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本文追踪了近期热议的香港大埔火灾事件，并从事实、立场与话语矛盾的视角，审视了互联网舆论中诸多单一叙事隐藏的暴力。同时我们需要关注，在这些叙事后有哪些主体被迫隐匿了起来，而内地居民的命运，又和这场大火背后系统化的力量有怎样的关系。
*原文可在Threads用户yan.on.offline查看
看到在大陆社交媒体，很多人讨论大埔宏福苑大火，会重点关注竹子的问题。我觉得讨论竹脚手架是否助燃、危险是有意义的，但只讨论它就过于片面了。我尝试转载一些香港媒体的讨论，供大家参考。
在社交媒体上，一开始也有人讨论竹是否主要助火因素，不过随后更多讨论转向覆盖棚架的棚网。按各国标准，棚网应烧得很慢。很多人用阻燃棚网测试，大多在烈火中十几秒内就会熄灭，而不合规的假冒棚网则会加剧燃烧，并滴下燃烧的塑胶，在被风吹走就会引燃其他棚网等易燃物导致扩散(6)。为何会有脚手架和棚网?因为宏福苑的八栋居屋在进行大维修工程。维修中住户窗口和电梯都放入了发泡塑胶进行保护，因此起火时如果关窗，就不知外面已经熊熊燃烧，而如果开窗，则火和烟会迅速进入室内。而起火过程中消防警报从头至尾没有响过，这不仅影响消防队的响应，也导致很多住户无法及时知道起火。有住户下午四点发现自己大楼起火，但因身处十几楼，楼梯内都是浓烟(起火不能坐电梯)，无法下行，更不能上行(可以看到最后火天冲天，夕阳时分浓烟顺北风飘过海至铜锣湾)，于是被困屋内，又停水停电，无法取得湿毛巾堵住口鼻。棚网和发泡塑胶燃烧会释放大量有毒气体，并消耗周围氧气，导致被困的人及宠物中毒。RSS(伤者大多因火场热空气造成吸入性气道创伤，在深切治疗部靠呼吸机治疗)(1)便能印证这一点。
起火时最好的做法是湿毛巾堵住口鼻，逆向而行穿过火源自行逃生。那么除非住在低层并很早预料，否则浓烟迅速封路后很难再走了。这个屋苑大多住低收入家庭和老人及外佣，该区年龄中位数为56.6岁(D)。白天健全成人出去上班上学，留在家中都是照顾者和行动不便的人，以及很多外佣照顾者不愿抛下家人自己出逃，就会被一同困住。而尝试下楼的人则发现，消防水喉无水，也无灭火器(3)。
而这样的浓烟中消防员很难进行营救，浓烟中穿防护服上楼非常消耗体力，只能从下而上和逐层灭火或从侧面射水。无人机或直升机不能用的原因是螺旋桨可能会散播火种，及能带上去的水量过少反而助燃。七幢楼一起着火让消防非常困难。最后还有一原因是【大楼设计通风，而且没有防火门】(1)。
这起灾难早有预兆。去年七月，宏福苑的很多业主就法团的3.3亿维修方案表示反对(2)，召开特别业主大会以过半数罢免法团，但工程已经于六月展开，每个单位仍需缴16万左右维修费。同时，研究员、商人潘灶江曾多次投诉，关于包括这次起火的宏福苑等几个屋苑的棚网易燃、无检测报告或检测报告造假问题，未获正面回应。他还将棚网易燃视频放上社交媒体，却被工程公司入禀高等法院控告诽谤，要求删除并赔偿(1)。23年尖沙咀四级大火(无人死亡)也是棚网问题，惟这次大火令数十人丧命才引起对棚网质量的关注。今日很多人看到，其他进行外墙修缮工程的棚网正在拆除。所以我们要去问，3.3亿维修项目是推行过程是否取得业主同意，各个职能部门为何不回应市民投诉，是否有法律规管棚网、脚手架质量，为何大楼维修要八幢同时进行等问题。
国外社交媒体上提供的更多相关信息
在救援中，市民和学生都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大家看到的按户报平安/失踪的App，就是民间自己当天开发出来、边使用边顺应需求迭代(5)。很多志愿者参与收集分发物资，联络暂住点与受灾者，并做英文翻译与其他族裔联络。这需要即时、现场的判断力，没有中心领导，但组织过程非常高效。很多有工作的人特地请假，很多学生在期末考试前的时间仍选择优先去做志愿者。今晚大埔更是挤满下班前去帮手的人，导致义工群组号召大家不要再前往现场，留存体力为接下来数个星期做长期准备。
关于事故反思，有人对比了2017年伦敦Grenfell Tower在翻新外墙工程中起火导致72人死亡，调查裁定为【本可避免的制度性灾难】(4)。那起案例中，居民多年提出警告记录了和警钟失灵、防火门老化、外墙工程缺乏透明度等问题，惟大火后才广为人知。为何地区新闻变成全球新闻才有人开始关注?因为本地报刊无法经营下去，地方记者流失，而全国性的记者媒体难以关注一时一地、一栋尚未出事的大楼的【个人诉求】。而没有调查媒体的跟进，导致了工程、行政更加不透明。这些都呼应着大埔这次大火。如果把每个小新闻都压下去，最后只能成为一次灾难新闻。这些都是我们作为旁观者可以去学习的。
这次事故让我觉得每个人所依赖的体制都很脆弱。我和伴侣今年租到一间卧室临电梯井，噪音问题投诉多处都不获处理。当时我们想的是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而过了三个月之后，发现自己真的就适应这样嘈杂的睡眠环境了，被电梯吵醒就再回去睡吧。宏福苑住户又何尝不是这样，投诉一年无人处理，而生活还有继续去过。最后果然被证明别人错了，可是代价全部是自己承担。消防处不去检验防火材料是最失职的，这次一名消防员殉职的悲剧，去年就可以避免，现在却要前线员工承担后果。
最后说一下关于竹制脚手架的讨论。上海10年胶州路大火，就是用金属脚手架维修外墙，同样无法避免燃烧整栋。还有人提到19年巴黎圣母院大火同样是使用钢结构脚手架，在大火之中金属快速导热同样难以接近。那么至少竹是否真的是主因是可以辩论的，现在有人总结除了发泡胶、棚网，还有杂物、烟囱效应、大风等因素，而更详尽的事故调查还需更长时间。但令人奇怪的是很多媒体在火势正猛、还未有专业调查时就去咬定火势主因是竹。所以这个问题要回到我们自身：为何我们会觉得【他们】的竹子有问题?为何我们会选择相信讨伐竹架的论调?作为非专业人士我不反对淘汰竹脚手架，只是这种讨论中有令我不安的一面：竹单独被揪出来，被用来作为区分【我们】和【他们】的文化符号。【我们】以为不用竹就可以避免这样的灾难，就是更【进步】、【坚固】的工业文明。【他们】的竹则是落后、传统，甚至自作自受。但事实上过去几年，我们也经历过长峰医院、南京电动车等多次大火，有些甚至只有通稿报道。难道我们要说，这些火灾没有竹脚手架，是更先进吗?其次，身处灾难之中的屋苑住户，他们自己有能力去判断事故有哪些因素，这些判断甚至在灾难前就一直在讲了。问题是我们为何没有去听，不去听的时候为何就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评论一番。
[1] 端传媒 四问香港世纪大火：大埔宏福苑五级火至少44死，为何大火?如何救火?2025.11.27 https://theinitium.com/20251127-hk-fire-level-5-qa/
[2] 宏福苑3.3亿天价维修费 业主要求开大会罢免法团 居民拟入禀遭警告或须付讼费 | Yahoo 2024.7.24 https://hk.news.yahoo.com/...(链接过长，略)
[3] 【大埔宏福苑五级大火】宏福苑居民【地狱逃生门】亲身剖白：消防喉无水…致命【发泡胶封窗】成死亡陷阱?2025.11.27 https://www.instagram.com/p/DRiu5L7AZoK/
[4]大埔火灾与Grenfell Tower：在火灾之前与之后，媒体与民间组织的角色 2025.11.27 https://www.instagram.com/p/DRihIX1kkF9/
[5]宏福苑保平安Web-APP https://taipo-fire.web.app/
[6]视频：阻燃棚网的阻燃效果 https://www.threads.com/@ouoinosuke/post/DRhfrOrEtrb
原编者注：以下文字来自于现居住于大埔附近的叁零柒编辑部成员旺角金鱼，原本是为Yan文章所写的按语，出于篇幅原因单列。
香港大埔宏福苑大火的悲剧，与诸多公共事件一样，一旦进入公共讨论场域，极易被简化为单一归因的叙事。这场由易燃材料、烟囱效应与管理漏洞共同酿成的系统性灾难，在舆论传播中常被剥离复杂背景，沦为碎片化的情绪表达或片面评判。
这种简化符合人们的“认知惰性”：我们总倾向于以最节省认知资源的方式处理信息。就像最成功的戏剧一定要有最明确的正派反派，如果这件事就是“竹制脚手架”或“大陆工人抽烟”等任何此类简单的东西导致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找到最合适的“罪魁祸首”，为眼前的巨大悲剧承担责任和愤怒。
而这种认知习惯，恰好为各类“认识装置”提供了滋生与传播的土壤，使其能以通俗易懂的形式占据舆论主流：“竹制脚手架背后就是工会和利益团体!”“香港人居然觉得这玩意儿阻燃?”“我早就觉得内地工人没素质!”……。于是，这场大火可以被任何立场貌似“政治化地”收编，却唯独抽空了事件本身复杂的肌理和我们作为关注者真切的感受和思考;因而，我们可能也错失了真正去“政治地”讨论问题的机会。
11.27日拍摄于大埔(图：旺角金鱼)
我们转载了一位朋友的讨论，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赞同每一句话，悲剧的肇因仍需更多的信息与分析。但是，这位朋友的文字却提示了思考此类事件的一条路径：不是让他人现成的变声扩音器骑劫了我们的声音，使我们的千般感受和疑问都只诵出了“素质”“利益团体”“香港人/内地人”“先进/落后”的经文;而是真正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出发，去思考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当宏福苑的居民不得不被迫承担3.3亿元的巨额翻新工程时，当消防警报和紧急消防设施全部失灵时，当施工方式和安全行为早已引起居民们的疑虑时，当居屋里的老年人声音在当下话语场域中失权时，当多次投诉无法换来任何有意义的改变时，当我们作为这场灾难的旁观者意识到自己未必不是前文种种前奏的亲历者时，或许，政治化的思考、讨论以至于行动，才获得了一个真正可靠的起点。
从别人提供的政治话语出发，分门别类地打包自己的经验和感受，使之符合某一种立场，甚至更好地与持异见者在评论区搏杀;从自己见闻的细微之处出发，思考其中的政治性与可能性。这是两种不同的路径，尽管它们都以“政治化”的形象示人;而从这个分岔点开始，才是我们真正与受灾群众站在一起的地方。
原编者注：以下文字来自于恰帕斯东风电台，原文可在其豆瓣账号“恰帕斯东风电囼”中查看，原文标题为《哪一场火灾更落后?》
香港火灾这件事本来不想说什么，因为涉及到房地产和建筑行业水都很深，hk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但看了目前舆论风向还是一如既往地失望，我觉得至少可以就舆论表达我的几点看法。
整个舆论的争议点就在对火灾的归因上。围绕是不是竹棚架导致火灾，立场被分成了挺竹棚和倒竹棚两派。挺竹的理由主要是：1.试图科学论证和说明竹棚并没有比钢棚更容易引发火灾的;2.竹棚节省施工企业成本，且灵活组装，适宜香港部分地区楼间距狭窄的施工环境;3.守护香港传统，守护hk传统又被上升到守护hk在运动失败以后日益受挤压的公民和法制社会传统，比如法团主义和媒体监督的机制。4.还有从文化层面引申竹在传统里代表更有韧性的精神等等文化本土主义的言论，不一而足。5.保护竹棚工人防失业，这种声音相对少，在一些报道里被描述为竹棚协会反对淘汰竹棚产业的意见。倒竹派在大陆声势很大，理由主要是：1.竹棚相比钢架是生产力上更为落后的工具，更不安全，更易引发火灾，大陆就有条例禁止竹棚用于建筑工地，国际上也鲜有沿用竹棚的经济活跃地区;2.连带的理由还有竹棚协会以单一行业的利益裹挟政府施政，阻挠了hk的建设发展，这就剑指hk式公民社会的制度问题了。3.更深层次批评竹棚协会代表的产业资本利益牵扯到hk房地产业垄断资本，由此抨击hk住房条件长期得不到改善。
很明显，舆论最终被架抬到了哪一种制度更“先进”和“文明”的层面。与此同时，挺竹派在更侧重寻找其他导致火灾的原因时，也受到这种舆论架抬的影响，比如认为火灾主因是劣质的棚网，而棚网是大陆产品，背后隐含的逻辑是火灾主要还是因为大陆劣质商品的入侵。最终这变成了一场基于港陆身份认同的政治立场对峙的舆论战。因而难以避免，双方都选择性忽略掉一些事实，并攻击对方的立论站不住脚。
我对两方立场都不完全认可的原因是，围绕竹棚谈论物的属性和背后的制度时，具体操作生产工具的工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基本被隐身了，仿佛竹棚只是一种脱离了劳动的生产工具(抽象的生产方式)，或者真的是某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无论你认为它是好的还是坏的。这种事经常发生，我确实容易觉得公共讨论走向无效。但还是坚持提几个问题：1.抛除各种舆论裹挟，竹棚工人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对替换竹棚的看法是什么?(港府确实出台了文件想替换)工人认为竹棚好还是钢棚好，或者当前条件下各自的优缺点是什么?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案?2.也已经有相当大比例的工地在用钢棚，钢棚工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目前钢棚和竹棚工人在市场上是什么关系?用钢棚是否已经导致竹棚工人失业?3.竹棚协会作为行业协会是否在代表竹棚工人发声?在压制工会的社会环境下，竹棚工人是否有足够的自主选择权;4.建筑行业引入外劳对于本地竹棚工人有什么影响?5.外劳和竹棚工人的权益各自如何保障?6.对于一小部分舆论把火灾起因归结到工人不遵守生产纪律吸烟，工人自己怎么看?(hk媒体和大陆激女都有持这种立场)7.工人和维修楼体住户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工人是否由于业主法团拖延工期增加工程引发业主不满而容易成为出气筒?8.这次火灾对行业可能产生什么影响?工人有什么担忧?工人从行业现状出发，认为可以如何避免类似情况发生?
最后还想提到的一点是，大陆改开后的房地产行业发展模式包括早期行业资本来源很大程度上倚赖于hk。今天各地大学还有一些港商命名的慈善捐赠建筑。在新的环境下，尤其是新特首提出房屋新政的头一年发生这件事，可能会对后期大陆房地产和建筑业的进一步入港造成影响。对于hk人来说，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也算是一种帝国回旋镖。而对于大陆人来说，不要忘了过去几十年的土地财政发展模式以及带来的高密度开发、超高层住宅、房地产金融借贷甚至包括公摊面积算法都是官方借鉴于hk治理精英，用来驱动城市化和管理人口的手段。今天我们尝到的苦果还不够多吗?当你背着沉重的房贷谈哪一场火灾更落后的时候，不要忘了hk可能也有同样的受害者，而大陆也有同一套“文明体系”的受益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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