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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柏谦:艺术与“人民”,或“人民”的艺术的困境

陈柏谦 · 2018-08-26 · 来源:苦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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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此一词汇,诚如陈界仁所说,已经是个复杂的指称,甚至由上述两个案例来看,在台湾至少早在70年前即已开始遭到收编。能够被收编成功的原因,还是在于「人民」这个词汇本身具有着很难克服的「去政治性」与「去阶级性」。

  由苦劳网与新国际合办的「重新思考社会主义论坛」,19日邀请到了当代艺术家陈界仁主谈,主题为「艺术与『人民』」。陈界仁在讨论大纲中列出了五项问题,由此切入来谈「艺术与『人民』」此一讲题,其中两项特别吸引了我的浓厚兴趣,分别为:

  「人民」的复杂指称:现在所谓的「人民」包含各种立场,包括持最反动逻辑的人民,「人民」已很难统称如此复杂的现状。

  「人民」意义被收编挪用:今天的统治阶级完全懂得如何操弄各种左翼与自由派的各种词汇,「人民」也成为统治阶级最常用的词汇之一。

  而顺着这两项问题(或提问),笔者很概略的定了一个〈艺术与「人民」:关于形式与内涵的一些历史考察〉的回应方向。不过,陈界仁果然(?)一如往昔地没让众人失望,整场演讲,更多的时间几乎都在谈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全域式监控与哲学等等的课题。反而由他自己所列出来「艺术与『人民』」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未有足够时间真正开展。

  由于笔者一来并非艺术工作者、二来亦非艺术研究者,因此,只能藉由这个场合,举出过去几年耙梳历史的过程中,所联想到的两个案例,既作为引子,亦是为扣问。

  木刻版画与「人民」

  以下这幅木刻版画,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有印象。它的作者,是1916年出生于四川,1952年台湾白色恐怖期间死于马场町的黄荣灿。黄荣灿自三零年代末期,即已受到鲁迅主导的木刻运动与社会主义精神感召,展开他木刻版画的创作生涯。

  黄荣灿:《恐怖的检查》。

  1946年起黄荣灿移居台湾,开始与台湾当地艺术家展开相当密切的来往与讨论,并在1948年起任教于台湾师范学院(即今日国立台湾师范大学)。除了这一幅写实而深刻地记录下二二八事变的版画之外,作为希冀与人民运动紧密结合的「木刻运动」一员的黄荣灿,其实还创作了更多希望发挥强烈社会改造目的的作品。

  以下这一幅作品,则为黄荣灿来为台后结识,自日本殖民时期起,即极为知名的台籍左翼小说家杨逵,在其住处所创作的木刻版画作品。

  黄荣灿:《台湾农民作家杨逵之家》。

  黄荣灿在台师院任教期间,曾经多次前往兰屿进行近乎人类学式观察与创作灵感的采集。也因此在这段期间内,累积了大量与兰屿人民的生活有关的作品。而这段任教的期间,不少师院的学生,也跟随着老师黄荣灿的脚步,一同前往兰屿进行写生与创作。其中最有名的创作,很可能当属下面此幅木刻版画。

  杨英风:《兰屿头发舞》。

  这幅作品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身为黄荣灿的学生,十数年后成为台湾现代、抽象主义雕塑大家杨英风当年的作品。杨英风在1951年因为经济因素自师院辍学,开始于《丰年》杂志担任美术编辑。而50年代起,台湾岛内白色恐怖幽灵已在各领域盘旋,1951年年底,杨英风的老师黄荣灿遭国民党逮捕,隔年遭枪决。而或许算是幸运的杨英风,虽然师承了黄荣灿的木刻版画技巧,但并未被卷入这场风暴。讽刺的是,进入《丰年》杂志工作的杨英风,运用了黄荣灿所教授原初具有激进意涵历史的「木刻版画」表现形式,在冷战期间,由「美国新闻处」(美新处)、「美国经济合作总署中国分署」(经合署)与「中国农村复兴联合委员会」(农复会)共同筹办的杂志中,继续使用写实风格的木刻版画技巧,留下了一系列的作品。

  然而此时,同样的表现形式,创作主题即便同样为「人民」或「工农」,其政治目的却已经与其师黄荣灿时期大相迳庭了。杨英风的这一系列作品,多被党国当局挪用,藉以「表现台湾传统农业社会之淳朴、务实精神」的「农村乐」景象。

  杨英风:《丰收》。

  从黄荣灿到杨英风,相同类似的创作形式与风格,其作品中「人民」的「意涵」,在冷战与戒严体制下,有了截然不同,甚至全然相反的诠释与目的性(改造社会vs和谐社会)。

  而这其实也并非当年唯一的案例。

  「民间」歌舞与「大众」艺术

  1949年7月,一个名为「台湾乡土艺术团」的剧团,曾在台北市中山堂进行了三场公演,演出内容包含「民间」歌舞,以及改编自白蛇传,但版本与内在意涵全然相反并以改良版歌仔戏形式演出的舞台剧。此一「台湾乡土艺术团」,此后被党国破获后,确认了艺术团是由当年地下党台北市工作委员会郭琇琮等党员,所另行开展的文艺战线,希望透过改良与台湾基层民众「接地气」的艺文等表现形式,影响、改造甚至翻转社会大众的思想与知识认知。其中民间歌舞的部份,即试图表现劳农大众劳动神圣的激进面向[1]。

  在此时,被艺术团找来指导舞蹈的老师为李淑芬[2]。在台湾战后舞蹈史的发展上,李淑芬的重要性与地位,其实并不亚于目前台湾社会更为熟悉的蔡瑞月。此次公演节目中的《台湾姑娘》与《风土舞》等舞蹈,是由李淑芬所创作并领衔主演。当年《公论报》曾经描述,此舞其实类似「麦浪歌咏队」曾表演过的《农作舞曲》。有文献[3]推论,李淑芬当时应该不清楚她所参与的「乡土艺术团」是由地下党所推动,也没有察觉到表演内容与麦浪歌咏队雷同,与其试图隐含的政治意义。仅是因为受到当时「艺术来自人民」风潮影响,取材自她熟悉的台湾农村景象。

  台湾乡土艺术团公演《风土舞》的素描,刊于《公论报》。

  极其讽刺的是,李淑芬在此次公演中的舞蹈尝试,竟然成为1950年代后,国民党推动「民族舞蹈运动」期间她擅长的编舞风格,而进一步被整合进官方所制定的具有教化意涵的「劳动舞」范畴的一环。也就是说,原来希望表现、影响或为人民代言并具有某种颠覆性质,而被左翼地下党人搬上舞台的艺术形式(民间歌舞),在冷战与戒严体制下,再一次被收编成为党国「教化人民」的一种手段。倘若郭琇琮地下有知,真不知会做何感?

  《公论报》对台湾乡土艺术团公演的报导。

  从以上两个历史案例,某种程度或许可以这么说──艺术的表现形式本身,并不能保证必然是「人民」或「反人民」的艺术,艺术创作者自身的创作内涵与创作目的,或者更明白的说,创作者如何看待身为艺术创作者在社会(改造)过程的角色(或没有角色?),以及观看者/阅听人能否受到深刻的冲击与影响,很可能才会是关键。

  再者,「人民」此一词汇,诚如陈界仁所说,已经是个复杂的指称,甚至由上述两个案例来看,在台湾至少早在70年前即已开始遭到收编。能够被收编成功的原因,还是在于「人民」这个词汇本身具有着很难克服的「去政治性」与「去阶级性」。面对国家,在全联工作过劳死的店员是人民,辜仲谅、徐旭东也是人民,通通成了所谓「市民/公民社会」的组成分子。

  也恰恰因为如此,我们谈论艺术、谈论大众文化时,或许必须开始思考是否可以放弃使用类似「人民」这种暧昧不清的概念,而直面以「阶级分析」来取代之(如「艺术与『阶级』」)。那么,陈界仁的第五个提问(事实上这是一个典型的考古题):

  该怎么办?无论社运团体或艺术家都很难再以过往的方式面对上述现实,该如何发展新的运动形式与面对后网络时代的种种难题。

  才可能有进一步追问与开展讨论下去的空间!

  --

  [1] 关于更多「乡土艺术团」的运作与介绍,可以参考《传记文学》第503期(1994年4月)到505期(1994年6月)所连载的〈革命医师郭琇琮〉上、中、下三篇。

  [2] 李淑芬在「国家教育研究院辞书」在网页上的介绍:「原名石玉秀,1925年生,南投人。受母亲影响自幼便喜爱上舞蹈…1945-1954年间,活跃于教育界,致力于舞蹈教学,1954年设立舞蹈社,以民族舞蹈作为主要特色,其舞蹈创作有个人舞蹈,也有千人大会舞,1964年开始定居新加坡。」相较于同时期的台湾前辈舞蹈家,李淑芬或许因后迁居新加坡,在岛内所受到的关注与认识,远远不如同辈的蔡瑞月等人。

  [3] 徐玮莹,2018,《落日之舞:台湾舞蹈艺术拓荒者的境遇与突破1920-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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