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3日《共同梦想》发表了C. J. 波利克罗诺对美国著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大卫·科茨题为《重新想象社会主义》的访谈录。原编者按和访谈内容如下。
原编者按:20 世纪 90 年代,舆论充斥着“社会主义已终结”以及“美国军事与经济霸权无可挑战”的论调。然而,2008 年大衰退与新自由主义残酷性的加剧,在美国年轻人心中撕开了对资本主义信任的裂口——伯尼·桑德斯参议员关于全民医保、免费公立大学、经济与气候正义的激昂号召,使“社会主义”重新成为值得认真对待的政治替代方案。尽管社会主义尚未成为霸权性政治工程,但它仍被许多人视为可能的未来。
不过,社会主义有多种形态:社会民主主义、市场社会主义等仅寻求“改良”而非真正取代资本主义;而苏联模式虽建立了替代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体系,却存在诸多弊端并最终瓦解。那么,21 世纪的理想社会主义应是什么样子?
在本次访谈中,激进经济学家大卫·科茨剖析苏联模式的教训,解释为何“改良资本主义”无法根除其内在的弊病,并主张“民主社会主义”是西方和美国唯一可持续的替代方案。科茨是《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兴衰》一书作者,并即将出版新作《今日社会主义:逃离资本主义的残酷》。他现任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政治经济研究所(PERI)荣休教授,2010–2019 年间兼任上海财经大学政治经济学系特聘教授与共同主任。

问:您在即将出版的新书《今日社会主义》中主张,民主社会主义是解决美国资本主义下种种严重问题(巨大的社会与经济不平等、环境退化、种族主义、贫困、无家可归等)的唯一替代方案。您承认向彻底不同的经济体系转型将很艰难且代价高昂,但也认为上述问题无法通过“改良资本主义”解决。您如何定义“改良资本主义”?是否所有改良努力都已失败?
答:“改良资本主义”一般指在不取代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生产资料私有制、雇佣劳动、以及以利润最大化为基本逻辑——的前提下,引入某些制度与政策以改变其运行方式。二战后主要出现两种改良:
1. 调节的资本主义(或称社会民主资本主义),
2. 1980 年代兴起的新自由主义(几乎是一场灾难)。
调节的资本主义包括:政府更积极的经济干预、工会在劳资关系中发挥重要作用、企业行为受到更多约束。这一进程在战前即已萌芽,得益于工人阶级政治力量的崛起;大资本也出于对资本主义自身存亡的担忧而接受改良。瑞典于 1930 年代率先建立社会民主主义模式,战后西欧各国纷纷跟进;美国罗斯福新政亦属此列。
调节的资本主义为劳动群众带来诸多好处:1950 年代初起,劳动生产率上升,工资增长,收入差距相对稳定;1960 年代末,空气与水质、职业安全与健康显著改善;有色人种的经济机会亦有所增加。然而,完全平等仍旧是幻影。
经验证据表明,种族/性别不平等可通过斗争缩减,却无法根除——完全平等与资本主义的逻辑与运行方式根本相悖。
资本主义离不开剥削工人。调节的资本主义的成就确实有限:工会为换取改革不得不向资方做出重大让步;官方贫困率虽下降,但深度贫困区域依旧存在;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冲动亦未被驯服,所谓资本主义民主仅具部分民主性,富人与大公司依旧牢牢掌控政治权力。
调节的资本主义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从长期来看根本不可持续。 原因在于:它激起资本家对利润最大化的束缚的强烈反抗;当周期性危机降临,资本家便趁机推翻受管制体系。
1970 年代危机后,调节的资本主义让位于加速通胀与剧烈波动;1980 年代初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正是其无法长期稳定的产物。
问:但是,既然终极目标是完全平等与消灭剥削,那么 20 世纪建立社会主义替代方案的尝试也失败了,不是吗?
答:战后超越资本主义的尝试孕育出两类后资本主义体系:
1. 1917 年十月革命后形成的苏联模式
2. 苏联模式崩溃后出现的市场社会主义
两类均未建成可持续替代体系。我重点谈苏联模式,因为它确实废除了资本主义并建立了替代系统。
苏联模式最初由工人、农民、士兵、水手选举产生的“苏维埃”作为最高权力机关,但革命后不久,布尔什维克党便建立不容异议的体制。
该模式下,全部企业国有,资源配置由高度集中的等级计划完成;企业被赋予产量指标并获得相应投入与劳动力,不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
虽存在消费品市场与劳动市场,但市场机制(即由盈利能力决定资源增减)并未发挥作用——有交换,却无市场力量引导经济。
集中计划使苏联在极短时间内由落后农业国变为工业国,为击败纳粹奠定物质基础。
1950–70 年代,苏联经济增速令西方担忧其即将超越主要资本主义国家。1950–1975 年,苏联人均消费增速甚至快于美国;1980 年代,苏联钢、水泥、机床、小麦、牛奶、棉布产量均超美国;人均医生与病床数亦高于美国;持续全民就业、价格稳定、无商业周期波动,收入相对平等。
然而,该系统亦存在严重经济问题:许多部门效率低下,消费品质量差,服务常缺位,居民常面临商品短缺。
问:那么,在思考可持续替代体系时,我们从苏联经验中保留什么?
答:苏联模式在约六十年里带来了显著经济与社会进步。我认为,其问题源于压抑的政治制度与过度集中的计划经济,而非“公有制 + 计划”本身。苏联模式包含了社会主义者长期倡导的核心制度:以使用价值而非利润为目的的生产、生产资料公有制、计划经济。整个经验对未来社会主义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问:市场社会主义呢?我们应从中学到什么?
答:将市场配置与社会主义目标结合的想法历史悠久。1991 年苏联模式崩溃后,市场社会主义的新模型被提出,希望市场保障效率、社会主义国家保障公平与安全。市场社会主义未在俄罗斯出现,但1978 年后中国走上了此路。中国逐步引入市场力量,并保持强大国家以避免混乱。
需要注意的是,市场社会主义不仅复制了资本主义的许多问题,而且有滑回资本主义的倾向,因为市场力量要发挥作用,就必须激活利润动机作为资源配置的主驱动力。
问:您在书中主张,经济计划(而非市场力量)是实现公正与可持续社会的制度工具;但又指出,“有效且可持续的社会主义”需要直接的参与式计划与新的公有制形式。能否简要勾勒美国未来民主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
答:此处只能简要回答,详见我即将出版的新书。我的观点紧密追随帕特·德文《民主与经济计划》中的社会主义模型。未来美国民主社会主义的关键特征包括:
所有受影响的群体(工人、消费者、当地社区)共同参与经济配置决策;分歧首先通过协商与妥协解决,必要时采用多数表决;大众媒体可自由批评国家及其官员;个人可自由批评国家及其官员。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必然面临广泛参与与及时作出决策之间的矛盾,它不会完美,但却为人类提供最佳可能的未来。
访谈者简介:C. J. 波利克罗诺(C. J. Polychroniou)为政治经济学家/政治科学家,曾在欧美多所大学与研究中心任教。最新著作包括: 《悬崖:新自由主义、大流行与迫切的社会变革需要》(与诺姆·乔姆斯基访谈集,Haymarket Books,2021) 《经济学与左翼:与进步经济学家的访谈》(Verso,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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