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我忽然明白那种贯穿胸膛的痒——真不是恨,是痒——是少年骨头深处有种子发芽,顶得脏腑生疼,却找不到破土的方向。
泰安落雪时,我总想起韶山乡。
煤油灯静栖在窗棂上,养着团毛茸茸的黄昏。临帖摹字,临到《祭侄稿》“携尔首榇”的“榇”字,墨在毛边纸上洇得太深,正思索如何是好——门吱呀开了。
老陈胳肢窝下夹着卷报纸,像夹着片干涸的河床。“小先生,”——他总这样唤我——“库房梁上找到的。”

是民国二十年《湘江评论》。第四版右下角,《夜学》两个字突然咬住我的目光。“张厨子写‘人’字,捺笔总是要缩成一点。昨夜见他给娘写信,那笔捺终于伸展开了——原来人字站稳时,是有风声的。”惊字句笔力遒劲,掷地有声——回看文章署名:毛润之。
灯花迸裂。樟树影子正爬上红砖墙,砖缝里还藏着八十年前的粉笔灰。
我忽然看见他:穿灰布长衫的青年,袖口磨出云絮般的毛边。他的影子被煤油灯拉得很长,长到能盖住墙角那些皴裂的手——校役们蹲着,食指在空气里画着比锄头更沉的笔画。
哦——一位教员。
只是,不知道那些悬空的手指,后来能否真正触到泥土以外的温度?

老陈烟袋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我爹说,夜学散后,他常在操场走雪。脚印连起来……像幅拆散的地图。”
我冲出教室时,梧桐正把最后的天光捣成浆糊。我沿着跑道奔跑,风灌满宽大的中山装,袖管鼓胀如未张的帆。第三圈,肺叶开始嘶鸣——就是这里,他或许亦曾停步,看灯笼散作流萤,忽然明白自己能给的只是几行字句,而人间要的,却是拆骨重铸。

昨天历史课放的幻灯片:北伐,饥民,枯瘦的手伸向镜头。
同桌在笔记本画栀子花,花瓣饱满,像要滴出奶来。
我喉结滚动三次,最终只说了声“出恭”。布鞋踩过水磨石地,声音轻得像在道歉。
跑到篮球架下——铁架锈成巨兽的肋骨。宣传栏玻璃后,《我的理想》作文展里,一等奖写要当科学家,二等奖写要当医生,还有律师、艺术家、企业家——却没有一篇写着:如何教那张厨子,写直“人”字那一捺?
真的,没有。
跪在煤渣道上不住干呕,晚自习铃声似从水底浮起。掌心擦破处嵌着煤屑,疼得清醒。呕吐物的倒影里,我的脸太光滑,还没被长夜磨出纹路。而他离开这里时,也不过二十四岁——只比我多历七轮春雨,却已把名字种进历史的冻土。

老陈在图书馆门口候着,烟袋像盏微型的红灯:“报纸借你。莫沾湿,这纸……”
“怕潮。”——我们同时说。
我把报纸贴在心口走回寝室。走廊长得像未尽之年。经过校长室时,门缝漏出的光斩断我的影子——那么淡,淡得像宣纸上被水化开的墨。
上铺鼾声作响了,我在被窝里打开手电。仔细阅读,忽见文章边白处有行铅笔字:“字教得会,命教不会。”墨色已淡,但“命”字最后一竖拉得极长,像剑在鞘中伸展筋骨。
更下面,竟有另一行新墨,笔迹似尚未干透:“然字能点灯。灯在,夜路不敢太长。”
钢笔是我床头那支,墨水瓶盖还敞着。窗外,月亮正翻过飞檐。瓦当兽影对墙移动,慢得像历史翻身。我忽然明白那种贯穿胸膛的痒——真不是恨,是痒——是少年骨头深处有种子发芽,顶得脏腑生疼,却找不到破土的方向。

晨光熹微,悄然啃食窗棂上的霜花。报纸躺在地上,我拾起它,发现封面凝着极细的水珠——是夜里呼出的汽,还是梦中漫进的雪?
指尖抚过“夜学”二字,民国二十年的纸依旧挺括,而我滴落的汗渍,已在毛边纸边缘晕出淡淡的潮痕。

雪落得更紧了。我撕下报纸边缘,在空白处写下:“请借我七年”。
不是借时间,是借那双二十四岁、看透长夜却依然点燃煤油灯的眼睛。
晨光漫过窗台。民国二十年的纸在桌上微卷,毛边已软——原来再冥顽的岁月,遇了人间热气,都会垂下棱角,挡不住历史的浪涛。
泰安的雪还在下。
而那个“人”字的捺笔, 在报纸边缘, 在碗沿, 在我十七岁的指骨里——
作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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