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初年(1875-1880年),一场特大灾荒席卷北中国,因顶峰集中于1877年(丁丑)、1878年(戊寅)而称“丁戊奇荒”,又以山西、河南灾情最烈,故又名“晋豫奇荒”。这场持续五年、波及数省的浩劫,既是近代中国罕见的生存灾难,更反映出满清统治的腐朽堕落。

一、赤地千里:从旱象到人间炼狱
灾荒并非骤至,同治末年已露端倪,光绪元年(1875)山西18州县初现旱情,次年扩大至39州县,1877年达到顶峰,92州县赤地千里,1878年旱情稍缓却引发涝灾,56州县再遭重创,直至光绪六年才渐趋平息。作为重灾区的山西,全省97州县几乎全域受灾,最终沦为“饿殍载途,白骨盈野”的人间炼狱。
《晋灾泪尽图》浓缩的惨状在各地上演:平阳府饥民跪地哭别官府逃亡,远至江西南昌都有山西流民沿街乞讨;饥民的“食物”从野菜树叶退化到蒲根榆皮,最终竟以观音土、石粉甚至旧皮绳充饥,晋南饥民误食毒草后腹胀浮肿者不计其数。灾荒中“人贱于物”,荣河县男孩仅值450文,安邑县“佳丽妇女不过千钱”,更有母亲忍痛弃子、土豪强买幼童为奴的悲剧。灾情最烈时,绛州出现“食亲尸”,解州有人将人肉充猪肉售卖,临汾知县曾查获半瓮人肠,道德与律法在生存面前彻底崩塌。饥荒未止,霍乱、伤寒等瘟疫又席卷48州县,太原府一日死数千人,46州县遭狼灾、40州县闹鼠患,灵石县被狼咬伤者逾四千,老鼠竟啃食幼童耳鼻。

二、灾情加剧:食物崩溃与粮价狂潮
持续旱灾彻底摧毁山西食物体系的背后,鸦片泛滥的人为恶果早已埋下祸根。自两次鸦片战争后,清廷“寓禁于征”的政策纵容罂粟在华北疯长,山西尤为严重——“家有一顷地者,必以五十亩种罂粟;有三十亩者,必以二十亩种之”,张之洞日后在《禁种罂粟片》中直指“丁戊奇荒,其祸实中于此”。
这种畸形种植结构让山西粮田锐减,灾前便无充足储备,旱灾来袭瞬间陷入绝境:从光绪元年的野菜充饥,到三年春万人争抢蒲根,再到冬春之际依赖观音土续命,最终演变为“易子而食”的惨剧。粮价随之疯狂暴涨,荣河县斗麦从灾前0.17两银涨至光绪四年的5.5两,涨幅达32倍,晋南夏县斗麦甚至值32两银,而鸦片因垄断利润仍维持高价,形成“粮贵如金、烟价不减”的荒诞景象。房产土地却暴跌至“大屋三楹卖千余文,良田一亩易百文”,人贱于物的惨状随处可见。
单一旱灾还引发连锁灾害,光绪三年秋,瘟疫随尸体腐烂扩散,绛州知州等办赈官员染疫身亡;次年野狼因食物链断裂白天袭人,村民需结队持械才能下地,多重打击让灾情雪上加霜。

三、救济困局:官员群体的分化与博弈
面对浩劫,各级官员的分化表现,实则是晚清政体僵化腐败的集中暴露,而鸦片泛滥,正是这种体制腐败最显著的证明。这类体制性弊病早已深入肌理:财政上,“岁入三百万而岁出超五百万”的亏空,不仅源于官场奢靡与军需冗费,更因鸦片税成为地方重要财源。山西官员为抽重税对罂粟种植“明禁暗纵”,灾前坐视粮田被挤占,灾时却无粮可赈。山西巡抚鲍源深的迟报瞒灾,与其说是个人怯懦,不如说是体制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保本能。报灾则需担责,赈济则无粮款,倒不如以“暂缓”、“可控”粉饰太平,最终托病辞职将烂摊子甩给他人。临危受命的曾国荃虽成为赈灾核心,但 “截留京饷、十省劝捐”的举措仍是权宜之计。晚清中央集权体制下,地方财权高度集中于中央,缺乏自主调配空间,即便他募得千万赈银,也难以填补鸦片泛滥挤占粮田、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所造成的巨大救济缺口。
在贴近民生的州县层级,更直接地表现了出晚清基层治理体系的溃烂。尽管有洪洞知县艾绍濂、临晋知县方戊昌等尽心赈灾的“青天”,终究是凤毛麟角;而荣河知县凭旧册报灾致使地主冒领赈粮、稷山知县挪用麦种银修缮官署这类弊政,却在各地屡见不鲜。症结在于封建官僚体系的考核逻辑,官员政绩评判聚焦于上级观感,而非民生实效。这种“向上负责”的导向,使灾民生存沦为次要考量,只要维系上级信任,赈灾成效便成了可敷衍的虚务。解州知州马丕瑶推行“任绅避吏”的赈济策略,本质是对官吏体系的彻底失望。 “良吏难敌劣制”的困境,让赈灾从起步便陷入体制性困局:本就低效的官方救济,叠加贪腐官吏的层层盘剥,无异于在灾民苦难之上雪上加霜,最终将自然之灾催化为人祸交织的浩劫。

四、多元救济:民间与外来力量的微光
官方救济的低效催生了一些民间救济力量。江南士绅谢家福等组织通过《申报》发布灾讯,在上海、苏州募得200多万两银,绅董自带钱粮深入晋南,不经过地方官直接放赈,仅严子屏就在绛州赎回多名被卖幼童,共救济饥民超50万人。以李提摩太为代表的传教士在太原、平阳设粥厂,救济约10万人,虽以救济换入教,但带来的奎宁等西药确实缓解了瘟疫。民间自救同样活跃,祁县乔家、渠家捐银3万两设赈点,平遥票号捐银2万两,洪洞王氏开族仓放粮,晋东南流民结成“垦荒队”赴口外求生,一点点微光汇聚成生存希望。
五、浩劫余波:重创与转型
灾荒给山西带来毁灭性打击,人口从1600余万降至1000余万,晋南万泉县“人民饿死过半”,耕牛十亡八九,晋商票号资本缩水三成,辉煌不再。鸦片的惨痛教训催生了深刻变革:灾后 “铲烟苗、复粮田”成为共识,张之洞在山西强力推行禁烟,将罂粟种植面积压缩大半。传教士带来的防疫理念推动太原设立“防疫局”,改变了“祷神避疫”的陋习。社会观念更发生根本动摇,“龙王不降雨,拜佛不如求赈官”的民谣标志着天命观崩塌,民生意识开始觉醒,人们逐渐认清:鸦片泛滥与政体腐败远比天灾更致命。

结语
丁戊奇荒从来不是单纯的“天灾”,而是晚清腐朽政体纵容鸦片泛滥、吏治腐败叠加自然灾难的惨剧,这场浩劫完全映射出封建政体的三大死穴:其一,财政体系畸形,依赖鸦片税填补亏空,放任粮田被挤占,使灾年无储备、赈济无来源;其二,官僚体系惰性弥漫,从中央到地方的信息传递梗阻,“欺上瞒下”成为官场潜规则,灾前对鸦片之祸视而不见,灾中应对混乱;其三,治理逻辑错位,“维护皇权稳定”优先于“保障民生底线”,使得官方救济始终只能救急无法救本。循吏的义举只是黑暗中的微光,江南义赈与传教士的救济,本质是对僵化官赈体系的“补位”而非“助力”。
这场灾难留下的不仅是千万具骸骨,更沉重的教训在于:当政体为私利牺牲民生根本,纵容毒品侵蚀经济根基时,即便寻常旱灾也能演变为吞噬一切的浩劫;而救济体系与禁烟运动的推进,与其说是灾荒推动的进步,不如说是对政体缺陷的被动修正。唯有打破“官本位”的体制桎梏,建立“民为本”的治理逻辑,才能真正筑牢抵御危机的民生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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