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妻子患脑瘤住进了北京一家著名脑外科医院，前后两个月的时间，确实给人一种太漫长太漫长的感觉。这期间遇到了不少病人及其陪护家属，彼此间短暂的接触交往，有许多倒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中最令我历久难忘的是一对来自贵州山区的小夫妻。
大概在妻子住进医院后一个多星期的样子，一天晚上病房里走进了一对年龄约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女，他们的病床刚好和妻子紧挨着。当时正是医院允许病人家属探视的时间，我正坐在妻子的病床边。他们刚一落座，我便问男青年，这位是你什么人?男青年说是他妻子。我又问，她得的是什么病?男青年目光有点呆滞，用很低沉的语调轻声说道，胶质瘤。我噢了一声，满怀同情地看了看他们。男青年接着补充说，不过医生说我爱人这瘤是早期，做个微创手术即可。我赶忙含笑祝福他们，那她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咱这病房中，有几个就是因发现得晚，病一直耽搁着当其它病治疗，直到身体出现了严重的不适感觉，有的甚至出现了失明耳聋等症状时，才被诊断出是患上了不同种类的脑瘤。人不仅多受些罪，医疗负担也随之加重。小夫妻俩听了我说的话，似乎得到了某种宽慰，进病房后一直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男青年问我，你们是啥时候进来的?我说，我们已经进来一个多星期了。我爱人患的是听神经瘤，必须要做开颅手术。你爱人的病情要比她轻微得多了。我们说着话，男青年一边搀扶妻子躺在病床上，一边腾出手来放置一同带进来的住院必需生活用品。
医院对家属开放的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三点至晚上八点，除危重病人家属经护士站同意后发给陪护证可以夜晚在病房陪护病人外，其他病人家属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外是不允许随便走进病房的。我们这些病人家属大多都是在医院附近的私人宾馆里租房住下，没事的时候就在病房外面的大厅里或坐或站，相互扯着南腔北调随意漫谈。
每一个病人及其家属，在家里的时候可能都会把自己得了如此的病看得比天还要大，精神压力一定不小。可一旦走进医院，除了医院工作人员外，进进出出的几乎全是病人及其家属。大家正所谓同病相怜，在家时的那份担忧害怕甚至自觉孤独之感，在这样一个举目皆是病友的地方很快就会消失殆尽。每个病房有十二三个床位，住着十二三个病人。大家每天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个个都挂着输液瓶躺在床上，输完液后无大碍的病人也可以由家属或护工搀扶着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来回走动。没事的时候，就待在病房里，所有的病人几乎一点也没有沮丧颓废的样子，一天到晚都是你言我语，谈笑风生。病房里年纪大的病人有七十多岁，年纪小的只有二十出头。相同相近的病情把大家的心一下子连在一起。每个人在向其她人介绍自己病情的时候，根本不是在满怀绝望地哀哀倾诉，倒是像在满含得意地向别人讲述自己某一段十分珍贵难忘的经历。
那段日子里，病人一直都是有进有出的，几乎隔不了三两天，就有病人手术后出院的，紧跟着便有新的病人住进来的。虽然走马灯式地进出不已，彼此间顶多也就是十天二十几天的交往，可很快所有的病人及其家属就能像比邻而住的街坊邻居一样，相互赠送亲属们带来的水果食物，彼此毫无保留地交流着各自患病后的看病经历与内心感受，更不乏相互介绍自己的家乡的风土人情或者单位里的人情掌故。
病房里有两位专门护理病人的女护工，两人一个姓曹一个姓郑。曹性护工年纪四十多，中等个子，长而微凹的面孔呈现出黧黑色彩。她话语不多，猛然接触后给人一种很老成实在的感觉。可是时间一长就能发现，她的为人很阴柔，私心很大，总是千方百计的要从病人身上索取点便宜。我们住进去后所买的部分生活用品就是有她卖给的。诸如尿不湿，盆子，都是她说是自己哪个亲戚前几天住院时买多的。我明知这是前边病人出院后遗留的，可又不愿驳她的面子，心想不能为这点小钱影响了妻子她对妻子的照看。曹护工几乎天天都在思谋着捞取点钱财，时不时的就拉住那个刚住进病房的病人家属，推销着她那些数不完的亲戚住院时多买的生活用品。我们临出院那天，她对我说，你爱人的生活费还没花完，需要她签字后退下剩余部分。我一点也没在意，就说，剩多少就多少吧。她很诡秘地小声对我说，我可以把今天的也签上，但你需要把这二十元钱给我，咋样?我本来很讨厌她，明知道今天我们出院只吃了一顿饭，另两顿饭钱退与不退都无所谓。可又不愿意临走时得罪她，于是就勉强答应了。取了钱后，我本可一走了之，可还是把那二十块钱给了她。她很高兴，一再说你真是个好大哥。郑姓护工三十多岁，面孔白润，性格开朗。我每次走近病房，只要是小郑在值班，隔着微闭的门就能听到她爽朗的说笑声。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郑，我也就跟着叫。小郑每次见了面都要对我说，大哥，你家大姐真坚强，很有毅力。手术后，一个病房里都听不到她有任何痛苦的喊叫声，真不错啊!小郑和曹护工不一样，妻子住院那些日子，我从未见小郑额外贪图过任何病人及家属好处，更没见她向哪个病人家属兜售过什么。当然，每个病人家属住进病房后，就会有再前住进的病人家属捎话给你，一定要对两位护工有所表示。一般情况下每位病人家属要封给二人每人贰佰元红包，条件好的可以适当多一点，条件差的可以适当少一点她们也接受，但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妻子住进医院后传给我话的病人家属就曾对我说，送一点我们心里踏实，只当咱委托人家照顾咱的病人了，出点钱她可能更尽心一些。这倒是实话，病人住进了医院，花钱的大头还在后头呢，一点小钱对多数病人家属来说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住院之前，就曾咨询过不少曾住过院的熟人，内中送红包的情况基本了解一点，心理上也有一定准备。一般情况下，大地方的医院病人进驻后，单是给有关医务人员送红包的费用就很需要些。病人家属不仅要给主治医生主刀医生送，还要给护士站站长、麻醉师送。更有为了早日住进医院，还要给七托八托的各种关系户送。这方面花费算下来，一般人家超出一万是很正常的。当然里面也有花得比这多的或少的。我接触到的同病房病人家属，有一位是哈尔滨的，他在市政府工作。她母亲患了垂体瘤，手术前他利用两天时间把该送红包的人都送了。他年龄不大，办事老到。几次对我说，只要钱花到，一切都好。我问他，钱怎么送?他坦然一笑，对我说道，机会得自己把握，只要用心，随时都有机会。他前后送红包就花了两万多，这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心里盘算着自己上哪里弄那么多钱送礼?可大气候如此，谁也不能违拗，只有根据自身实力尽尽心了。随后，我在他的启示下也随波逐流地把握住送出了一万多。说实话，送红包已经成了医患之间早已约定俗成的不二法则，走进医院的人谁也逾越不了。当然，送红包的人中，有自觉自愿送的，又被迫无奈送的，还有被暗示后心怀强烈不满却又不得不送的。
这就是当今大医院里的规矩，这就是所有危重病人家属为了自己病人能够得到良好治疗而不得不面临且必须要实施的必要环节。我自己在别人的启发之下，一个不少地走完了各个必要环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一直悬着的心中才算缓过一口气来。该打通的环节都打通了，我在心里祷告，妻子的病一定会在各方的努力下，按照我所期盼的结果慢慢出现。当然我也知道，所有的病人家属，人人都在巴望着自己的病人能够有朝一日健健康康地走出病房，尽快回归到各自病前健康快乐的样子。
贵州小夫妻俩住进病房的第二天下午，我按时去探望妻子。刚走进病房，值班的曹护工便悄悄用手拉了我一下衣袖说，你出来一下。不知道为啥事，我虽心下狐疑，可只得跟着曹护工走出了病房。在走廊一侧的盥洗房门口，曹护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多不容易，天天给病人端屎倒尿，病人家属总得有点表示吧?我附和着说，那是。曹护工便不再拐弯说话，直接就说，你看你们挨床贵州来的那两位，都一天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跟他们说话方便，他们没多有少，总得表表心意吧?我心里虽然很鄙夷曹护工，可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为了妻子，我只好面色平静地对她说，好吧，我帮你给他们带个话。
再次走进病房后，我像做贼一般，心里惴惴地很不是滋味。心想着，我传这样的话，还不是在为虎作伥啊。可是，自己为了能使护工们照顾好妻子，不是已经给她们送了吗?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替人家捎这个话呢?一番思索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着那位病人的丈夫小声说，兄弟，真不好意思。有人让我给你带个话，你听后该咋做自己看，我只是个传话的，千万可别怪罪老哥。那男青年看样子很实在，也很木纳。听了我的话后，话语迟疑，面带惊诧，闷了一会儿才带着低沉的语调对我说道，大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艰难。这两年我们那里遭旱灾，地里几乎颗粒未收，平日里吃个水都比吃油还艰难。我这次来这里带的钱，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东抓西借凑来的。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惆怅着我爱人明儿出院后，这借的钱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还得清，我哪有钱送她们?男青年说着话，表情更加抑郁，他那样子给我的感觉，真像是恨不能找个地方马上痛哭一顿。我听后心里酸酸的，很同情他，看他这样难过的样子，只好安慰他说，兄弟，再艰难的事情早晚也要闯过去的。你还年轻，你爱人的病又是早发现小手术，估计要不了多少钱。
接下来几天，没事的时候，我就和男青年闲唠唠他家乡的事情。有一天下午，还没到病人家属探视的时间。我俩坐在病房外的大厅里，相互说了会儿各自病人的情况后，我又问起了他家里的事情。我说，你们那里这两年连续遭遇旱灾，我在电视上和电脑上早已看到。国家和社会各界对你们的援助数额也很不少啊，咋就日子过得那样困难呢?因为熟了，男青年说起话来已经没有了开始时候的拘谨，表情也自然起来，人看上去一下子像是年轻了许多。他说，大哥，你不知道如今我们那儿的当官的有多黑多狠多坏。说着这些话，他眼里明显放着仇恨的光芒，说话的语气也一下子铿锵起来。上面扶助老百姓的各种项目款确实不少，可都被一上而下那些当官们变着法装进了自己腰包。我吃惊地看着他，满眼的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然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为了能让我们吃上水，据说上面派下的项目款项很多，可结果是水的问题一点也没解决。当官的和他们的亲戚朋友，还有那些在地方上混痞得不成样子的人，一个个都从中发大了财。水没打出来，钱花个精光，谁管你老百姓死活?这些投机钻营的人，有了钱后一个个都住进了条件好的城市里，只管过着他们的天堂日子，谁还能想到老百姓的日子是啥样子??
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忍不住说道，当官的都这样了，老百姓就装聋作哑，一点也不反对?哼，反对?男青年冷笑了一下，接着说，上访的人一天也没停止过。可市县乡村当官的全都是一伙，他们官官相护，堵防上访者，关押上访者，根本不让你走出地方那个小圈圈。真有个别调皮捣蛋的，上访到了省里或北京，人家在这里都安插有专门的人员截访。能说会道不好治理的，他们就拿钱收买;其他的或者给你安个罪名拘留，或者暗地里纠集黑社会人员对你进行辱骂殴打恐吓，直到把你收拾得再不敢上访为止。
待他缓过一口气，我又问他，那国家的救灾款项老百姓就一点也拿不到手吗?男青年忿忿地说，拿到了!可你知道一个人拿了多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这他说出个结果。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撇着嘴，带着鄙夷不屑的口吻冷笑道，不瞒你说，我们村里到底国家发放了多少救灾款谁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我们村每个老百姓只分到了三块钱!这个结果到真让我大吃一惊，三块钱!在今天，它能做啥用啊!连一碗普通的面条都吃不上。我记得当时为了救济西南地区的长期干旱，电视上直播的社会各界为西南地区募捐活动中，一个晚上就谋取款项二十多个亿。其中民营企业家曹德旺父子一家就捐款两个亿。至于国家用于救灾的款项与物资更是数额数量巨大，可最终落实到老百姓身上的竟是开玩笑似的三块钱!这实在有点滑天下大稽，更有点令人惊诧莫名。可恨的大小硕鼠们，竟是如此的灭绝人性，竟是这样的狗胆包天!他们就是如此把用于救济老百姓的救命钱物中饱私囊，并且一点寒颤也不打。
我们在影视作品中常看到当年国民党内部的贪污腐化严重到有人敢于在国难当头时刻，把用于军备的战略物资扣押倒卖，进而导致前线无数将士死于非命。今天某些地区共产党各级官员们之作为，还有哪点还值得我们再有理由去谴责当年的国民党，而不加分析地闭着眼睛讴歌自己?
听了男青年的诉说，我深深地理解他的艰难与愤慨。他之所以不愿给护工行小费，不是他吝啬小气，而是他确实没有这个承受能力。那几天，我经常看到男青年一个人偷偷避在大厅某个角落，一杯小米粥，几块油烙馍地打发着自己的一日三餐。他的坚窘生活，一定也不会比他的乡亲们好多少。那可怜的三块钱救济款，就足以让人们想象得到，中央提出的小康社会要想遍及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户人家，看来还需要等待很长时日需要花费很大气力啊!
妻子出院后回到家里，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对贵州年轻夫妇。那个男青年忧郁的表情以及他讲给我的话，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回响在我的耳畔。实话说，我真的希望他们如今的日子能过的好些，也希望他的乡亲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老百姓一辈子图个啥啊，还不就是个日子安宁，衣食无忧?
那对年轻的夫妇，我真诚地祝福你们一切都好!
201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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