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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雷|失败的青年与“个人奋斗”——从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说起

李云雷 · 2016-07-09 · 来源:“保马”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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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底层青年如何实现自我人生价值,一直是现实主义文学思考的重要主题。青年们从“奋斗”到“失败”似乎总能带来极佳的美学效果。而对于今天更多的人,“个人奋斗”更多的是休戚相关、理所当然的生存问题,与美学无关。本文作者通过剖析石一枫的小说《世上已无陈金芳》,指出底层青年的“失败”,既呼应着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又是当下某种意识形态的表征。

失败的青年与“个人奋斗”

——从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说起

作者:李云雷

  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是2014年颇为引人注目的一篇小说,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清晰笔法,通过“陈金芳”这个人物及其内心的变化,勘探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奥秘。小说从“我”的视角,写“我”20多年间与陈金芳的交往,以及陈金芳跌宕起伏的命运。陈金芳最初出现时,是从农村转学来的一个女孩,依靠姐夫在大院食堂做厨师,到“我”的初中借读,同学都因她的土气和虚荣而鄙视她,但“我”被迫练琴时有她这一个听众,与她在心灵上有某一点相同。初中之后,“我”继续读书练琴,陈金芳却走入了社会,成为了一帮顽主的“傍家”,她一改以往畏葸内向的形象,张扬霸气,是远近闻名的女顽主,但“我”也亲眼目睹了她与傍家豁子的激烈冲突。多年不见,在一次音乐会上再次见到陈金芳,她已是投资艺术品行业的成功商人,优雅,得体,熠熠生辉,穿梭在艺术家、商人之间,“我”此时早已放弃了音乐,在社会上混饭,也参与了几次陈金芳——此时已改名为陈予倩——烈火烹油的生活,但因一件事的刺激又开始疏远。最后见到陈金芳,她已破产,躲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栋公寓里自杀未遂,脸上还有被债主打的清淤,“我”将她送入医院抢救,她醒来后,很快被乡下来的姐姐姐夫接回老家了。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陈金芳的人生轨迹,她从农村来,在城市里奋斗打拼,失败后又返回了农村。我们也可以看到陈金芳形象的巨大变化,她从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一变而为城市胡同里的女顽主,再变而为左右逢源的艺术圈明星,最后成为走投无路的破产商人。

  可以说,在陈金芳形象与命运的剧烈变化中,隐藏着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秘密,那就是在这个迅速发展的时代,尽管看上去似乎每个人都有机会,都有个人奋斗的空间,但为底层人打开的却只是一扇窄门,尽管他们一时可以获得成功与辉煌,但终将灰飞烟灭,被“打回原形”。在这个意义上,此篇小说颇似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它们同样让我们看到,一个底层人尽管可以抵达成功的巅峰,但终究无法真正融入上层,一有风吹草动就将从高处跌落。但《了不起的盖茨比》将跌落的原因归之于情感与一次车祸,注重的是偶然性,而石一枫则将这一悲剧放置在世界经济的整体变动之中,强调的是一种必然,也更具社会分析色彩,从顽主时代的自由竞争到2008年的经济危机,这些现实的经济因素构成了陈金芳命运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篇小说重新回到了老舍和茅盾的传统,老舍对底层小人物命运的关注,茅盾的社会分析与经济学眼光,在小说中都有所体现,这篇小说具有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海报

  可以说,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当代的“失败的青年”形象,不只这一篇作品,近年来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文珍的《录音笔记》、马小淘的《章某某》等作品,也为我们塑造了一批“失败青年”的形象,这些作品描述了当代青年在社会巨大鸿沟面前个人奋斗的无望感,虽然着眼于个体青年的人生命运,但却对当代社会结构及其主流意识有着深刻的反思。在这里,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在当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失败的青年”,他们的“失败感”来自哪里?他们与历史上的青年有何不同,出路又在哪里?

  “失败的青年”的产生,当然首先与当前社会结构的凝固化相关,随着阶层分化与贫富化的加剧,社会流动性减弱,一个人的人生价值更多地由其出身与身份决定,这让出身社会底层的当代青年看不到改变命运的可能与希望,在“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的面前,在难以逾越的社会鸿沟面前,来自社会底层的有为青年看不到出头之日。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讲述的是出身农家的青年涂自强考上大学、在城市奋斗的故事,这也可以看作是新世纪的“高加林的故事”。但是与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相比,涂自强的个人奋斗已处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之中。在高加林的时代,个人可以凭借才能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流动,但是在涂自强的时代,这一流动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所以尽管涂自强吃苦耐劳,对社会的微小温暖抱有感恩之心,也不像高加那样有着强烈的自尊心与宏伟的抱负,而只是想在城市里立足,但他的故事仍以悲剧结束——身患癌症的他,最后将母亲托付于寺院,自己走上了绝路。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断裂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不同阶层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一样难以跨越,对于置身社会底层的青年来说,他们的前景只能是一片黯淡。1980年代,考大学是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但在当今的社会语境中,他们即使考上大学,仍然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这不仅是底层青年的问题,也是我们这个社会面临的重要问题。

  “失败的青年”产生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社会价值标准的单一化,或者说意识形态化。失败是相对于成功而言的,而在我们这个社会,成功的标准又是简单而唯一的,那就是以金钱为核心、以个人为单位的“人上人”生活。在这样一种价值体系中,任何成功都是值得羡慕的,而不管“成功”是如何来的,相反,任何失败也都是可耻的,也不管失败有什么理由。可以说这样一种价值体系,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笼罩在我们社会的各个方面,甚至深入到了很多人的意识乃至潜意识深处,牢不可破。我们可以发现,“不能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已经成为了最响亮的口号,而“起跑线”则不断前移,竞争越来越激烈。而在文化上,《甄嬛传》以及官场小说中的权力斗争,也都是这一套价值观念的产物。这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以成功学的面目出现在各个领域,不单在精英阶层被奉为圭臬,甚至底层社会也复制了同样的逻辑。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我们可以看到,陈金芳所信奉的恰恰是成功者的逻辑,在《章某某》中也是如此,而正是因为这样,她们改变命运的愿望越迫切,她们的奋斗与挣扎也更具悲剧性。

  在这里,我们当然并不是简单地否定“个人奋斗”,在任何社会,具有奋斗精神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我们在这里想反思的,只是“个人奋斗”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幻象及其效果。如果个人奋斗,只是为了个人意义上的“成功”,只是为了过上“人上人”的生活,那么这样的“个人奋斗”则是值得反思的。那么,除了成功学意义上的“成功”,还有别的什么成功呢?除了个人意义上的“个人奋斗”,还有什么样的个人奋斗呢?如果我们摆脱开单一化的“成功”标准,就可以发现成功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你是一个木匠,雕刻出更多更好的花样,就是一种成功,如果你是一个工人,锻炼出更高超的技术,也是一种成功,像这样“多种多样”的成功,社会价值的多元化,在我们这个社会虽然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在人类历史上却更是一种常态,而我们所理解的成功学意义上的成功,只不过是最近一二十年才笼罩在我们头顶的新意识形态。

  作为一个对比,我们可以将当前描写“失败的青年”的作品,与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做一下比较。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当代最早描述“个人奋斗”的作品之一,也一直作为“励志经典”被广泛阅读与接受,但如果我们比较一下孙少安、孙少平的“个人奋斗”和当今青年的“个人奋斗”,就可以发现1980年代青年的不同之处,在他们的“个人奋斗”中至少还包含着以下因素:(1)对勤劳致富观念的认同;(2)对劳动的赞美;(3)对精神境界的追求。在小说的主人公孙少平身上,我们看到他并不是汲汲追求个人意义上的“成功”,而是要获得个人价值的充分实现,而这种价值的实现,并不体现在他达到了多高的社会地位——在小说的结尾处,他只是一个煤矿工人,而体现在他在多大程度上超越自己,达到了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小说描写的孙少平的人生历程,也正是他在艰难环境中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也正是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值得一提的是,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从原著中的第一男主角转变成了第二男主角,虽然有其他诸多因素,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却在于,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已经很难理解他那个意义上的“个人奋斗”与“成功”了。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观念中,勤劳与致富之间的关系是断裂的,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对劳动的赞美不见踪迹,“不劳而获”却成为了一个时代“成功”的标志,对精神境界的追求则更少见到,即使出身社会底层的青年,所追求的也不过是更高社会阶层的地位及其象征符号,像《世间已无陈金芳》中陈金芳对音乐的向往,《章某某》中章某某成为名人的渴望等等,都是如此。在这样的对比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相对于1980年代,我们这个时代的“个人奋斗”及其追求的“成功”,在精神境界及社会观念上都更低,更狭窄,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些底层青年所追求者的“成功者”的逻辑,正是使他们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而要寻找新的出路,最先需要摆脱的,恰恰是那一整套新意识形态观念,从别处寻找到新的人生道路及其价值。在这方面,《平凡的世界》中“个人奋斗”中所包含的丰富因素,正好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反思的契机。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剧照

  但如果我们在一个更加开阔的文学史视野中观察,便可以发现,《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孙少安也只是一个类型或一个过渡,在1950—70年代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青年,比如《创业史》中的梁生宝、《艳阳天》中的萧长春等。和孙少平、孙少安相似,在梁生宝和萧长春身上也有着积极的奋斗精神,但不同的是:(1)他们不是“个人奋斗”,而是作为一个小集体的带头人,带领村民“集体奋斗”;(2)他们奋斗的方向不是离开农村,到城市里去,而是和乡村融为一体,在大地上建功立业;(3)他们的奋斗目标也不是个人的“发家致富”或“成功”,而是带领村民走共同富裕之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我们这个时代,相对于孙少平的“个人奋斗”,我们其实更难理解梁生宝这样的乡村带头人及其“集体奋斗”,但这样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至少可以让我们看到还存在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套价值观念,另外一种青年。

  从梁生宝到孙少平,再到陈金芳,我们可以看到当代青年所走过的足迹,如果说梁生宝是“社会主义新人”,那么我们可以将孙少平称为“个人主义新人”,而陈金芳则是“失败的青年”,他们显示了不同时代青年的现实处境和精神状态,也显示了不同的时代精神与社会风向,在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窥见社会思潮的发展与变化,把握住时代跳动的脉搏。在这样的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陈金芳等一批“失败的青年”身上,既凝聚着新的社会问题,也显示出了新的审美风向。中国当代文学的“当代性”或重要性,就在于能够与当代青年共同面对这些问题,和他们一起思考,一起探索。

  在《世间已无陈金芳》、《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录音笔记》、《章某某》等作品中,这些青年的命运都以失败而告终,但他们的人生故事也让我们反思当代的社会结构,以及“个人奋斗”、“成功”等新的意识形态,而在与孙少平、梁生宝等人的人生故事的比较之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当前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结构与新意识形态,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也不是从来不变的,青年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也可以有另一种精神状态,而不必然是要“失败的”。如果说“失败的青年”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精神症候,那么当代青年要摆脱失败的命运,正需要将当前的处境历史化与相对化,在一个开阔的视野中探寻自己的未来,当然我们未必能走向孙少平,甚至梁生宝,但他们的存在却可以给我们以启迪,让我们可以清醒地意识到我们这个时代所存在的问题,而这应该是改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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