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妻子几次嚷嚷着要找个地方采摘野菊花。由于无此心思,便一再找借口推延。
妻子很执着,上星期六早饭后,天特别好。风和日丽的,是很长一个时期来很难得的温暖天气。妻子拾掇罢厨房里的事儿,来到二楼,高兴地对我说:我跟春之他们联系了,少剑今儿也没事儿,同意拉咱们去南山。
我追问妻子:人家到底有没有事儿?妻子抑制不住心中的那份得意,捂着嘴几乎笑出了声,脆生生应答道:看你说的?人家说十二点前去附近一家亲戚那里送个礼。春之说现在还早得很,上罢山返回来再去也跟得上。
春芝是我们的对门邻居,在镇政府工作。少剑是她丈夫,原来也在镇政府工作,前几年调到县畜牧局工作。他家有小车,出入很方便。
我一向不愿打扰任何人,何况人家还要走亲戚。便埋怨妻子说:你就是没眼色,人家说要走亲戚,你既然知道了,干嘛还要坚持去?
妻子依然喜滋滋地说:春芝说她也早想去山上采摘野菊花,我就随便一说,她很高兴就应下了,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故作生气地推辞说:那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妻子顿时面布阴云,气呼呼地喊道:人家马上就要开车过来了,你整天钻在屋里干啥?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有啥不好?也趁机锻炼一下身体。
正说着,春芝脆亮的声音便在楼下响起来:快下来,车在门口等着!妻子二话不说,走过来就要关闭我刚刚打开的电脑。无奈,我只好自己关了电脑,和妻子一起下了楼。
走出屋外,少剑果然挺车在门口。前面的车玻璃开着,见我出门了,少剑惯常笑呵呵地打招呼道:请上车!
我走下门前台阶,打开副驾车门,低身坐了上去,妻子也从后车门坐上了车。我抱歉地说:你们还要走亲戚,这不耽误事嘛?
少剑和坐在后排的春芝几乎同时道:耽误啥事儿?就送个礼,十二点前赶到就行了。说白了,不就是去递个礼吃个饭就回来了?
我们要去的山,距离集镇上十来里路,位于西南方,我们本地叫禹山,也叫朱连山,是伏牛山的余脉。不很高,远看上去,既无起伏突兀的山峦,更无俊俏高耸的山峰。山上除了布满常年自生自灭的灌木和野草之外,间或可以看到一两株近年来连续栽种的低矮瘦小的松柏树。山上最惹人眼的,就是奇形怪状略呈苍灰色的石头。虽无特殊奇异的造型,可走近前来,许多也颇有可看之处。它们或潜伏在野草灌木之间,或伸头其外,终年累月默默无语地蹲伏在那里,见证着周边人世的沧桑变化,坦迎着岁月风霜的砥砺磨练。
每次登山,或者路过此山,我都会发出无尽感慨。生命的脆弱、短暂与无奈,与它们的坚固、持久与从容,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物种态势,丰富着岁月的内涵,记录着人世的悲欢。
车子沿着前几年才修好的那条柏油路匀速前行。路面宽阔而平坦,来往车辆很少。隔着窗玻璃,路两边风景疾速扑入眼线。平整如砥的麦田里,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苗即将遮掩住全部地面,路边栽种的各色落叶树和常青树交织一起,驳杂交织,彰显着各自独特而迥异的神姿。太阳光很柔和,也很明丽,隔着玻璃窗,依然可以感受到它布洒过来的丝丝煦暖。
在一处村庄边儿,有一条斜面向上的土路。村庄紧南面,就是这一带山势最高之处。我们减缓了车速,朝着土路方向调转了车头,缓缓地往上行驶。刚刚经历入冬第一场雨雪之后的村庄里,路面仍稍显泥泞。为了找一处不影响他人出入的停车处,我们便顺着路往里面开。车子拐过一家山墙,向南一打方向,前面豁然开朗,一处百多平米的水泥空场赫然出现在面前。空场周围围着一圈不锈钢栏杆。空场西北角有一座木质的暗黄色凉亭,凉亭前面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木屑。一个中年男子正手握木工家具在不停忙碌着。我对少剑说:这是多好的停车处!就在这里吧?
少剑把车停在空场的西南角,我们一个个走下车来。在车上,我一直以为这是村部或其它什么公共活动场所。向那位正忙活的人一问,才知道他就是这里的主人,这空场是他自家的。
主人家的房子面西,正对这空场。从外面看,里面有两处院落。最外面院落的大门上方,镶嵌着炫目的瓷砖图案,几个金光灿灿的鸿福吉祥居大字,格外引人注目。房子均是红绿色铁跑屋顶,虽然全是一层平房,可四面外墙壁上都贴着白色瓷砖,把周围几家旧式老屋比衬得黯然失色。可能是主家为了使自家的房子与周围和谐一致,他们北边南边的两家旧屋架房上也覆盖着与房子很不协调的红蓝色铁屋顶。一看,就知道那一定不是房子本主花钱所为,而是沾了富邻家光了。
我指着空场和东面紧挨着的那一处宽阔院落,问主人:这都是你家的啊?主人直起身,拎着木匠工具,颇显自豪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
我又指着凉亭问:这凉亭全是木制的?
主人说:对,全是松柏木的。说着,主人指着控场西边那条已经硬化了的水沟说:这里过两天还要修假山。
我笑了起来,对主人说:你这里还需要修假山?你南面紧靠着真山,再修能比真山好呀?修假山,都是距离山很远地方的人才做的事。
主人一时不置可否,笑了笑说:这都是娃子们要我这样做的。
忽然,春芝插话问主人:听说你们这个村里有一个姓程的孩子,这几年在外面发展不错,他叫啥?
主人一听,自豪感顿生双颊,笑着说:叫程某某,我就是他爹。
一听这个名字,我很觉耳熟。立刻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学生也是这个名字,一问,正是这个孩子。
于是,问主人:他现在那哪儿?
在郑州。主人回答。
我又问:他在办企业?
主人:不是,是在经营保健品。
我顿时无语。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保健品?前些天还在电视上看过这类节目呢。
主人显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接着我的话依然不无自豪地说:娃子刚打电话说,他今儿在人民大会堂开会呢。
我若有所思地“奥”了一声。心里说道:你只知道自己儿子在外面挣了大钱,哪里知道你儿子干这样的差事,基本是没可能进人民大会堂开会的呀。
前些日子,我偶尔打开电视,看到央视二台正在报道城市退休老人被保健品一再欺骗的事情。其中说到,有一对老夫妻,住着两室一厅的住室。四五年来,持续买不懈地保健品,竟然花光了好不容易积存的六十多万元养老钱。记者赶到他们家里,只见室内堆满了五色杂陈的各类保健品。由于长期坚持购买,以至于屋内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就连老人夫妇俩的洗手间都堆满了保健品,以至于大小便都要下楼到公厕里。
骗人的保健品,是当代中国针对普通人设置的巨大陷阱。不少人为此几乎花惯了所有的积蓄,以期求得健康长寿。而那些推销保健品的人,许多大发其财。我的这个学生,据说如今的财富积累已经在我们这里富甲一方,他每年还要对本村里的老人做点慈善事业,在地方上有很好的口碑。可谁又知道,他的发财竟是如此来路?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遗憾,不自觉漫上心头。
见我们在此与主人唠叨个不休,妻子着急了,催促道:走吧,耽误久了,影响他们走亲戚。
我们便打住了话语,寻路上山。靠山这个村子里的民居,除了那家暴发户外,其他人家的房舍的都很老旧。我们在村子里穿梭时,我看到了好几头久违的耕牛。它们一如几十年前我记忆里那样拴在主人家的门前屋旁,或立或卧,悠然自得地不停咀嚼着口里的食物。潮湿的地面上,间或可以看到大泡大泡的牛粪便,熟悉的味道窜入鼻孔。这种气味我已经很久未闻了,咋一嗅到,顿时感到很亲切,很温馨。我们这些人,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那农家老屋的简朴甚至破烂,那一头头老牛的憨厚以至偶尔暴躁,那鸡鸭鹅的鸣叫直至到处飞窜,早已烙印在记忆里,历久难忘,永远也不会忘记。虽然距离这里并不很远,可乍然间到这种场景,是真令我有点喜出望外。若非妻子的极力撺掇,我待在家里,坐在日日离不开的电脑前,是万万体验不到这种身临其境感受的。
村子紧挨着南山根儿,我们顺着隐约可见的蜿蜒小道,踩着已经干枯发黑的野草,慢慢往山上走去。村后靠山的地方,偶尔可见一两处小块耕地,都种着小麦或油菜。零零散散已经脱光了叶片的杨树,挺直着灰白而光秃的躯干,静立不动,似乎也在受用这雪后初晴的舒适阳光。
上山的小径几乎全是由干枯的野草铺就,蛰伏在小径两旁的灌木枝条,犹如不经意的暗手,时不时就要拉你几下,把你的裤腿划得嗤嗤作响。我们已经走得有点气喘吁吁了,还没看到期待中的野菊花。大家没有失望,一个劲儿猫着腰往上走。路越来越不像路了,刚刚还依稀可见的羊肠小径,在继续行进之中突然就消失了。灌木丛越来越密集,荒草几乎漫到了腹部,或明或暗的大块石头慢慢跃入眼帘,乱七数八地横在前行的路上。
尽管往上攀爬很艰难,我却很惬意这种攀爬的感受,也很喜欢小心翼翼拨开旁逸斜出的灌木枝,攀援着石块向上慢慢移步的感觉。平日里,远远看去平淡无奇的石块,只有走进其中才能见证它并不平凡的体征。不管是卧伏的还是耸然突出的,都各具造型,极富诗情画意。卧伏的巨石,并无远远看去光滑圆润的身躯,一个个身显怪状奇形。它们暗藏管道,秘置玄机,令你踩踏其上,绝对不敢丢下任何小心。谁要稍不注意,就会被它的机关算中,要么崴伤双脚,要么滑进罅隙。那些傲然耸立出灌木荒草丛的大石块,更是千奇百怪,造型各异。它们每伸出地面的任何一处,都是一尊浓缩的绝佳风物。或绝类牲畜兽类,或妙如绝佳风景。如果你俯身瞩目其身,就会发现,这们就是一处名山之缩影。它险峻毕现的每一个地方,都颇似你于何处曾经见识过的某处名山身姿。似乎可以毫不夸饰地说,你在名山之中所看到的绝妙山势轮廓亦或娇姿,在这里都能会找到相应的注脚。
看着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各类石块,我不由感叹道:固然,世间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但人们又何尝不是在神往于险远的时候,常常忽略了多少近在眼前的其实一点也不亚于险远之地的非常之观?
行至半山腰,大家不约而同地闻到了山上袭来的浓浓清香味道。春芝和妻子高兴地大喊:肯定有野菊花了,你们闻闻那味道?我和少剑相视一笑,大声说笑她们:我们走在前头,难道还没有你们捷足先登到花香吗?
大家停下行进的脚步,用衣袖擦拭了脸上的汗水,四处搜寻野菊花的隐身之处。在明亮的阳光下,果然,在四周的石缝草丛之间,一片儿一片儿的野菊花,散散落落地映入眼帘。我们都很激动,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看到叶菊花了,看到叶菊花了!
大家一边呼喊着,一边移动身子往野菊花的隐身处慢慢趋行。这里的野草并未全部干枯,大片的茅草依然略带青黄颜色,只有叶尖部位干枯了,叶身至叶根部依稀可见青葱的颜色。野菊花就蛰伏在这些地方,间或可见灌木枝桠横穿其间,这给我们的采摘带来了不便。野菊花并不是攒聚一大片,而是零零星星散布在山石杂草间。大部分菊花依然花蕊花瓣周展润泽,看上去就似一盘盘缩小了的向日葵一般。由于遭遇过霜雪,也有个别花朵有点枯萎了,花瓣极度萎缩。而萎缩的花瓣之间,圆形的花蕊似乎并未受到伤害,依然保持着原样。野菊花结得很稠密,几乎周身有枝桠的梢头都有花朵。在这荒草萋萋,枯枝残败的冬日山坡上,它的确算得上傲然不凡,一花独秀了。
我一边弯腰采摘野菊花,一边对他们三位说:各位,知不知道陶渊明那首《饮酒》诗?
少剑春芝都是古诗词爱好者,听我此言,少剑呵呵一笑,随口吟诵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接着少剑的吟诵说:陶渊明是站立原处悠然见南山,我们现在是身临其境悠然在南山呐。他们几个一听,都笑了起来。
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中,馥郁的菊花香漂浮在清新的空气中味沁入心脾,真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感。我们若无其事地开心说笑,漫不经地随意采摘。此景此情,真让人有一种超然物外、表里通透、身心无处不自在的感受。
大家低着头忙碌了一阵,我起身问道:你们谁记得唐朝元真的那首《菊花》诗?几个人面面相觑,看来都不知道。在他们的催促下,我便高声朗诵起来: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为了便于他们理解,我解释道:陶家,即是指陶渊明。只因他那首《饮酒》诗中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为后人营造出了一种超然物外幽适恬静的美妙意境。于是乎,菊花在人们意识里,似乎就成了陶渊明的家花。陶家一说,便由此来。
听我一说,几个人不由自主地相互啊了一声,接着便催促我再吟诵一遍。我再次吟诵毕,大家便一起吟诵起来。空旷的山坡上,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只有我们几个开心的说笑与吟诵。
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滑走的,不知不觉间,已经时至中午,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对大家说:收拾一下回家吧,你们还要去亲戚家送礼,去晚了是失礼的。
我们顺着来路,趑趄着脚步慢慢往山下走。为了行走方便,我把装有野菊花的塑料袋拴在裤腰上。说实话,上山虽然累人,但攀援自如。下山就不是这样了。攀援的借助物使用起来都不顺手,走起路来很得格外小心。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有滑倒的危险。山上可不比山下,滑倒了没多大问题。在这里滑倒了,一旦碰到石头上,不说伤骨动筋的,起码也是要划破手脚的。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在一处凹洼处,我看到茅草丛里静静躺着一块独立成型的长扁型石块。弯腰树起来一看,一边薄似刀刃,一边凸起一个小圆包,样子挺别致的。我顿起怜爱之心,决定带回家去。我把石块掂起来晃了晃,足足有十几斤重。尽管加大了下山的难度,可既然自己喜欢,这又得算得了什么。
我把石块搁在肩上,用一只手扶着,一只手借助路边的高出物慢慢往山根走。等到走到停车的空场时,早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我等了他们三人有十多分钟,他们才说笑着来到了空场上。见我带回了一块石头,都笑话我说:老远看见你扛着一块石头,还以为你捡到了珍宝哩。
我笑着说:啥叫珍宝?心爱之物皆为珍宝。
他们都大笑起来,连连夸我说得有道理。
临走的时候,我回望着南山,对大家说:再遇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再光顾这里好吧?
大家一致赞成。
2016.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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