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的时候,五保老三奶就已经是一个十分苍老的老太婆了。
她一天到晚都佝偻着深度弯曲的腰杆,一年四季都穿着粗布带大襟的衣袄,一双尖尖的小脚颤巍巍地趑趄着走路,让人担心她随时都会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可这担心未免多余,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老三奶哪一刻摔倒于地。在我的记忆里,老三奶每一天都几乎一刻不停地忙碌着自己的琐屑事情,东抓抓,西摸摸,似乎就没有多少闲下来的时候。她花白稀疏的头发条分缕析地梳拢在脑后,绾成一个圆嘟嘟的老婆攥儿,攥儿上裹着一个黑色的网兜,斜插着一根据说是纯银的发簪。她黧黑的面孔上镌刻着纵横交错的密集皱纹,已经没有一粒牙齿撑起而深凹进去的嘴巴看上去实实在在是一个人人常说的老婆嘴。每当她与人说起话来,只能看到她嘴里面那根尖细舌头不停地来回翻滚。说罢话总爱把嘴巴使劲闭一闭,使得高撅的下颌一次次几乎挨住了鼻尖。而这种表情在她吃饭的时候表现得格外明显,她用牙龈咀嚼着食物,下颌和鼻尖不时碰撞,很是好看,常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像看西洋景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老三奶丝毫也不介意,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饭食,一边偶尔微睁下浑浊的双眼,鼻孔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哼”一声,然后又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据说老三奶很年轻的时候就没有了丈夫,她一人寡守着唯一的女儿一直把她养大出嫁。女儿出嫁后不久,新中国就成立了,按照政策她也被列为村子里唯一的五保户。年轻的时候,老三奶不愿由集体养活自己,硬是靠着自食其力过自己的生活。后来年岁渐高,繁重的田间劳动已使她力不能支,无奈之下才接受了生产队的照顾。她住的那间房子面东,南边紧挨着是队里的磨道,门前隔着一条小路就是队里的庄稼地,房子东北面不远处便是队里的稻场。平日里,老三奶也不寂寞,因为磨道与她毗邻,每天都有人家在这里磨面。磨面的大都是妇女,当然就跟着她们的小孩。只要有一个小孩在这里,很快就会招引村子里其他的小孩踊跃前来,这样,老三奶的门前一天到晚都有孩子们的说笑打闹声。
我家住在老三奶的西面,房子面西,房子背后隔着一段长满荒草与杂树的空地就是老三奶和磨道所在的房子,因此小时候的我就有更多的机会到她的门前玩耍。
春秋季节我们在她门口玩耍,是不需要任何照顾也不会给她找任何麻烦的的。大家或相互做各种游戏,或不分男女彼此疯狂打闹,即便大汗淋漓也没有人找老三奶麻烦。夏冬季节就不行了。夏天的时候,男孩们顶多穿一条破旧的短裤,女孩们也就是一般的短衣长裤,大家玩耍一阵就会感到口渴,于是擦一把汗,三步两步就奔到老三奶门前,呼呼哧哧地说:“老三奶,给口水喝吧?”老三奶眯缝着双眼,深陷的双唇微微一张,光滑的舌头来回一搅拌,哈哈一笑,扭扭头对着屋内说:“自己舀着喝去。”我们便一个个闯进屋里,从她靠墙的案板上拿起她的饭碗,弯身伸进水缸里舀一碗水出来,扬起脖颈一饮而尽,再把碗放归原处,随便用胳膊或手一抹嘴巴,又狂奔到屋外,继续着自己的游戏。老三奶,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看着我们在她面前晃动着欢快的身影,发出一阵阵无拘无束的欢笑声。冬天里,大家疯狂打闹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更多的时候还能一个个沁出滴滴汗水来。可一旦玩耍停止,要命的寒冷便会搞得人十分难受,这时候老三奶就会轻轻打开房门,对着我们喊道:“娃子们,冷了就进来烤烤火。”停下游戏的小孩们便会缩着膀子,一脸喜笑,毫不谦让地跑进屋子里。老三奶屋里有一个不大的火盆,里面放着队里专门为她准备过冬的干树枝干树疙瘩。火盆里明火没有,暗火时明时暗,把整个屋里弥散得暖融融的,很是舒服。贪懒的小孩,一进来就不愿再出去玩耍,一直到大人喊回家吃饭的时候,才一个个恋恋不舍地赶回家去。老三奶总是热情地说:“赶紧回去吃饭,别叫你家大人着急。吃完饭再过来玩。”
有时候,在玩耍告一段落停下来,我就会看到老三奶一个人出神地坐在自己用苞谷壳编织的草墩上,呆痴痴的发愣,脸上裹着一层说不出的失落与呆滞,像是有什么重大心事似的。于是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趋上前便问:“老三奶,你在想啥哩?”老三奶猛地一愣怔,像被蜂蜇了一下,好一阵儿如丢了魂一样手足无措的。这举动很让我们吃惊,如何也猜不出老三奶咋就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但是过不了一会儿,老三奶就恢复了平静,没事人一般哈哈一笑说:“想啥?还不是想你们这些娃儿们明儿都接个花媳妇,女儿们明儿都找个花女婿?”说完话,老三奶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心大笑起来 。男孩子们听了一个个互相挤着媚眼嬉皮笑脸地跟着哈哈大笑,女孩们闻听后却一个个捂着羞红的脸,冲着老三奶嗔怪道:“老三奶,你坏死了,坏死了!”老三奶一听,便晃动着身子,捂着嘴巴,更加快活地笑起来,边笑边对着女孩子们说:“白(不要)不好意思,谁家女子明儿不找婆家?有啥羞哩?”
也常常在这个时候,老三奶说笑完毕,便慢慢起身,折回屋里,很快就从屋里飘来一股诱人直流口水的黄豆花味儿或是苞谷花儿味儿。起初的时候,大家都迷惑不已,相互眯缝着眼睛,猜测着老三奶为啥要炒这些她自己根本咬不动的东西呢?莫不是有啥别的用途?正当大家费尽心思说不出所以然的时候,老三奶手端着她那半旧的竹馍筛从屋里走出来,对着我们大声喊道:“快过来,娃儿们,吃炒黄豆(或苞谷花儿)。”大家一阵惊喜,稍稍愣了一下,就呼喊着奔过去,团团围住老三奶。老三奶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吸溜着双唇说道:“不要挤,一人一把,先小后大。”就这样,大家依次序领到了早已垂涎欲滴的食物,一个个停下了刚刚还在意味无穷的戏耍,开始磕磕蹦蹦地咀嚼着美妙无比的炒豆子。老三奶依然坐在那个草墩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美滋滋地咀嚼着,不时用手揉搓着干瘪的嘴巴,那样子既满含慈祥又略带羡慕。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分到的豆花儿或苞谷花儿,一个个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巴,可劲儿回味着豆子或苞谷花儿的余香,继续着自己的戏耍。老三奶很快又陷入了另一番沉思,苍老的脸上再次布满了莫名其妙的愁云。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向母亲说了白天的事情,母亲长长叹息了一声,隔着昏黄的煤油灯,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对着我和姐姐们说道:“你们小娃儿家咋知道她想的啥,还不是自己没有儿孙,看着你们眼气呗。”接着母亲对我们说:“你老三奶是村子里一等一的好人,一辈子积福行善,咋就偏偏没有儿子呢?”直到多年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加深,我终于慢慢理解了当年老三奶看我们玩耍时面露愁容的原因。
老三奶在村子里虽然孤寡一个,可由于她是五保户,生活水平却是全村最好的。那时候,生产队每年分给她的细粮远超过所有人家,同时还给她了许多独有的特权。首先允许她可以随时去稻场里拽取柴火,二是每年割麦的时候,她可以随时捡拾拉下的麦子。那时候队里的男女壮劳力每天天不明就下地割麦,我们这些割不了麦的小孩子就被编组成复收小队,天天跟在大人们后头捡拾拉下的麦子,然后上交生产队,按斤数给各人记工分。我曾连续多年担任复收小队队长,每天下地的时候,我们都打着一面小红旗,高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等欢快的歌子,自豪地奔赴麦地,完成队里交给的任务。每一块地,只有在复收小队捡拾之后,队里准备秋播前才可允许所有人放哄捡拾遗下的麦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三奶就一个人例外,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到割过的麦地里捡拾麦子,她也因此每年都是队里最早吃到新麦的人。老三奶每次捡回的麦子都扎成小把,托人并排放在自己的前房坡上晒,待到麦子晒干了再拖人取下来,然后自己坐在门前的土地上抡起棒槌捶打。等到所有籽粒都捶下后,她便头撘土布毛巾,勾着腰端着簸箕簸去糠渣,最后把纯净的麦子装进布袋里。
一个麦季下来,老三奶天天捡拾的麦子虽然数量有限,可也积少成多。几天过去,就积攒有一百多斤,这差不多就是一般人一年的口粮了。老三奶并没有把这些麦子独自享用,她常常会在晚上队里男劳力们打场扬麦的时候,突然间就端着热腾腾的白面膜来到了稻场,对着正干活的人们喊道:“歇一会吧,吃点馍垫垫再干。”正干活的人们一撇眼看到了老三奶端来的白蒸馍,一个个眼冒光亮。大家看着老三奶,又看了看队长,似乎在等待着一声召唤。有一年,刚当上队长的父亲看着老三奶,不好意思地说:“三奶,你嫩大岁数检点麦子,自己吃就行了,干啥拿到这里?”老三奶嗔怪地“哼”了一声,故作生气地说:“我成天啥活也不干,队里还多分给我粮食,这拾来的麦子本来就是大家的。白说了,快叫过来吃一口新麦面馍吧。”父亲这才对着大家喊道:“那都过来吧,别亏了三奶的一片心意。”顷刻间,干活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习惯性地搓了搓手,一点也不讲究地就拿起一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们小孩子也常跟着沾光,大人们吃的时候,也会给在场的每一个小孩分一块的。正因为这样,每年晚上打场扬麦的时候,在稻场里玩耍的小孩就特别多。只是有的小孩等不到享受美食就自己歪在麦秸堆里呼呼噜噜睡着了,也有一些小孩强被母亲拉回去睡觉了,这样他们就失去了这样的福分。
说来也好笑,有一年公社包队干部老黄路过我们队里,站在稻场里不知咋的一斜眼就看到了老三奶屋顶上晒着的麦穗。那时候的干部都原则性强,老黄很不高兴地回头对着父亲说:“你们队里咋就有人敢明目张胆捡拾集体的麦子?”父亲赶忙解释说:“那是一个五保老人,我们也就没要求她。”老黄显得很生气,再说起话的声音明显高出了很多,他对着父亲厉声说道:“五保由队里管着,干嘛还要搞特殊?你这是原则性差。”老黄一边气呼呼地说着,一边命令父亲派人去收了老三奶的麦子。父亲无奈,只好派人去向老三奶作了解释,然后把她捡拾的麦子拿到了稻场里。老黄走后没大一会儿,一些干活的人都口出怨言,说老黄不该对一个五保老人如此认真。父亲说:“人家也是秉公办事,有啥错?咱收回了三奶捡的麦子,明儿分麦的时候悄悄给她补上就行了。”大家都一致赞成。果然不久在分麦的时候,会计对分麦的人说:“给老五保添二十斤吧。”分麦的人一点含糊也没打,就势往分给老三奶的麦布袋里添了一庴瓢麦,然后对着在场的人说:“大家没意见吧?”所有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应道:“看你说的,这是咱们共同的老人,有啥意见?”
事后没几天,在男劳力们晚上扬麦的时候,老三奶又端去了热腾腾的白面膜,弄得大家很不好意思,都说:“三奶,你这是干啥呀,你捡的麦子不是都收到队里了吗?”老三奶哈哈一笑,对着那些人故作生气地数落道:“你们当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分的麦子明显比别人多,我一个啥活都不干的人,不能多吃多占。”大家都无奈地笑了起来,又是在父亲的一声招呼之下,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开始享用老三奶拿来的美味了。那一年,我已经上了初中,已经有能力参与到扬麦这些细活中了,也因此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吃了老三奶送来的属于自己应得的那份食物了。
老三奶是七十年代末在我上师范的时候去世的,终年八十几岁,在我们村里这已经是高寿了。那年放假回来,听母亲说老三奶去世了,心里难免滋生出一种失落与伤感。我特意来到了老三奶曾经住过的那间面东屋子门前,虽然那时候对面的小路已经拓展成大路,大路对面已经迁移过去好几户人家。可我眼前晃动的依然是老三奶在世时候那副情景,似乎看到老三奶依然佝偻着腰,在她的房门口不停地劳碌着,我们儿时洒在这里的笑声、打骂声也依然声声在耳。听母亲说,老三奶死后队里给了当时最高规格的安葬,连老三奶年事已高的女儿看了都感叹道:“我就是个儿子,也不可能把妈的后事办得这样好!”
光阴似水,转眼间老三奶去世已经近四十年了。村子里的旧貌早已在时代变迁中面目全非了,但老三奶留给我的记忆却一直不能释怀,宛如如一特制的片印记一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永不消失。
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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