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西北风犹如逼近人前的饿虎,狰狞地把一层层雪沫儿从一座座微凸的土包上雾一般卷起,四处旷野里疏落的歪七竖八的干枯树枝上滑溜出一绺绺呜呜而尖厉的怪叫声,像是从饿虎腹底深处徐徐吐出的不间断恐怖信号,令人惊悚颤栗不已。我的脸似锥子扎一般一阵阵刺疼,模恍惚之中感到耳朵边沿像是被谁用刀子刮过一般一阵阵锥心刺骨般难受。
天空苍茫迷蒙,四周寂无人影。
刚满十二岁的我,佝偻着腰,缩着脖子,艰难地趋步向前走着。双手使劲揣在窄小紧巴的棉衣袖筒里,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影,到处都是灰白迷茫的世界,村庄已经消失在飞舞的雪雾之中。一个人踽踽独行地赶路,实在有点孤寂而害怕。我开始暗暗后悔起来,为啥一再拒绝爹要送我的要求呢?天还没有亮,我就早早吃了妈妈专门为我做的早餐。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豆腐汤,两个令我垂涎欲滴的熟鸡蛋,一个昨天才出锅的白蒸馍享用过后,我全身温暖舒贴。这样丰盛的早餐,平日里只有过年节的时候才偶有享受。今天为了鼓励我能考出一个好成绩,爹妈破例高规格招待了我。临出门,妈还说,闺女啊,考试的时候一定要细心,千万不能出差错,把会的题答错了。我一边嗯嗯答应着,一边裹上头巾,踏上了去学校的路程。爹一再要送我,被我坚决地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天太冷,我不愿爹陪我受冻。还有一点就是害怕到了学校,同学们会笑话我太娇气。
心里滋生出的隐隐约约后悔感觉,一点也阻挡不住我忙乱前行的脚步。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横在学校和村庄中间的那条小河边。河水自北向南流,水面有两三丈宽,河岸离水面有一丈多深。顺着一条斜面的狭窄坡道,我趑趄着双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河底走去。刚走一半,前看后看已经全是河床的坡面了。低眉看时,能看到的只有河道上游与下游的一段河面。左手向是河的上游,看上去一二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处河的转弯处,河道下游可以看得远一点,足足有一二里远的地方,河面仍依稀可见。河道的水面上全是白花花的积雪,河水已经裸露不多。只是间断地在厚雪覆盖之中,约略可以看到几处椭圆形黑洞一般的流水处,看来河水大部分都结了冰。河上没有桥,只是在一处窄水面处散落着一流脚踏石,每个脚踏石上面都负着绒球一般的雪堆,看上去像是蹲着一绺滚圆的大熊猫。凄厉的风声已经被隔阻在河岸的上方,听上去像是疲倦了的狗叫声一样。
搁在平时天气好的时候,双脚踏跳在脚踏石上,身轻如燕,脚步如飞,真有一种舞蹈般的享受。天晴时,走在脚踏石上,河水欢叫着从脚下缓缓流向前方,淙淙铮铮的声响听起来如闻仙乐般悦耳爽心。脚踏石面上平平的,光光的,踩上去十分惬意。有时候时间充足,我总喜欢在上学放学时候,在上面多走几个来回。潺潺的水声,和着我无忧无虑的清脆歌声,弥散在河道里。有时候玩到忘情的时候,冷不丁还能赢得偶尔走近身边的过往行人们的几声叫好。可今天,我等了这么久,竟等不到一个人影。不要说脚踏石上面堆积的白雪让我无法下脚,即便没有它们,单是结有冰的石面,也让我不敢轻易走上去。一旦滑落到水里,自己受点冻没什么,那可是要误了期末考试的啊。
要知道,我可是班里各科老师甚至包括包括校长眼里一直看重的尖子生。昨天放学时,班主任老师特意对我说,天气虽然不好,下着雪,你可要坚持来参加考试啊。校长见了我还过问你呢。
班主任的话依然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深深的感激与眼前的无奈让我心中一下子五味杂陈。面对着束手无策的脚踏石,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拐回去叫爹来帮我过河已经来不及了,我不时地抬头茫然看着灰蒙蒙的天,恶狠狠地咒骂它为啥这么不睁眼,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两天下雪。简直毫无办法的我,悻悻地对着平日里喜欢异常而今却充满怨恨的脚踏石切齿发愣。我多么希望这时候能有一个大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帮助我走过这可恶的小河。
四顾茫然。除了风声,就是白雪。不要说人影,就是个鸟影又上哪里去找?寒冷,焦躁,还有隐隐袭来的莫名恐惧感,简直要把我逼哭了。那一刻,我不停地扭着头左顾右盼,热切巴望着有人忽然走过来,解我为难。
朦胧之间,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声。像青天里响起一声惊雷,我灰暗的心一下子豁亮起来。抬头四处搜寻,终于惊喜地看到对岸上游方向有一个大人的影子在雪地里健步向这边走来。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可以肯定是一位大叔。我像见了救星一般使劲地向他招手,奇怪的是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根本就没看到我在向他打招呼。我以为是岸上风大和雪雾遮挡他没看见,便双手堆成喇叭状放在嘴边用力喊道,大叔,大叔!帮帮我过去好吗?尽管我已经使足了力气喊,喉咙都有点隐隐作疼,那人仍然没有一点反应,只是一个心眼地走自己的路。似乎形体渺小的我和被风声湮没了不少分贝的呼喊声他压根就看不见听不到。我真有点失望了,跺着脚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真无情!真没人性!
正在我对那人莫名怨恨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对岸和我直对着的地方。本来想再喊他帮忙,可不知咋的无论如何努力,嘴里就是发不出声响。我恨恨地看着他,心想他一定是旁若无人地继续走自己的路。正想着,抬眼一看,那人正趋着步子走下河坡。很快就走到我站立的脚踏石对面,一点也没停留地就伸出一只脚轻轻荡去第一块石头上面的积雪,然后双脚站立其上,再伸出一只脚荡去第二块石头上面的积雪。如此三番,很快就走到了我跟前。我这才有机会看到他的真面孔。说实话,这一看不打紧,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人大约五六十岁,中等个头,黑粗布袄子裹身的腰间系着一根布带子,满是络腮胡子的面孔上,只能看到高耸的黧黑色的鼻子和两只偶尔扑闪着的黑深的眼睛。下颌微微向外翘起,双唇紧绷,搭眼看你一下给你的感觉,像是要一下子把你吃掉的样子。我呆呆地瞪着他,情不自禁地慢慢后退着,极度的恐惧感一下子把我变成了发呆的木偶。正在我哆哆嗦嗦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突然裂开厚厚的黑嘴巴对我笑了一下。这一笑不打紧,令我毛发倒竖。那哪里是笑啊,简直比哭还要难看吓人百倍。不知怎的,泪水就不听话地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那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害怕,停下来对我摆了摆手,似乎在告诉我不要害怕。自小到今,我哪里见过这么凶恶的面孔啊。况且,在这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鬼知道他会对我这样一个孱弱的小女孩怎样?奇怪的是,他一直不跟我说一句话,就那样用鹰隼一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偶尔像是对着我笑一下,可那笑比不笑更怕人,令我股颤魂惊。
就这样,我们对峙了一会儿,那人既不赶路,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疑惑地看着他,迟迟疑疑地结巴着对他说,你,你走吧。他还是不说话,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河对岸,像是示意我是不是要过河。我忽然间觉得,他不会是个哑巴吧?想到这里,紧张的心一下子舒展了许多,带着试一试的心思,我稳住了后退的脚步,指着河对岸对他使劲点了点头。他再次露出了他怕人的笑意,然后伸开双手,轻轻地俯下身将我抱起,回身轻捷地走上了已经没有了积雪的脚踏石。虽然心中依然略有惊悸,但必定踏实了很多。大叔的双臂十分有力,贴在他身上,被他双手紧搂的感觉,一点也不亚于在爹的怀里。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对岸,对大叔的戒备害怕心理已经烟消云散。在大叔放下我的一刹那,我感激地俯身给他鞠了一个躬,口里连连说着谢谢。直到这时候,大叔才冲着我含糊不清地呀呀两声,那意思是用不着感谢。原来他真是个哑巴!大叔并没有急于继续自己的路程,而是微笑着对我轻轻挥挥手,示意我赶紧赶路。我轻快地很快就走上了河岸,回头看大叔时,他依然站在脚踏石边看着我,用右手示意我赶快赶路。走上河岸,我扭身站了下来,向大叔招了招了手,大叔也向我招了招手,这才回身踩着脚踏石返回了对岸。我我感激地看着大叔的背影消失在对岸远处,也疾步向学校赶去。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早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成了一名稍有成就的科研人员了。可当年大雪天过河的那一幕情景始终在脑海里盘桓,哑巴大叔的模样像石雕一般一直矗立在我心中。我后来虽然多方打听,到了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住在什么地方。看来大叔不是我们附近的人,他很可能是偶然路过此地的外乡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哑巴大叔甚至再没有听谁说过他,心里那份惦念与感激却与日俱增,难以释怀。
哑巴大叔,你在哪里?你一切都好吗?
2015.12.18
「 支持乌有之乡!」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乌有之乡网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