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下蹊按:本文是罗夏意志昨晚熬夜所写,为迎接今天,一个特殊的纪念日,马克思的妻子、同是信仰共产主义的战友——燕妮的逝世纪念日。燕妮死后,马克思不久即辞世,夫妻感情深厚,相依为伴,是为体现。
罗夏意志的文笔细腻,描写细节比我好,与我的文风不同。写共产主义人物的纪念文章未尝不是适宜的,通过本文,一起在今天这个日子,怀念燕妮,更怀念作为丈夫的马克思。
1882年春,特里尔的落叶随着融化的冰雪流进莱茵河,新生的叶片正期待着雨露;克罗茨纳赫的尼柯斯克教堂被阳光打磨地熠熠生辉,午后的钟声牵引着信徒们的愿景将虔信拉长;纳厄河上的画桥佯躺在绚丽的河谷中;普罗旺斯田地里的庄稼等待天降甘霖;途径爱北斐特和巴门的乌培河翻涌着波浪徐徐向前经过几家纺织工厂……卡尔的手稿在他的面前静静地敞开着,上面正显示着两种不同的字迹……
当燕妮——这位马克思毕生的战友、贵族出身、甘愿与他承受流亡和贫困的伴侣合上双眼时,他的挚友恩格斯默默地说:“摩尔(马克思的小名)也死了。”这句低语并非宣告马克思肉体上的凋零,而是某种精神性的终结。
1881年12月2日这天,马克思精神世界里最坚固、最温暖的支柱轰然倒塌,那个以思想为武器向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发出挑战的卡尔马克思或许还在,可那个需要回家、需要倾诉、需要被理解的摩尔跟随着燕妮一同离去了。
“你知道,很少有人比我更反对伤感的了。但是如果不承认我时刻在怀念我的妻子——她同我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切是分不开的——,那就是我在骗人。”
伊壁鸠鲁曾表示逝者是生者的不幸,燕妮的离去已不是她本人的不幸,反而是留给马克思——他这个“生者”最大的不幸。在余下的十五个月里,是马克思被迫与孤独签署的不平等条约,他强忍着逐步加剧的病痛,面对着缺失的情感和未来的不确定注定是他余下时光里一个人的战争。
在旁人眼中,马克思正经历着三重伤害。首先是燕妮的离世抽走了他的烟火气,他的书房还跟之前那样堆满手稿没有变化,可那个愿意与他分享回忆分担焦虑的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支气管炎胸膜炎等疾病的折磨击溃了他的健康,几个月里他接受了医生的劝告,到气候温和的地方去休养,曾经如雄狮般的思想家被禁锢在了一具虚弱不堪的躯壳里,他被迫中断《资本论》第二、三卷的整理,那部倾注他毕生心血的鸿篇巨著,像是未完工世界奇迹矗立在他面前,无言地催促着并写尽遗憾。最后一种最为隐秘且深刻,就是在与时间的博弈中一种有意识的退场,他变得异常的沉默,常常长时间静坐,他笔下的那个“改造世界”的狂飙突进者慢慢淡去,反而像一位古典时代的哲人站在生命的尽头凝视着存在的本质。这位贯彻辩证唯主义一生的巨人或许此刻想着如果有来生还有再次与爱人携手的可能。
“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难过。我经常在心里与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你的照片纵然照得不高明,但对我极为有用……你好像真的站在我的眼前,我衷心珍爱你……”
每个用来追忆的夜晚对生者都是残忍的,人们温良的品质当中有着最为柔软的部分善于无条件接纳所有片段,他想用孤独的心去概括世上的事情,就如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慷慨地分享给每一位目光所及的旅者,这位白发诗人在追忆的迷茫与一片漆黑中喜气洋洋又充满曙光。
在波恩求学的时光里,马克思同其他的同学那样爱好啤酒、享受着放浪形骸的新天地,每天参与宏大叙事的讨论之余都不忘给他青梅竹马的玩伴燕妮写信,他挖掘作为青年的所有炽热倾注在一张张书信中,倾慕和思念毫不掩饰地暴露他过于真挚的笨拙。
他曾说暂时的分离是有益的,因为长期的接触会使事物的差别消失。空间上的分隔如同魔术般将原本深挚的热情催生地格外壮大,时间对他的情感来说正如阳光雨露作用于植物,使她具有她应有的力量。而燕妮在给马克思的回信里,燕妮故意将德语“Ich liebe dich”(我爱你)写成“Ich habe dich lieb”(你真逗)。出于少女的矜持和对世俗偏见的担忧,燕妮温婉又不失聪慧地“拒绝”了马克思。之后的故事我们都清楚并没有告一段落。

马克思从来不立志要成为一名诗人,即便是他在为燕妮编写的《爱之书》时也是这种态度。每当夜幕降临,他都试图模仿巴赫从静夜中搜寻着人们难以捕捉的旋律,编织成一幅精美的罗纱,亲手为燕妮披上。他清楚比自己大四岁的玩伴燕妮特里尔公认最美丽的姑娘和舞会皇后,她的姓氏“冯.威夫特华伦”意味她来自一个声名显赫的贵族家庭。马克思敏锐地察觉到眼下有一道名为“世俗偏见”鸿沟正坐落于社会门第不对等的基础上,他用曾批判历史法律派的加布勒势和萨维尼的话来反驳“凡是经不起我批判的东西就应该废弃,哪怕这种东西是代表权威的!”这道鸿沟青年马克思势必要跨越过去。
“要是你看见自己的目光,它比天空深邃比太阳明亮,比星光灿烂,那你自己单独一人就能猜着谜底。我渴望把你那温柔的手紧握,欣赏一下美丽,享受一下生活,不怕可能飞来的责备你应作出自己的决定。只要你张开嘴唇轻轻喘息,吐出发自肺腑的温暖话语,一股热情的幻想的力量就会威严地把我带向无止境的远方。”——马克思《爱之书》
“别的人可以得到快乐,是因为有一种永远渴望快乐的天性,我们的渴望要得到满足,就只有靠新的爱情的海誓山盟……只看这片纸,胜读书万章,宛如远方传来的乐曲,痛苦和忧虑不知去向。我埋头书海,却枉费心机,心中的痛苦依然如故,精神上还是一片空虚。如今我终于找到一本最美好的书,燕妮,唯有你的名字,治好了我的一切疾苦。”——马克思《爱之书》
1843年6月的骄阳在克罗茨纳赫上空闪烁着光辉,一对盛装的青年男女刚刚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满头乌发的男子手挽着一位娴雅美丽的姑娘,七年漫长的长跑使得他们克服了一切阻力结成了夫妻,当他们谈到他们不熟悉的巴黎时,那位名为燕妮的姑娘并没有表现出忧虑,因为她相信作为丈夫的卡尔会把他保护的很好,此刻,让我们一同祝福他们吧!
我所讲的并非王子与公主的睡前故事,而是一场思想与生命的革命同盟,当燕妮说出“我愿意”时,她接受的不止是这位名为卡尔马克思的男士,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充满批判、流亡和不确定性的未来,从此以后她不仅和丈夫共患难、同辛劳,而且以高度自觉和炙烈的热情积极的投入到斗争中去。
1843年在《莱茵报》被普鲁士查封时他们成婚,10月被当局驱逐出境。接着他们抵达法国巴黎,马克思参与编辑《德法年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序言)》、《论犹太人问题》、《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在唯一的一期里发表)和向《前进报》(这家报纸一直被普鲁士视为眼中钉)发表文章(至此彻底拉开夫妻二人充满困苦和自我牺牲的生活序幕),接着法国的路易菲利普迫于柏林的压力,马克思又被法国驱逐出境,离开塞纳河畔的前夜,燕妮典当了她银制的刀叉,以便能凑足启程的路费。接着布鲁塞尔、巴黎、伦敦的几经辗转,他们的足迹在名为欧罗巴的大陆上步履不停,那些三两个字一放水土的土地和人民见证着二人一场跨越一生的私奔。
出于历史对马克思的评价,我们也会下意识地忽略掉“冯·威夫特华伦”这个拗口的姓氏,按常理燕妮理应毫无悬念地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每当旁人发出这样的感叹时燕妮都不屑回应。她的嫁妆从来不是流亡路上亟待典当的金银,而是她同整个旧阶级宣告切割的决裂书。当马克思致力于解剖资本为武器的批判注入灵魂时,燕妮在现实世界中对抗着家庭的贫穷,在1848年马恩书写那个徘徊的幽灵时,她正在当铺里典当最后一条银链。1849年革命处于低谷,《新莱茵报》被查封,巴黎当局对马克思一家再度驱逐,在结果上致使她的三个孩子夭亡(其中包括两个儿子),我们不妨鼓足勇气试着共情一位母亲在困苦中面临咄咄逼人的驱逐的同时默默地把自己孩子装入棺椁的整个过程……
“当局勾结着资产阶级反对派,从庸俗的自由派到民主派,对他的丈夫策划了一个大阴谋。他们用最卑鄙最下流的诽谤来诬蔑马克思,所有报纸都不登载他的文章,他失去了自卫的一切手段,他在敌人面前突然陷于手无寸铁的境地,他和他的夫人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敌人的就是蔑视。这使她蒙受了很深的创伤。这种情况继续了很长时间。”——恩格斯
本人有必要指出,燕妮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的同时也是一位女性,她曾亲口承认自己来自贵族家庭,她做不到凭借着优渥的生活条件去不学无术,她少有地对时事感兴趣。自打记事以来有一点可以笃定她向来对只懂得剥削和压迫的旧制度没有过任何期待,它们驱逐、查封、逮捕的节奏如狂风般在大陆的任何一种角落和谐着异见,魔术般地创造出一代又一代的无产者无知又无奈地维系仅供它们撒野的金科玉律。一段时间后燕妮表达更多的情感除过愤怒和蔑视外更多的是怜悯,她怜悯它们所能组织的联盟在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刁民重拳出击后于报纸上沾沾自喜,她怜悯它们被自己创造的掘墓人彻底砸碎前的行将木就。“这种低于历史水平,低于任何批判,但依然是批判的对象,就好比一个低于做人的水平的罪犯,依然是刽子手的对象一样。”
她曾说“为他誊写潦草文章的日子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马克思的字迹向来潦草这是卡尔性格使然实属无奈,在送去出版社或印刷厂之前总得由燕妮亲自誊写,当卡尔在创作《资本论》的一段时间里因病曾一度卧床不起,不得不通过口述由燕妮代写。她在卡尔对资本辛辣的词句中不止一次热泪盈眶,她丈夫体内流淌着极具感染的血液,正如她曾誊写的:
“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序言)》
黎明有最黑暗的前夜相伴,卡尔的思想武器将长期的持续并不断地发挥作用,而自己做的不过是即便是最难熬的岁月里燕妮所展现出的隐忍和坚强令男人都为之称赞。
“燕妮,任它物换星移,天旋地转,你永远是我,心中的蓝天和太阳。任世人怀着敌意,对我诽谤中伤,燕妮,只要你属于我,我终将使他们成为败将。”——马克思《爱之书》
“我甚至想象,如果你失去了右手,我便可以,成为你必不可少的人。那时候,我便能记录下,你全部,可爱的绝妙思想。成为一个,真正对你有用的人。”——燕妮
然而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尽头的……

1863年前后,欧洲的无产阶级获得了在一定程度上进行独立活动的生存条件,国际工人协会(第一国际)成立了。国际主义的轰鸣拥有了搬动世界道岔的力量倒逼着历史的聚光灯给予青睐,民众阶级意识的觉醒在了一个又一个国家不断被讨论被强调,而她心爱的卡尔便是众多先进战士当中的最先进者。补偿她所经受的种种苦难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她生前终于看到,曾经落在马克思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语已经烟消云散了,他那曾经遭受封建派和民主派等反动党派百般扼杀的学说,现在已经在各个文明国家用各种优美的语言广为传播了。她生前终于看到,与她毕生血肉相连的无产阶级运动,已经从根本上震撼了从俄国到美洲的旧世界,并摧毁着一切阻力,越来越充满胜利的信心,为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最后使她感到欣慰的一件事就是,我们德国工人在最近一次国会选举中光辉地显示了源源不竭的生命力。”——恩格斯
这位具有极其敏锐的批判感应、保持时事上的机警、具有充沛的精力和热烈的性格、忠于自己战友的伟大女性,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为无产阶级革命所做的事情,是社会公众不曾看到的,现代报刊的年鉴里也没有记载的。她成为历史一部分的方式不是主动地进入公众视野,而是低调地站在阴影里,成为一种让光芒得以显现的底色。马克思说过那些为多数人谋取幸福的人最幸福,历史温柔地尊重着她的意愿维持着低调,如今笔者写下这简短的文字来概括数万字词的感激。
“但是我深信:那些巴黎公社流亡者的妻子们还会时常回忆起她,而我们也将时常为再也听不到她那大胆而合理的意见(大胆而不吹嘘、合理而丝毫不损尊严的意见)感到遗憾。”——恩格斯
他们的故事或许结束于1883年春季的海格特公墓,而人们都会记得他们的故事开始于拒绝向命运低头的每一次选择……
罗夏意志
于2025年12月2日黎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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