟袋磕在马路牙子上,一边长叹一声说:世道变了,日鬼弄棒槌的都成了红人了,干巴硬正、不胡来的人,吃不开了。

  人走了运,好事挡都挡不住。开完表彰会,赵巨才稀里糊涂的就入了入党、当上了县政协委员,还是省上命名的青年致富带头人。这些事情,有些他自己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就有人张罗好了。你就说这入党吧,连申请书都有人替他写好了,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这政协委员吧,也有人给他把表填好了,他签了个名;甚至省电视台采访他这个青年致富带头人,需要说什么话,都有人给他写在小黑板上,他照着念就行了。

  只是这赵巨才毕竟文化浅。电视台记者给他写的是,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他念了好几回,总念成淋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因为他在西安城,经常到澡堂子洗澡,那里分淋浴和池浴。把电视台的小记者笑得肚子疼。

  这天,瓜老汉再完一棵树,用脚把树根的虚土踩实,那脚印子,整整齐齐,就跟大拖拉机轮子碾过的一样。孙独龙过来了,也不说话,摸出口袋的烟盒,朝瓜老汉扬扬手,瓜老汉就过去了。

  旁边有一个大柳树,两个人坐在树荫下。张佐贵接过烟,一看,牌子是公主,就问,这烟多少钱?

  六毛二。

  挺高级呢。

  张佐贵吐着烟雾,特别浓,那烟雾,把他的脸完全遮住。

  这算啥。赵家的赵巨才,听说现在抽的都是一盒好几块钱的洋烟哪。赵巨才,当了先进了,政协委员了。

  孙独龙和张佐贵说话,别人都看不懂。这两个人,有时候老半天,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说话的时候谁不看谁,好像在参禅。

  张佐贵把一根烟抽完,起身,把烟头在地上狠狠地踩死,半天冒出一句:这人,恐怕以后还有大前程呢。

  56,不陪你们演戏

  张佐贵受伤以后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省委书记陈庚权比较罕见的直接打电话给县委书记,过问张佐贵的事情。电话响起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县委书记准备睡觉。一听省委书记的电话,赶忙把张佐贵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

  省委书记在电话中说,当时之所以不让事态扩大,是因为张佐贵在老干部中有代表性,加上不少人跟他一样,对包产到户还有些看法,所以有的地方包产到户执行不力,这时候要是传出去张佐贵被打的消息,可能要产生波动。

  省委书记指示,安排县乡政府的领导,看望张佐贵;打人的曲四毛要登门赔礼。当县委书记汇报说,曲四毛当上村干部的时候,省委书记说:这样,一定要曲四毛给张佐贵赔礼道歉。就说是一场误会。当时天还没亮,混乱之中,没有看清楚,看清楚了也不会闹这个误会。

  县上和乡上不敢怠慢,赶紧安排。

  在关中农村,至今还保留着负荆请罪的古老民俗。两家人如果闹了别扭,起了争执,最后由德高望重的老者调解说和,理缺的一方,背上柳树条,由老者引领,走遍全村街巷示众,然后到对方家里请罪。对方一般抽出一个柳树条,轻轻打上几下,这样,两家人就和好如初。负荆请罪,为的是化解矛盾,缓和纠纷,和睦乡里,所以关中农村一直保留这个风俗。后来,演变为,理缺的一方,在对方家门口演一场电影,算是赔罪。

  接到省委书记的电话,县上考虑了一番,觉得曲四毛给张佐贵赔礼,沿用负荆请罪的形势比较好。

  那天刚好是周末,乡长和县上一个干部领着曲四毛,来到张佐贵家门口。曲四毛只穿了一件衬衣,背上背着十来根柳树条。在村里所有街巷走了一圈,后边已经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包产到户以后,不比原来生产队时候,都要按时上工;现在,人们大多在家里闲着没事干。

  走到王善人家门口的时候,那里停着一辆白颜色的桑塔纳警车。在那个年代,这是很高档的车。

  王家大门闭着,乡长敲了几声门栓,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穿一身警服,开了门。东滩人都认识这是张升满。乡长问,这是谁,曲四毛说,张佐贵的儿子。

  张升满用稍微有些疑惑的眼神看了乡长一眼。乡长赶忙解释说,张处长,乡上对老领导误伤的事情很重视,对曲四毛提出了严厉批评,曲四毛也追悔莫及,今天特意来赔罪。

  张升满听完乡长的话,谁也不看,望了望天空的一片流云,说了一声,知道了,你们走吧。说完,就要回身关门。

  哎,哎,别急别急。我知道你是张升满,是渭河机器厂的保卫处长,我比你大十来岁,跟你父亲也很熟悉,叫你名字,不算得罪吧?升满,你看,老话说,有理不打上门客,这四毛都来了,你总得让人进门吧?再说,凡事不要做绝,要给自己留点后路啊!

  张升满不急不慢的回答说,我家这个门,谁都可以进,唯独曲四毛不能进。不光今天不让他进,以后永远别想进我家的门,不是我记仇,我是怕脏了我家的地方。我跟曲四毛,再熟悉不过了,他的花花肠子,我清楚。你说不要把事情做绝,我今天还就做绝一回,还就把话撂在这,今天,莫怪我不给你们面子,你们回去吧。

  那曲四毛是个机灵人,眼见得张升满连门都不让进,赶忙从背后抽出几个柳树条,单腿跪地,使劲抽起了自己。

  这个时候,县上干部发话了,说,你看你看,这曲四毛是真后悔了。他交代了,那天是天还没亮,他也没看清,误伤了佐贵老书记。升满,你就抬抬手,让他过去吧。

  张升满有些厌烦了,说了一句,我不陪你们演戏,也不看戏。说完,直接回身,把门又闭上了。

  乡长还想推开门,县上干部赶忙制止:千万别!这时候推开门,你是找事啊!

  见张升满闭上了门,曲四毛停止了自己打自己。人群中有人起哄:四毛,别停啊 继续打!继续打!

  乡长气的脸都红了,说:去去去,散了散了!

  这一阵子,孙独龙在给一户人家放铳的时候,唱了一段:

  伟大祖国改革开放,

  老张佐贵当头一棒。

  保护树林虽说有理,

  只是恶虎还怕群狼。

  身体受亏大脑震荡,

  如痴如呆恓惶恓惶。

  曲家四毛当上村长,

  能踢能咬威风难当。

  赵门巨才当朝新贵,

  披红戴花登上庙堂。

  堪叹世事变幻无常,

  谁的是谁的非,去他娘的啷个当。

  张佐贵脑子受亏了。在家躺了几天,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清醒的时候,跟原来一模一样;糊涂的时候,经常大声喊叫:快来人!有人偷树了!

  这事情,受打击最大的是王淋叶。

  就在老洪抱走那个神秘的小男孩的时候,王淋叶才定下神来,她跟张佐贵仔细号了脉,对张佐贵的病情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头上那一棍子,使得张佐贵脑部受到外力打击,脑神经受到影响;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病情,是惊厥,就是突然收到外部刺激。

  一想到从初解放来到胜利村,没黑没明,没日没夜,顾不上家,顾不上老的小的,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集体的张佐贵,竟然落得这个下场,王淋叶眼泪扑簌扑簌掉落,娇小的肩膀不停地晃着;但是很快,她就稳住了自己。她想,世道变了,这才是个开头,没准后面还有什么灾祸,她还不能乱了阵脚。现在张佐贵糊涂了,自己就要扛过这个担子,决不能给老王家丢脸。

  王克勤的两个儿子,那几天跑前跑后四下寻找曲四毛,王淋叶听说以后,心里暗暗担心。她知道,要是寻见曲四毛,少不了又要动拳脚。王家的男丁,个个从小是练过的,打起人来,可不像曲四毛那样子,弄不好就要出大事。

  想到这里,王淋叶给张佐贵喂完中药,看着他睡下了,药里边有安眠成分,她知道张佐贵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就跑到后院找到哥哥和两个侄子。

  王淋叶给两个侄子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两个侄子还是不说话,王克勤说,就听你姑的,你俩,就安生点吧!

  这时候,老大说话了:不是我们不安生,我姑父走得端行得正,现在却让人打得睡在炕上了,不是我们要报私仇,我看不下去这好人遭殃、坏人横行,我俩就是要找他曲四毛理论理论!

  说着说着,老大站起来了,气哄哄的。

  王淋叶也站起身,摸着侄儿的肩膀,按着他坐下,说:娃娃呀,你俩的心思,姑知道,可现在这世道变了呀!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官有官样、民有民样的世道了!咱们忍了吧,老辈人说的,打娃不如惯娃,咱不去找他理论了,总有人收拾他。你姑父还半昏半醒,这时候不要再出岔子了,好不好!你们听姑的!

  两个小伙子好像悟到了什么,说,姑,俺们听你的。这笔账,给他先记着。

  躺了几天,张佐贵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清醒的时候,他给王淋叶说,要到林场去。王淋叶说,林场场长说了,让你安心养病,话里话外,就是让你别去林场了。张佐贵想都不想说,不行。我弄丢的树木,我得补回来。我想好了,今天就去栽树。

  从那一天起,胜利村的人就经常能够看到,张佐贵和王淋叶到林场栽树去了。路上谁见了都要问话,张佐贵也不搭理,王淋叶就给人家赔笑脸,说,那个人瓜了,多包涵。

  57,人死了麻烦了

  鲁大鼻子和唐欣生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三个儿子分别叫做大柱二柱三柱,最小的是女儿四清。因为生四清那一年,大队正在搞四清,加上又是第四个孩子,就叫四清。

  生产队的时候,鲁大鼻子家劳力旺,工分多,分红多,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这一包产到户,一家人就犯愁了,到哪里弄点钱,养活自己。大柱二柱刚开始,跟着赵巨才的工程队干活,因为都是跟生产队一样的土方活,两个人干得得心应手,虽说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好歹也混口饭吃。三柱比两个哥哥念的书多,不想干这种下苦活,就寻思着做点小本生意。他七凑八凑凑了点钱,跟着别人从广州进服装,然后回到西安李家村服装城卖,慢慢的,发现这事能做,就在服装城租了一间门面,扎下了根。

  四清高中毕业那一年,刚好包产到户,农村没有了集体,只能自己想办法。鲁大鼻子带着四清,到渭河机器厂找到张升满,看看能不能给四清找个事情,因为那个时候大工厂经常招副业工。张升满把四清介绍到厂里的招待所,到餐饮部,说好听点,叫参加工作;说白了就是端盘子。

  这四清,长得漂漂亮亮,又是高中毕业,干得很好,很快就从副业工转成正式工,过了一段时间,还被提拔成餐饮部副主任。

  李家村服装城,在中国的西北部也算是数一数二了。这地方在西安和平门外,包产到户前还是一片庄稼地,附近的村子叫李家村。一开始是浙江人摆摊卖服装,慢慢的,李家村人就把自家的房子盖成小楼,自己住一层,别的楼层出租,浙江人也就扩大了业务范围,原先只是从广州上海把服装运过来,倒手卖出去;有了生产条件以后,干脆自己做服装。一般是有人驻扎在广州那边服装市场,今天广州出现了什么新款式,晚上把样式发到西安,明天李家村就会出现同样的服装。对了,那个时候,把服装叫成衣。

  浙江人头脑精明还能吃苦,关中当地人就没有那么灵光,所以整个西北的服装市场,李家村就是风向标。时间长了,李家村逐渐出现了几大商号,这鲁三柱也算上一家了。

  鲁三柱在跑广州进服装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同样来往于广州和西安之间、做服装生意的浙江乐青女孩温萍,一来二去,两人很快进行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随着两个人感情的升温,生意也越做越好。当鲁三柱把温萍领回东滩见父母的时候,鲁大鼻子和唐欣生非得领着温萍,到童子庙问问前程。焚香叩头之后,唐欣生虔诚的念念有词:童子显灵,看看俺家三柱和温萍姑娘前程如何,只听得童子大笑不止,这一下,一家人都放心了,挑了个日子,就把温萍娶进家门。

  那一年,三柱二十四五岁,温萍比三柱小三岁。结婚以后,鲁大鼻子张罗着要给三柱要庄基地,盖房子;可人家三柱说,根本不需要,他们不想回东滩,要在城里扎根。

  果然,不久,就听说三柱花了两万元,在李家村南边的鲁家村买了一院房子,那家房子的女主人,改开以前是哪个区委的一个副书记,清理三种人的时候,关了进去;在里边受了不少折磨,这女的,性子硬,头碰墙,死了;丈夫听说以后,把自己挂在院子外头的老槐树底下,上吊了。两个孩子,被外公外婆接走了,房子一直空着,人都说那房子是凶宅。

  两万元!我的天!当时虽说是报纸上宣传,已经有了不少万元户,可是,一个年轻小伙,一把拿出两万元,东滩人都咋舌头,都说这三柱子真能耐,都夸这鲁大鼻子和唐欣生有福气。为这,唐欣生还专门到童子庙,捐了一百块钱布施,祈求童子保佑。

  天有不测风云。

  李家村距离鲁家村不过一站路,三柱和温萍每天走路到李家村的铺面去。有天深夜,温萍听见屋外有动静,就把三柱叫醒了。三柱起身一看,有两个瘦的跟猴一样的小伙子,正在翻箱倒柜偷东西,三柱大喊一声“干啥的”,操起一个小凳子就上去了。

  按说一般的小偷,碰到这种情况,往往撒腿就跑,可这两人不一样。一见三柱,不慌不忙,其中一个慢悠悠地说,都说你是服装城头号财东家,怎么家里什么也没有?说吧,钱在哪里,省得我们费神。

  王八蛋!

  三柱看到这两个人,心想,你们也太胆大了,撬门入室,这已经不是偷了,这跟明抢也没什么区别。以他做生意的一贯风格,绝不和人结下梁子,怎么样打发他们走就是了。

  可是,另一个小偷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消了他退让的念头。那人说,姓鲁的,我们跟着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明跟你说,哥们是抽大烟的,惦记上你了,咱们以后可就是老交情了。

  听到这里,三柱知道,对这伙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是想着息事宁人,可能以后就是个无底洞。想到这里,他没有犹豫,抡起小凳子朝着一个家伙的脑袋砸了下去,那人轻轻躲开,说话间,两个人都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好汉难敌四手。

  三个人扭打在一起,三柱已经走了下风。

  这时候,温萍早已经穿衣下床,一看这阵势,不容她多想,顺手操起平时裁衣服用的大号剪刀,朝着一个家伙的后背戳了过去。

  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寸,就在剪刀落下的那一刹那,那个家伙突然转身,剪刀刺进了肚子里,等三柱叫来救护车,人已经死了。

  这下麻烦了。出这事的那几年,公安局都急了,因为各个单位都有抓罪犯的指标,完不成任务就麻烦了,那时候叫严打。有两个小青年谈恋爱,在西安城墙下拥抱,就判了两个人流氓罪,刑期都是五年。温萍这倒好,自己撞枪口上了。

  58,裁衣服的剪刀

  那两个抽大烟的,一般人都不知道名字,个子低的,人们都叫瘦猴,就是让温萍用剪刀戳死那个。个子高的,经常穿那个时期很流行的喇叭裤。喇叭裤被警察带走以后,倒是痛快,一五一十交代了怎么跟踪三柱和温萍、怎么撬门进去,又怎么被三柱发现、温萍怎么刺死瘦猴的。

  警察随后带走了温萍。不管怎么定性,反正死了人,总要有个交代。三柱在外边可就急了,满世界找人,希望能把温萍保出来。

  找人,当然就要花钱。对于温萍,三柱确实是一往情深啊,想想当年在广州进货,为了省钱,有时候晚上就睡在火车站候车室,自己一个大男人家,怎么都好办;温萍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没有一句抱怨。再说了,温萍娘家的浙江人,都是温萍的领路人,没有温萍,他三柱一个人,不可能把生意做这么大。想到温萍的好,三柱想,这个时候,顾不上钱了,先救人。

  本来刚买完鲁家村的房子,三柱手里也没有几个钱;可跟警察打交道,那钱就跟流水一样。今天别人引荐一个人,吃饭,喝酒,晚上再去卡拉OK,临走还要送上信封;那个时候,信封里也就装个两三千块钱。然后人家说,等消息;等啊等啊,别人又给他推荐另外的路数,又是如此这般。几个月下来,饭吃了多少桌记不清了,温萍还是在里边。眼看着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也许这就是天意。不知道哪一路神仙起了作用,有一天,派出所通知三柱,第二天到看守所接温萍。

  晚上温萍回到家,三柱仔细打量,人倒是变化不大,甚至感觉比进去之前气色还好了一些。三柱问,你在里边,人没有受亏吧?

  没有没有。我吃得饱,睡的香,该干啥干啥。

  那,没说后边还有事没有?

  没有了,彻底没有了。监狱的人说了,最后定了个防卫过当,判了六个月,监外执行,进去了三个月,后边三个月随叫随到,其实就是没事了。

  三柱想,总算钱没有白花。

  晚上躺在床上,劫后余生,小两口拉起话来,三柱无意说起,最近一段时间请人吃饭送礼的事情。

  温萍一急,光着身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了。

  你都请谁了?给谁送钱了?

  三柱不知道温萍问这话什么意思,就一五一十地说,都请了谁,送了多少钱。

  你呀——

  温萍突然扑倒三柱怀里,大哭了起来。

  三柱还以为,温萍是觉得花钱了,心疼那几个钱,就赶忙说:别难受了,钱是人身上的垢痂,没有了,咱再挣;只要人好好的,就好。

  他不说还不要紧,他一说这话,温萍哭的更厉害了。

  三柱紧紧抱着温萍的肩头,拿手指轻轻梳理温萍的头发,说,好了好了,为了你,花几个钱算什么,只要咱生意红火,几年就挣回来了。

  温萍哭了好大一阵,才断断续续说明白了她伤心的地方。

  原来,温萍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派出所,后来结案以后,转到看守所。在看守所没几天,有一次晚上,看守所所长提审她。审讯室只有所长一个人,所长先是说了一大堆好好改造,争取立功之类的话,然后,就关了灯,温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所长按倒了。那个时候,温萍也不敢反抗。

  过了几天,又有副所长提审他。

  这一阵子,温萍也静下心了,他想,不能任人摆布。所长第二次提审她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留下了物证。然后,温萍就给所长说,让他早点设法放自己出去。所长还打官腔,温萍终于说了,你别逼我,逼急了,都没有好果子吃!

  过了不几天,所长就想办法给温萍办好了保外就医。

  温萍以为,是自己忍着屈辱,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了保外就医;她那里知道,三柱为了她,把家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气愤,屈辱,一起爆发出来。

  三柱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子。他气的浑身打颤,骂道:这帮王八蛋!

  骂归骂,两口子还得生活啊。过了几天,又经营起了自己的服装生意。若干年后,两口子辛苦打拼,重新成了西安时装行业的翘楚。再到后来,说是两口子变卖了西安的家产,跑到外国去了。

  59,步调一致

  86年,渭河机器厂生产的彩电供不应求,因为那个时候有平价议价两个价格,当事人叫双轨制。比方说那个时候最吃香的十七寸彩电,平价六百多块钱,可市场上,议价的,卖到了一千三百多块钱;所以,那几年发财,讲的是关系;你只要有关系,批出来平价的东西,不用你忙活,有人就会掏大价钱来找你。当时在整个西安城,谁要是能搞到两三个平价彩电指标,那就是很牛的人了,就算在社会上神通广大了,身边就会有好多人围着你,争着抢着给你递上带过滤嘴的金丝猴烟。

  可是,事看谁办。彩电指标,在陈庚权的儿子陈小权手里,那就跟玩一样。

  有天晚上,吃完晚饭,陈庚权看见陈小权回家了,就问他最近干啥。陈庚权这时候已经调到北京,进入党和国家领导人队列,确实不大顾得上家,家里的事,都是徐来安排;就连陈小权,陈庚权也很少能看见。

  陈小权看见老爹问,就说最近准备搞贸易,陈庚权问,搞什么贸易,陈小权说,贸易就是互通有无,市场缺什么,你就给他组织什么。陈庚权又问,现在市场却什么,陈小权说,就缺彩电。现在大家生活水平高了,都追求精神生活,原来好多人家里都是十四寸黑白电视,现在都想换,但就是市场上比较少。听到这里,陈庚权问,那你是不是也做着彩电的贸易?

  谁不想做,可是没有指标,进不来货啊。

  奥。

  陈庚权想了一会,说,小权,你做贸易,这是好事情,国家现在提倡搞活流通,你就放手作,需要我给你搭把手,你就说。彩电这事,不难。

  陈庚权当场给西安的渭河机器厂厂长家里打电话,让他解决一千台渭河牌十七寸彩电,说是一家新兴贸易公司要货,厂长满口答应。厂长当然不傻,自己是陈庚权破格提拔起来的,再说,陈庚权现在官越做越大,以后还要仰仗。

  这一千台平价彩电,陈小权进账一百一十多万,而且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就是打电话告诉买家,把钱打到哪个账号,到什么地方提货。

  陈小权的公司就这样做着皮包生意,那就跟用扫帚扫钱一样,太容易了。陈小权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能耐,这都是老爹这个金字招牌。所以他心里想着,老爹一定要健康长寿,这样自己的公司才能兴隆。

  人算不如天算。陈庚权给儿子扫钱没有几年,就死了,而且是谁都想不到的死法。

  那年8月,新华社发布了一条很简短的消息:全国政协副主席陈庚权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79岁。奇怪的是,后续再也没有追悼会的消息。后来香港的报纸报道了,网上也有帖子了,人们慢慢知道了,陈庚权死的很难看。

  陈庚权住在北京的一个小胡同里,刚开始徐来和陈小权跟他住在一起;后来,除了工作人员,平时没有家属和他一起住。夫人徐来常年住在美国或者澳大利亚;儿子陈小权满世界飞;女儿陈西凤还在西安。所以,陈庚权除了公务活动,基本上不出那个小院。一天,陈庚权和武警小田聊天中,无意说起,自己年纪大了,炊事班这些炊事员不大会做面食,想找个做饭的,会做陕西的面条的。

  小田是甘肃天水人,天水和陕西原本就挨着,天水人做面食丝毫不比陕西人差。

  小田有个姐姐,二十五六岁,已经结婚了,家里经济不好,丈夫在山西煤窑打工的时候,煤窑垮塌,压断了一条腿,常年是个病身子。小田姐姐锅灶上绝对是一把好手,方圆十几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叫小田的姐姐掌勺,关中人把这个角色叫做  炉头。小田就想,要是姐姐能来给中央首长做饭,一来有一份收入,而来姐弟俩可以相互照应。

  小田一说起来,陈庚权满心欢喜,叫小田的姐姐抓紧过来。

  一个月以后,小田的姐姐,田果果就来了。她果然做饭很合陈庚权胃口。陈庚权给她的工资是每个月五百块钱,好家伙,这在天水农村,是做梦都找不到的好事。

  果果和炊事员、秘书、司机、武警战士等住在一栋楼上,陈庚权有时候要吃夜宵,果果就得现做,等陈庚权吃完、收拾完,才回房间睡觉。

  果果那年26,孩子两岁。虽说是农村人,可能因为自己是厨师吧,果果很干净,皮肤也白净,身材稍微有些胖,就更显得胸前鼓鼓的。有天晚上,陈庚权说不舒服,让果果给他熬点小米粥,端到卧室,果果就端了过去,过了半天,都没出来。

  打那以后,陈庚权隔三差五就要喝小米粥。

  有一阵子,陈庚权出国访问去了,小田有一天不值班,就在院子里和姐姐聊天。他仔细端详着姐姐,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姐姐比原来洋气了,更好看了。小田打心眼里为姐姐高兴。

  仔细看着,小田发现,姐姐的耳根后,好像有一个细小的伤疤。他问:姐,你耳朵怎么了?

  果果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护了一下,说:奥,没事,梳头的时候,不小心用梳子划的。

  果果眼睛里的惊慌、羞涩没有逃过小田的眼睛。

  陈庚权回来后,小田多了一个心眼。武警是晚上十二点交接班,小田在十二点交班之后,不急着睡,暗暗观察,终于,他发现,有几个晚上,果果在陈庚权的房间,一直没有出来。

  又过了几天,陈庚权去外地调研的时候,小田找了个机会,把姐姐叫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姐,你给我说实话,你和首长——

  果果还没说话,两行清泪滴了下来。好弟弟,我知道,瞒不过你,姐姐也没想着瞒你。你知道,你姐夫的病,常年花钱,首长知道这个情况,经常关心我,除了工资,经常给我钱;那些进口的高级药,也给我;后来,就——姐是女人,你还没结婚,你不懂——

  小田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他说,姐,我是不全懂,但是,谁要是欺负你,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答应。

  果果爱怜的抚摸着小田的头,说:傻弟弟,没人欺负你姐。你就说首长,他一个快八十岁的人,能把姐咋样。

  纸里毕竟包不住火。

  事的那天晚上,小田不值班,就早早睡了。忽然,她听见楼下有女人的哭声,就下意识穿衣下楼。她听出来了,那声音是果果的,就在陈庚权卧室的方向。

  也已经深了,姐姐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小田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行啊,首长,今天实在不行,我刚刚做了流产,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呀!您就忍一忍吧,等过了这几天,我就——呜呜——不——呜呜

  仿佛是什么东西要堵果果的嘴。小田要冲进陈庚权的卧室,他不知道姐姐在遭受怎样的折磨。

  值班的战友赶忙要拦住他:小田,不能进去,你执意要去,我就开枪了!这是纪律!

  小田已经停不进去任何人的话了。他一脚就踹开了陈庚权卧室的门,看见一个丑陋的男根,要塞进果果的嘴里。

  陈庚权看见小田踹门进来,勃然大怒,妈的!反了你!因为,没有首长按铃通知,任何人不能进到首长卧室。他一下子从枕头下边摸出一把手枪。

  果果一见,大喊:好弟弟,你快走!

  可能是陈庚权气急败坏,他首先开枪了。不过,没有打中,枪从小田的耳畔擦过,打在墙角的自鸣钟上。小田一下子怒火中烧,他冲到床边,一拳把陈庚权打倒,又连续狠狠打了几拳。

  小田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武警,他之所以被选拔到首长身边,就是因为军事技能是一把好手。虽说赤手空拳,可心里带着气,他的力量,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陈庚权毕竟快八十岁了。尽管很快就送进了医院,还是没有救活。

  小田和果果很快就被逮捕了。

  陈庚权的丧事,是按照规格办理的。布置灵堂的时候,武警战士把陈庚权的遗体从灵车抬到灵堂。趁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在,武警战士举行了一个奇怪的仪式。只听一个人喊着:预备!

  所有的武警战士都分列在陈庚权遗体四周,3223排列,一共十个人。不愧是武警,一个个站得笔直,中指贴着裤缝。

  为首那个人大喊一声:开始!

  十个武警,步调完全一致,每个人朝遗体上吐了三口浓浓的唾沫。

  60,你监督吧

  87年,张升满、房颖寰结婚。90年生下儿子盼盼。这一年北京亚运会的吉祥物是熊猫盼盼,这一年生的小孩,不少小名就叫盼盼。

  房颖寰在整个西北,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小旦,身材匀称,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尤其是唱功好,满口腔,那几年刚刚恢复演出古典剧,房颖寰在新编历史剧《千古一帝》里边演魏姬,唱红了西北,唱红了大半个中国,拍成了电影,也到人民大会堂给中央领导唱过。就是为了这个戏,房颖寰一直没敢要孩子。到后来,拍完电影了,才生盼盼。生完孩子,刚坐完月子后,房颖寰就到剧院上班。

  剧院院长韩怀水,早年也是演员,唱小生,后来改作编剧和导演,下放到过东滩,后来重新回到了剧院。房颖寰找院长报到,院长一见,高兴的说,我们的当家小旦上班了,好啊!过几天,咱们想排演法门寺,还指望你挑大梁呢!

  房颖寰说,好啊,坚决服从命令!

  院长又说,对了,你先去跟大家见见面,下班之前你找我,我跟你说说法门寺的事。

  下午五点多,剧院的办公楼上已经没有人了,房颖寰来到韩怀水的办公室。院长办公室在三楼的一个角落,对面是一个会议室,很安静。

  韩怀水给房颖寰说起法门寺这个戏的创作思路。韩怀水的艺术造诣,不光在秦腔界,就是京剧界、昆曲界也都有口皆碑。韩怀水说的眉飞色舞,房颖寰听得也入了戏。不知不觉,天色暗了,房颖寰忍了又忍,终于说,院长,不好意思,我——孩子在家。

  奥,哈哈,你看,人都叫我戏疯子,说起戏来,就什么都忘了。那咱们快走吧。看着房颖寰从沙发上站起来,韩怀水仿佛无意说了一句,你当了妈妈,身材没走形吧?

  没有!房颖寰答了一句,自豪地挺了挺身子。韩怀水仔细看了看,天哪,简直比以前更有韵味了,以前,房颖寰有点偏瘦,坐完月子,丰腴了一点,又更白了。

  韩怀水看的眼睛都直了,他夸张地说,哎吆,我们环环比当姑娘时候更迷人了!说着,走到房颖寰跟前,轻轻把她搂住。

  院长!房颖寰刷的一下红了脸,挣脱开来。

  哈哈,好好好,咱们走。

  房颖寰没有意识到,烦恼才刚刚开始。

  上班几天以后,韩怀水又找了个理由,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这一次,直接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房颖寰又气又恨,直接夺门而出,出门的时候,剧院里唱花脸的台柱子  武良生刚好进门,一见这情景,心里就明白了七八成。

  过了几天,剧院艺委会开会,研究排演法门寺的事情。会上定下来,宋巧娇确定,房颖寰、蓝陶分别是AB角。

  蓝陶也是剧院的当家小旦之一,论起来,她还是房颖寰的师姐。蓝陶原名叫桃儿,进剧院以后,韩怀水觉得原来那个名字有点土气,就给她改成这个字。这蓝陶要论台架,一点也不比房颖寰差,个子更高一些,身材更泡梢一些。关中人把身材丰腴、皮肤有光泽叫泡梢。只是,论起唱功,蓝陶跟房颖寰就差了一截。那天会议结束以后,房颖寰下楼梯的时候,约好和蓝陶一起到练功房,这时候,蓝陶的手机响了,那个时候手机很少很少,房颖寰都没见过。蓝陶看了一下,对房颖寰说,妹妹,你先去,我临时有点事。

  手机短信是韩怀水发的,让蓝陶到他办公室。

  韩怀水又给蓝陶把法门寺的创作思路讲了一遍,对蓝陶的要求是,最近多下功夫,在声腔上突破一下。他特别叮咛蓝陶,最近要控制体重,要不然演不好人物。蓝陶出门的时候,符怀水送她到门口,有意无意摸了一下蓝陶的臀部,说,看看,这个地方不能再长肉肉了。

  和房颖寰大不一样的是,蓝陶不仅没有恼,反而大大方方转过身来,红着脸说,那团长以后就多监督我。

  好。

  蓝陶在听完韩怀水的一番教导之后,确实下了很大的工夫,她不光拜访了几个演过宋巧娇的老前辈,还特意约了几个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给她指导发声。过了一段时间,她跟乐队合了一次,确实比原来有很大进步,连房颖寰都刮目相看。

  那天晚上,蓝陶请音乐学院的几个教授吃饭,邀请韩怀水也去。韩怀水说,我去不方便,我去了,别人会误解是剧院安排的饭局。蓝陶说,哎吆,我的大院长,不就几个人吃顿饭吗,哪有那么复杂,再说,咱们吃饭,别人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要经常监督我吗?

  饭局结束,自然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们先走了。都喝了几杯酒,蓝陶脸上红扑扑的,韩怀水也浑身燥热。出酒店门,就是环城公园,蓝陶说,咱们到公园走走吧,散散酒气;韩怀水说,好。

  那个时候,公园里路灯很少,也没有什么游客。一片杨树林里有一个连排椅子,周围都是侧柏,很幽静,只能听见蛐蛐的叫声。

  蓝陶坐下来,韩怀水挨着她坐下来。

  院长,谢谢你给我面子,你往桌上一座,这分量就不一样。

  言重了,我这个院长的任务,不就是把你们捧红吗?你这次下了功夫,大家都能看见,将来,院里要好好表彰你呀。对了,体重没有变化吧?

  你监督吧!

  监督局部体重,韩怀水是行家里手。

  在公园的联排椅子上,虽然有别样的兴奋,但俩人都意犹未尽。韩怀水这个时候只后悔,年轻时候,在农村猪圈里,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子弹。

  韩怀水那几年可是红得发紫,因为他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叫做《十年梦魇》,以自己为原型,写主人公、作家高士,在那万恶的十年浩劫当中,被下放到农村,整天和农民一起干粗活,出苦力的遭遇。小说在国内没有多大反响,因为那几年伤痕文学满天飞;但不知怎么,在美国拿了个海明威文学奖,一见洋人都奖了,这一下,国内好多机构不敢怠慢,不几年功夫,韩怀水成了著名作家、文学泰斗、国务院津贴专家、省政府参事,后来被任命为长安大剧院院长,整天有全国各地的艺术团体、高校等请他去讲学。

  直到,有一年省上搞春节团拜会,各界名流和省上领导联欢迎春,韩怀水碰巧和香港孙氏财团西北执行局主席鲁四清坐在一桌。在座的一位省政协副主席给韩怀水和鲁四清相互介绍。韩怀水看见漂亮女人就浑身热血沸腾,见了鲁四清,赶忙点头哈腰说:久仰久仰!鲁主席不光是实业界的巨擘,更是风采照人啊,鲁主席这里一座,我看咱们那些当红明星,都黯然失色了呢!

  鲁四清却是淡淡一笑,柔柔的说,我也知道您大名鼎鼎的韩院长啊。您当年下乡,可就在我们村啊!

  一听这话,韩怀水脸色就变了。

  吃饭的时候,桌上上了一道葫芦鸡,鲁四清斯斯文文在鸡屁股上夹了一丝,低声问韩怀水:咦,韩院长,你说,那农村妇女,还正拉屎,那屁股,臭不臭啊,你就为了摸一把,还掉进粪坑里了?说完,鲁四清自顾自的哈哈大笑。韩怀水毕竟见过大场面,虽说脸上有过三秒钟的尴尬,可很快就四顾左右,哈哈大笑起来。

  省政协的副主席开玩笑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俩可不许搞团团伙伙啊!

  打那以后,韩怀水就很少去讲学作报告了。他知道,鲁四清跟不少香港、国外的记者很熟悉,自己这一段,要是被记者知道了,那还不炒翻天。

  61,清音怎肯汇浊流

  请音乐学院教授吃饭之后,蓝陶在院里的分量明显不一样了。大会小会,韩怀水都表扬蓝陶,为了角色,为了剧院,有牺牲精神;牺牲一切业余时间苦练唱功;拜访老前辈取经学艺;拜声乐教授为师,改进发声。韩怀水说,只要谁为院里做出了贡献,院里就会表彰奖励,咱们要出人,出戏,在这方面,院里会调动一切积极因素。

  法门寺剧组最后确定的女一号,是蓝陶,房颖寰演女二号,孙玉娇。演出了三场之后,院里组织了新编大型秦腔历史剧《法门寺》专题研讨会,把北京以及全国各地的专家都邀请来,观摩演出,分析评论。有专家建议说,法门寺不就在你们陕西吗,这个戏,完全可以在法门寺,搞个实景演出,韩怀水听了,赶紧表态说,我们马上研究。

  当然,专家当中不少人都是全国粉墨奖评委,剧院除了开会,还组织参会专家到陕西各地走走看看,更为奇绝的是,专家们刚下飞机或者火车的时候,就有剧院的人接站、接机,第一件事就是量好每个会议代表的身材尺码,第三天开会之前,每个专家都领到了一套量身定做、价格不菲的西装;返程的时候,又给专家们带上了大得惊人的红包,说是叫专家的稿费。

  这一年的粉墨奖,蓝陶毫无悬念的捧了回来。第二年,蓝陶当选为省政协委员。

  就在蓝陶捧回粉墨奖那一天,房颖寰出事了。

  法门寺上演以后,房颖寰虽说也是主角宋巧娇的备选演员,实际演出的时候,演配角孙玉娇,她也毫不怠慢,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韩怀水总是给她找茬。大会小会夹枪弄棒批评她,说有的人只想成名成家,不想演小角色,还跟院里讨价还价;整天不在状态,就想着家里的丈夫孩子;没有团结协作精神,只想自己成名成家,不想剧院壮大发展。

  那一阵子,房颖寰背负的思想包袱,没有人能知道。

  这些事,她回家跟张升满说不清楚;再说,以张升满的脾气,要是知道了,直接找韩怀水,一谈就崩,更不好,她只有把这些事情压在心底。好在,跟她同一批进剧院的武良生,能看出几分,经常对她说,看开点,山不转水转。

  那天下午,院里通知房颖寰,晚上聚餐,庆贺蓝陶夺得粉墨奖。房颖寰有心推辞,怕更给韩怀水落下话柄,说她嫉贤妒能、心胸狭窄,就硬着头皮答应了。吃饭的时候,在韩怀水的软硬兼施下,还喝了两杯酒。

  吃饭中间,房颖寰头有些晕,就坐到大厅休息室吹吹风。这时候,韩怀水坐到她身边,淡淡的说:看见了吧,本来,这个粉墨奖是你的,可你就是这么清高。要论实力,蓝陶和你就没法比。没关系,今年先给蓝陶,明年还有的是机会,你呀,把你这倔脾气改改吧!但凡你稍微换个脸色,你要什么,院里给你什么!

  不知道是韩怀水喝了酒,还是他真的喜欢房颖寰,他的手,已经从房颖寰衣服后边伸了进去。

  一刹那间,房颖寰变得格外清醒。她忽然想起在那牢山的猫耳洞里,自己和张升满也是这么近。想到张升满,想到可爱的儿子,她内心深处荡漾出甜蜜的微笑。是啊,自己是多么干净、圣洁的妻子和母亲,怎么能做出那些让人不齿的事情!想到这里,她淡淡的说:院长,粉墨奖,我没想过,我只要踏踏实实的就行了。

  这时候蓝陶过来,拉走了韩怀水,说,院长,快,该你喝酒了。

  吃完饭,时间已经晚了,房颖寰急急忙忙赶到公交车站,一辆她要坐的33路车正徐徐启动。她赶忙跑着去追,不料脚下一滑,摔倒了。这时候,后边一辆疾驰而来的拉达出租车,发出尖利的刹车声,房颖寰倒在车轮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料理房颖寰的后事那段时间,张升满实际上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好的妻子、孩子这么好的妈妈、观众这么喜欢的角,就这么走了。突然的打击,让张升满一下子蔫了。

  房颖寰的追悼会当然是由剧院组织的。只是,在房颖寰去世百天之后,有戏迷自发组织了一个追思会,规模搞得很大,在西安市一家剧院举行。追思会上,播放了一个戏迷自己拍摄、剪辑的专题片,汇集了房颖寰的拿手好戏;然后,众多房颖寰指点过的郊县演员、业余演员登台,用演唱会的方式,追思他们心目中的秦腔一姐。

  韩怀水打发剧院的几个年轻人,装成戏迷,也坐在台下。有人回来汇报,说是追思会舞台两侧,黑布白字,写着这样一副对联:大美自有天地在,清音怎肯汇浊流。韩怀水听了,沉思了好久。

  62,没有演好自己

  蓝陶的省政协委员已经当了整整一届,这中间韩怀水年龄到站,退休了。虽说退休,但是影响力还在。韩怀水也算念旧,当蓝陶在被窝里跟他说起,想争取省政协常委的时候,韩怀水还是积极想办法。现任的省政协秘书长,当年曾经和韩怀水一起下过乡,也整天说文革中间受过迫害,有共同经历,能说到一块;韩怀水隔三差五就给秘书长提说蓝陶进常委的事,秘书长推辞了一阵子,终于发话说,好吧,我对蓝陶了解的还不深,你安排,我和蓝陶谈谈。

  韩怀水自然明白怎么让秘书长了解深。他掌握了秘书长的日程安排,下一周要去厦门开会,会议在金海岸大酒店,就让蓝陶提前过去,住进这家酒店。然后,他把秘书长的房间号 告诉了蓝陶。韩怀水对蓝陶说,我就能做到这里,下来就看你的了。

  蓝陶当然弹无虚发,过了不几天,进常委的事请就进入了规定程序开始办理。

  不过,可惜蓝陶没有这个命。

  没有等来进常委的确切消息,却等来了省纪委的人。由于剧院好多干部职工实名举报韩怀水在剧院家属楼基建过程中的受贿问题,省纪委决定立案调查;蓝陶被叫去谈话。

  谈话回来,蓝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虽然她没有任何经济上的问题,但是说实话,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粉墨奖、政协委员都是怎么来的。一旦这些事情都抖落到阳光底下,那自己可能就身败名裂了。

  从这个时候起,她觉得身体也有了一些变化,胸部经常隐隐作痛。到医院一检查,乳腺癌晚期!

  几个月时间,蓝陶很快瘦了下来。住在医院的病房里,她心事重重。省委宣传部和省文化厅的相关领导知道消息,都去医院看望,领导安慰她说,韩怀水的问题已经定案,因为受贿,判了三年徒刑;不过韩怀水退赃积极,有自首情节,可以监外执行。领导鼓励她好好养病,早日重返舞台。

  蓝陶自己清楚,重返舞台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她一天一天身体乏力,胃口越来越差,消瘦得厉害。她从心底里痛恨自己曾经很骄傲的两个胸前之物。她自己都记不确切,有多少男性把玩过,而且,都不是一般的男人,应该说,她的荣耀,她的财富,都和这两个肉球有关;可是今天,要她命的,也是此物!

  那天武良生和剧院几个同事来看蓝陶的时候,蓝陶已经不大好了,脸色蜡黄,就像农村的黄表。她挣扎着对武良生说,良生,我想回剧院看看。

  武良生是新任命的剧院副院长。他说,好,我和医生商量一下。

  经过沟通,医生只给蓝陶一个下午的时间。

  第二天,武良生和单位的司机来医院接蓝陶。车子出了医院大门,蓝陶说,良生,我想先看看颖寰妹妹。

  好吧。

  房颖寰的墓,在凤栖山墓园,是一些热心戏迷自发组织,选择的墓地。晚秋,难得和煦的阳光,房颖寰的墓前,一种淡淡的、蓝色的花,开得格外恬静。蓝陶在房颖寰墓前,站了一会,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亏欠你,老天已经惩罚我了。其实,你是对的,你虽说早走了一步,可走的干干净净;不像我,已经遍体鳞伤了——

  回到剧院,是下午时分,蓝陶想到剧院舞台看看。这个时候,她明显感觉没有了气力。武良生安排两个小演员搀扶着,蓝陶走上了舞台。好多人听说蓝陶回来了,都赶到舞台看她,大伙都鼓励她,坚强一点,战胜病魔。搀扶她的两个小演员说,蓝陶老师,这几天武院长正安排我们学习观摩你的演出录像呢!你赶快好起来,好教我们!

  蓝陶已经没有力气笑了,她气若游丝,说:唉,我演好了宋巧娇,没有演好自己。

  三天以后,蓝陶在医院去世。

  63,一切都变味了

  88年秋天,张佑贵、王修武从省城西安,由省侨办的干部陪同,回到东滩。年近九十的王修武,身体很硬朗,记忆力也很好,因为对这一带很熟悉,所以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张佑贵心里惦记哥哥,一脸疑云。因为侨办的干部对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说张佐贵出现了智力障碍,让张佑贵心里有个准备。

  等见到张佐贵,还是让张佑贵大吃一惊。哥哥时好时坏,刚见面,已经不认识人了,嫂子拉着,出来见人。没说几句话,哥哥就操起门背后的扫帚,见人就打,一边打,一边不停的大喊着:集体的东西,不能偷!不能偷!

  可是过了一会,张佐贵好像想起来什么,紧紧拉着张佑贵的手说:哥知道,你打我那一枪,是没看清楚,看清楚了,绝对不会扣动扳机!

  哥啊!

  张佑贵跟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张佑贵想知道哥哥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他问嫂子,王淋叶刚想开口说,台办的干部抢过话头说,奥,就是受伤了,受伤以后,脑子受了刺激,就变成这样了。现在政府正在积极治疗。

  结束在东滩的参观,台办安排他们返回西安,因为后边还有很多行程。临走,张佑贵走到嫂子跟前,拿出一张纸条,交给王淋叶,上边有自己在台湾的联系方式,还有山西侄子的联系方式。张佑贵说,以后家里有事,就联系我。

  在西安,张升满和房颖寰专门去看了自己的叔父张佑贵。

  赵巨才已经不大接修建住宅楼的工程了,陈西凤从陈小权身上看出了不少门道,依葫芦画瓢,她暗中操作,让赵巨才成立了巨才公司,主要倒卖钢材、彩电等紧俏物资。自从做了贸易以后,赵巨才才知道,这比盖楼来钱快多了,而且不用操心,坐在家里都不用动弹。当然,赵巨才心里明白,那些紧俏的东西,除了陈西凤,别人是弄不来的;陈西凤自己没有说,陈西凤这人不爱钱;但是赵巨才把握着,每一笔生意,纯利润中给陈西凤三成。

  眼见着生意越做越顺,陈西凤又一次打电话说,郑西安死了,她一个人生活,花不了几个钱,以后没有必要给她那么多,两成就够了。

  赵巨才偶尔也看看电视,他在琢磨,电视上整天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算是整明白了,人家让先富起来的,就是陈西凤这部分人;谁要是也想跟着喝口汤,就得跟陈西凤这样的人走近点。他庆幸,自己搭上这趟车了。

  包产到户以后,临川寺的庙会就恢复了。因为在生产队的时候,社员集体劳动,周末歇一天,完全和单位上班一样管理;包产到户以后,谁不管谁了,满世界的人就开始打牌喝酒,没事都扎堆凑热闹,更别说有个由头了。乡政府、县政府对庙会也都很支持。当时叫做弘扬传统文化、文化搭台、经贸唱戏。

  庙会上要什么有什么,开始几年是服装和食品多,后来发展到各个行当都有。

  谁都想不到,在庙会上,赵混混变成了神医。

  临川寺每年有两次庙会,一次在农历三月十八,一次在冬至节气。冬至会,是为了纪念全村屠城之灾;三月十八会,主要是农民们开始准备夏忙时节的农器家具、化肥籽种。

  三月十八会的第一天,人们就看见赵混混。赵混混在身后立了一块白布,上边写了几个字,祖传秘方,专治鸡眼,滔滔不绝,唾沫星子乱飞:

  有人说,你不是混混吗,啥时候有什么祖传秘方?

  赵混混不慌不忙:各位乡党回忆一下,最近半年时间,你们见过我吗?没有!那我干啥去了?告诉你,我认祖归宗去了!我家祖上,原先是西安市竹笆市开药房的,共产党进城以后,收了我们家八间门面,我无处可去,这才流落到东滩。现在改革了,开放了,我不能再藏着这祖传绝技了,我要让这传世绝学造福乡里!

  人群中发出一声哄笑。有人大声说,混混,就你,还有传世绝学?给我们亮一手看看!

  好。火车不靠推,牛皮不靠吹,各位乡党,真金子不怕火炼,亲娃不怕试验,今天第一天开张,哪位乡党脚上走路不舒服,你坐在我的面前,保证你一瘸一拐进来,大步流星出去!分文不取,只为给大家开开眼界!

  还真有一个老人,说是最近走路脚老疼,让赵混混看看。赵混混说,你看,您老人家脚上就有鸡眼。幸好你遇上了我,要不然,疼痛难忍,你还不知道要煎熬到什么时候。

  说着,赵混混拿出他的刀刀叉叉,在老人脚上摆布了一会,然后拿镊子夹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大伙看好了,这,就是我从老爷子脚上挑出来的鸡眼!老爷子,你现在走两步,保证你健步如飞!

  赵混混把老人半扶半拉,老人起身走了几步,大声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

  这个时候,赵混混说,祖传秘方,根治鸡眼,一个鸡眼一毛钱,保证终身不再复发,复发免费再治!

  辛苦劳作的庄稼汉,哪一个人脚上能没有鸡眼。赵混混的小摊前边,挑鸡眼的人排起了长队,每个人脚上都有两三个鸡眼,最多的一个人,脚上挑出了24个鸡眼!

  天黑时分,赵混混收摊了。他想也累了一天了,少说兜里也进了四五十块钱,吃点好的,就走到一家饭馆子门前。馆子外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边写着简单的菜谱。赵混混认识几个字,见上边最贵的,是一道菜,菜名叫做全家福,一块钱。那时候一般的素菜,就是五六毛钱。他就问,这全家福,里边都有什么?

  店小二忙说,全家福,里边有条子肉,肉丸子,白菜菠菜豆腐香葱,黄花木耳蘑菇粉条,五香调料,再配两个二两的馒头。

  好,来一份。

  菜端上来,赵混混一看,说的条子肉,其实就和指甲盖大小;肉丸子翻来翻去翻出来三四个;白菜菠菜倒是不少。他大喊一声:老板,过来!

  老板走过来一看,哎吆,这不是赵神医吗!失敬失敬!

  哎,我问你,你这也叫条子肉?肉丸子?

  赵混混气势汹汹,老板却是不慌不忙:我说赵神医,你这就不该了,小儿跟你说的有条子肉,肉丸子,那实实在在给您端上来了,这还要我怎么地?我们从来没给你说,这条子肉多少块,多大多厚,肉丸子多少个呀?再说,这满世界的客人,还没有一个人说我们店做的不好,怎么到你这里,就弹嫌不是了?

  这话,赵混混一听,气就泄了半截。

  这时候,店老板反倒不让人了:

  再说,退一万步,我们这可是真材实料啊,你那个挑鸡眼,耍的什么把戏,别人不懂,我可是略知一二啊。你拿刀子,把人家脚上死皮切一点,就给人家说,那是鸡眼,这不是日鬼弄棒槌吗?

  赵混混一听:连忙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快走吧。

  哈哈,这就对了。这年头,大家都一样,谁也别找谁的事,你说呢?神医?

  赵混混一想,也是,这庙会上,东东西西倒也不少,但是,都不是原来的味了,都变了。

  64,别说这个

  89年下半年,陈小权移民到了澳大利亚。要说这事,陈小权自己不是很积极,都是他妈妈徐来一手操办的。陈小权觉得,还是在国内做生意方便,来钱快;可徐来毕竟看得远,她说,孩子,国内不安生,你看,有个风吹草动的,心里不踏实;你虽然移民出去了,可国内的生意一点不耽误,还更方便,因为你现在身份就是外商了,国内对外资企业是有优惠政策的。就这么着,陈小权成立了一家  澳洲秦权公司,继续做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94年,渭河机器厂改制,大部分工人下岗。

  房颖寰因车祸离世以后,张升满既当爹,又当娘。他心想,盼盼没有妈妈,自己要多给孩子一些父爱。

  只是,这大男人家,又是行伍出身,有些事情还真学不会。给盼盼缝袜子,针把自己的手戳破了,直流血;煮的面条,半生不熟。张穗盈知道以后,坚决不干,把盼盼接走了。这样,盼盼就到周文焕家里了。

  四清在渭河机器厂职工食堂干了不几年,副业工就转成了合同工,调到了厂里的招待所;然后又转成了正式工,还当上了招待所副所长。大伙都说,这都是厂子里的财务部主任白劳使的劲。

  白劳原来是财务部的一名普通会计,因为是正牌大学生,业务精通,人又会来事,所以很快就当上了财务部副主任;副主任的凳子还没暖热,就赶上上边要求干部四化。四化里边,知识化、年轻化是硬杠杠,只有白劳最符合要求,于是,上级硬是让还没到站的老财务部主任提前退下来,让白劳当上了财务部主任。

  白劳是渭北高原人,家在山旮旯里,但是学习很好,恢复高考第二年,以这个县理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西北财经学院,毕业以后分到了渭河机器厂。

  四清是个机灵丫头,他把厂里大大小小的角色已经分辨的差不多了。据她的观察,中层干部里,饭局最多、档次最高的,就是白劳。当然,厂级领导不用说了,几个厂长副厂长几乎常年吃住在招待所,很少在家吃饭。招待所的账目经常要和财务部打交道,一来二去,四清就和白劳混熟悉了。

  四清在省城上班,又是个副经理,在农村的大柱二柱经常来找他,几个侄子也经常找他帮忙,四清这一点门清,绝对不能轻易给自己惹麻烦;可是有一回,鲁大鼻子和鲁大柱一起找到她,四清想,这个忙不帮不行了。

  原来鲁大柱跟着赵巨才在基建队干活,慢慢的年龄大了,做体力活吃力,技术活吧,又拿不下来,就回到了东滩,那一年乡政府的干部登门做工作,动员大家养殖致富,养古巴牛蛙。鲁大柱想,这事简单,就在家里养牛蛙。牛蛙长得挺好,就是长大以后,卖不出去了。好多牛蛙跑到路上,调皮的孩子踩死,血糊糊的。附近村里的几十个养殖户,拉着架子车,把整车整车的牛蛙拉到乡政府,堵住了大门;因为乡政府干部原来拍着胸脯说,不愁销路;堵大门的时候,乡政府没有一个干部出面接待;那架子车上的牛蛙,满世界乱跑,乡政府的院子里一地的牛蛙。最后,乡政府干部在里边一个电话,派出所就来了四个警察,叫大伙赶快回去,不要胡闹,要不然,就要抓人。

  要不是万不得已,鲁大柱也不会想着去找四清。他找到渭河机器厂招待所,把事情给四清一说,四清说,你回去,我想办法。

  四清找到了招待所一把手,没敢说是自己哥哥,只说是自己家乡的乡亲,养了一些牛蛙,看看咱们招待所要不要推出新菜品。因为那时候社会上的一些酒店,已经经营的风生水起,菜品丰富,好多原来在厂里的酒席,各个分厂都放到外边了。一把手一听,这是好事,就给四清说,好事,你看着办,咱们也该改改老三样了。

  每年年底,厂里财务部要对各个分厂、各个下属单位的财务情况进行例行检查。今年检查招待所的时候,是财务部主任白劳亲自带队。白劳进驻招待所的第二天,就把四清单独叫去,开门见山就问牛蛙的事。

  四清说,牛蛙是按照市场价进的货,没有问题。

  哈哈,市场价,市场上牛蛙都卖不出去了,有些人直接把牛蛙放到池塘里不要了,你还说市场价?再说了,你们进的牛蛙,你们招待所三年也用不完,有这么进货的吗?

  一听白劳这话,四清知道包不住了,就给白劳实话实说了。

  白劳听完,半天没有吭声,只是紧紧盯着四清的脸;四清坐在白劳对面,越想越后怕,这事,白劳要是报告到厂里,那,别说是自己这个副经理的位子,只怕饭碗都保不住了。吓得四清,小脸通红,呼吸急促,额头上直冒汗珠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问白劳事情,白劳对四清说:先这样,回头再说。就打发四清走了。

  四清好赖也是招待所副经理,也见过一些场面。她寻思,白劳说,回头再说,那就是说,这事没完;既然还要追究,那就长痛不如短痛,自己主动一些,可能还好。当天晚上,四清敲开白劳在招待所的房间门,进来之后,白劳正在那里写什么东西。

  来,坐。白劳头都没抬,招呼四清坐下。四清坐了半天,白劳还在埋头写她的东西,四清反倒有点沉不住气了。她不知道,白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又不好问,就起身,看看白劳的杯子,已经空了四清拿起杯子,倒上水。

  奥,谢谢你。

  白劳这才回过头,问四清,你找我,有事?

  四清脸又红了,小声说:是你说,那个牛蛙的事情——

  奥——。白劳显然已经把这事忘了,四清一说,这才想起来。

  他声音压低了一些,对四清说,这个地方,老有人找我,你再开一个房间,告诉我房号。

  四清听了,立马出去。她要开一个房间,再简单不过了。她给楼层经理说,要加班写材料,打开了四楼最角落408房间。然后,用内线电话告诉白劳,她在408。白劳说,还要赶材料,让四清在房间稍等一会。

  等人的滋味最不好受,尤其这时候的四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白劳究竟想怎么了结这个事情。白劳在财务上从来是严格遵守纪律,铁面无私的,这一点,全厂上下都夸他;但是看白劳刚才那样子,好像又把这事忘了。焦躁,不安,浑身燥热,四清想,先冲个澡。

  可就在她冲澡的时候,想起了敲门声。四清想起来,白劳要她另开一个房间,就是为了少声张;白劳敲门要是时间长,别人就会看见。于是,四清裹着一个浴巾,把门开了一个缝,白劳闪身就进来了。

  白劳也没有想到,四清正在洗澡。

  那个浴巾,只裹住了四清浑圆的胸脯以下。

  一个男人的本能,让白劳把四清轻轻抱了起来。

  那天晚上,四清成了白劳的人。尽管白劳多少有点乘人之危的意思,但是四清心里一点怨恨都没有。因为,一切都是天意。

  两个人恢复平静之后,四清说,我想过了,牛蛙的事情,该我退赔多少,我就退赔多少,不能让你为难。

  白劳轻轻抚摸着四清光滑的脊背,说,哎,你呀,太实在了,你那算啥呀,我做财务处长,知道的比你多一些,厂领导和中层,哪一个不是靠着厂里发了大财啊。这事你以后不要再提起,没有人知道。

  四清说:真的不为难你?

  白劳怜惜的用手指刮着四清的鼻子说,不为难。按说,咱俩这样,都是我不地道,可我——忍不住了。

  四清用手捂住白劳的嘴巴,俏皮地说:别说这个。

  65,就在厂里吃

  白劳这个财务部主任干了没几天,天上就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国家有个政策,要求干部四化。四化里边,革命化不好界定,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是硬杠子,其实说白了,就是看文凭、看年龄。好多参加过抗战、甚至是长征的老干部,眼看着就要交出乌纱帽;有的人想不通,说是中央这个政策明显是鸟尽弓藏;有的人豁达,说人家年轻人就是能干,让年轻人上吧。

  白劳自己都没想到,三下五除二,上级就任命他为渭河机器厂副厂长。要知道,渭河机器厂干部职工加上家属,好几万人呢。曾经的老厂长徐永康是参加过战争的老干部,按副省级对待;白劳被明确为正厅局级。

  紧接着,上级又要求企业改制,这项工作,具体由白劳负责。

  所谓企业改制,说是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其实说白了,就是让老弱病残下岗,引进外来资本,合资经营。白劳也能看到,不改制是不行了。省上开会,书记和省长几次批评渭河机器厂改制步子缓慢。

  白劳也着急,但是上哪里去找一个合资方啊,谈何容易。

  好像上天眷顾,白劳在关键节口,总有天助。

  一天省政府开常务会议,有一个议题是,香港孙氏财团主席、七十多岁的孙安信先生要来看看兵马俑,因为那几年兵马俑才开门迎宾不久,世界震动;省上要求政府各个职能部门做好准备。

  孙安信是世界知名的大财团主席,所以省政府对老先生来访高度重视,以国家领导人的规格安排接待。白劳想,要是能和孙氏集团牵上线,和孙氏集团合资,企业改制岂不是水到渠成?

  白劳会后找到管工业的副省长,汇报了这个想法。副省长沉思了片刻,说,孙先生有个特别助理,在北京,我把她电话给你,你积极联系一下。

  这个时候白劳已经有了手机。他在回厂子的车上,就给那位特别助理打了一个电话。

  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位特别助理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电话中间沟通的很好。特别助理要求白劳,把双方合资的可行性写一个分析报告,越详细越好,统计数据截止到两个月以前;她看过之后,如果可行,提交财团主席办公会。

  一切进展很顺利,按照白劳的报告,渭河机器厂现在已经是负资产,也就是说,和孙氏财团合作,孙氏不用出一分钱,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占有股份,当然,对外说是叫孙氏集团无形资产参股;这个报告是省上领导看过的。

  没有理由不顺利。孙安信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对渭河机器厂当然也有耳闻。这样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上哪找去。孙氏财团还反馈过来信息,孙安信主席希望到渭河机器厂看看。

  这一下白劳来劲了,赶紧要求厂子上上下下,拿出最佳状态,迎接孙安信主席视察。

  孙安信来厂子的那一天,一位副省长陪同。老先生身体很硬朗,保养得很好,只是头发有些稀疏。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士陪同,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副省长对白劳说,那位女士,就是孙先生在北京的特别助理。

  那,这孩子呢?

  副省长淡淡一笑,父亲是孙安信,母亲就是那位女士。

  白劳忽然明白了,特别助理,特别,是这个意思。

  孙安信在厂里看得很认真,他心里有了一本账。按渭河机器厂的规模、产能、设备、资产、员工队伍,要收购这个厂子,起码需要四到五个亿人民币。现在,以合资的形式,前期不需要什么投入。双方正式合资之后,可以对产品更新换代,刚好可以调整职工队伍,甩掉老弱病残包袱,从社会上招年轻工人很容易。

  原定九点开始,一个小时的参观,孙先生直接在厂里待了两个半小时。一边的副省长着急了,对孙先生说,主席,该吃中午饭了,咱们走吧。

  午饭?

  孙安信头上没有几根头发,他眯缝着眼睛,回过头来,仿佛这才知道,人还要吃饭。

  在哪里吃?

  今天安排您吃饺子宴。

  奥。我看这样吧,咱们不去别的地方,就在厂里吃,怎么样?

  在厂里吃?副省长眼睛都瞪圆了。接待孙先生的行程都是提前严格按排定的,什么环节什么人陪同,省上领导班子都有分工,在渭河机器厂参观这个环节是他负责,现在突然就要换地方吃饭,这可非同小可。

  想到这里,副省长说:主席,厂里条件有限,怕不合您老胃口。

  哎,不要紧。我是个穷苦人出身,解放以前,还饿过肚子呢。不怕。

  副省长知道,孙安信是说一不二的人,而且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赶忙说,那行,我给书记汇报一下。

  哎,不用。你放心,我来说。

  这时候,那位特别助理把移动电话递到孙安信手里,轻轻说,是书记。

  孙安信在电话里说,他在渭河机器厂吃中午饭,让书记不用操心。

  这个时候,压力最大的人,是白劳。厂里一把手虽然也在场,但是接待孙安信、包括企业改制,都是白劳负责。而且一把手自己都知道,自己很快就退休了,厂里的一切,都交给白劳说了算。白劳赶快用手机打电话到招待所,点名让四清接电话。招待所老所长退休了,四清已经是所长了。

  四清,准备一桌有陕西特色,上档次的饭,你需要多长时间。

  嗯,十三到十五分钟。

  太好了。把一号豪包准备好,孙主席和副省长十分钟后到。

  应该说,促成孙氏集团和渭河机器厂合作,这顿饭功不可没。

  四清安排,孙安信坐在主位,左手是副省长,右手是特别助理,在特别助理旁边,设置了一个稍高一点的儿童座椅,一看就是给孙安信的小公子专门安排的。

  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让特别助理对渭河机器厂有了特别的好感,脸上的笑意明显多了。

  这一桌只有八个人,白劳虽然也在座,但是基本上没有吃,他不断地观察,发现孙安信胃口很好,而且喜欢喝西凤酒。白劳见孙安信不住地夸好吃,就走到副省长跟前悄声说了几句,副省长点了点头。

  白劳走到孙安信面前,说,孙主席,我们厂的工人代表想敬您一杯酒,期待您和我们厂的合作。

  好啊!孙安信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白劳拉开门,穿着厂里工装的鲁四清进来了。

  孙安信眼睛都直了。

  他这才相信,古书上说,西施穿着破麻布,也难掩天香国色。他从四清身上,感受到了年轻、健康和美丽的完美融合。他暗暗想,这厂子里,还有这样的人儿!

  当四清举着一杯酒,走到孙安信面前的时候,孙安信才回过神来。他和四清碰了一杯。然后,又回敬四清一杯。

  孙安信回敬别人,本来已不多见;他意犹未尽,还想和四清喝一杯,但是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那样会有些唐突,于是,他对四清说:哎,丫头,这是你们副省长,你也要敬一杯奥。

  不能。

  啊,为什么?孙安信没有想到,四清回绝的这么干脆。

  我们省长经常来我们厂,和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们陕西的规矩,自家人是不敬自家人的,只敬最尊贵的客人!

  一句话说的白劳心里石头落了地,说的副省长直拍手。副省长身体不太好,平时滴酒不沾;没想到,四清轻轻地就把这个难题化解过去了。

  这个时候的鲁四清,脸上有几分娇嗔,孙安信看醉了。

  66,硬着头皮答应了

  刘桂贤又回到了西北国棉一厂。那一天,细纱车间开职工例会,车间主任一开始就说,今天有个重要的事情。一会功夫,厂长进来了,身后跟着刘桂贤。

  刘桂贤平时也经常回来,还经常下车间劳动,所以,细纱车间的姐妹们跟她很熟悉,见她来了,大伙都高兴地打着招呼:桂贤姐,桂贤姐——

  不过,厂长的一番话,大伙还是有些意外。厂长说,按照中央安排,刘桂贤同志不再担任国务院领导职务了;回到省上。省里安排,刘桂贤同志担任轻纺工业厅副厅长,兼任咱们厂副厂长,可是,桂贤同志高风亮节,坚决不担任任何领导职务,就要求回到咱们细纱车间,做一名普通工人。上级尊重桂贤同志的选择,对桂贤同志表示敬意!

  说着,厂长带头鼓起了掌,会议室掌声响成一片。

  厂长说,现在,让桂贤同志给咱们讲几句。

  刘桂贤脸上丝毫没有丢官去职的羞惭,还是那么兴高采烈。她略略一顿,说了下面一段话:

  姐妹们,我呀,一纸调令,当了副总理;现在,又一纸调令,还回到咱们细纱车间,我离不开姐妹们。厂长刚才说了,省里本来安排我做副厅长。

  说到这里,刘桂贤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别人很难体察到的苦涩。她平时很少开玩笑,这时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姐妹们,你想想,我副总理都当了的人,那个副厅长,我能看上吗?哈哈哈!

  刘桂贤笑了,会议室别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笑。

  刘桂贤还是笑着说,现在中央提倡干部四化,我是坚决拥护,这对国家好,对咱们的事业好。我呢,接下来就踏踏实实当个挡车工,跟大家一起好好干。我一个逃难的河南担子的孩子,居然也能当副总理,确实是想都不敢想。

  忽然,刘桂贤脸上凝重了,她说:

  我也跟姐妹们说几句实在话,我听说,有人说,刘桂贤没文化,没知识,怎么能当副总理,那不是笑话吗。可是,咱们的周总理,大会小会说,桂贤把纺织这一块管得不错,她就是一线工人,她最知道一线工人想什么。就这一句话,我问心无愧了!在中央这几年,我看的书,见的人,经的世面,确实比前几十年都多,所以,我知足了。从今个开始,我什么职务都没有了,还是一个普通的挡车工,还是咱们的好姐妹,大伙要我吗?

  要,要,要————

  姐妹们都开心的笑了,哗哗拍手;刘桂贤眼角,却流出了泪花,接着,轻轻抽泣,最后,完全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她身边的一个女工,紧紧地抱住了她。

  又过了几年,刘桂贤所在的纺织厂破产了,工人全部下岗,自谋出路。刘桂贤和他爱人一起,摆了一个小摊,专卖河南早点胡辣汤,一时间,好多人排队去吃,后来年龄大了,儿子儿媳接手了胡辣汤担子。

  也是在提倡干部四化那几年,周文焕的名字,开始经常出现在新闻媒体上。周文焕从交大读完研究生,又被派到南斯拉夫读博士,他研究的方向是智能机器人。就是因为读研究生、读博士,他和张穗盈一直没有生孩子。两个人不管是回西安北关周文焕家,还是回东滩,两边的老人都念叨,该生个孩子了。这个时候,张穗盈往往不说话,周文焕赔着笑脸说,快了。

  读完博士,回到交大,周文焕组建了自己的实验室,眼见着各项工作开局顺利,有一天,校长找到他,说是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周文焕同志作为副省长候选人,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没搞错吧?

  周文焕看着校长,一脸诧异。校长苦笑着说,我也没办法,说实话,我都推了三个多月了,顶不住啊!据说,这还是中央组织部亲自提名的,你是躲不过了。

  可是,我哪能当什么副省长啊?我就搞我的课题还差不多。这可不是儿戏啊。

  是啊,我知道。校长亲自倒了一杯水,端到周文焕跟前,说,你也别太着急,我了解了一下,中央的意思呢,只是给领导班子里配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就跟前几年陈永贵当副总理一样,也不会给你压太多的担子。另外,一般都是让你分管你熟悉的领域。咱们省,具体可能让你管文教科卫,这个领域你还不是太陌生,所以,也不要太有压力。

  周文焕说,那好,我听组织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只要咱们学校能办到的,我都答应。

  好。我的要求就是,我不转关系,关系还在学校;我的实验室,课题,我还要搞。

  校长沉思了一会,说,第二点,没问题,而且学校很欢迎,很感谢你;第一点,学校说了不算,我可以积极争取。不过就我了解,别的地方有这样的先例,就是只在地方兼职,人还是原单位的人。这样,我和省上争取,你等我消息。

  过了几天,省委组织部长又找周文焕谈了一次话,明确告诉他,省委同意学校提出来的方案,周文焕还是学校的人,不转关系,不搬家,不离开课题。周文焕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组织部长鼓励他,不要担心,咱们在实践中不断学习,不断探索。组织部长还跟周文焕说,我们对你的外调内审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中央提倡干部四化,咱们省你就是一个典型的四化干部,你担心,干不好,不怕,你的岳父,当年参加革命才八岁,连正规的小学都没有上过,在实践中加强学习,不也干得好好的嘛。你是留学回国的博士,再加上你分管的又是教科文卫,应该很快就适应角色了。

  部长这么一说,周文焕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

  67,我就好好看病

  作副省长三个多月以后,周文焕心里稍微有了底气。原来当领导很简单,什么时候,出席什么活动,发表什么讲话,早有办公厅给你安排好了,你就跟一个演员一样,照着演就是了,当然要穿好衣服,摆好姿势。包括批文件,一般都是办公厅先初步拿出一个意见,分管秘书长在上边签个请文焕同志阅示,周文焕在自己名字上画个圈,这就行了。还好,由于周文焕的特殊情况,政府常务会议有规定,不是特别需要,一般日常文件,不用拿给周文焕,分管秘书长和相关厅局委办联合拿意见就行了。

  周文焕刚高兴了没几天,就出事了。

  有一天,国家教育部、国家信访局联合转来一封群众来信,来信反映陕西省旬阳县赵湾镇矮岭小学,违背政策乱收费的问题。包产到户以后,各地教育系统慢慢冒出来乱收费的不正之风,中央对这个问题一直很重视。

  文件放在周文焕办公桌前,政府副秘书长的批示还是:呈文焕副省长阅示。周文焕跟教育厅联系了一下,教育厅表示,要严肃查处。周文焕斟酌了一下,在文件上批示:请教育厅、安康行署认真调查,发现乱收费行为,坚决查处;对相关责任人严肃追究,并将查处结果报我。

  本来,这个文件的处理再正常不过了,不料,就是这次出事了。

  赵湾镇矮岭小学地处秦巴山区腹地,冬天很冷,山里孩子上学路远,中午还要在学校吃饭。学校没有食堂,眼看着有的孩子中午吃干馒头夹辣椒,喝冰冷的山泉水,再加上上学路远,好多孩子手脚都冻伤了,有的孩子耳朵冻的直流脓水,校长就在家访的时候跟几个家长商量了一下,一个学生交一块钱,集中起来,买了一些蜂窝煤,在教室生起了取暖炉,解决了学生取暖和热饭问题。这事家长本来都很赞同,结果这个学校有一个原来因为偷盗被关进少管所的学生,出来以后,对学校校长怀恨在心,就以学生家长的名义,给教育部写信反映情况。

  周文焕的批示传达到安康行署,行署不敢怠慢,派了一个工作组进驻学校,工作组调查清楚前因后果,拿出的初步意见是:已经使用了的蜂窝煤,折算成现金,退还学生家长;没有使用的,由学校教师在课余时间,结合家访,逐户退回给学生家长,因为蜂窝煤冬天家家户户都要烧。

  也是该出事,一天,一个女教师在上完课后,用化肥袋子背着要退还给学生家长的蜂窝煤,出发了。在下一个山坡的时候,因为山上积雪比较厚,女教师一不小心,脚下一滑,肩上背着比较重的蜂窝煤,失去重心,连人带煤跌落在山崖下。冬天山里没有什么行人,等到时间很久,学校发现女教师还没有回学校,赶忙安排两个教师沿原路寻找,在山崖下发现了女教师的遗体,早已经没有了呼吸。女教师的手里,紧紧的攥着装蜂窝煤的化肥袋子。

  女教师的丈夫把这事情反映给一家中央媒体,记者在深入调查后,写了一篇内参,批评在这件事情上,有关部门的领导有官僚主义作风。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周文焕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妥;中央和省上也没有任何人对他提出批评;但是周文焕的内心,有着深深的自责。他明白了一点,位高权重,责任重大,一句话,一个表态,一个行为,都关乎着普通群众的衣食住行,甚至身家性命。周文焕被来就是被逼上这个岗位的,经此一事,更坚定了他回归书斋的决心。他先后给省委、省人大打了几个报告,请辞副省长。后来,省上请示中央,同意他辞去副省长职务的请求,任命他为交大副校长。

  周文焕辞职了,安安生生搞自己的科研,张穗盈那边又起波澜。

  还在周文焕当副省长期间,卫生厅就打算任命张穗盈为省妇幼保健院副院长,周文焕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自己分管卫生,要是自己的爱人,在下边的单位当领导,不利于工作。卫生厅为这事据理力争,什么内举不避亲,都反映到省委书记那里,书记沉吟良久,同意周文焕的意见。

  卫生厅长很委屈,因为张穗盈的医德医术,在社会上确实影响很大,任命张穗盈做副院长,卫生厅丝毫没有讨好周文焕的意思,完全是为了省妇幼保健院的发展着眼。怎奈周文焕不同意。

  张穗盈对这事也不是很热心,因为她最真切的看到,作为专业技术人才,周文焕当上副省长,其实很痛苦。

  周文焕请辞以后,卫生厅再次打报告,要任命张穗盈做省妇幼的副院长。这一下,张穗盈没有退路了。

  95年,张穗盈被任命为省妇幼保健医院副院长。

  97年的时候,省妇幼保健院内部改革,张穗盈和一把手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一把手学习了外地的先进经验,在医院内部实行全员考核,绩效和工作量挂钩,拉大差距。就是那几年最时兴的一句话: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只是在院级领导班子的待遇问题上,一把手更是提出了一个很大的数额,中层干部的年薪也是原来的几十倍。当有人提出不同意见的时候,一把手说:这就叫激励机制,责权利对等,领导干部干的事情多,当然要有体现,现在已经不是空谈理想的时候,大家都是人,都要生活;理想,信念,那些东西不能当饭吃。

  提意见的人也就不吭声了。再说,领导们的绩效工资,对普通群众是不公开的,这叫背靠背。

  全员绩效考核搞了半年多,张穗盈作为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没有看到门诊量、住院病人有明显的增加,但是医院的收入明显大幅度提升了。她到各个科室翻了一些病历资料,发现过度治疗、重复检查、小病大医等等现象非常严重。

  有一次,张穗盈在产科召集医护人员座谈,她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结果,几个医生当场就跟她顶了起来。一个医生说,你们院领导拿着几十万年薪,我们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现在全员考核,绩效挂钩,你说我们怎么办?都去当白求恩?再说了,我们这样做,是对病人更负责任,病人很欢迎的!

  张穗盈无话可说。

  张穗盈又跟一把手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一把手说:多听听群众意见吧,多调研。我也了解过,大部分同志,待遇明显提高,大家积极性都很高,这就说明,咱们的改革是成功的。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医院都到陕西妇幼保健院学习取经;上级也发了文件,在卫生系统全面推广陕西妇幼保健院全员考核经验。

  可是过了没多久,医院一部分离退休医生,联名实名举报一把手,借所谓全员考核之名,侵吞集体财产;更有医院财务系统的退休干部,举报一把手在引进承包科室、进口医疗器械等环节大肆吃回扣的问题。

  按照纪委当时的规定,实名举报,必须要给举报人回复。纪委派工作组进驻医院,开始调查。

  其实这事查起来很简单。

  初步调查结果是,一把手吃回扣这一部分,1310多万;在住院二部基建过程中,贪污770多万。至于百万年薪,纪委也拿不准。

  一把手被关进去了,卫生厅领导找张穗盈谈话,要她接任。

  不料,张穗盈不光不接,连副院长也坚决不干了。为这,卫生厅长差点和她吵起来。

  张穗盈心平气和的对厅长说:厅长,我问你,原来搞全员考核的时候,你是知道的吧,我还记得,在动员会上,我反对,你批评我,没有改革意识;你表态说,卫生厅坚决支持。可你看看,这才搞了一年多,能搞下去吗?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我就是个医生,这和医疗管理是两回事,我能当一个很好的医生,但是当院长,绝对是个外行。所以,你不要难为我,我好好看病,这样,至少还可以给医院做个招牌。你不逼我,我本来还不想说这话。你可能也知道,香港的孙氏财团,在咱们这里投资了一个妇产医院,那环境、那设备,咱们根本不是对手;他们叫我过去,开出的年薪,比咱们一把手的百万还高!我坚决拒绝了。不是说我思想有多高尚,我觉得,当医生,不能钻到钱眼里,那样绝对不是好医生。是,我知道,现在这个形势,干什么都要钱,年轻护士孩子上个幼儿园,都要花个三五万,所以,上一任,搞全员考核,绩效挂钩,大部分人收入提高,大家都高兴。可我知道,这背后吃亏的是病人。原来花三五千的,现在没有万把块钱下不来。我能怎么样?我说医生,医生说,你拿着年薪,我们也要活,说的我无言以对。所以,这个副院长,我也不干了。我就好好看我的病,心安理得。

  却说张穗盈没去孙氏集团的医院,倒是给了关了两天就放了的原医院一把手很好的机会,他去了。一把手出来,有人在金狮酒楼给他接风,摆了十几桌。走进大厅,一把手刚好碰见纪委的一个干部,带着老婆孩子在吃饭,一把手吩咐旁边人,给那边拿五条软中华,两瓶茅台酒,就说是我送的,纪委干部很辛苦。手下把烟酒拿过去,纪委的干部气的放下筷子,起身就走,一把手在后边哈哈大笑。

  68,我扛枪打仗的时候

  96年97年的时候,赵巨才的公司不做贸易了,转而开发房产,赵巨才自己说,原来做贸易,是挖钱,现在做房地产,是揽钱。

  还是陈西凤给赵巨才支了一招,让赵巨才和陈小权的秦权公司合资。这样一来,新成立的地产公司就是中外合资企业,就要享受好多优惠政策;再说,陈庚权原来的老部下,看在老领导面子上,总要行个方便,很多事情就简单多了。

  99年,渭河机器厂改制,经清算为负资产。香港孙氏财团和渭河机器厂合资,成立中外合资秦港机器公司。原副厂长  白劳  为新任总经理。

  秦港公司成立的时候,只留下了原来渭河机器厂的一些技术骨干和年富力强的工人,其余的人,当时叫做双向选择,自谋出路;说白了就是下岗失业了。

  这些人大部分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突然把他们推向社会,他们什么也不会干,生计就成了问题。

  张升满也在下岗队伍当中。原来动员下岗的时候,白劳在职工大会上承诺说,对于双向选择、自谋出路的职工,保证现有工资待遇水平两年;两年时间,是给大家再就业的时间;两年之后,不再享有现有待遇。大家满以为,两年时间,怎么也能找到新的营生,没想到,走出去找工作的时候,发现满世界都是下岗工人;而且说好的两年工资,只发了三个月工资,第四个月,就停发了。工人们去找秦港公司,秦港公司说,这问题找原来的厂子,和他们没有关系;原来的厂子都不见了,工人们不知道找谁。有一天,几个年龄大的工人商量,还是找白劳,因为他既是老厂的副厂长,又是秦港公司的总经理,他最熟悉情况;即便是他解决不了问题,他也能指一条路,告诉大家该找谁。

  白劳不好找。因为他基本不来厂里,听说在哪个大酒店办公。

  新的秦港公司成立起来以后,老厂工人留下来的,工资比原来明显提高了,大伙都兴高采烈;可还没高兴多久,工资又降了,说是当月销售业绩不好,职工工资是和生产销售挂钩的。而且,新公司的工作量比原来大多了,白天黑夜连轴转,不少人喊累。消息传到白劳耳朵里,白劳有一天在中层会议上说,改革的目的,就是要打破旧机制,砸烂铁饭碗,改掉一大二公,过去国有企业那些出工不出力、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问题,就是要改革的问题。有人喊累,那就告诉他们,干不动,走人!你不想干,想干的人多了!这一下,工人们谁也不敢吭声了。

  好不容易,有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老工人们看见白劳的专车进了厂子,就赶快招呼人,不一会功夫,就来了上百号人,张升满也在人群中。

  白劳和鲁四清走出原来的厂长办公楼,准备上车,工人们拦住了去路。

  工人们提出了他们的问题,就是原来白劳答应的两年时间保留原有待遇的问题,怎么没有兑现。

  白劳起初还很客气,给大家解释说,这个问题,改制的时候说的很清楚,分流职工的安置和善后事宜,由省上负责,所以,秦港公司没有权利、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管。

  这时候,有人就问,为什么有的人下岗,有的人留下,白劳解释说,这是秦港公司专门聘请了人力资源专家,对每一个职工作出了一份职业潜力评估,双向选择的时候,每个人的去向跟自己的职业潜力评估有很大的关系。

  白劳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地看着表。因为晚上他和鲁四清要会见宴请一个德国客商,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心里有些暗暗着急。

  工人们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几个月没有领到一分钱,他们的生计成了问题。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情绪失控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群中,谩骂声越来越多,有人说,共产党建设了几十年,厂子投进去几十个亿,现在一算账,竟然是负资产,这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算的;有人说,共产党坏就坏在用了一批吃里扒外的家伙,这样下去,再多的家底也折腾没了——

  这时候,白劳大声说:大伙都别急,这些问题,我给省上汇报,尽量想办法解决。我今天还有事,对不起。说着,拉开车门就要上车。

  你走不成!

  人群中,一个拄着双拐的老头挡住了白劳的去路。白劳知道,这个工人姓乌,回族,是因公受伤的,儿子、媳妇都在厂里,这次双双下岗了。有两个孙子,都在上学,家里比较困难。白劳顺手从身上掏出一沓票子,说,老乌,我知道你家里困难,这点钱,你先应个急,我今天有事,改天我去你家里。

  出人意料的是,老乌不仅没有接白劳的钱,反而一巴掌,把那一沓钱打的散落了一地。

  你少来这套!我不要你可怜我,我知道,你现在是资本家,我们这贫苦工人,跟你不在一个台面上。我只想问你一句,就说我儿子和媳妇,职业潜力都过关了,而且国家有明确政策,像我这个情况,最少保留一个人上班,为什么你让他俩都下岗了?

  白劳只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着又要开门上车。鲁四清已经坐进了车里。

  老乌死死挡住了白劳。

  白老这个时候有些火了。他想,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帮老工人太不识大局了,难怪让他们下岗!难怪他们没饭吃!

  想到这里,白劳大喝一声:让开!你想干什么?告诉你,现在是秦港公司,不是渭河机器厂!我刚才已经解释够多了,渭河机器厂的事,找省里,和我没关系!

  说着,白劳狠狠地推了老乌一下,老乌腿脚本来就不好,一下子摔倒了。

  人群中有人大喊:白劳打人了!

  一下子,工人们炸开锅了。

  有个老工人颤颤巍巍的说:好啊,你个白劳,我算是看着你进厂的,就说你现在当了资本家的走狗,也不能这样欺负人,一个因工受伤的老工人,你都敢打,你,你还有一点点人性吗?

  还没等大伙反应过来,白劳已经被打倒在地了。拳头,皮鞋,木棍,一起朝白劳身上打过来。一会功夫,白劳口鼻流血。

  张升满一看,再打下去,就失控了,赶忙挤到人群前头,一边大喊,别打了!一边拉白劳起来。他护着白劳,脱离了众人的包围。

  生死往往是一念之差。

  应该说,最近一段时间,秦港公司成立,渭河机器厂改制成功,上到中央和省里,下到秦港公司每一个员工,大伙都干劲很高,白劳觉得,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干的最成功的时候;没想到,今天让这些老弱病残给自己上了一课!白劳越想越来气。

  张升满已经拉着他走开了,车子也紧跟着白劳开了过来,本来,这个时候白劳要是上了车,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可白劳咽不下这口气。

  他满脸是血,挣脱了搀扶他的张升满,趔趔趄趄走回到工人们面前,咬牙切齿的说:你们给我记好了,现在,这里是秦港公司,不是你们的渭河机器厂!秦港公司不是你们的,那是我的!你们今天高兴了?出了气了?别高兴的太早!咱们走着瞧!

  这一句话,引来了杀身之祸。

  什么!你的!你他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这共产党几十年的基业,就成了你的!老子扛枪打仗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里呢!

  工人们又潮水一般围了上来。人群当中有人大声喊着:朝死里打!打死了,我坐牢!

  69,一切从简

  当天晚上,省委书记接到紧急报告:中港合资秦港机器公司总经理白劳,被一伙下岗工人围殴致死。书记略一思考,一方面严令,对外控制消息;一方面把这份报告批给了政法委书记:某某同志,依法办案,严惩不贷,确保企业改制顺利进行。

  120拉走了白劳的尸体;警车紧跟着呼啸而来的时候,工人们正在放鞭炮。警察根据白劳的司机在车里拍摄的现场照片,第一个带走了张升满,因为所有照片中,只有张升满和白劳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一张比较清晰,其他的照片,都虚的厉害,警察当然以为,张升满是打死白劳的主要凶手。

  张升满还是头一次被关进派出所。其实抓他的警察,他大部分都认识,因为他做保卫处长多年,整天和地方派出所打交道。警察也奇怪,张升满怎么会是打人凶手,他毕竟是战斗英雄、保卫处长啊!无奈这个案子是省委书记亲自过问的,警察只有积极点。

  没有想到,前脚抓了张升满,后脚工人们就围了派出所,要求放人;不少人争着抢着说,白劳是自己打死的,跟任何人没有关系。眼看着派出所被工人包围,工人们情绪越来越激动,所长扛不住了,再次请示上级。一级一级报上去,省委很快回复:放了张升满。

  派出所所长专门来到拘禁室,给张升满说,张处长,没事了,你走吧。

  张升满这个时候反倒格外冷静。他太清楚不过公安机关的办案规律,现在放他,是先缓解工人们的情绪;等明天,还不知道要怎么杀回马枪呢!于是他说,所长,我走可以,有一个要求。

  你说。

  不要追究任何人,不要再在厂里抓人了。要是抓别人,还不如把我关在这里。

  这个,我做不了主。

  你请示。

  我试试看吧。

  所长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局长告诉他,上级有命令,这个事情不追究任何人了,以免闹乱子。

  所长把局长原话转告给张升满,张升满这才放心了,扭身走出了派出所。

  自从房颖寰死后,张升满和房颖寰的儿子张盼盼,基本上是跟姑姑张穗盈一起生活。张升满干保卫工作,经常24小时值班;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家,做饭、辅导功课都不在行;而张穗盈和周文焕住在高校里头,家里房子也大,上学方便。所以,张升满其实常年一个人生活。他吃饭就在职工食堂,晚上值班的话,在保卫处办公室;不值班就回家睡。他一个人,把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

  前几年,房颖寰还在的时候,张升满就想着把爹娘接过来帮他照顾女儿;王淋叶来了几天,不适应城市的生活,就回去了。张佐贵也只来张升满家一次,不住地对张升满说,你要好好干,你看,给你分这么好的房子,让你担任保卫处长,这都是组织信任你。

  张升满就是一直记着父亲的叮嘱,所以才把一门心思全部扑在工作上。房颖寰走了以后,盼盼又跟着姑姑姑父,他更是没有了牵挂,所以渭河机器厂的安保工作,多年来一直是全省先进。

  不料,这一切,随着企业改制,都变了。

  其实,打死白劳那一天,张升满早有预感。企业改制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工人和干部之间矛盾升级了,他自己就很尴尬,里外不是人。工人们说,当官的把厂里的资产瓜分了,大小是个官,都捞了不少;可是秦港公司不承认什么保卫处长,他也下了岗。

  对于下岗,张升满到没有很在乎。他想,凭着自己一个大男人家,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

  房颖寰走了以后,老厂长曾经想把鲁四清介绍给张升满,因为四清是张升满介绍到厂里来的,两个人又是同乡,虽说是张升满结过婚,有孩子,年龄比四清大了十岁多,可这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再说,张升满毕竟也是厂里的中层,也是拿得出手的。张升满对四清很满意,鲁四清没有接老厂长的话茬,只说自己还小,工作事情多,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老厂长知道,这是人家四清不愿意,也就没有再提。

  张升满转业到地方第二年,就碰上张佐贵出事。从那以后,每个礼拜天,只要不值班,张升满基本上要回东滩。张佐贵浑浑噩噩,和张升满没有多少话;王淋叶倒是经常问这问那。有时候,人们也能看见张升满帮着两个老人一起栽树。

  企业改制以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可谁也没想到,最不好过的,竟然是张升满,曾经的保卫处长,厂里的中层。

  从派出所出来,张升满几天没有出门,起初人们没有在意;到第四天还是第五天,他对门的人觉着不对劲,就敲门;敲了半天没有反应,邻居就报警了。警察来了以后,破门而入,发现,张升满整整齐齐躺在床上,服毒自杀了。警察勘察现场,发现张升满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道:还欠某某某(厂里职工)多少钱,你们谁看到,就帮我还了吧。

  警方根据张升满床头的一个笔记本,联系到了张穗盈。张穗盈毕竟是医生,他一看,哥哥走得很安详,很平静,就知道,哥哥有轻生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管内心痛如刀绞,但是张穗盈还是很冷静,当厂里询问家属还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张穗盈说,一切从简,尽快办完丧事。张穗盈的想法,是尽量不扩散消息,她怕父母知道。两个老人家,要是知道这个消息,恐怕接受不了。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每到周末,王善人家的皂角树下,经常会有小车。张升满是一辆白色的警车,后来周文焕和张穗盈经常坐一辆黑色的小车。不管谁回来,张佐贵有时候清楚,有时候糊涂,但他每天铁定的要去栽树,而且最喜欢那个凉棚。后来张升满找人把那凉亭重修了一下,变成了两间简易房子,农村人叫厦房,盘了土炕,置办了锅灶,累了还能歇歇。

  这天,周文焕和张穗盈陪两个老人去林子。张佐贵干起活来,一下子就好了,浑身是劲,王淋叶和张穗盈在旁边收拾零碎,王淋叶一边收拾地上张佐贵铲下来的树枝,一边问了一句张穗盈,哎,你哥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是出差了?

  张穗盈一直担心的话题,王淋叶追过来了。

  张穗盈听见,身子一颤,赶忙转过身去捡树枝,装作没听见。

  穗莹!

  王淋叶以很少见的严肃口气,叫了一声,还拉了一把张穗盈。张穗盈就跟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端端正正,大气都不敢出。

  穗莹,我问你话呢,你哥最近怎么不回来?

  我哥——我哥——

  张穗盈还没说话,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王淋叶急了。

  作为医生,她平时性子很平和,可这会,真急了。她紧紧地攥住张穗盈的胳膊,张穗盈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身材娇小的娘,手劲这么大。

  你快说,你哥怎么了?

  我哥——我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哥——没了——

  张穗盈放声大哭,周文焕赶忙把张佐贵拉到了一边。

  王淋叶呆住了。她站在原地,眼睛望着远处,失神了,手里的柳树条,掉了一地。

  过了几分钟,王淋叶回过神来,她拉着张穗盈回到房子里,一边摸着张穗盈的肩膀,一边说,孩子,别怕,你给妈说,怎么回事,你不要担心,妈,受得住!

  这个时候的王淋叶,眼睛里露出的坚定眼神,让人想起刘胡兰。

  妈——张穗盈扑进母亲怀里。

  王淋叶在炕沿上听完张穗盈大概说了一下,尽管她说自己受得住,可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说没就没了,谁能受得了。王淋叶终于没有忍住,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眼前天旋地转。她对张穗盈说,妈有点晕。

  作为医生母女,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猝然的打击,比张佐贵挨的那一棍子还要厉害,要命啊。

  张穗盈急忙让王淋叶躺下,她从屋外抓了一把晒干了的柳树条,在炕头的柴火灶烧了一点开水,加了一点点盐,让王淋叶喝了,扶她在炕上睡好。

  从那一天开始,王淋叶和张佐贵,就住在林子里,再也没有回过村上。

  70,哥哥没有钱

  在清理张升满的遗物的时候,张穗盈发现了一沓汇款单,收款人都是甘肃省嘉峪关市一个地方,每个月一百块钱,从四年前开始,没有中断过。张升满当时工资一个月就是两三百块钱,每周回东滩,总是给老人大包小包买东西,还经常给老人零用钱;每个学期开学,张升满还要给张穗盈一笔钱,说是盼盼的生活费和学费;张穗盈不要,张升满说,那以后,哥哥就没脸来你们家了。弄得张穗盈不要都不行。所以,看到张升满临终留下的借条,张穗盈知道,哥哥没有钱。

  就是再没有钱,也不至于走上绝路啊!张穗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亲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战斗英雄,国营大厂的保卫处长,为什么就想不开呢!

  料理完张升满的后事,张穗盈又花了好长一阵,平复张盼盼的心灵。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有了妈妈,在张升满身上,他感受到了深沉的父爱;姑姑张穗盈跟亲妈一样,把他的学习生活照顾的井井有条。

  但是,毕竟是特殊家庭的孩子,张盼盼从小就比别的同龄的孩子懂事。在张升满追悼会的时候,他从没有出声哭过,任由眼泪珠子像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一地;只是在张升满的遗体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刹那,张盼盼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爸爸——”死死拽住火葬场工作人员的衣袖,不许他们把自己的父亲推走。在场的张穗盈和周文焕赶紧拉住张盼盼,这孩子这时候像疯了一样,连踢带打,自己哭的完全没有了声音,浑身抽搐。在场张升满的战友和工友们,都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

  三四个月过去了,张穗盈刚刚从失去哥哥的痛苦中走出来,那天晚上,一个噩梦,让她半夜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在梦中,哥哥正在阵地上打仗,一条胳膊被炸弹炸掉,鲜血直流;张穗盈作为随队医生,要上去包扎,张升满大声说:

  妹妹!千万别过来!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已经不是你和我小的时候那个干净的世界了!哥哥对不起你,先走了!咱爸咱妈,你多费心,还有盼盼,盼盼——

  哥——

  张穗盈一声大喊。就是这一声,她把自己喊醒了。

  从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在张穗盈噩梦醒来的第二天,有人给她打电话,约她到人民大厦见面。张穗盈去了以后,只见一个穿着将军服的军官,还有一个怀里抱着娃娃的女人。

  那位将军,是张升满当年的老上级;这个抱娃娃的女人,是来自甘肃嘉峪关的,她的丈夫,是张升满原来的部下;从部队转业以后,丈夫因为打仗时落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找不到单位,家里老人双双有病,生下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张升满知道以后,每个月给他家寄去一百块钱,从不间断。这几个月没有收到钱,他们就打问别的战友,三问两问,才知道张升满出事了。

  将军和张穗盈说,他知道情况了,张升满的儿子,如果愿意跟着张穗盈,就继续在西安上学;如果孩子愿意,现在就可以跟着将军到北京,他负责孩子的一切。张穗盈想了想说,首长,这个问题,我想回家跟孩子沟通一下,您看呢?

  好。首长递给张穗盈一个纸条,上边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你随时有什么问题,打这个电话,让参谋转告我。

  张升满的骨灰,按照张穗盈等家属的意见,安葬在渭河机器厂东边,一个叫做鲸鱼沟的地方。张穗盈知道,哥哥喜欢那个地方,原来经常骑自行车去郊游,挖回来的野菜、钓回来的鱼,都会拿到交大,给张穗盈他们。

  在骨灰安葬后一个多月,有一天,鲁四清自己开着车,在张升满墓前献了一束花,呆了很久。秋风落叶,满目凄凉,崎岖的坡路,半空中偶尔飞过的大雁,发出凄厉的叫声。

  半年前左右,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只有鲁四清和张升满知道。

  那个时候是春末夏初,到鲸鱼沟踏青的人特别多,大多数人是坐公交车或者骑自行车。鲁四清提前给张升满打电话,要张升满在厂门口等她。张升满不知什么事,但还是在早上八点半,来到厂门口。

  一辆白色的丰田皇冠轿车,停在张升满面前。开车的,是鲁四清。鲁四清这个时候刚刚生完第一个儿子,可能是日子过得舒心,她比在厂里招待所当副经理的时候显得滋润多了。

  鲁四清也不说话,直接把车开到了鲸鱼沟。下了车,两个人沿着山路,慢慢往高处爬。张升满是轻车熟路,鲁四清可能不常爬山,一会功夫就有点喘了。两个人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了下来。

  还是鲁四清打开了话匣子。

  升满哥,厂里就要改制了,我听说,你们保卫处也要撤销,你可能留不到厂里,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哎,走一步看一步呗。

  张升满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因为这个问题焦虑。他心里也有盘算。他原来有个战友,复员回农村以后,下海了,自己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战友知道,张升满刚到部队是在汽车连,对汽车那可是行家里手,邀请张升满做自己修理厂的技术总监,每天过去看一看,指点一下年轻人就行。张升满在考虑,不行就先去战友的修理厂。

  升满哥,我今天找你,就是为这事。

  你?

  张升满有点诧异。

  对。我考虑过,我们孙氏财团西北执行局,目前虽说是招了几个人,但毕竟都是年轻孩子,有一些事情,他们做不来;我呢,毕竟是个女同志,再说,还要管孩子,所以,我想请你到我们这边来,你做我们西北执行局的副主席,你看怎样?

  我?张升满自己指了一下自己。这个事,可是他压根没想到的。

  升满哥,你不要有顾虑。这么多年在厂里,你的为人,你的能力,我是一清二楚。不瞒你说,我给白劳打过招呼,让他把你留下。可是白劳有他的难处,省里的文件规定的是,留下的都是技术部门的人,或者是厂级领导,他要把你留下,太显眼了,所以我就想到,把你弄到我们这边来。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放心,你到这边,待遇吗,我简单算了一下,你一年的工资,大概就是在厂里十一二年的样子。

  张升满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实话,最近一段时间,下岗这两个字一直困扰着他,他觉得,不管怎么说,下岗了,就是被这个厂子、被这个世界淘汰了,无论如何,这种挫败感,是他很失落的原因。现在,鲁四清居然伸过来这么粗一根橄榄枝,这是他压根没有想到的。

  见张升满半天不说话,鲁四清说,升满哥,我也不要你马上答复我。你这几天仔细想想,其实过来了也没有重的担子,说实话,孙氏财团这个牌子,至少十年八年还是管用的,在这边办什么事情都不难,无外乎就是要跟各个方面打交道,你毕竟堂堂正正,再说,也见过世面,比较合适。

  见张升满还没有说话,鲁四清说,你看,阳光多好,咱们再往上上走走。

  越往上坡上走,几乎没有别的游客了。鲁四清脸上都冒出汗来,她把外边的运动衣脱下来,用衣袖系在腰间,里边的紧身衣,勾勒出她年轻母亲完美的曲线。张升满经常爬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头;这时候鲁四清喊了一句,升满哥——

  张升满回头一看,鲁四清下了山坡,在旁边一个树杈上摘一种不知名的小花,下坡容易上颇难,上不来了。

  张升满赶紧回身,紧跑几步,眼见得鲁四清急的,鼻头都渗出了汗珠子,他伸出手,轻轻一拉,鲁四清就上来了。

  鲁四清上来的时候,借着惯性,直接就倒在了张升满怀里。她的嘴巴,几乎贴着张升满的耳朵。鲁四清说,升满哥,你到我这边来,我们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不好吗?

  鲁四清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最后这句话,彻底打消了张升满到他们财团的念头。

  71,等着喝西北风吧

  那天回家,张升满把这事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他算是看明白了,鲁四清给自己再好的待遇,也不能到她那里。如果去了鲁四清那边,自己也许就会变成众人眼目中,吃软饭的。本来,鲁四清跟了孙安信,张升满从内心里就看不起;现在,要张升满再去给鲁四清打下手,或许还要和鲁四清不明不白,他绝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当鲁四清后来接二连三打电话催他的时候,张升满坚决回绝了,只说自己要去战友的汽修厂。

  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段前后,张升满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他后来也慢慢了解到一些房颖寰在剧团的遭遇,他心都要碎了。

  张升满内心陷入了巨大的困惑。这个世界,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到处都是陷阱、圈套,到处都是赤裸裸的交换?自己从小追求的公平正义,为什么现在一点也看不到了?自己一个国营大厂的保卫处长,现在要沦落到给一个香港资本家的侧室当马仔,这一点,张升满无论如何,不会接受。

  不料,去了战友的汽修厂,不到一个月,张升满就和战友闹翻了。

  那个时候汽车不多,当然修理厂也不多。不到几天,张升满就发现,来这种私人修理厂修理的,大多数都是一些大机关、大单位的车;一些小公司、或者是私人的车,都在国营修理厂修。国营修理厂比较正规,收费也有标准;而这种私人修理厂,说白了就是先花钱买通各个单位管车的几个领导,让那些财大气粗的公车来这里维修保养,在修的过程中,名堂可就多了。比方一般的保养,换个机油、机滤、空滤,国营修理厂也就四五十块钱,私人修理厂,都在一百二左右。还有,在私人修理厂,以次充好、配件加价,那都是公开的。

  有一天,财政厅有一个老款本田雅阁开过来修理,司机说,这个车打着火以后,发动机舱有异响;领导坐着不放心。

  张升满打着火,打开舱盖,仔细检查,发现不是什么大问题,是压带轮时间长了,橡胶老化,只需要更换一个压带轮就可以。可是,他的战友,也就是修理厂的老板,直接对司机说,要更换发动机总成。

  什么?

  张升满吃了一惊,换一个压带轮几块钱,换一个发动机总成,当时全进口的雅阁,两万多块钱。他就给厂长说,不能小病大修,不能浪费钱。不料厂长一听,说,这有什么,只要修的更好,不就行了?彻底修好了,领导坐上才放心哪!

  可你也不能这样坑人家呀,本来几块钱的事,非要人家几万块。

  几万块,那又不是给我的,发动机总成又不是我造的,我也得进货呀!都像你这样,那咱们还不得喝西北风?

  这一下,张升满彻底懵了。是呀,人家厂长说的也有道理,站在修理厂的角度,巴不得你修理费越高越好。

  硬忍者,干了一个多月,张升满不打算在修理厂干了,他给厂长提出来,厂长说,这样,晚上咱俩喝几杯。

  就在修理厂附近的小酒馆,张升满和修理厂厂长、曾经的老战友,从窃窃私语,到大声争辩,直至最后相互骂娘。

  张升满说厂长,就你这修理厂,那不明摆着是坑人吗?你这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你这样坑来坑去,最后坑的还不都是国家?还有,有一个车,修理费明明三百多,你发票就开八百多,这样下去,迟早一天你会露馅的!

  厂长也生气,大骂张升满不识好歹。厂长说,我还告诉你,满世界的修理厂,都是这么弄的,不这么弄,怎么赚钱?你说国营厂好,你们厂不是国营的吗?不是龙头企业吗?现在呢?我还告诉你,要不了几年,国营的汽修厂,你就再也找不到了!现在,一切都在私有化,你还在为你们国营厂唱赞歌,做梦去吧!我叫你来,不要你干什么事,你整天坐着抽烟喝茶就行了,你倒好,反倒看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对不起,我觉悟低,水平差,伺候不了你张处长,你另找高就吧。我今天把话撂这里,就你这脾气不改,脑子不换,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就在离开汽车修理厂不久,就发生了白劳的事情,可以说,在工厂改制的近半年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感,最后压垮了张升满。

  00年,还是通过陈西凤的四处奔走,赵巨才升为省政协副主席、省工商联主席。当然,花钱的事情,赵巨才不怕。当年给陈西凤送鸡蛋的时候,包括当万元户、县政协委员的时候,赵巨才对政协委员这个角色还不大了解,觉得花钱弄那个,不值。赵巨才一辈子干什么都要先算算,值不值,多大赚头;可有一回,在北京办事,赵巨才才知道,这政协委员,可是值大钱的。

  那年,赵巨才想收购秦川钢铁厂,钢铁厂已经破产了,省上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因为秦川钢铁是中央企业,省上说,这路还得你自己跑。他就到了国家计委。

  国家计委的武警说,没有预约,不能进。跟赵巨才一起来的一个山西的钢厂老板,亮出一个证件,说,全国政协委员,结果就大摇大摆进去了。好多年后,山西这个钢厂老板在办公室让人用枪打死了。

  挡在门外这件事,给了赵巨才触动,心想,花再多的钱,也要弄上这个证证。打那以后,他给自己也请了几个大学教授做顾问,花钱在报上、网上发一些写着赵巨才名字的文章,又弄了个什么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这样,一个“现代企业家”赵巨才包装的闪闪发亮。

  这些顾问还是有两下子的。在顾问们张罗下,赵巨才和陈小权的公司,联手成立了成立  中澳巨才集团,享受外资待遇。顾问让赵巨才用儿子的儿子,在加拿大注册了一家公司,大笔的资金,都转到那家公司。

  72,人已经没了

  平时,张盼盼回家以后,吃完饭,写作业,从来不用周文焕和张穗盈操心。原来周紫薇在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写作业;周紫薇上大学走了以后,张盼盼一个人写。周文焕和张穗盈也从来不去打扰。

  有一天,写完作业,张穗盈把盼盼叫到客厅,说有事跟他说。

  张盼盼听了姑姑说的,北京那位老将军的事,想都没想,说:姑,我不想去北京。我还想跟着你。

  张穗盈把盼盼搂在怀里,说:这就好,这就好。你紫薇姐已经走了,你要是也走了,姑姑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

  只是,在考大学那一年,张盼盼和姑姑意见不一致。

  在高考之前,现在定居加拿大的张佑贵就给张穗盈打电话,说征求一下张盼盼的意见,想接张盼盼到加拿大上学;张穗盈和周文焕商量,这事不能瞒着盼盼,就跟孩子说了,盼盼谢绝了;在报志愿的时候,盼盼没有按周文焕和张穗盈希望的那样,报北大或者清华,而是报了长春的中国航空大学的飞行专业。

  就在这一年,渭河水干了,断流了。

  最早发现这个事的,是老船夫麻杆的儿子,小麻杆。

  麻杆年龄大了以后,生产队安排他到豆腐坊,看个门。他儿子小麻杆,顺手接了他爹的船夫。包产到户后,没有几年,麻杆就发现,这渭河水一年比一年小,小到都快浮不起船了。丰水季节还勉强,到了枯水期,压根行不了船。麻杆自己骑上自行车,往上游骑了二百多里路,都到了岐山县蔡家坡一带。他算是明白了,这渭河水,都让沿岸的私人工厂截走了。一般都是小造纸厂、小塑料厂、混凝土搅拌站等等。最可怕的是,这些厂子,从渭河里直接抽水,产生的臭水,还直接排到渭河里。当然,私人厂子的厂长经理都赚了大钱。

  有天,村里一户人家过丧事,孙独龙去放铳,有人问他,老孙。你说,这渭河水为啥干了?

  孙独龙抽了一口烟,只说了三个字:人太稠。

  人太稠?啥意思?啥人太稠?

  你看,这渭河,本来可以养活三百万人,可是,这一放开,人都往城市跟前跑,你现在看看,咱们附近,西安咸阳,城里人比原来多多了。原来你要吃上个商品粮,多难啊。现在,说声走,抬脚就走,就进城了。进了城,要么经商,要么打工,实在不行还可以坑蒙拐骗、胡偷胡逮,反正城里比农村好;咱这平原比山区好;所以,人都向好地方扎堆。人一稠,这水就不够了,人是旱虫虫,身上带火,人吸水,这水可不就吸干了?

  一旁的小麻杆听了,半天说了一句话,老孙,你这话,我服。

  2001年冬天,收农业税的时候,唐欣生死了。

  说起这事,也是奇事。那几年农业税重,各个村子收起来都不容易,在东滩,曲四毛想,先找一两个刺头,杀鸡给猴看。于是先带着人到三组塌塌鼻他家。塌塌鼻常年在山西砖窑上打工,媳妇娃娃过活的艰难。按曲四毛的想法,只要逼着塌塌鼻他家交了农业税,别人家就更没有借口拖着。

  塌塌鼻的老婆是四川人,又瘦又小,三个娃娃,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六七岁。一见曲四毛,这个四川女人连嚷带骂,说自家没有钱,交不上农业税,言语里还夹枪带棒,说是村干部常年四季胡吃海喝,没给大伙办什么好事,到收粮收税的时候就来了。

  曲四毛不管这一套,在塌塌鼻他们家转来转去,没有发现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在后院,发现两只羊正在吃草,曲四毛对旁边的村民小组长说:拉走!

  小组长正在迟疑,四川女人一步挡在面前,说,今天谁敢动我的羊,我就跟他拼命!

  这么一说,小组长就不动了。因为谁也不愿意得罪人。要是记了死仇,可不是件好事。

  曲四毛一看,只有自己动手了,她要去解栓羊的绳子,四川女人就和他撕扯起来;怎奈一个女人家,终究不是曲四毛的对手;曲四毛拉着羊,那个女人在后边撕扯曲四毛的衣服,从后院就拉扯到大街上。

  这时候,旁边围上来不少人。曲四毛在稠人广众之下,还没丢过这样的人,让一个又瘦又小的四川女人把自己衣服拉住,把腿抱住。

  四川女人显然也到了气头上。看热闹的越来越多,这女人大骂起来:

  曲四毛,你这个王八蛋!你整天贪污公款,胡吃海喝,你给大家办过一分钱的好事没有,催粮要款你就来了!你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满村子的人都没有交税,你光来拉我家的羊,欺负我们好人!你这个龟儿子!

  曲四毛也来气了,心想收税又不是给我家收,平白受这个女人的辱骂。想到这里,他抬起手,扇了四川女人重重一个耳光。

  四川女人明确意识到,曲四毛这一耳光,不是下意识的、随手的动作,是实实在在要打她,一时间,屈辱、气愤化为一股巨大的力量。她没有曲四毛的气力,但有自己的办法。只见她双手抓住曲四毛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鲜血直流。

  这一下,曲四毛确实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他脱掉外套,拉开架势,对四川女人上拳下脚,狠狠地打了起来。

  人群有点骚动,谁都看不下去了。

  唐欣生也在人群中。这一幕,她也看不下去了。她就站了出来,轻轻拉了一把曲四毛说:不敢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的!

  曲四毛正在气头上,顺手推了一把唐欣生,说,不用你管!打出人命我坐牢!

  唐欣生人胖,一直就是高血压,曲四毛气头上劲又大,一个趔趄,唐欣生摔倒了,脸色傻白,旁边人一看,事情不好,赶忙说:不好不好,快叫医生!

  曲四毛一看,也顾不上那个四川女人,赶紧转身叫医生。

  村上的医生赶来一看,只淡淡地说了五个字:人已经没了。

  当下,鲁大鼻子家就设起了灵堂,有人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鲁四清。

  这个时候,人慢慢散了。天空中飘来孙独龙苍凉的声音,唱到: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73,我说到做到

  鲁四清自从做了孙安信的特别助理以后,风言风语就传到了东滩,为这,唐欣生还专门进城劝说过四清,要她不要走错路,可是没用。

  那是一个夏天,唐欣生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来城里看病,鲁四清就叫人把她接来,住到自己家里。鲁四清家里墙上,挂着好几张她和孙安信的照片。晚上,鲁四清弄好果盘,和唐欣生商量明天去医院检查的事情。不料,唐欣生说,她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你不是来看病的吗,怎么不去医院?

  姑娘,妈的身子骨,妈知道,妈别的地方没毛病,就是有点心病!

  心病?

  唐欣生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说,四清,你和这个人,真的到了割不断撕不开的地步了吗?

  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看到了,我这身子,都好几个月了。

  妈是说,一来呢,这个人年龄太大,跟你差得远,将来他不能陪你下场;二来呢,你们也没个名分,这不黑不白的,外人笑话。所以,妈就想着,要是能断,你就跟这个人断了吧!

  妈,这怎么行。这孙安信,对你女儿那可是真心好啊,这情分,不好找。你想想,整个西北,这么大的摊子,交给我打理,赔了赚了任由我,这是他那我不当外人哪!虽说年龄大了点,可他的身家位分在那摆着,你闺女受不了什么亏——

  哎——

  唐欣生半天没有说话,她知道,鲁四清从小就倔,她认准的事情,别人劝不回来。

  四清,这人活到世上,自己要有斤两。你走这一步,我和你爸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啊!别人都说,现在都新社会了,鲁家的女儿给资本家当了偏房,这话多难听啊!

  妈,你这才是旧脑筋,现在改革了,开放了,我想怎么活,那是我的事,别人管不着!再说,偏房怎么了,只怕我这偏房过的日子,笑话我的人,八辈子也过不上!

  那一夜,娘俩说不到一起,别别扭扭各自睡觉了。第二天一大早,鲁四清就要回乡下,临出门,她怜惜的摸着四清的肚子,说,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以后没事少回来,我们有事,给你捎话。说完,唐欣生扭过头,几滴眼泪掉了下来。

  妈!——

  鲁四清嚎啕大哭。

  妈,我昨晚一夜没睡,我知道,我给你和我爸丢人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自打离开家,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算计你家姑娘,有的能躲过,有的躲不过;有的能得罪起,有的得罪不起啊!你姑娘跟了孙安信,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有这个大树罩着,要省不少事,省不少心啊。你说的新社会旧社会,我现在算是看清了,现在这世道,改革了,开放了,不是原来了,当官的,有钱的,想干啥干啥;出力的、下苦的,日子越过越难场啊!我知道,你为我好,怕我回去别人指指点点,妈,我听你的。

  四清给孙安信生下两个大胖小子,把这孙安信高兴的;孙安信让四清作了孙氏财团中国西北执行局主席,西北地区的事情全交给四清打理;孙安信一年在西安,呆得时间最久;对四清生的两个儿子,最为器重。

  前脚接到家里电话,母亲出事了;后脚,县上县委书记已经登门求见。

  四清让县委尤书记进了自己办公室,连茶水都没有客套。四清淡淡地问:尤书记,是不是关于我妈的事来的?

  是是是。不知道是空调不凉,还是紧张,尤书记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这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奥,鲁主席,这个您放心,县上一直要求要文明收税,对强征农业税、打骂群众的基层干部,绝不姑息。

  好,这就好。我是说,具体的方案呢?

  奥,鲁主席,这正是我来请示您的地方。县上准备明天开个常委扩大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想请您也参加,对了,打人的曲四毛也要在场,咱们好好商议一下您母亲的后事。

  好吧。这个会,我去,我倒想见见这个曲四毛。

  第二天,鲁四清坐的是一辆中巴车,前边有警车开道。这个阵势,县上一般也就省上领导视察的时候才见过。县委书记和县长迎候在车门。因为,最近孙氏财团正在和县上协商开发渼陂湖的事,县上想把这个项目尽快促成,这样就有了政绩。

  车门开处,鲁四清款款下来,后边跟着一个给她提包的小姑娘,车上还下来四五个记者模样的人。

  尤书记辛苦了。鲁四清轻轻点头,给在场的人打了个招呼。

  鲁主席请。哎,鲁主席,这几位是——

  尤书记明知故问。记者中有几位,他自己也认识。

  鲁四清倒没有藏着掖着,她说,这是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他们正在找暴力征税的典型,听说咱们这里有,就来了。

  鲁主席,您看,是这样,记者当然有采访的自由,只是,咱们这个事情还没有研究出一个结果,他们介入不太好,要不,我先安排他们到酒店休息?

  鲁四清稍稍思忖,说,既然尤书记认为不妥,那就稍后再采访。不过,这几位是我通知的,就不劳您费心了。说着,对助理说,先安排记者到酒店休息,到街上走走看看。

  县委常委会议室装潢的很考究。常委一共十三个人,加上鲁四清和助理、一个书记员,总共也就二十来个人。曲四毛虽然不是第一次到这么严肃的地方,单是,心里没底,胳膊腿都不知道怎么放。

  嗯,嗯。现在开会。

  尤书记主持会议。

  会议开始之前,书记员已经把一份打印好的文件给鲁四清的助理了一份。助理放到鲁四清面前,鲁四清扫了一眼,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建议司法机关对曲四毛暴力征税、致人死亡一案,立案侦查;唐欣生的丧葬费用及遗属补贴、受伤的四川女人医药费,都由县财政支付。

  尤书记通报了相关情况,基本上是照着打印文件,解读了一番。最后还强调了几句,就是说,县委对暴力征税的责任人绝不姑息。书记说完,例行说了一句,现在请大家畅所欲言。

  谁都没有想到,曲四毛第一个不干了。

  尤书记,我有没有说话的份?

  书记的目光,深不可测,冷冷的说,当然有。你想说什么?

  曲四毛端起面前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站了起来:

  我想说,我冤枉!我收税,是为了给国家收,是为了完成上级任务,现在,出了事了,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了,你们都洗了个干干净净?满说是县委书记,领导干部,就是一个普通庄稼汉,做事也得讲点良心是不是?我为了集体——

  由于有点激动,曲四毛短短的山羊胡子都在发抖,常年烟熏的满口黄牙中,唾沫星子乱飞,坐在他旁边的统战部长,一个白皙的中年女人,眉头紧皱,头拧向一边。

  够了!

  尤书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摔在会议桌上。常委们很少见到尤书记有不高兴的表情,尤书记有很好的个人修养,平时待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

  曲四毛,你还好意思跟组织讨价还价?你这些年,在村里做了些什么,还用我提醒你吗?纪委书记在这里,几次常委会都讨论要不要处理你贪污、挪用公款的问题,县委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一直没有下这个决心,我找你谈话有五次了吧,纪委、监察局提醒了你多少次,你自己清楚。本来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你呢!变本加厉,欺压群众,致死人命!你知道你这个行为有多恶劣吗?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已经来了,都听说咱们这里出了一个暴力征税的典型!你看看,多光荣啊!全省都找不到的典型,你一拳头就打出来了!不要跟我说你冤枉,全县31个乡镇,726个村,都征农业税,哪一个村打死人了?你还有理?

  鲁四清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结果一直盯着她看的县长以为她要讲话,就用胳膊碰了碰书记;书记换了换语气,说,既然曲四毛打乱了咱们的会议议程,咱们就特事特议吧。鲁主席,有什么意见?讲一讲。

  众人这才齐刷刷把目光转到鲁四清身上。

  四清没有用会议室的杯子,她的助理专门给她端着一个水杯,四清抿了一口,缓缓开口道:

  感谢县上对我母亲后事的安排,不过,我们不能接受。我母亲本来就有高血压,把我母亲的死因归结到干部暴力征税,说实话,有点不公平。

  众人一惊,谁都没有想到鲁四清会说出这样的话。县委常委、人武部部长给旁边的宣传部长说:你看看,这就叫大人大量啊!

  鲁四清接着说:我这几年虽然回去的少,但是我知道,村干部不好当。就说曲四毛,虽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为村上,是出了力了。要不然,人家完全可以不管村上的事,自己干点什么。所以,我建议,不要再追究曲四毛了,那样,伤害基层干部积极性。

  曲四毛这时候才敢大胆看了一眼鲁四清,妈呀,这娃小的时候也平平常常,怎么现在就这么好看,收拾的这样齐整!难怪人家现在得势了,这样的人样,上哪找去!

  这时候,尤书记又发话了:曲四毛,你看看人家鲁主席的境界,再看看你!

  鲁四清又喝了一口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谁也不看,继续说道:不过,毕竟我母亲的离世,和曲四毛脱不开干系。要是你不推倒她,再活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都不好说。所以,这事,应该有个了断。

  对!尤书记赶紧接过话茬,说:鲁主席,你说怎么办,只要能办到的,县上全力支持。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鲁四清给助理轻轻点了一下头,助理从提包里又拿出一个精致的不锈钢保温杯,直接放在了曲四毛面前。

  尤书记,我只有一个要求,曲四毛把这个喝了。

  在场的人都有些诧异。曲四毛嗫嗫喏喏问了一句:这里装的啥东西?

  大家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四清。鲁四清淡淡的说:我的尿。新鲜的。说完,跟个小孩一样调皮的笑了一下。

  你——

  曲四毛什么时候受过这般侮辱,一下气上心头。不过,他清楚,今天不是在东滩,是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在东滩,他确实没有办不成的事;今天,不一样。

  想到这里,曲四毛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要是不呢?

  鲁四清脸色变了。谁都没有想到,她的脸变得那么快。就在一刹那间,刚才那张雍容华贵、风情无边的脸,变得暗藏杀机。鲁四清冷冷的说,很简单,要你右手。

  会议室的气氛凝固了。不知道谁,轻轻碰了一下水杯,杯盖和杯身的碰撞,发出悦耳的陶瓷声。

  仿佛怕大家没有听清,鲁四清声音大了一点,重复了一遍说,曲四毛,要你右手。我说到做到。

  曲四毛头更低了。突然,他又一次站起来,比上一次颤抖的更厉害,声音更大:鲁四清,你也不要欺人太甚!你不就是做了个二奶,仗着有个香港资本家撑腰,你就忘了自己姓啥为老几了!哼!

  鲁四清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一点没有情绪上的变化,仍然保持着淡淡的笑意,见曲四毛坐下了,鲁四清还是带着三分笑,说:曲四毛,你说的没错,我还就是个二奶。可今天,你要是不喝这个东西,我这个二奶这里,你是过不去的。我就是要让你记住,别看你在东滩一手遮天欺男霸女,可这世上,总有能盖住你的东西,你信吗?

  还是尤书记见多识广。他清了清嗓子:我说两句。这个,关于喝尿这个问题,大家可能不知道,这在我国传统中医上一直有记载,喝人尿呢,是治病健身,延年益寿的。直到现在,台湾、香港地区,还有喝尿的习惯,医学上就叫回龙饮。所以大家不要误解。这个喝人尿,不是离奇事情。

  人们一听,纷纷交头接耳。常委们能判断出来书记的意图。这时候,人武部长大声附和说:书记说的没错,我小的时候,喝过中药,中医说,里边就有小孩子的尿。

  就在常委们纷纷表示,喝尿有多好的时候,曲四毛大声说:你们都说好,谁想喝,我让给谁。

  这个时候,鲁四清又发话了。

  曲村长,奥,现在叫曲主任,当然,不会让你白喝。她又点了点头,助理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打开以后,一捆一捆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那一年,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刚出来没几年,绿绿的票面,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

  我刚才说过,村干部很辛苦,你就说这征农业税吧,没那么容易。所以,孙氏财团,专门奖励曲主任十万元现金。前提是,你把杯子里的东西喝了。

  这个时候热闹了。常委们纷纷鼓动曲四毛,借坡下驴。政法委书记说:曲四毛,你就说在咱们县范围内,有什么事情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可是世界大了呀!万一哪天你真的少条胳膊少条腿,划不来啊!

  宣传部长说:曲四毛,你可不能让你这个典型毁了咱们全县!毁了县上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统战部长说:外资企业重奖村干部,这是多好的典型事件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的差不多了,尤书记说:曲四毛,别犹豫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看你,当年把人家张佐贵书记打成脑震荡,人家丝毫不计较,这才叫大气!

  曲四毛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这时候,尤书记赶忙说:这个事情很圆满,咱们就议到这里。

  慢。

  鲁主席,您还有什么意见?

  尤书记,县上财政我知道,也很困难,我母亲的后事,县上就不用管了。另外,那位受伤群众的医药费,我们孙氏财团安排;再给这户群众五万元困难补助!

  尤书记赶忙说:鲁主席,这不好。县上再困难,该拿出来的一定会拿出来。只是,渼陂湖项目,还希望鲁主席过问一下,项目带动,县上才能发展;家乡发展了,鲁主席必然为家乡高兴。

  好,渼陂湖项目,我表个态,本周以内签约;刚才我说的几笔钱,一定是我们出。

  第二天,省电视台、省报都在显著位置报道了孙氏财团慰问农村基层干部、为困难群众发放补贴的消息。

  只是安葬了唐欣生以后,曲四毛就说身体不好,不大管村上的事情了,给镇上说,另外物色干部吧。县委副书记到他家做了几次工作,甚至说,要么继续干;要么让纪委查处。曲四毛说,查吧,只要你敢查。我干了这么多年,我是捞了一点钱,可是比起你们,太寒碜了。只要你敢查。县上还真拿他没办法,又没有人愿意接手,所以东滩就一直没有村干部。镇上有时候派个年轻娃娃,来当包村干部,说是叫大学生村官,往往是蜻蜓点水。

  这一出,很快东滩人就知道了。孙独龙又有了新段子:

  曲四毛去收税职责所在,

  怎奈何四川人刁蛮不堪。

  唐欣生劝纠纷本是善念,

  身有病怎敢见风吹指弹。

  误伤了唐欣生非同小案,

  县衙里急坏了七品县官。

  鲁四清到县府来者不善,

  县太爷见了她尽展笑颜。

  虽说是鲁四清沉鱼落雁,

  怎奈何一泡尿臭气熏天。

  曲四毛也曾想据理争辩,

  不曾想常委会倒向一边。

  眼见着不低头手足不全,

  曲四毛嗨一声忍辱求安;

  又有那十万元伸手可见,

  虽含羞也落得腰包鼓圆。

  细思想这一出可叹可叹,

  这世上谁钱多谁就是天。

  74,人不亲行亲

  85年以后,人们就很少看见张佐贵了。每天天不亮,王淋叶和张佐贵就到渭河滩,栽树去了。原来的渭河林场,栽的大部分是槐树;张佐贵和王淋叶栽的大部分是柳树,柳树好活,再说,不用树种,从大树上砍一根枝条,插到地里,就能成才。

  人们对于在身边慢慢发生的变化,往往意识不到,就比如渭河林场。包产到户以后,这个昔日的国家单位,只剩下了几排五十年代建设的砖木结构的房子。后来树木被偷光了,单位也没人了,整个院子就荒废了,杂草长了一人高,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甚至几间房子上的门窗,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张佐贵和王淋叶每天早上,在家吃早饭,出饭后出门栽树,中午,就在渭河林场废弃得院子里简单弄点吃的,歇一会,下午继续。有时候天气不好,刮风下雨,晚上就在林场凑活一晚上。到后来,张升满专门在张佐贵挨打的那个地方修了两间房子,张佐贵和王林业就不大回村上了。

  二十五年过去了,原来被砍伐光了的渭河林场,在张佐贵的手里,又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林子。周围几十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张佐贵栽树的事情,有人慢慢把这片林子,叫老张林。

  在200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张佐贵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

  这一年,省上搞了一次林业资源普查,省林业厅的专家组一致得出结论,张佐贵种下的这片林子,综合价值5个亿。专家组汇报给林业厅分管副厅长,副厅长把5个亿改成7个亿汇报给厅长;厅长给副省长汇报的时候,这片林子的价值已经是9个亿了。

  消息传开,省报一个记者要来采访,想找到张佐贵。王淋叶坚决拒绝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张佐贵被人打了,傻了,难道记者也傻了,非要采访一个傻子?

  找不到本人,记者就在东滩外围、林业系统、专家学者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根据所见所闻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配上了一个标题:七旬老人二十五年植树不辍,数万亩林场又见新绿,还刊发了记者在渭河林场附近拍下的照片。湛蓝的湖面,绿树掩映,白瓦红墙,一幅世外桃源的生活;一张偷拍的照片,有点模糊,但是能看出,王淋叶扶着树苗,张佐贵挥锹培土。

  这条消息见报以后,在省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些年岁大的人,对张佐贵这个名字还有印象,知道了他的近况;不断有人来看望他,有单位给他提供树苗,有企业给他提供小到喝水的保温杯、毛巾牙刷;大到冰箱电视,王淋叶一概拒绝。

  报道也惊动了省上有关部门。省老干局一查,这张佐贵虽说是曾经的副省级干部,但是现在竟然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住的还是别在林子里盖的两间简易房,还是违法建筑。于是,有个省领导过问,一定要给张佐贵落实政策,该享受的一定要让干部享受到。

  02年年底,省政府老干局派人给张佐贵落实生活待遇政策,明确享受副省级医疗待遇,并且给他补发了一笔生活补贴。

  03年,中澳巨才集团联手开发渭河湿地新城。剪彩仪式上,徐来、陈小权、赵巨才还有一个加籍华人,就是当年国民党陕西省府主席的儿子剪彩。这个加籍华人,有人说是徐来的私生子。

  渭河湿地新城是请北京的专家规划的,开发范围很大,当然要牵涉到拆迁的问题。九滩十八庵本来在解放后规划的整整齐齐,村民的住房都在一起集中。包产到户以后,有些人慢慢就在自家承包地里盖起了房子,这一下遍地开花,拆迁的时候就需要逐户谈判协商。安徽号的老洪,在自家责任田里盖了五间房子,在规划图中的拆迁范围。眼看着就要开工,拆迁的事情却谈不下来。开发商说老洪漫天要价,老洪说开发商空手套白狼。

  僵持了十来天,有人告诉老洪说,开放商放出风来,再不拆迁,就要叫黑道上的人晚上收拾你们全家。老洪一听,有点坐不住了,赶忙打电话让在外打工的三个儿子都回来。老洪最小的儿子三十多岁,听完事情缘由,对另外两个说,你们忙你们的,这事我一个人就解决了。

  原来老洪这个小儿子小洪,自幼跟着老洪,练习拳脚,身上有点功夫,加上人又机灵,被一家私人医院的老板看中了,当了这个叫做华夏医院的办公室主任,简单点说,就是遇见医疗纠纷想办法摆平。小洪心想,咱也是黑白两道都打过交道的人,不信他开发商有多大的胆子,还要翻天不成。小洪那几天下班之后就开车回到东滩,想着看看动静。

  一天晚上,约莫有一点多,人都睡定了,小红听见屋外有动静,是推土机的轰隆声,他赶忙起身开门,果然,一台推土机朝自家房子开过来,两边跟着十几个精壮小伙,有的提着马刀,有的拿着棍子。

  小洪挡在推土机前面,大声说: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不要逼我。不瞒你们说,我也和你们一样,吃的是替人打人这碗饭,人不亲行亲,你们走吧,我这人没别的能耐,就是不怕死。

  两边的打手有些犹豫,这时,领头的一个说:上!别听他吹牛!我们干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见到你这样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兄弟们,朝死里打,打完走人,这回,咱们的主家有来头,不怕!

  说着,这带头的扑倒小洪跟前抡起军棍就打了下来。

  小洪毕竟从小练过,轻轻一躲,顺手就把军棍夺了下来,然后一只手拿起棍子,照着来人头上砸了下去。因为他使着内力,都能听见脑盖骨裂开的声音,那人当场毙命。

  打手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小洪倒还不慌不忙的问:第二个,谁来?

  打手一看,知道遇见对手了,赶忙转身想往回跑,小洪一把揪住一个拿马刀的家伙,夺过马刀,朝自己大腿上削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

  这时候老洪也出来了,一看儿子流血不止,赶忙从家里找来布条包扎。小洪打了120,不一会,救护车就来了;在救护车上,小洪又打了110。

  这事很快传开了。有人说,还是人家赵巨才势大,小洪白白挨了一刀,还不是乖乖拆了房子。也有人说,小洪这事做的硬,打死了一个人,自己连一天都没进去;只有赵巨才心里清楚,给洪家房子的赔偿,比原计划高了六倍;料理死了那个打手,又花了六十多万。不过,这些钱对赵巨才来说,那就是几包烟钱。

  老话说,不打不相识;这事之后,小洪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他不去原来的医院上班了,被赵巨才看中,成了顺达拆迁公司的执行经理,月工资相当于在医院的年工资。后来巨才集团开发过好多楼盘,拆迁的事情,都交给顺达拆迁公司干。

  75,狗日的科学

  周文焕研究的是智能机器人,他给王淋叶家放了两个机器人,一时间成为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这两个机器人,皮肤使用人工合成的仿人皮,外形一个是按照张升满定制的,一个是按照房颖寰定制的。有一天晚上,鲁大鼻子找张佐贵和王淋叶拉家常,敲了半天门,一个人开门,鲁大鼻子一看,妈呀,这不是张升满吗?不是说升满出事了么?怎么好端端的?正在他心里纳闷、浑身哆嗦的时候,那人说话了:请问,您有什么事?那说话的腔调,就跟电影上的人一样。鲁大鼻子扭头就跑,跑了几步,躲到王淋叶家门口那个老皂角树背后,心想我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只见那人张望了几下,回身又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鲁大鼻子把这事跟孙独龙说了,孙独龙倒是哈哈大笑,说这事他知道。这是周文焕研究的机器人,说是现在德国人、日本人在机器人上,都比不过咱们周文焕,他们想要咱们的东西,得掏大价钱。

  从那以后,人们看见,张佐贵和王淋叶去河滩栽树的时候,身后总跟着张升满和房颖寰。到后来,鲁大鼻子灵机一动,有一天周文焕回来,大鼻子给周文焕说,能不能让这两个机器人晚上跟自己一起巡夜。周文焕说,这简单,交给大鼻子连个遥控器,给他详细说了半天,哪个管哪个,那个键是干什么的,鲁大鼻子云里雾里,心说,先试试再看。

  包产到户以后,各村的贼就慢慢多起来了。小到粮食,衣服,被褥,现金,大到牲畜、拖拉机,甚至汽车,贼是见什么偷什么。而且这贼也分帮派,有时候赶上运气不好,这一帮刚偷过,下一拨又来了。有时候一拧身的功夫,自行车没了;刚刚架好的电线,准备第二天浇水用,晚上就没了;到后来,有的贼,专门偷小孩,拐卖到外地去。

  鲁大鼻子虽说年龄大了,可是身子骨硬朗,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改。那时候四毛已经不当村长,村上的事情没人管,大伙干着急没办法。唐欣生死了,鲁大鼻子一个人没事干,晚上就在村子四周巡逻,他说,反正自己年龄大,瞌睡少,也不要任何报酬。

  巡逻也出过事。

  有一次,冬天,十一点左右,人们都已经睡定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进村,上边是空车,车头上有两个人,一个开车,另一个在司机旁边坐着。鲁大鼻子躲在一边,没有声张,过了一会,拖拉机开回来了,上边拉着四五个肥猪。鲁大鼻子心想,准是偷来的,就上前搭话,问,你们是谁,这猪是谁家的。

  两个年轻人回答的滴水不漏,说他俩是收猪的,正经生意人,这猪是刚买的,一会就要杀,天明要把肉送到西安。一个人还下来给鲁大鼻子递了一支烟,说是老人家辛苦,还没睡。

  鲁大鼻子又问,这猪收谁家的?

  这时候,开拖拉机那个人有点不耐烦,大声说,走,赶紧走,赶天明,要把肉送到西安。

  鲁大鼻子总觉得这事不对。这时候,后边有人高喊:

  抓贼!贼偷猪了!抓贼!

  这两人一看,赶紧跳上车,猛轰油门,准备逃跑。可是,听见动静,周围邻居都起来了,两个毛贼已经没有去路。这两人突然跳下车,拔腿就跑,拖拉机都不要了。

  主人家又把猪拉回去了。第二天,附近村子有人来,说着拖拉机是自己四天以前丢的,没想到还能找回来。

  从那次以后,乡亲们就不敢让鲁大鼻子巡逻了,说你这么大年纪,贼万一急了,跟你动起手来,你肯定吃亏,咱们折点财事小,人命事大。

  自从见了那两个机器人,鲁大鼻子有了主意:以后就带着机器人巡逻试试。

  每天晚上,大鼻子就带着张升满四处转悠,巡更查夜。两个月过去,平安无事;到第三个月,鲁大鼻子算是见识了,这个机器人的厉害。

  这机器人是全智能机器人,简单说,智力水平能赶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但是爆发力、耐受力、反应速度等,都是人赶不上的。鲁大鼻子领着他,就跟领个小孩一样,你给他示意,他能看懂;慢慢的,机器人识别了鲁大鼻子的语音规律,连大鼻子说话,都能听懂。

  那天晚上,鲁大鼻子看着一个家伙拨开村头小商店的防盗门,钻了进去。俗话说,贼无赃,硬如钢。鲁大鼻子示意机器人,先别动;等那个人拎着一个大塑料袋,里边装满了香烟、零钱的时候,大鼻子说:上!

  只见机器人腾地一下,直接跳到毛贼面前,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小毛贼的胳膊。小毛贼使劲挣脱,也不要东西了,撒腿就跑。可他跑了半天,机器人腾地一下,跳到他面前。

  毛贼又扭身往回跑,还是没跑几步,就被机器人挡住去路。

  毛贼急了,扑上去,就和机器人厮打起来。

  他哪里知道,机器人,比人厉害多了。

  毛贼向机器人胸口打了一拳,这个位置,刚好触发了机器人的打斗开关,机器人还手了。毛贼哪里料到,机器人出拳,一秒钟时间可以有六七次,直接把毛贼打的跪地求饶。

  大鼻子彻底服了,不停地说:好狗日的科学。真厉害!

  这一年,周文焕接到通知,西安交大要在渭河新城建设交大创新港,让他和另外几个校领导,跟规划专家一起去看看。到了现场一看,天哪,交大创新港,就是当年胜利大队的地方,那个他和张穗盈在下边坐过的、井台旁边的老桐树还在,已经长的遮天蔽日了。

  周文焕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学校给准备专门给他建一座文焕楼,办公室、实验室都在里边。不偏不巧,就在老桐树旁边!周文焕给规划专家说,能不能想办法保留这个老桐树,规划专家说,周校长,我们跟您的想法一样!

  76,有他权当没他

  曲四毛不当村长以后,一门心思过自家的日子,家业比原来大多了。曲四毛买了六个渣土车,自己不管,交给儿子;儿子不外乎就是雇上几个司机,叫他们去跑就是。这几年到处都拆房子、盖房子,渣土车的生意特别好。但这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一个是经常查渣土车,公安,运政,城管,谁都能管上渣土车,谁都可以罚你的款;二是这拉土车司机都是按趟结算,司机为了多挣钱,往往开的飞快,那几年西安市的疯狂拉土车全国闻名,有记者叫做  生命收割机。跑的快,就容易出事,出了事,就要赔钱。就是这两样,好多想买拉土车的人,掂量来掂量去,算了。

  曲四毛就不一样了。好赖当了快二十多年村干部,县上、甚至市上,好多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混熟了,一般查车,查不到他头上;万一查到什么问题,他上下打点打点,也就没事了。即使实在躲不过去,也就是交点钱,点到为止。

  曲四毛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农村传统,他跟着小儿子过。这小儿子叫曲振兴,跟曲虎啸、曲四毛一样机灵,办事也老道。不几年下来,就完全不用曲四毛操心了。后来,曲振兴看着商混生意更好,慢慢就退出了拉土车生意,办起了一家商业混凝土公司,就叫振兴商砼,那比拉土车来钱快多了。

  从那以后,曲四毛彻底不用操家里的心,也不用操心村上的集体事务,优哉游哉。

  振兴商砼生意越做越大,报纸、电视报道的也就多了。有时候曲振兴也能看清形势,赞助一些公益事情,所以经常还被评为什么爱心大使、青年企业家,等等。一来二去,曲振兴就和文化圈混熟悉了。曲振兴本来读书就不错,也喜欢和文化人来往。曲振兴心想,赵巨才能办成的事情,咱为什么就不行,开始动了别的心思。

  有一年,曲振兴和一个作家吃饭,两个人都喝了一些酒。说起自己的家世,曲振兴说,就是有点遗憾,爷爷是个反革命,这顶帽子,虽说现在也不压人,但总归是不好听。

  谁料,作家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曲总,别的事情我不懂,这事倒是不难办。

  不难办?曲振兴两个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大,心想,难不成,你能把我爷爷说成不是反革命?

  作家抿了一口酒,缓缓说,这事真不难办。你看,你说你爷爷是国民党的代理县长,那肯定是做过一些事情的。至于你说,反革命的事情,现在,翻这种案子很容易。你听说过全国头号大地主吧,可现在,人家成了有名的进步绅士了。这事全在人办。

  怎么办?

  怎么办,这事,当然是要花钱了。

  不知是酒精使得曲振兴冲动,还是长期的身份阴影,曲振兴脸红的跟鸡冠子似的,问:你需要多少钱?

  需要——也就是四五十万吧。

  钱好说。你先说,怎么操作?

  嗯。第一步,我得查资料,实地采访,专找你爷爷的亮点,然后,出一本书,书出来以后,你见人就送。能跟你打交道的,那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吧;等过上个一年半载,咱围绕这本书,开一个座谈会;座谈会嘛,请上一些头面人物,多肯定你家爷爷的好处,到时候报纸电视跟着一报道,这案子基本就反过来了。当然,这事急不得,怎么也得两三年时间。到时候,你可就不是反革命的后代了,而是官宦世家、爱国绅士的孙子,那,当然不一样。

  好!来,这事,就按你说的办。来,走一个!

  曲振兴没有料到,他的家业,正是从这个时候,走了下坡路。

  作家先从曲振兴那里拿了一笔钱,跑到东滩一带采访。没想到,有了意外的发现。那曲虎啸,当年有六房老婆,但是依旧拈花惹柳,不少小媳妇,或者是害怕,或者是被逼无奈,或者是贪图曲虎啸的钱物,都跟他有染。为了掩人耳目,曲虎啸收了不少干儿子、干女儿,这样出入别人家里就有了名头。作家就从这些人开始,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曲虎啸和女人家有染,少不得隔三差五送些钱财,这些人自然还是感念的。再加上修路架桥,扶贫济困,曲虎啸也做做样子,拿出来一些善款,作家把这些素材一整理,就写了一本《乡绅曲虎啸》,不说坏的,只说好的,看了这本书,印象中的曲虎啸就是一个大善人、一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了。

  作家把初稿给曲振兴一看,曲振兴高兴的嘴都合不拢,又给了作家一笔20万的款子,算是稿费。作家又建议说,在农历六月十八,曲虎啸被枪毙的那个日子前后,搞一个首发式暨纪念爱国乡绅曲虎啸先生座谈会,曲振兴言听计从,大手一挥,说,你大胆张罗,用钱就跟我说。

  就在作家屁颠屁颠跑前跑后的时候,有人把这个事给市上的宣传部汇报了。宣传部长拿不准,给市委书记写了一份情况汇报,市委书记在电话里对宣传部长大发雷霆:这些人想干啥?你都不想一想,这曲虎啸是被公审枪毙的,这不是要给反革命翻天吗?糊涂!还要批评你,这事,我比你都知道得早!前几天,省上一个离休老干部,路广田,就是当年亲自枪毙曲虎啸的郿坞县长,八十几的人了,在电话里把我狠狠批了一顿!

  宣传部长赶紧安排,曲振兴一心要风光一场的座谈会、首发式都化为乌有,曲振兴空欢喜了一场。

  一切都有天数。打那以后,曲振兴的生意就不顺了,好多原来的老客户,不知什么缘由,都不要他的商砼了;工商、税务、环保、公安、甚至劳动保障,好多衙门经常来找他的事,眼见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不幸,曲振兴还染上了毒品。他每天腾云驾雾,好不快活。

  再后来,因为拖欠水泥款,水泥供货商开了几辆大货车,堵了曲振兴商砼站的大门。曲振兴那会正在溜冰,一看,干脆说:你说,我这商砼站,抵得上你的水泥款吧?

  那当然,怎么?

  这就好,是这,这个商砼站归你,我也不欠你的,我走。整天操心这个商砼站,太累了,我受够了。

  这水泥供货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当下就跟曲振兴签了协议,接管了商砼站,到工商局去办法人变更手续。

  曲振兴原来有一些家底,给爷爷翻案,加上抽上大烟以后,败的已经差不多了;曲四毛辛辛苦苦攒了几个钱,都投进商砼站了,如今,商砼站没了,曲振兴也染上了毒品,曲四毛老来才知道,这钱,来得快,去得更快。眼见得自己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原指望老来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可现在,别说舒心,只怕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

  当别人告诉曲四毛,曲振兴因为吸毒贩毒被抓了,曲四毛一点没有吃惊。他早就料到这一天。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有他,权当没他。

  77,我们受不起

  从那以后,曲四毛就很少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倒是经常在渭河滩柳树林里转悠。

  一天半下午,曲四毛溜达的时候,碰见了张佐贵。平时张佐贵和王淋叶几乎是寸步不离,那天,刚好王淋叶去解手,张佐贵一个人正在砍树。看见曲四毛过来,张佐贵手里的砍刀停在半空,仔细打量起这个人。

  曲四毛看见张佐贵,心里七上八下。85年,也是在这个地方,自己一棒子下去,把一个好端端的张佐贵打成了脑震荡,变成了现在这个半疯半傻的样子,想到这里,他的心理有些愧疚,甚至有些后怕。年龄大了,经常想身后的事情,曲四毛想,到了阴间,只怕阎王爷也饶不了自己。这个时候的曲四毛,慢慢信命,他也算看出来了,自家,从父亲曲虎啸,自己,还有儿子曲振兴,做的亏心事都不少,农村人经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恐怕不远了。

  张佐贵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曲四毛,这个时候的曲四毛,面貌、身材,跟当年的曲虎啸几乎一模一样。张佐贵一下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自己亲手捆了,路广田亲自开枪枪毙了的,怎么又活了?

  曲四毛心里越来越发毛,他背上直冒冷汗,腿都有点多索,赶忙想扭头走开;不想,张佐贵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是正常人的笑。这笑声,曲虎啸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张佐贵笑什么,他只觉得害怕。

  这时候,王淋叶从远处走来,他看见,大喊一声:曲四毛,你快走!

  曲四毛听了,心里明白,王淋叶可能怕张佐贵疯疯癫癫,伤了自己,就拔腿准备跑。

  张佐贵突然不笑了。怒目圆睁,眼睛冒火,大喊一声:

  曲虎啸,哪里跑!当年我亲手绑了你,路广田亲手枪毙了你,你现在又来兴风作浪!说着,张佐贵手里的砍刀就高高举起。

  王淋叶已经跑到跟前,她拦腰抱住张佐贵,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张佐贵说,好了好了,不闹了。他不是曲虎啸,曲虎啸早死了,他是曲四毛!

  你别骗我,他就是曲虎啸!他又回来了,又骑在下苦人身上拉屎拉尿了!

  好了好了,你看,天色不对,咱们回家。

  是天色不对。西边天空上来一片黑云。轰隆隆,雷声也起来了。

  不回家!不把这些恶霸收拾干净,就别想安宁!劳苦大众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曲虎啸,哪里跑!

  曲四毛这当口已经跑出几步。

  突然,张佐贵、王淋叶、曲四毛,都惊呆了,三个人同时发出惊恐的喊叫:啊——

  一个巨大的火球,伴随着轰隆隆、劈啪啪的雷声,从天空滚落下来。那火球,不偏不倚,端直落到了曲四毛身上。

  曲四毛发出惨痛、凄厉的哭叫声。那火球,离张佐贵和王淋叶不到三五米。

  王淋叶吓得闭上了眼睛,紧紧抱住张佐贵;张佐贵看着那个火球,裹住了曲四毛,曲四毛在火球里跳、扭、抓、滚,红红的火球,黑黑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只是曲四毛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那个火球,一会功夫,也不见了,接下来,瓢泼大雨。

  九滩十八庵很快传开了:曲四毛让雷抓了。

  在关中风俗中,被雷抓了的人,就是横死鬼。人们坚信,被雷抓,就是生前作恶多端的人。

  曲四毛的尸体,在大雨过后,还横在柳树林里。乡里乡亲,听说曲四毛让雷抓了,都没人给他收尸,因为民间风俗,不要走近横死鬼,不吉利。他老婆一个人又弄不动。最麻烦的是,按照民俗,横死鬼是不能进村的。

  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曲四毛的老婆找到王淋叶,让王淋叶出面,找乡党帮忙,好赖让曲四毛入土为安。

  王淋叶说,这样吧,就地掩埋吧,你要是同意,这事不用找别人,我和张佐贵就行;你要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同意,同意。

  突然,曲四毛的老婆跪下来,给张佐贵和王淋叶磕了个头。

  王淋叶冷冷的说,你快起来吧,我们受不起。

  那一个奇怪的火球,取了曲四毛的性命,却把张佐贵的半疯半傻治好了。那天回家,张佐贵发起了高烧,王淋叶只当是受到惊吓,惊厥而致气血阻滞,就用了几味中药给他调理;吃了几天药,让王淋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张佐贵完全变成了正常人。他和王淋叶,还有曲四毛的老婆,三个人,挖了一个坑,把曲四毛就地掩埋了。进树林之前,王淋叶按照观众的传统风俗,把自己和张佐贵的中指刺破,流血,才进去,老人说,鬼怕血。

  完全苏醒过来以后,张佐贵觉得,这个世界,变得自己不认识了。王淋叶慢慢给他说了家里遭到的种种变故,张佐贵听了,出奇的镇静。

  这时候,交大创新港已经建的差不多了,周文焕经常从交大老校区、就是西安兴庆公园对面,到创新港这边搞实验,做课题,地铁正在修,据说地铁修通了三十分钟,可现在,尽管他是院士,有专职司机,但是堵车厉害,路上经常走两个小时还多。

  交大领导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创新港这边的宿舍正在建,给周文焕安排的是独栋三层的一个小别墅。有一天,下大雨,创新港周围施工区域多,交通堵死了,司机急的,根本没法走,周文焕灵机一动,往东滩走。结果十分钟就到了王克勤家,王家老院子房间多,他和司机都没有回城里。

  打那以后,周文焕就经常在堵车的时候回到东滩。

  按学校的规定,周文焕将来住进创新港的别墅,就要退出城里老校区的房子。周文焕和张穗盈商量以后,给学校说,别墅,他不要了,反正好几个人抢着要;以后在创新港这边上班,就住在东滩。这一年,周文焕拿回了全国科技进步一等奖,最高领导人给他颁奖,奖金五百万,加上别的企业、社会团体奖励,这个奖项,周文焕拿了七百多万奖金。周文焕老家、西安北关生产路拆迁,他又分了七套房子,能值三四百万。

  周紫薇不愿意回来,周文焕和张穗盈思量着,这笔钱,用来干啥。

  恰好在这个时候,王修武和张佑贵又回来了。

  张佐贵已经完全清醒了。和弟弟四目相对,他既难受又欣慰。难受的是,八岁分开以后,兄弟俩,一辈子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超不过十天;欣慰的是,弟弟虽然和自己是双胞胎,但是保养的看着比自己小十岁。

  王修武虽然已经九十好几岁了,但是身板很好。

  晚上,王克勤多收拾了几间房子,王修武、张佐贵、张佑贵、王克勤坐在一起,喝了点酒。王克勤说起,当年王修武存的金条还保存完好,问王修武怎么办。

  怎么,还在?解放以后,政府没有没收?

  张佐贵抿了一口酒,缓缓说,没有。刚解放,我就请示过,政府说,要物归原主。

  王修武放下筷子,意味深长的说,那个时候的共产党,是真的呀!

  一句话,说的张佑贵难受了。他原来回乡的时候,见过张升满、房颖寰。张佑贵说,要是真共产党,我那升满侄儿小两口,这会也会坐在这,那有多好啊!

  说着,张佑贵哇哇大哭。

  张佐贵反倒没有哭,只是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淡淡的说:我呀,挨打以前信马列,挨了打,瓜了二十多年,现在,我信命。这就是命,躲不过。

  这时候周文焕说:几位长辈,我呢,最近得了一个奖,发了一点钱,我自己也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了,紫薇也不用我操心了,我想用这笔钱,做点事情,各位长辈看怎么样?

  王克勤知道周文焕拿奖金这事,就说,这城里头,像升满那样的情况,还不少。你说咱们农村,再不行,自己可以种点粮食种点菜,吃饭总不成问题;城里就不一样了,我听升满原来说过,他们单位有个老劳模,没人的时候到菜市场捡菜叶子吃,唉——

  这个时候王修武发话了:文焕啊,这样,你把你那笔钱拿出来,咱们搞一个扶贫基金,我的那点金条子,也算上!

  好!

  78,道奇蝰蛇

  周紫薇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到法国留学,毕业后被法国贝阿荣公司录用,做建筑设计。有一年,公司派她到阿联酋迪拜工作两年,为迪拜室内公园做规划设计。周紫薇邀请,周文焕和张穗盈到迪拜看女儿。

  在阿布扎比机场,周紫薇开车接爸爸妈妈。

  一出机场,一股热浪扑面。接机的人群中,张穗盈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女儿。虽说自从女儿上大学后,快十年了,聚少离多,但是,在人群中,做娘的还是一眼能够认出。

  女儿瘦了,黑了,但是很精神。

  周紫薇开车,那车子速度很快。周文焕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车?这么快?

  道奇蝰蛇。

  好像听过这个牌子,多大排量?

  8.1.

  8.1?那油耗得多高啊?

  哎吆,我的老爸,我知道您是科学家,咱能不能不讨论这个问题?休假就好好休假?

  长期不在父母身边,作为一个小姑娘,周紫薇连个撒娇的对象都没有。

  张穗盈也嗔怪的瞪了一眼周文焕。周文焕忙说:好好好,接受批评。

  周文焕也去过好多国家,但是迪拜是第一次来。他新奇的左看看、右看看。张穗盈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一直盯着自己的女儿看;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没看够的补回来。

  周紫薇住在公司给她提供的一套公寓,大约200平方左右,她和另外一个德国女孩合住,两人各有各的卧室,各有各的工作室。房间的便利程度让周文焕和张穗盈吃惊,所有家具家电全部通过手机智能控制,这在当时的中国还根本见不到;三个卫生间,独立化妆间,独立的洗衣房,独立衣帽间;厨房大的出奇,有六个灶头,做饭非常快。

  出发之前,周紫薇就说,特别想吃西安的大肉臊子面,张穗盈就做好了肉臊子,带了一些手工挂面,在超市买来韭菜、香葱,黄花木耳,鸡蛋豆腐,做了一次地道的关中臊子面。

  周文焕和张穗盈一起到超市买菜,几乎所有的菜都清洗得干干净净,都比西安便宜。

  接下来几天,周紫薇带着爸妈出海,去迪拜塔观光、购物,去沙漠汽车俱乐部,还去参观了当地的一家清真寺。

  清真寺很大,游客也很多,但是秩序很好,从没有高声说话的人,大家都安静而和善。进门之前,游客们需要换上清真寺提供的长袍,女黑男白,然后洗手净面,才可以进去参观。清真寺本身也是一个博物馆,陈列着这个国家好多珍贵文物。

  只是不管去哪里,周紫薇出门从来不锁门,随手一拉,有时候甚至门就大开着,人就走了。到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周文焕终于忍不住了,问周紫薇,你不锁门,安全吗?

  周紫薇指了指房间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箭头,有几个阿拉伯文字。周文焕想起来,在这里任何一个房间的天花板角落,都能看到这个箭头和文字。原来,这个箭头所指的方向,是麦加。

  周紫薇用很少见的严肃口吻说:这个国家从来没有小偷。因为大家有信仰。不像在国内,你们这一代人开始信马列,后来马列也不信了,到现在,什么都不信了。

  周文焕和张穗盈住在和周紫薇公寓很近的一家酒店。迪拜的酒店,房间都很大,都会有一个厨房,以方便客人自己动手,做一些喜欢的东西吃。晚上有时候在周紫薇公寓做饭,有时候在酒店房间做饭,一家人总算是吃了几顿团圆饭。

  张穗盈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迪拜,她碰见了赖雨眠。

  那天是周末,在迪拜购物中心,周紫薇带着周文焕和张穗盈出席一个冷餐会。冷餐会是在购物中心大厅中间的展示区,安排了数量不多的席位。那天的主题是,迪拜室内公园设计模型沙盘的宣传展示。迪拜酋长国的王储出席。

  他们的冷餐会,内容极为简短,主持冷餐会的人说了很简短的一段话,酒店服务生推车一个用红绸遮盖的东西走了出来。这时,一个穿着阿拉伯白袍的男子,看不出年龄,走到了推车旁边;那个阿拉伯男子向周紫薇招手,周紫薇就上台去,两个人一起,缓缓揭开红绸,一个建筑模型出现在人们面前,在座的客人鼓掌,掌声很有节制。

  揭幕之后,周紫薇回到座位,给周文焕和张穗盈说,和她一起揭幕的,就是迪拜酋长国的王储。

  这时候,主持人说了一段话,周紫薇给爸妈翻译说,接下来,亚洲小提琴王子要演奏,客人们就可以随意交流了。

  在现场掌声中,在座的一位青年男子站起来,向大家招手。张穗盈觉得这个小伙子好面熟,再一看小伙子身旁,她一眼就认出来,赖雨眠!

  小提琴王子谷天籁上台,开始演奏,客人们三三两两,找一个安静的座位,喝着饮品,低声交流。迪拜购物中心,这个世界闻名的豪华购物中心,却丝毫见不到高声说话的人。

  几乎是在同时,赖雨眠也看见了张穗盈。她惊喜到完全不顾社交礼仪,大喊起来:张穗盈!穗盈!

  说着,赖雨眠端着一杯红酒,款款走了过来。迪拜很少有能喝酒的地方,外籍人士可以喝酒,但是大家也都浅尝辄止。

  赖雨眠坐下来,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眼光,张穗盈发现,她的状态相当好,甚至比前多年人生低谷的时候更显年轻。赖雨眠保养得很好,皮肤细腻而富有弹性,身材稍稍发福了一点,别有一番雅致高贵之气。

  那个时候经常到周文焕家,赖雨眠对他们一家三口都很熟悉,只是,眼前的周紫薇,她却不敢认,变化太大了。当张穗盈对周紫薇说,叫阿姨,赖阿姨的时候,赖雨眠拉过周紫薇的手,爱惜得不得了,连声说,都长这么大了,成大姑娘了!

  张穗盈问起赖雨眠的生活。赖雨眠在谷天籁到奥地利第四年后,经过奥地利移民局批准,也移民了。谷天籁满世界跑,赖雨眠就跟着他,打理他的生活起居;在奥地利的时候,给社区居民教小提琴,教太极拳,日子过得很舒心。

  张穗盈说:那你也不能一辈子跟着天籁呀,你跑不动了怎么办?

  这话,正好说到赖雨眠心坎上。是啊,我现在都跑不动了,所以啊,得赶快找个接我活的人啊!说着,赖雨眠瞅了瞅周紫薇,又瞅了瞅张穗盈。

  这一下,大家反倒没话说了。

  话别的时候,赖雨眠给谷天籁介绍了周文焕一家。因为原来就有印象,所以很快大家都对上号了。赖雨眠提议,千里他乡遇故知,第二天一定好好聚一聚,吃中餐,喝白酒,毕竟多年没有见面了。

  迪拜是一个消费型城市,只要你能叫上名字,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都能找到。晚上回到酒店,赖雨眠就打电话订好了一家中餐馆的包间。

  79,进去对你不好

  赵巨才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赵思聪,老二叫赵思明。老大还是个懂事的孩子;老二赵思明,从小就不大好好念书,整天就知道疯玩,赵巨才和董青萍都拿他没办法。后来,赵思明开着整个省城第一辆法拉利跑车,在半夜飙车的时候,一下子窜进了护城河,人和车都报销了。

  08年,是一个大灾年。这年春天,东滩一带地震了。

  张佐贵在被曲四毛打了以后,就变成了众人眼里的瓜老汉。可是,只有王淋叶知道,打那以后,他们两个人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作息规律,每天凌晨三点左右,两个人就躺在炕上,拉拉家常;长则个把小时,短了三两句话。只有那个时候,张佐贵才会把他的所思所想,不藏不掖的告诉王淋叶。

  王淋叶也会把周围家长里短、大事小情说给张佐贵听。

  地震的那一天,最先觉得不妙的,是孙独龙。

  孙独龙自从住进童子庙,日子反倒越过越滋润。庙里香火不断,供奉不断,养活一个孙独龙易如反掌。有香客来的时候,孙独龙就抱起童子,给香客指点迷津,侍奉香烛;没有香客的时候,他就在庙里看书,看的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线装书。孙独龙说,他查了史料,这渭河童子,上一次显灵,是在慈禧太后来西安逃难的时候。历朝历代,都有渭河童子的记载,一般渭河童子显灵的时候,就是多灾多难的时候。至于笸箩里那团白白的东西,原是稀世之宝,叫做太岁,大德之人或者神灵吃了,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福薄命浅之人吃了,寿命不保。孙独龙还说,唐朝的时候,这一代出过一个太岁将军,就是小的时候,父母在渭河里发现了太岁,拿回家,无意中让孩子吃了一口,结果这孩子十二岁就中了武状元,后来成为定西大将军,在西藩国平乱的时候立过大功,后来啊,活到了一百一十岁。

  那几天,没有香客来的时候,童子也经常哭闹,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他虽然觉得可能要出什么不好的事,但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小心提防。

  好像是和渭河童子有心灵感应,地震几天以前,一声响雷,抓了曲四毛,却把张佐贵还回来了,变回了那个饱读诗书、机敏睿智的省委副书记了,看人的眼神也完全不是往日那痴呆的眼光。只是张佐贵见人就说:这几天,早上早出门,晚上晚进家,白天不要在家停留。

  张佐贵见谁都说,大家都觉得奇怪,将信将疑,就去问孙独龙。孙独龙只有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地震来的时候,刚好是吃过午饭的时候。张佐贵那时候正在柳树林子里坐着抽烟。他一辈子只穿过一种衣服,就是中山装。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是这一身,而且,扣子永远扣得整整齐齐,左胸口,永远带着一个毛主席像章。

  张佐贵能感觉到大地的摇晃,柳树的枝条发出不规则的碰撞。王淋叶有些发愣,刚要站起身,张佐贵说:坐下!快坐下!

  王淋叶赶紧坐下来。

  张佐贵和王淋叶清清楚楚的看到,远处,渭河湿地新城正在建的两座高楼,一个楼顶左右画圈;一个是前后摇摆。过了一会,一声巨大的响声,轰隆轰隆,那个左右画圈的高楼,从中间折断了!

  张佐贵说,不好,怕是要伤人了!

  地震其实只有两三分钟,感觉就是地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滚,但是,有不少人的命运,就在这一刻改写了。

  地震过后,因为渭河湿地新城部分楼房倒塌,银行停止贷款,在建工程陷入停工,资金链断裂。被拖欠了工程款的施工队,堵了省政府的大门,调集来武警,才把道路恢复通行。

  这一下事大了。公安局、检察院都来了,一查,赵巨才的公司,早已经资不抵债了,说白了,是个空壳子,渭河新城的大部分建材款,都拖欠着。很快,检查机关立案审查赵巨才违法犯罪问题。

  其是赵巨才心里清楚,大部分资金,早已经三转两转,转到了赵思聪在加拿大的账户上,这边早都做好了撒腿就跑的准备。只是,现在,他不想跑了。

  审查期间赵巨才要求回东滩看看。

  赵巨才平时就信神信佛,早就听说了渭河童子的事情,回到东滩,一定要去拜一拜童子。他走到庙门口,孙独龙正在收拾庙门口的柴火。见赵巨才来了,就仔仔细细打量了起来。

  孙独龙上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见赵巨才,还是在三十多年前,就是赵巨才偷盗二十块钱、被拉到电影银幕前批斗的那一次。那一次孙独龙距离赵巨才不到三五步远,见那赵巨才面对批斗,面不改色心不跳,孙独龙当时就撂下话,说这个人以后必然有大出息。果然,仔细算来,赵巨才是东滩除了张佐贵,第二个省级干部。虽说过了三十多年,赵巨才胖了,斯文了,可是当年的脸型轮廓还在,孙独龙还是认得出来的。

  来了。孙独龙淡淡的打了一个招呼。平时他对任何一个香客都是这样打招呼。

  奥。我要进去拜一拜。赵巨才说着,看也不看孙独龙,就要进庙门。

  慢着!孙独龙突然转身,挡住了赵巨才的脚步。

  怎么了?

  我不知道应该叫你赵主席,还是叫你巨才,不管叫什么,这个庙门你不能进。

  哈哈哈,赵巨才一阵大笑,笑的孙独龙心里发麻。自古到今,还没有不让香客进门的寺庙,老孙,你说说,为啥我就不能进?

  这时候,孙独龙反倒沉住气了,他冷冷的说,不让进,是为你好。这等乡野小庙,不是你这高官厚禄之人进的,这都是乡野匹夫来的地方。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赵巨才说着,已经进了门,他在童子面前,焚香,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就在赵巨才起身的那一刹那,渭河童子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哭声,这哭声,连整天侍奉童子庙的孙独龙都没见过!那哭声,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听出来不祥之兆。

  赵巨才和孙独龙都懵了。孙独龙先回过神来,说:

  看,我说过的,这地方,你不能来。

  赵巨才脸色苍白。他当然听说了,童子要是哭,就是凶兆,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哭声是这么凄惨,这么急迫!

  就在赵巨才和孙独龙都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童子不哭了,只有一缕浓浓的青色烟雾,从童子那个笸箩里升腾起来,飘向门外,赵巨才和孙独龙赶忙去看笸箩,童子,还有那块太岁,都不见了!

  这——

  你快走吧。这地方不要久留,我也要走。孙独龙对赵巨才说完,赶忙收拾门户,准备出门。

  赵巨才离开童子庙,竟然不知道去哪里。

  迷迷糊糊中,赵巨才来到了正在建设的渭河湿地新城。这里已是残垣断壁,放眼四周,张佐贵栽下的柳树林,葱绿一片,周围河区湖塘,碧波荡漾,本来是多好的一个地方,本来,要是没有这场地震,渭河新城项目过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封顶了,可是,可是,一切都改变了。

  赵巨才已经打好了主意。大部分的资金,早已经洗来洗去,变得干干净净,在儿子在国外开的账户上;要查赵巨才,账面上只有巨额的贷款。

  忽然想起,自己这一辈子,不知道是干了一回啥事。官也当了,钱也挣了,人前人后也风光了,可是,现在,竟然走投无路了。他知道,到了明天,就麻烦了。就会有好几个部门通知他去谈话;接下来,手铐,监狱——

  他不愿意往下想。

  80,掉头走了

  从渭河新城工地上出来,赵巨才走进了柳树林,在这里,碰见了张佐贵和王淋叶。张佐贵正在抽烟,他一辈子就这么点嗜好,抽烟。

  赵巨才走过去,也不说话,在张佐贵身边一个柳树根墩子上坐了下来。

  三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这气氛,有一股神秘的不祥之兆。

  还是赵巨才打开了僵局。

  老张叔,你是我见过的很少很少,不为自己的人。

  你说错了,我就是为自己。

  你为自己?你栽这片林子,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动弹,谁又不能逼你。

  张佐贵半天没有吱声,猛抽了几口烟之后,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缓缓说,巨才啊,栽这片林子,我心安,你说,这是不是为了我自己?

  赵巨才无话可说。

  话不投机,王淋叶对张佐贵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两个人起身,王淋叶对赵巨才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转身往回走。

  走出没几步,突然听见,赵巨才在身后大声喊:老张叔,我恨你!

  起初张佐贵和王淋叶都没有理会,可是赵巨才声音越来越大,听那声音,像是疯狂了一样;不一会,声音当中似乎还带着哭腔。

  张佐贵慢慢停下脚步,回过身,就在这时候,赵巨才跑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张佐贵面前。

  叔啊!

  刚一开口,赵巨才就嚎啕大哭。

  三十六年前,我看电影的时候偷了别人家二十块钱,第二天,大队开会研究,别的人都说要把我在全公社轮流批斗,还要交给公安局处理,只有你坚持让我改过自新,戴罪立功。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可是,我天生就是一个爱钱的人,要是那个时候下点猛药,没准把这毛病就连根挖了。你是治病救人,可我这病,没治啊!没治啊!这一辈子,都是让钱害的呀!

  张佐贵走到赵巨才跟前,轻轻把他拉起来,疑惑不解:你——不是挣了好多钱,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胡话?

  赵巨才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似乎冷静了好多,他淡淡的说,叔啊,我现在才明白老人说的,什么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了。叔,你和婶回吧,我再呆一会。

  好吧。

  赵巨才一个人,在柳树林里坐到天黑,扑通一声,跳进湖水,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赵巨才在生前给董青萍和儿子赵思聪都念叨过,身后想回东滩。董青萍是一个本本分分的人,平日柔柔弱弱,但赵巨才离世之后,这个女人反倒表现出罕见的坚定,她对儿子说,无论如何,我要把你爸爸安葬回东滩,这是他的心愿,我要是连这事情都办不成,九泉之下,怎么有脸见他!

  赵巨才的追悼会,按照副省级干部的规格举行,当地主要媒体都发了消息。追悼会之后,赵巨才的儿子赵思聪开车,和母亲一道,送赵巨才的骨灰回到东滩。

  从省城出发,到东滩,因为有警车开道,赵家的车队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东滩的公坟,在村子南边,白马河北岸,就在108国道和进村道路的路口。当开道的警车准备拐进村道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路口齐刷刷站着一排人,拦住了去路!

  警车上的武警战士打开扩音器,高声喊着:有车队,让开让开!

  一般情况下,这几声过后,没有人不让开的,可今天这事,奇怪,人群纹丝不动。

  任凭警笛呼啸,人群就是不动。第二辆车上,赵思聪  坐不住了,他打开车门,走到人墙前头,很有礼貌的说:各位大爷大伯,我是赵巨才的儿子,给您行礼了!我父亲生前有话,说感念乡亲们,他喜欢咱们东滩这块地方,他离不开这块地方,现在想落叶归根,还望大爷大伯让开,让我们过去,让亡人入土为安!

  领头的是鲁大鼻子。鲁大鼻子虽说八十好几了,但身子骨还硬朗。他掏出农村已经很少见到的旱烟袋,点上火,一股浓浓的蓝色烟雾冒了出来。他砸吧了几口,说:你们哪来回哪,想过去,不行。

  赵思聪  又是好话说尽,可是好像没有人听见他说什么。这时候,董青萍也下了车,她走到 赵思聪  旁边,按住赵思聪 的肩头,扑通一声,娘俩齐齐跪倒!

  董青萍还没开口,已经泪如雨下。

  大叔,大哥,我知道,巨才做的有些事情,对不住乡亲们,可他人已经走了,老天爷都收了他,那就是翻过这一页了,大叔大哥,俗话说,亡人盼土,你们就让他下葬吧,纵有千般不是,让他在那边,好好将功补过吧!

  鲁大鼻子穿了一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旅游鞋。旅游鞋底子厚,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干净,缓缓的说:

  大妹子,我们也能看来,你是个好人。可是论公论私,这事都不行。论公,这赵巨才是省级领导,是不能土葬的,至于选在哪个骨灰墓园,那也要到国家正规的墓园去,咱们这村上的公坟,前几年政府就要平坟还耕,所以,安葬到这里不合适;论私,这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规矩,人死不能进村,以免给活人带来晦气,这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任凭赵家母子怎么哀求,人群还是不让。

  僵持不下的时候,赵思聪  给省政协办公厅打电话,希望和当地政府协调,办公厅答复说:这是私事,家属自己协调,办公厅不宜介入。赵 思聪 又打了110报警,警察简单听了几句,就说:这事也报警,自己解决!呱嗒,挂了电话。

  僵持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鲁大鼻子开口说话了:大妹子,大侄子,我和你们赵家,无冤无仇,我和赵巨才也很熟,但是今天我拦着你们,说实话,也是为着你们好啊!你想想,你就是今天把人下葬了,说难听点,改天让人扒了坟头,暴尸荒野,那你们才受不了呢!所以,你们回吧!

  听了这话,车队掉头走了。

  81、再说吧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周文焕跟张穗盈准备回国。在离开阿布扎比的前一天晚上,三个人聊了很久很久。周文焕不断地给周紫薇介绍,国内现在怎么怎么好。周紫薇听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行了,爸,你不就是希望我回国内吗?

  话挑透了,周文焕反倒轻松了,他说,是啊,没错,我就是希望你回来。孩子,你这几年都在国外,你不知道,国家正在起变化。

  变化?哪些变化?

  紫薇啊——

  周文焕说了很多很多,他发现,周紫薇听的很认真,很专注。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最后,周文焕说,这样,我说了,你印象也不深;你要是有机会,多回国看看,走走。

  周紫薇若有所思的说,好。刚好我们公司准备在广州设立分部,前几天,总部还征求我意见,问我想不想到广州。

  周紫薇这样说,周文焕内心又得到了很大的宽慰。

  这时候,张穗盈端着阿拉伯椰枣和咖啡走进来。她把咖啡放在桌上,对周紫薇说:别理你爸。然后又对周文焕说,去去,你去睡觉去。我们要说悄悄话。

  周文焕知趣的走了。

  张穗盈悄悄问周紫薇:哎,你跟妈说说,对那个小提琴王子,感觉怎么样?

  感觉——一般吧,他跟我有共同语言,因为都在国外生活、工作。有一个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专业差异太大。他的专业,我只了解一个皮毛;我的专业,他可能连皮毛都不了解。这样,以后可能共同话题少。

  别价,老妈跟你说,两个人最好不要专业一致,或者相似,我可是深有体会。就我观察,我们医疗圈子里,幸福的家庭,几乎都是两口子不同专业;而两个人都搞医学,多半不怎么样。因为大家很容易在家里讨论专业,这样,这个家,就跟会议室没什么两样了,还有一个实际问题,两个人都搞医学,往往要值夜班,看着是两口子,可是阴差阳错,两个人实际上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多。我原来安排值夜班的时候,我们的年轻医生就为这还给我提过意见呢——

  好了好了,妈,你一说就说到你们医院了。

  好好好。

  咦,妈,我发现你越来越想一个人。

  像谁?

  我外婆。

  唉。张穗盈有点失落。

  你就明说,不就是你妈老了吗?我也该老了,你都这么大了,我还不老,那不成妖精了?

  我妈妈不老,我妈妈是知性加性感超级美白大熟妇——

  少贫嘴!

  妈——

  周紫薇调皮地搂住张穗盈的脖子。

  过了一年多,周紫薇和谷天籁结婚了,他们的婚礼,选在泰国一个叫兰塔的小岛上,周文焕一家三口,赖雨眠、谷天籁,还有维克尔,六个人。在兰塔皇冠酒店,一片静静的海滩上,想起了谷天籁的小提琴声,伴着沙沙的海水。谷天籁拉的是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婚礼仪式非常简单,几个人在海边度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就天南海北各自飞了。

  回到西安,张穗盈就申请退休了,她专门回到东滩,照顾张佐贵和王淋叶。她知道,两个老人年纪大了,快八十的人了,自己是医生,呆在老人身边,随时有个头疼脑热好照应。周文焕因为是院士,还要继续做研究,所以继续上班。东滩到交大创新港,骑自行车二十多分钟,他就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

  82,三十里迎灵

  张佐贵去世了,按照生前遗愿,骨灰撒到东滩村子中间皂角树下。

  张佐贵走得很安详,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他自己有预感,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给王淋叶说,要换衣服。王淋叶还纳闷,说,前天刚换上的衣服,怎么又要换。

  张佐贵忽然像一个俏皮而又羞涩的孩子,七八岁的男孩子。她对王淋叶说,我要穿新衣服。

  王淋叶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一个预感,不好的预感。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张穗盈两三年以前为张佐贵定做的中山装。这套中山装,是浅灰色,挑花毛涤纶面料,拿回来之后,张佐贵从来没有上过身。

  平时怎么劝,张佐贵都不穿,今天,他主动要穿。

  张佐贵穿上新衣服,用周文焕给他的瑞士剃须刀刮了脸。那剃须刀,声音很小,只能听见像蜜蜂一样嗡嗡的声音。张佐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王淋叶说:我老了。

  王淋叶眼睛一热,轻轻说了一声,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都老了。人都要老,该老不老,那就成妖精了。

  张佐贵忽然拉起王淋叶的手,说:

  跟你六十年了,连累你了。

  王淋叶也紧紧拉着张佐贵的手,说,不是连累,是我跟着你沾光了。我的男人,堂堂正正,智勇双全,漫说这九滩十八庵,这郿坞县,这关中八百里,就是在全中国,也少有,我脸上有光!就是瓜了傻了,心里也明镜一样。

  张佐贵说,我想到林子里走走。

  好啊。

  两个人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在柳树林那两间简易房的土炕上,张佐贵,永远睡着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张佐贵的灵柩返回东滩,动静很大。跟胜利村紧挨着团结村的支书,也是团结农工商集团的主席,宋渭秋,操持了一场三十里迎灵,两万人送葬,一时间,在郿坞县,在关中平原,在西北,在全国,震动很大。

  61年的时候,不少地方糟了灾,河南、安徽、湖北等地的逃荒人群,不知道怎么找的,都跑到了胜利村。张佐贵请示过省委第一书记后,把这些人就地收编,参加生产劳动。起初是胜利大队的一个小队,后来人实在太多,就把逃荒过来的人专门编成一个大队,因为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就叫团结大队。后来的统计资料上,不少地方都统计说是饿死了多少人,却没有人统计一下,不少地方多出来的团结大队。

  82年包产到户的时候,张佐贵没有顶过陈庚权,被免去职务,胜利村很快在曲四毛组织下,包产到户了;只是团结大队的宋渭秋,那一年刚高中毕业回到大队,死活不干,还要坚持大集体。当曲四毛用白菜价把胜利大队的酿造厂、机械加工厂、豆腐坊、鱼塘、库房、库房里的拖拉机、农机具、粮食棉花往外卖的时候,宋渭秋照单全收,很快,别的村都在忙活着分田单干的时候,团结大队的社队企业接二连三办起来了,酿造厂、机械厂、养鱼场几乎都是原来胜利大队的班底,用白菜价买过来;然后又新办起了家具公司、铸造厂,再往后,团结大队就成立了团结农工商集团。

  三十多年过去了,团结农工商集团越做越大。一年的鸡的屁说是要二三十个亿。村里的村民,都在集团上班,一切按照过去工厂的规章制度管理;还从外边招聘了不少研究生、博士生。团结集团对招聘到的人,完全按照过去干部职工的管理办法,分一套住房,看病不花钱,子女上学不花钱,考勤计薪、提拔进步完全和本村村民一样。

  后来,胜利村有些人光景过不下去了,就想到团结集团打工,毕竟连畔种地,有人就把这事告诉给团结大队书记、也是团结农工商集团董事长宋渭秋。

  宋渭秋听了,说,老规矩,上会,研究。大家说咋办就咋办。

  会上,大多数人的意见占了上风,就是,胜利大队是咱们的老大哥,对咱们有恩,所以,特事特办,凡胜利大队的人,愿意来团结集团打工的,只要考评合格,适应岗位,破例录用。因为,原来团结集团进人,要看学历,看技能,一般只招录高学历人才、或者特殊技能人才,普通岗位,不需要从外边找人。给胜利村,确实是开了一个口子。

  鲁大柱等人,后来就是在团结集团打工。经常下班回到家,鲁大柱就想,当年要不是逼着胜利村解散、包产到户,那胜利村的今天,只会比团结村更好!想到这一层,他就想哭。

  团结村每户的房子,都是村上统一设计,统一建,分给各户。房子完全是按照别墅标准,有五个不同的户型设计,各家可以自己选择。集团有自己的酒店,四星级;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每天早上,集团的大喇叭还要放着东方红,各个厂、公司组织自己的人集体做早操;老人们有集团离退休办召集,参加活动。

  按说,宋渭秋是团结集团当仁不让的缔造者,可是不管是分房子、评定月工资,还是年终奖,宋渭秋绝不多吃多占。集团办公大楼,原来给宋渭秋设计的办公室,八十多个平方,他一看,说太大,坚决让人隔出一个小间,做别的用途。

  只有一件事情,宋渭秋的意见让大伙否定了。

  那年集团考虑买办公用车,有人提议,要给董事长宋渭秋买一个好点的。宋渭秋的意见是,自己和别的班子成员一样,奥迪,可大伙坚决不同意,说是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这是咱们集团形象的问题。有人说咱们烧包,烧包就烧包,这个包,一定要烧,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堂堂正正挣来的钱,不怕。

  团结集团的议事规则,还是少数服从多数,最后举手投票,宋渭秋个人意见被否定了,大伙决定,董事长的车,是劳斯莱斯,魅影。

  不过,这个车,宋渭秋很少坐,只是在一些会议、庆典需要装点门面的时候,集团文书就会提醒他,必须坐,他这就乖乖坐了。一般有重要客户或者领导要来,也是用这辆车,接到团结集团的酒店。

  那天张佐贵的灵柩回归胜利村,宋渭秋提前以个人名义,给108国道沿线各个村的管事的,发了一封信,信上说,张佐贵,是咱们九滩十八庵的骄傲,老人的品行,老人的功德,都跟南山一样,巍然屹立。现在,老人要回来了,咱们应该迎接他。接到信后,各个村都作了安排。

  宋渭秋和司机,坐着很少出来的劳斯莱斯,早早在大王镇等候,在十字路口,摆起了祭桌。

  约莫十一点,一辆面包车开到大王镇,稳稳停在祭桌前。张佐贵的女儿张穗盈、女婿周文焕从车上下来,孙子张盼盼抱着爷爷的骨灰。周紫薇和谷天籁,也在车上。

  当张盼盼把张佐贵的骨灰安放在祭桌上的时候,一百管唢呐,吹奏起关中农村独有的唢呐哀乐。在祭典之后,张盼盼抱着爷爷的骨灰,坐在那辆劳斯莱斯车上。宋渭秋提前让人给车顶上安装好了一个张佐贵的巨幅照片。那是当年发表在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张佐贵在柳树林子里短暂休息,披着中山装,凝神看着远处。张佐贵一生,没有留下几张照片。

  灵车缓缓朝着东滩走去。所到之处,国道两边站满了人,每个人胸前戴着小白花,灵车经过时,人们纷纷把纸钱,撒向灵车的方向。一百管唢呐,跟在灵车后边,吹奏者关中大地流传了千百年的曲子。

  王淋叶站在村口,灵车停下时,她和儿女们一起,把张佐贵的骨灰,安葬在柳树林子里,那片地方,是她和张佐贵平时在林子里劳作累了,休息的地方,比周围稍微高出一点。

  铲完最后一铣土,突然,一声炸雷,紧跟着,大雨瓢泼,只是,这大雨,是血红血红的颜色,雨下的时间不大,只是一会功夫,但是把满地原来白生生的纸钱、招魂幡,染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更奇怪的是,张佐贵去世前一段时间,渭河岸边的柳树,叶子提前发黄掉落;那场漫天红雨过后,柳树就像大病痊愈,叶子重新绿油油的。省城来了几个专家,取走了红雨的样本,研究过后,说是这场红雨,里边含有很多微量元素,对树木、对庄稼、对人,都是有好处的。

  这情景,活着的人都没有见过。过后,楼观台的新道长孙望北说,大凡异人生死,必会天现异象。

  追记

  张佐贵去世之后,王淋叶一个人,经常还去渭河滩那片林子里转悠。

  周紫薇在张佐贵的葬礼上,给周文焕说,吧,我和天籁商量好了,回来。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我到广州,贝阿荣公司要在广州设分部,一切交给我操持;天籁到中山大学,那边高薪聘他。

  周文焕有点疑惑的问: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回来的?

  很简单,因为就像你说的,国家在变。

  楼观台新任道长,当选为中国道教协会会长,这个人叫孙望北,长得跟孙独龙很像,有人说,是孙独龙的私生子。也有人说,是渭河童子转世。

  陈小权、赵思聪被中国警方报告给国际刑警组织,全球通缉,后分别被押解回国。

  陈庚权的骨灰,被逐出九龙山革命公墓。

  赵巨才被开除出党,鉴于当事人已经死亡,涉嫌违纪违法问题不予追究。

  韩怀水退还所有赃款,住在剧院家属区,自己觉得无颜见人,回到外省农村。

  张佐贵栽下的那片林子,后来经过改造提升,变成了渭河湿地公园。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公园里,徜徉,游走。但是,他们有的知道张佐贵,更多的人,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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