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国的政治，是以皇帝为中心而被建构与展开的。气势宏伟的紫禁城，乃是皇帝活动的主要空间，它被分为内廷与外朝。内廷，是指皇帝自然身体的活动场所;外朝，则是皇帝政治(制度)身体的活动场所，经由皇城、外城，以至省府州县的治所，构成了一张全国性的统治网络。在男权中心与严格维护两性秩序的帝制中国，可以生活在紫禁城的人，主要包括年轻皇子、后妃、宫女、太监;获准出入紫禁城的人，则有内务府敬事房、内阁、军机处的官员，以及宫廷侍卫。紫禁城的空间划分，既是政治的，也是性别的。
目前所见也颇为流行的讲述清代宫廷故事的影视作品，大致可分两种类型：一是外朝政治，如《康熙皇朝》《雍正皇朝》等，这是一个男人的政治空间;二是内廷生活，如《还珠格格》《延禧攻略》等，这是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生活世界。
刚刚播完的《延禧攻略》，引起了观剧者的广泛关注，豆瓣得分也不低，7.2分，一时间还成了网络热搜——剧情评点、人物索隐、演员八卦，等等。同一部作品，可以有不同的读法和评价。从《延禧攻略》中，人们既可以读出生存压力与生存竞争的惨烈故事，也可以读出美女如云、团花锦簇的后宫生活，实际上是一个尔虞我诈的争斗场所。据我看来，《延禧攻略》可谓是一个地道的“身体政治学”样本，宫中女性除了运用权谋机诈的心智，尚有以身体为武器的实践。在皇帝面前，也可以说是“弱者的武器”。
本片的叙事线索，主要是自然身体与政治身体之间产生的复杂纠葛。
第1集开篇的一个场景，即是诈术与身体的叙事，具有非常明显的预示功能。参加选秀的名门出身的乌雅小姐，被包衣出身的绣房宫女吉祥弄湿了衣服，引起了一场小冲突。剧中画面是这样的，吉祥因冒犯乌雅小主而匍匐在地，道歉求饶;但乌雅小姐则昂首挺立，不只恶言斥责吉祥，而且搧了吉祥一记耳光，又用木底鞋子碾压吉祥之手，以致鲜血淋漓。由此我们看到了不同身体之间的冲撞，即高贵身体对于卑贱身体实施的话语暴力与身体暴力。这种暴力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施暴者与受暴者在政治身份上的落差。至于引发冲突与化解冲突的原因，乃是机谋。具体而言，吉祥手提的水桶之所以脱落，并泼水弄湿了乌雅的衣服，是绣女锦绣故意使坏;同样是绣女的魏璎珞，之所以能够化解冲突，除了巧言解释和劝解，还用香粉涂抹在乌雅刻了莲花的木制鞋底上，使其能够在地面上留下美丽的莲花纹样。也正是这一伪造“步步生莲”的小把戏，使乌雅受到了皇帝的训斥，并失去了获选的机会。
本剧女主角魏璎珞之所以入宫，是为了替姐姐魏璎宁(因避讳而改名阿满)复仇。魏璎宁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绣房宫女，先是遭到乾隆之弟和亲王弘昼强暴，继而又被和亲王之母裕太妃勒死灭口，因为亲王强奸宫女是丑事，如果声扬出去，将会影响亲王的名声。这同样是一个关于高贵身体对于卑贱身体施暴的故事，它隐含了政治与身体之间的冲突。
在第70集中，魏璎珞之所以中尸毒而命在旦夕，是为了救五阿哥;傅恒之所以中瘴气之毒而死亡，是为了救魏璎珞。得救的五阿哥，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帝;被救的魏璎珞，则晋升为令贵妃，成为后宫中的第一号实权人物，因为乌拉那拉皇后除了保留皇后的身份，已经被边缘化而不再掌管后宫事务。可以这么说，魏璎珞和傅恒舍己救人的行为，均非单纯的救生，而是为了拯救作为政治载体的身体。
上述故事，只不过是《延禧攻略》关于“身体政治学”叙事的四个片段。事实上，本剧是一个全面展现“身体政治学”的文本。说它全面，不仅是指这一主题贯穿全剧始终，并且是指故事叙述的各色人等，均呈现出身体与政治之间难以拆解的纠葛。
在后宫中居于支配地位的皇帝，拥有两个身体——自然身体与政治（制度）身体。因为生育，皇帝获得了自然身体;由于继承，皇帝获得了政治身体。在《延禧攻略》中，乾隆皇帝之所以能够支配和享用后宫女性的身体，无疑是他拥有政治身体所赋予的权力。这个承载权力的政治身体，放大了皇帝自然身体的能量，并且导致了后宫女性之间的竞争。
根据清代定制，后宫嫔妃共有八个等级：一个皇后、一个皇贵妃、两个贵妃、三到四个妃、五到六个嫔，接下来是贵人、常在与答应，没有固定的人数，她们生活在紫禁城，并有接触皇帝的机会，还有提供各种生活服务的人数众多的宫女和太监。在这个基本上由女性构成的生活世界，皇帝可以通过自己的喜好选择施与恩宠的女性;然而，这些女性能否得到皇帝的临幸和恩宠，则要依靠自己的身体(美貌)与才华，即性的吸引力。换句话说，这些生活在皇帝身边的女性，若想得到皇帝的临幸和恩宠，就必然会施展各自的攻略，展开激烈的竞争。朱剑飞在《中国空间策略：帝都北京》一书中说：是“她们共同培养了皇帝的巨大的阴茎的身体。”这个拥有巨大阴茎的身体，通过享用后宫女人，既获得了身体的愉悦——本剧将其视为皇帝藉以放松身体紧张的一种方式，又进行着身体的生产。
通观《延禧攻略》讲述的身体竞争，大致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施展身体魅力，以邀皇帝宠信。
比如，高贵妃为了保养容貌，用牛乳洗澡;为了邀宠，她还经常在庭院中轻歌曼舞;最后出场的顺嫔，虽说是天生丽质，但也要施展能歌善舞的本领。至于乌拉那拉氏皇后，因掉发和脸部皱纹而产生的对于色衰的焦虑，则可以从反面佐证，后宫女性对于身体的关注和呵护。后宫女性的身体，特别是身体的性吸引力，乃是她们获得皇帝临幸和恩宠的资本。若失去了身体这个资本，那就离被冷落不远了。
二是通过生育皇子，来提升和巩固名位。
例如美貌聪慧、地位稳固的富察皇后，在第一个皇子九龄夭折、第二个皇子腹死胎中之后，仍要通过服食尔晴提供的生子秘方，足见生育皇子对于宫中女性有多么的重要。不幸的是，虽然富察氏诞下了皇子，但却遭到了暗算;由于失去第三个皇子造成的悲痛，以及得知乾隆与尔晴之间发生性关系的打击，富察皇后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然身体死了，作为政治身体的皇后之位也空缺了，顶补这一空缺的是娴妃乌拉那拉氏。又如富察皇后的闺蜜、爱慕傅恒的纯妃，则是一个具有双面意义的有趣例子。起初，在得知皇帝要来临幸的那日，纯妃用冷水洗澡使自己感冒，躲避了皇帝的临幸;后来，在娴妃的唆使下，纯妃又采取了积极措施，由此既邀得了乾隆恩宠，又生下了皇子，自己的名位也得到了巩固。有趣的是，《延禧攻略》围绕皇后嫔妃的生育叙事，仅仅讲皇子而不提格格。显然，这不是一般的“重男轻女”教条所能解释的，而是因为皇子关乎皇位的继承;也就是说，生育皇子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而非单纯的生育问题。
在令贵妃魏璎珞与乌拉那拉皇后之间达成“和平”协议之后的十年，后宫也维持了风平浪静的十年。然而随着皇子的渐渐长达成人，这种和平就打破了，新一轮争夺皇位继承人身份的斗争又开始了。五阿哥被炸伤了腿、四阿哥差点被毒死、十五阿哥也遭到了暗算。皇子身体的生产，是一种政治;伤毁和谋杀皇子的身体，同样是一种政治。
三是“性”的阻断与接触：尔晴的故事。
与乌拉那拉氏、纯妃的“黑化”转变一样，尔晴也是一个前后判若两人的角色。在登场之初，尔晴不但有着姣好的面容和身段，而且性情也很温婉，说话轻声细语;但是随着剧情的展开，尔晴险毒辣的性格逐渐浮出水面，容貌也变得恶俗起来，说话甚是粗鄙。对尔晴来说，能够成为名门贵族之子、政治前程一片锦绣的富察·傅恒之嫡妻，是一件让她欢天喜地的事情。可是，尔晴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因为傅恒仍深爱着魏璎珞，以致被冷落了。与傅恒性关系的阻断，使尔晴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理，不惜假冒宫女，借着给乾隆送“醒酒汤”的机会，与皇帝发生了性关系，并且怀了身孕，在婆家诞下了福康安。对傅恒来说，皇帝赐婚是一种具有政治意味的约束;尔晴与皇帝发生性关系而生下孩子，尽管只是自然身体之间的亲密接触，但皇帝毕竟是一种政治的存在，从而构成了另一种约束。在这种情况下，傅恒“休妻”的意图就落空了。可见，尔晴的身体、性关系与生育，都沾染了浓厚的政治色彩。
在《延禧攻略》中，涉及“身体政治学”的场景非常之多。比如，通过阉割技术制造太监，即制造一种“非男非女”的身体，使他们得以穿梭于男人与女人之间，从而打破了阴阳两性之间的自然界限和政治区隔。又如，通过名目繁多的宫规戒律，以约束宫中各色人等的身体;通过随时随地、无刻不有的跪拜礼仪，以规训他们的身体，驯服他们的心灵，并且建构高贵者与卑贱者之间的支配关系;通过对于犯错之人实施鞭杖，以惩罚他们的身体，使他们驯服于暴力的支配;通过空间上的隔离措施，惩罚失宠的嫔妃，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政治对于身体的规训与控制，也是自然身体对于政治身体的臣服。在本剧中，还有几个经常出现的人物——太医。他们以特殊的技能服务于皇帝与宫中女性，特别是后宫女性的身体与身体的生产。当然，负责接生的是产婆，而非男性的太医。
《延禧攻略》叙述的身体，既是权力斗争的资本，也是施展“攻略”的工具；既可以成为权力操控的对象，也可以成为操控权力的主体。
观看《延禧攻略》，令我产生一种拔凉拔凉的感觉，因为看不到大写挺拔的人。在“奴婢该死，皇上圣明”的话语框架下，我们看到只是那些跪拜匍匐、口称该死、遭受暴力鞭杖的卑躬屈膝的身体，甚至随时皆有可能被摘取项上脑袋的身体;即使贵为皇子，也同样有可能遭到活埋、烧死、毒毙的身体。另外，太多的机谋攻略，太多的世态炎凉，也让人有种刺骨的寒冷，人性太过阴暗，真情太少流露。团花锦簇之中，生存仍大不易。
本文作者徐忠明教授，中山大学法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研究领域为明清法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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