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工地像天堂,近看工地像银行,走进工地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
人人都说工地好,傻帽才往工地跑;工地挣钱工地花,根本没钱寄回家。
年轻老婆娶不上,娶了老婆用不上,买了房子住不上,青春洒在荒山上;
搅拌机搅走我的青春,挖掘机挖走我的梦想,压路机压碎我的希望,电焊机也不能缝合我的悲伤。
钉锤一声声敲击我的心脏,钢丝一圈圈束缚我的肩膀;
安全帽曾经让我感到英姿飒爽,能不戴上它如今变成我的渴望。
迷糊中我进入梦乡,梦见在工地上轻舞飞扬,我笑问上帝:“我们的路在何方”。
—— 一首流传在工地的诗歌
这首名为“我们的路在何方”的打工诗歌,虽然语调诙谐幽默,却难掩沉重悲凉之情。工地被比喻为牢房,似乎有点耸人听闻,却是我们两年多来在建筑工地走访过程中所听到的,工人们普遍反映的感受。无论是年轻人还是年纪大的人,无论是技工还是小工,进入建筑工地都是一个十分无奈的选择,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脱离这个领域,逃出这个牢房。头顶的安全帽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安全保障,更没有带来英姿飒爽的自豪感,相反,却让他们感受到异常的沉重。然而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告别老婆孩子,告别温暖的家,来到荒芜的工地上打工,忍受着艰苦的工作和生活条件,用青春和汗水浇筑起城市的高楼大厦,最后换来的却是失望和悲伤。这就是当前建筑业层层分包体制下建筑工人集体遭遇的命运。
2006年开春,河北进京高速公路上,一辆白色的金杯汽车跑得飞快,车厢里装满了大包小包,大军和他的老乡们随意坐在行李上,七嘴八舌地聊着即将在北京开始的打工生活。大军来自河北农村,还不满18岁,这是第一次跟随老乡们到北京建筑工地上干活。不久车厢里变得安静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话:“又去北京住牢房了!”于是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起来。此时的大军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仅仅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开始明了。北京确实很大很漂亮,但这份繁华并不属于他。他跟城市擦肩而过,只是远远地看到城市光鲜的影子,来不及细细打量就被送到了工地上。城市安排给他的位置是在荒芜的郊外,而工地上条件之差超乎他的想象。大军的日记写道:
“北京的大楼真是多,一栋挨着一栋,我在公交车上看得眼花缭乱。慢慢的,楼群少了,瓦房多了起来,街道也开始乱了,感觉还不如我们村子好呢!车很快的停了,它就把我们卸到了这个地方,它开走了!我们扛着行李,住进一个很矮的白色房子。这屋子不是很大,但是竟然住了我们50几个人。听说这就是我们在北京的住处。我渴了,这里却没有开水,现在真的好想吃一个家里的苹果啊,但看上去很难很难!”
相对于其他建筑工人,大军有较高的文化水平,这让他能够把自己的感受诉诸文字,让我们可以更好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并通过他去体会建筑工人的情感。大军初二就辍学回家,因为年龄小,家里不放心让他出远门,先是在县城找活干,当过服务员,做过小生意,进过小工厂,但两年下来却没挣上钱。大军听说工地上工资高,就想去工地干。
村子里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很多,每到过年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包工头和带工就忙着在村子里招工人,工人也重新选择包工头。2006年年初,大军很容易就找到了工作,有包工头愿意要他,做小工,一天35块钱。大军很兴奋地跑回家告诉家人,家里人说:“去吧,挣够了钱,就给你盖房子结婚……”一连几天,大军都很兴奋,恨不得赶紧飞到北京,到大城市去看一看。去北京一路上他只顾憧憬美好的生活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北京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当他住进工地的那一刻,心顿时凉了一大半。这里住宿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房子里,随便一块木板就当床了。屋子里到处是灰土和垃圾,显然其他工人已经习惯于这种环境,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打扫。即使在冬天,室内还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军彻底领教了什么是监狱生活。
来到工地的第二天,他们就正式开工了。他们要建的是一个洗车库,清洗火车车厢的地方。工地很小,周围都是铁路,他们首先要在这里挖地基。虽然还只是初春,但白天的天气已经非常热,大军感到脚下的路都是烫的。太阳底下,他和老乡二三十个人拿挥舞着铁锹和大锤开工了,他把他们的工作比作和大地之间没有硝烟、只有尘土的战争,同时也是和自己的战争:
“因为挨着火车道,所以地面上全是小石子,厚土渣什么的,路面很硬,所以挖的不是很顺利。但是包工头在后面,没有办法,干吧,自己要表现的好一点啊!尽管无情的太阳把皮肤烤的炙热,黝黑的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滴落满地,但我没有放弃,我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出来是挣血汗钱的,我不能放弃!”
在工地上,大军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艰苦。虽然农村老家很苦,但毕竟有父母的疼爱,不舍得让他干重活儿,也没有真正领教过靠出卖体力挣钱的滋味。工人给老板干活儿,得处处听老板使唤,干活的时候,老板安排的工头在后面盯得很紧,稍不注意就会被骂。从年龄上来说大军还只是个孩子,但工地上根本不讲这些情理,每个人都得拼命干活儿,否则的话就滚蛋。这一刻,大军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血汗钱。条件的艰苦并没有吓倒他,他倔强的性格支撑着幼小的身躯,一天天坚持下去。十几天过去了,他们挖了一道道沟,手上磨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大军感到浑身酸疼,两条胳膊已经不听使唤,吃饭的时候拿起筷子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很快地基挖好了,开始建筑主体的施工。主体建筑需要浇筑混凝土,需要很多人一起施工,而且浇筑的过程中不能停下来,否则质量就会受影响。于是大军和他的老乡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拼命工作。他不明白,为什么工头这么狠心,让他们连续几天几夜地干活儿,要知道工头和他们是老乡啊。加了整整一夜的班,又连续干了一整天,大军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但还没有走出工地,就被包工头给拦住了。“加班吧,今天晚上还有活儿!”大军不敢说什么,在工地上,一切都是老板说了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刚来没几天,就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但他实在累得不行了,疲劳的身体驱使他鼓足勇气跟工头说自己想休息一下,但工头狠狠地教训了他:“有活儿,让你们干就干,知道你们挣的是谁的钱吗?一会儿就把饭送过来了,工地上吃吧!谁想回去,那就别再过来了,要工钱,我这里可就没有了!”
包工头说完就转身走了,大军和几个工人在后面小声骂了几句,但还是没有一个敢回去休息。连睡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大军真切的体会到车上老乡的那番话,他感慨“这里真是合格的牢房!”
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大军总想出去走走,体验一下城市的生活,但他这个愿望一直都没有能够实现。工地在距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吃住都在工地上。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工作,赶工期的时候要黑夜白天连轴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去逛街。即便有时间,身上也没有钱。原本说好了每个月一发工资,但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大军和他的老乡都没有拿到一分工钱,只是每个人发了一两百块钱的生活费。钱很快花完了,包括从家里带来的零花钱,大军连买烟的钱都没有了。他现在才知道,建筑工地上通常都是到年底才能拿到工资,为了能在年底顺利拿到工资,在平时就得和老板搞好关系,否则就麻烦了,而且如果老板赔了,工人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到。
工程总算结束了,一共两个多月,大军拿出记工本,看自己应该拿多少钱。3号4号下雨停工,0分;7号白天一天,晚上加班一个晚上,2个工;8号白天一天,晚上加班一晚上,2个工……一共干了54个工,挣了一千多块钱,回想起这两个多月的煎熬,这真是血汗钱啊!但工头只给了他们每个人三百块钱,说是剩下的钱等到年底才结算,到时候让带工(大军的老乡)带到他们老家去。大军和几个工人心里很不愿意,但始终没有勇气和老板闹翻。大军想回家了,早就想回家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够盖房子结婚的钱,他甚至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希望。
本文节选自《大工地:建筑业农民工的生存图景》。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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