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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光身汉善大

伏牛石 · 2016-04-28 · 来源: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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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懒人吃不上饭,这几乎是几千年来中国社会的普遍共识之言。而在大集体时代,我就见证过一位被视为懒汉的人却活得很有滋味。

  说那是大集体生活对懒汉的照顾也可,说那是大集体生活对略有残疾人的偏袒也罢,反正那个我们叫善大(“大”即为“叔”之意)的人,因为右腿稍有残疾,就一直没有参加过生产队的任何劳动,却照样享受着甚至略高于他人所能享受到的集体福利待遇,生活过得很随意很悠闲。

  我记忆中的善大,中等个子,方形面孔,留着八字须,两只眼睛不大也不小,天冷时节经常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黑色猛一抹帽子,右手拄着一根其胯骨的拐棍,左手拎一只一尺多长的旱烟袋,经常噗哒噗哒地行走在村子东西两队之中。遇着那儿有人在门口闲坐,他就会主动走过去。人们知道他腿脚不方便,一见他走过来,谁都会站起身来,把自己坐着的墩子或椅子让给他坐。善大也毫不客气,用拐棍撑着右前方的地面,慢慢坐下来,然后把拐棍放在右手边的地上,从左手里接过烟袋,两只手互相配合,把烟袋锅伸进烟杆上系着的烟布袋内慢慢地挖烟。待烟袋锅挖满烟后,再用火镰或者后来慢慢盛行的打火机把烟燃着,一边喷云吐雾地吸烟,一边和人们说着闲话。

  善大不是我们队里的人,他是西队人,可他的大多数时间不在自己生产队,而在我们队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每次来到我们队里,不管坐在谁家门口,有意无意间就会流露出一种对自己队里某些人某些事的不满情绪。他说话的时候,嗓音不高不低,态度不愤不激,语调平和,表情自然,很像一位颇有涵养贤者或智者。他那两个大门牙格外引人注目,黄而黑的颜色印记着他经常吸烟的标志。每与人说话的时候,微裸露的两颗大牙齿不停扣动在下嘴唇上,似乎他的一切言语都是由此而生。

  每当他说起自己队里令他不愉快的人和事时,也不忘了对我们队里的人和事捎带几句夸奖的话。要知道高帽子谁都愿戴,听他说这话的我们队里的人不管对他如何看法,听了他夸自己队里的人和事,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大家听着善大的话,脸上总是溢满自足的微笑。有时候,善大说到动情处,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看似意味深长却又无可奈何的长叹,这就更增加了他所说话语的可信性和所露心态的可感人之处。

  善大是东西两队最老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对他有记忆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开外了。要是搁在今天,五十几岁的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可善大那个年龄的人在我们那时的小孩眼里已经是老头系列里的人了。他和那个年龄段所有的男人一样,衣着一年四季没有多少变化,老旧的衣裤宽大肥厚,给人一种很臃肿笨拙的感觉,头发胡须半月理一次。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聘请有专门给本队男人们剃头的剃头匠,半月一次,年终由生产队统一结账,个人是不需要付理发费用的。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大多数都清一色剃着光头,老年男人到了冬天都爱穿着带大襟的棉袄。为了防止风寒,大家都要在腰间扎一根展带,旱烟袋有时候就别在展带上,一个个胡须拉碴的,看上去着实老相了不少。

  那时候整个村里留八字须的人很少,善大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年轻的一个。因为像他那个年龄段的其他人,一到剃头的时候,就把胡须刮得精光。只有善大与年长他十几岁或者更多的老人一样,八字须留得长长的,也因此养成了他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不时用手左捻捻右捻捻嘴两边那两绺胡须的动作。

  善大当时的年龄还达不到五保年龄,按说他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适当参与下轻微的劳动。可他从来就不愿意如此,每当队长给他派点轻省活儿的时候,他就会面露不悦之色或者很难受之状,不是说腰疼了,就是说腿上的毛病这几天又厉害了,或者就是风发感冒很长时间了。队长知道他那是心病,不愿和他争执,因为队里那么多人,干啥活儿也不差他一个。每听到他说出的各种理由时,队长只是微微一笑,挥挥手对着他说了句:那你歇着吧,等病好了再说。

  时间已久,全队的人都知道他的病因在那儿,大家都念他孤身一人,怪可怜的,也就不跟他计较。队长从此也就不再给他派任何活儿,善大便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在该劳动的年龄段里不参加任何劳动的人。

  队里分粮食蔬菜或者其他东西的时候,善大享受的是五保待遇,不管什么都略高于平均水平。他一个人扒锅燎灶久了,简单的饭食很能做几样。每次听他跟人谈话的时候,总要听到他说的今天烙小油馍了,昨天摊煎饼了,前天溜锅出溜了的话题。这几样饭,样样都需要麦面和香油。善大虽然话音不高,却说得津津有味的,惹得听他讲话的小孩一个劲儿地直直瞪着他,不停地使劲往肚里直咽口水。大人们虽然不像小孩那样对他的生活水平眼气得显山露水的,可大家看他的目光里,分明也包含着难以掩饰的羡慕之情。

  至于善大的右脚是否有残疾,也是村里人背后常议论的话题之一。每当善大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生活得如何有滋味的时候,在他离开后,总会招致人们对他的一片议论。

  这个善,懒人自有懒福气!有人说出的话分明在不满中多少有几分羡慕。

  也有人带着很怀疑的心态说:他真是个懒人,咋看他的右脚就不像有毛病,可整天拄着个拐棍,演得跟真的似的。

  还有人干脆十分肯定地说:他根本就不拐,你啥时候见他那根拐棍帮他支住腿了?还不是早晚拐棍和脚一样起落,拐棍哪吃得上半分劲儿了?

  这后一句话倒是实话,我和村里几个小孩就曾满怀好奇之心多次跟在善大后面,看他走路的样子,他的拐棍始终就是和右脚一起起落,并且同时落地。

  有一天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父母:善大一点也不拐,他肯定是装的。父亲瞪我一眼,不高兴地说道:小娃家,吃你的饭,以后少管大人们的事。人家一个生产队的人都不说他是装的,你们小娃家瞎说个啥?

  我虽然不再言语了,可从那儿以后,每见到善大拄着拐棍走路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

  还有一次,几个大人在善大闲拍完话离开后,又议论起他的右脚毛病问题。一个比我年龄大一点的男孩子惊奇地说道:他根本不拐。有天晚上,我从西队办事回来。刚好看到善从咱们队里回家。老远还以为是谁呢,走路和咱们一样。走近了才看清是他。我分明看到他正常走着路,拐棍扛在膀子上。猛一见到我,才慌里慌张地把拐棍放下。

  善大是否腿拐这一问题,只是在一段时间里引起过大家好一阵议论。正像一阵大风刚刮的时候很猛,时间已久,夜就慢慢平息了。人们再见到善大的时候,也就忘记了他的腿是装拐的,还是真拐。照常和他一起说笑吸烟,到吃饭的时候,该留他在自己家里吃饭的照样留他,见到他该给他让座的照样给他让座。

  乡下人在许多事情上是很宽容的,尤其对那些家事有问题的人更是如此。善大一辈子没有成家,当然也就没有了一般人家所拥有的天伦之乐。人们对善大的宽容,更多是出于对他的同情。更主要的原因是,一个生产队,一百多口人,大家养活他一个闲人是绰绰有余的,所有的人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尽管许多整天不辍劳作的人家在生活上远不如善大那样好,可没有谁提出过对他的不满,也没有人在队里干部面前对他的情况说三道四。包容,宽恕,是老百姓最基本的情怀,由来已久,传承不衰。

  善大也是我家里的常客。天气暖喝的时候,尤其是夏天,善大吃过晚饭就会到我们家里来。祖父父亲伯父,还有几家邻居都喜欢围坐在一起,乘着凉爽的东南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当然也有议论生产队、大队、公社甚至国家大事的时候。善大不识字,年轻时候也不喜欢看戏听说书,他知道的东西很有限。每当大家说起前朝古代的事情,其他人都听得很入迷,只有善大一言不发地一袋又一袋吸着烟。时间长了,他就有些困倦,止不住连连打呵欠。大家都知道他该回家了,不好提出来,于是就对他说:你还有一大截子路要走,就先回去吧。善大也不推让,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烟灰,深深打一个呵欠,用手揉了手眼睛,慢慢站起身,带着慵懒之声对着大家说:那,我先回去了?

  大家都说:回吧,回吧,明黑上再过来。

  善大似乎提起了精神,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呵呵一笑,一边拄起拐棍,一边移步回家,身后飘来他告别的话音: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天天来踢你们的门槛。说着话,他的身影便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那特有的噗嗒噗嗒声音也由近及远,直至消失。

  善大有一个很不好的绰号,人们鉴于他不参加劳动,一味靠集体养活着,又因为他的名字叫善,于是背地里也多有叫他黄蟮的。在我们这里,人们都认为黄鳝是疏懒动物,整天躲在泥洞里不劳而获。平日里如果说谁懒了,大家就习惯性地说:你懒里跟黄鳝一样。

  善大得此名号一点也不冤枉,他常年不参与集体一点劳动,却享受着集体的超标准关照。他自己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难堪和羞愧,就这样沐浴在大集体的阳光雨露之下,过着相对于当时大多数人家来说很滋润的日子。

  母亲有一次在人们说起善大的时候就说:他这是沾了大集体的光,搁在旧社会,他这样的人早晚都得饿死。

  善大几乎是村子里悠闲自在的代名词,人们日常闲话中间,都自觉不自觉地爱对那些因劳动强度过大口有抱怨的人说:你嫌自己没福气,也去过善那样的日子好了。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生产队管吃管住,跟神仙一样自在。被说的人听了这话,都会脸上一阵泛红,梗着脖子对着说自己的人发怒:咋,我啥时候眼气过善了?谁愿意做他那样的人了?你想做自己做去,少拿我找快活!

  善大就是这样被人私下里看不起着,就是这样在村里人的包容之中打发着自己的日子。他自己私下里是否有过片刻的不安与惭愧,别人不得而知,反正村里人私下里教育他人尤其教育自己的孩子时,总是好拿善大做反面教材。善大当然不知道人们背地里对他的这些说道,照样过自己逍遥自在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这里生活虽不富裕,可老祖宗传下来的某些规矩却根深蒂固。被宰杀的牛羊的蹄子、鸡爪子、鸡头是没人吃的。谁家要是吃了,那是会被人笑话的。尤其是雄雌性动物的生殖器,更是被人们弃之如敝屣。当时有一种职业就是劁猪匠,人们圈养的猪羊,不准备做繁殖养的一律要劁除生殖系统。那些东西一经劁除,就会被扔到远远的地方。而善大却喜欢吃这些东西,常嘱咐各家,如果有劁除的猪羊器物,千万不要扔掉,都送给他。由于东西两队二三百口人,几乎每天都有此类事情发生,善大每天都有腥浑打牙祭。许多人看到他拎着猪羊的生殖物件拄着拐棍一踮一踮回家,都会止不住露出鄙视的窃笑。大家那表情似乎在心里说:那脏玩意儿,他是如何吃进肚里去的?

  后来,当猪羊牛身上的腿脚及生殖器部分奇货可居价格昂贵常人难得一尝的时候,许多人这才感慨起来:还是人家善有福气,那么早就知道这些东西金贵,吃了那么多。搁在今天不知得多少钱呢?

  人们说着这些话,又止不住自怨自艾起来:咱那时候咋就那么憨呢?

  时代就是这样变化演绎着,昔日不堪入目的东西,今日突然间就变得昂贵起来;昔日人们珍贵无比的东西,今天却贬得几乎分文不值。动物身上的边角废料,在过去出于传统文化观念,在大家眼里一文不值。哪知道今天它们突然鹞子大翻身,全都变得炙手可热,百钱难求。

  过去吃动物边角废料的人是善大那样好吃懒做被人鄙视之人,今天吃动物边角废料的人几乎全是身份贵重腰包鼓囊之人。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时代变迁带来的结果。

  善大死在大集体尚未解体之时,虽然年龄不是很大,但对他来说也算完满。因为他遇到了那个特殊的时代,集体的包容与善待,使得他在有生之年活得自在洒脱,没有任何忧愁。

  善大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了他这样的人了。失去了特殊的时代条件,他若生活在今天,如果不改变自己的懒惰习惯,那就只有等死。

  生活里的善大,懒惰而不惹人厌恶,懒惰能随遇而安。长大以后,在想起他的时候,也慢慢明白了他为啥经常不带在自己生产队里呆着而常来我们队的原因。善大不是不怕别人说他懒惰与不像话,而是在滋生这种心理之后,尽量不和自己队里的人搅在一起。那样,他会时时感到不自在。按照他的懒惰处世哲学,就是眼不见他人嫌弃自己的表情则心稍安,耳不闻他人对自己的议论则心清净。

  善大平日里与人相处,从来都是把分寸拿捏得很好,从来不冲撞任何人,不非议任何人。即便偶有议论自己队里的人与事的时候,也从未明指一人一事,都是泛泛而论。而他在我们队里人面前不满他们队里的诸多人和事,那也是为了在我们队里人面前为自己找倒能常来的理由。

  善大是懒惰自私的,善大也是狡黠明智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小时候的心里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可怜可爱却永远可憎不起来的善大,你究竟算得上哪一类人呢?

  2016.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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