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工人”（Microworkers）指的是那些为科技巨头的人工智能系统提供动力的匿名数字合同工。Ta们遭受过度剥削——并且同资本主义下的其它所有劳工一样，不组织起来就只有继续受苦。
如今美国各地工人的不满情绪都在上升，多年来一直处于劣势的劳工运动看起来开始变得更加激烈和有活力。上万名John Deere公司的工人罢工并赢得了一份特别有力的合同，展现了组织的强大力量。但如果你的工作场所是一台电脑，你的工作由无数报酬低微的数据任务构成，你们该如何组织起来呢？
这正是全球的微工人所面临的问题。在Phil Jones的新书《Work Without the Worker: Labour in the Age of Platform Capitalism》里，说明了这些工人所面临的艰苦斗争，以及ta们的不稳定就业可能造成其自身的消亡。
Jones和ALEX N. PRESS一起参加了Jacobin’s Primer的最新一期，本期播客讨论了亚马逊的方方面面。为了保证清晰和控制长度，我们对文字记录进行了一些编辑。
Amazon’s Mechanical Turk is one of several large microworking platforms. (Daniel Acker / 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ALEX N. PRESS：让我们先定义一下“微工作”（microwork）
Phil Jones：“微工作”其实是“短数据任务”（short data tasks）的另一种说法。数据平台作为承包商和工人之间的中介，组织这些任务，并从每一笔交易中抽成。
承包商通常是谷歌、Facebook、Uber、微软这样的科技巨头。这些公司需要工人来处理数据以及训练它们的人工智能技术。
平台上的任务可能包括：标注不同地区的图像来为无人机导航，标注面部图像来训练人脸识别技术，或是训练聊天机器人以分辨人类语音中的不同口音或情绪。
我认为硅谷倾向于将人工智能炒作成某种全新的事物。然而新技术与工人之间的关系相较于传统技术并没有太大不同。在这两种情况下，机器都是执行一些曾经由工人来完成的任务，但工人仍需看管和纠正机器。微工人所做的也与此类似。
主要是全球南方的人在从事这类工作，ta们可能是难民，囚犯，或者生活在被占领地区的人们。一般来说，微工作平台的条件非常糟糕。一项研究表明，在一些平台上大多数任务的报酬都低于20美分。今年前的另一项调查则发现，某平台的平均工资仅有2美元/小时。
由于这些任务很简短且很廉价，工人们必须超快地工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事实上，工人们为了找活儿干花的时间往往比工作时间还长。
ALEX N. PRESS：你提到做这类工作的有很多是难民和囚犯。你的书的第一章以这样一个极其令人不安的场景开始：
一位女性生活在世界上最大难民营之一——肯尼亚的Dadaab，她步行穿过这片广阔的、尘土飞扬的营地，来到一间排列着电脑的中央小屋。像其它许多被残酷对待、流离失所，然后被安置在我们全球体系边缘的人一样，她每天都在为千里之外的硅谷的新资本主义先锋队辛勤劳作。她一天的工作可能包括标注视频，转录音频，或演示算法如何识别各种各样的猫的照片。
在长期缺乏就业机会的环境下，“点击工作”（clickwork）是Dadaab居民少有的正式选项之一，尽管它不稳定、艰巨且是按件计酬。
所以，这是些非常被边缘化的人，这就是ta们在这里所能获得的工作，这就是ta们所能提供的一切。
Phil Jones：一点没错。在本书接下去的部分，我还讨论了芬兰的囚犯，亚马逊的Mechanical Turk 平台经由Vanu公司将短数据任务外包给ta们。大平台由此获得了一支无法组织或抵抗恶劣工作条件的庞大劳动力。这些平台基本上可以在完成全部工作的同时规避掉所有与劳动力相关的麻烦。
ALEX N. PRESS：因为这是一期关于亚马逊的节目，我们对Mechanical Turk 特别感兴趣，你能否介绍一下：这个平台是在何时上线的，最初是什么用途，有多少人在上面工作？
Phil Jones：没问题。Mechanical Turk 是最臭名昭著的微工作平台，但它的规模其实相对较小。保守估计，2019年有25万人在该平台上执行过任务。当然，把该平台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工人数量要比这小得多。
相比之下，Clickworker的用户超过了200万。另一个平台Appen的用户也有100万。所以Mechanical Turk的体量并不大，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主要只在美国和印度雇佣工人，在其它国家雇佣得很少。
Mechanical Turk最初是一个仅供亚马逊的程序员使用的服务。那是在2001年，互联网繁荣的太平时期，那时候的互联网看起来还很棒，还没有广泛的数据挖掘。亚马逊为了解决一个内部问题而开发了Mechanical Turk。基本上，它的算法无法识别产品列表。但亚马逊很快就意识到，对于廉价数字劳工的需求在不断增长。
2005年，Mechanical Turk上市，并成为上述的Appen和Clickworker等平台效仿的对象。平台的名字其实很有助于我们理解它最初的逻辑。历史上的Mechanical Turk是一个由18世纪的匈牙利发明家发明的奇异装置，它类似于一个用于下国际象棋的机器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机器里藏着一个人类象棋大师，让它看起来像是正在做人类的活动。
亚马逊的平台是对这段历史的无耻认同。杰夫·贝索斯把这些工人形容为“人工人工智能”，ta们被雇佣充当机器。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科技巨头的营销策略——ta们也倾向于让一切看起来都是高科技，尽管并非如此。不过也有理论认为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承包商公司。如果你将劳动外包，并隐藏在科技网站背后，那么没人会知道你的人工智能其实是人类智能。
ALEX N. PRESS：是的，那些公司说它们用了人工智能，我们就相信了。但通常，那指的是收入极低的工人。
Phil Jones：这就是那些网站的作用，科技公司几乎将工人完全隐藏起来，既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又是为了防止工人组织起来。工人们变得彻底原子化。Ta们通常在产业链的最低端，接触不到自己劳动的最终产品。这形成了一种不透明，使工人承受资本主义的空前压迫。
从危机中获利
ALEX N. PRESS：你在书中对此种情况的后果进行了令人不安的描述。我想到的一个巴西贫民窟的居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一架无人机编程，用来监视他自己的社区。这样的人遍布世界各地，ta们制造着用来压迫自身的工具，却毫不知情。想到未来经济的此种趋势，着实令人沮丧。
本书的一个论点是我们正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所根据的是对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就业周期、利润以及资本主义的演变进行的更广泛的讨论。就业中的微工作持续增长，你能否说明下是如何发展到这种地步的吗？另外，请解释你对“次级就业”（subemployment）一词的用法。
Phil Jones：我在书中已经多次说明过我的观点，这要从历史学家Robert Brenner的研究说起。70年代，美国的制造业进入了顽固的停滞期，持续至今，并影响到日本和欧洲。
这本质上是产能过剩的问题，工业产品的数量超过了消费能力。因此，许多公司都开始寻找降低生产成本的途径。在资本主义下，必然会导致竞争。
这些企业开始将工作外包给劳动力更便宜的地区，导致美英等国的本土制造业岗位减少，被淘汰的劳动力转移到了服务业。众所周知，服务业的岗位增加和生产率增长都要比制造业慢得多。
这引发了劳动力需求危机，Aaron Benanav的新书《Automation and the Future of Work》就有讲到这一点。与此同时，许多共产主义和殖民地国家正在开放ta们的劳动力市场，这些国家的无产阶级化扩大了全球的劳动力供应。
结果，与其它理论在关于自动化的文献中反复预测的相反，全球北方的失业率并没有达到灾难性的水平。反而出现了工资的持续下降、工作条件恶化、工作时间不足和普遍的市场波动。
近年来新出现的许多工作，与最悲惨的失业几乎没有区别。我在书里将此形容为“次级就业”，用这个前缀是为了说明许多人处于就业与失业的奇怪的阴暗地带。
同时，由于结构调整和管制放宽（这些政策主要由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制定），全球南方的非正式就业部门开始增长，得以吸收被赶出公共服务和农业部门的工人，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全球性的劳动力资源池，带来了工资和工作条件持续下降的压力，也扼杀了组织起来的可能性。
ALEX N. PRESS：所以“次级就业”中的“次级”一定程度上是指不充分的就业条件。你在书中举的一个例子是：在微工作网站的各个工作环节都存在的“工资盗窃”（wage theft）。
Phil Jones：没错。工资盗窃在Mechanical Turk和Clickworker等平台上很普遍。一项调查显示：微工作网站上的工人有1/3经常遭受工资盗窃。在Clickworker上，高达15%的任务都没有报酬。
造成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是工人无法在平台上采取行动。如果承包商认为任务完成得不好并拒绝接收，工人对此也毫无办法。承包商可以审查工人，反之则不行，所以如果承包商不付款，工人也无法反馈和通知其它工人。
这助长了各种形式的工资盗窃。一个常见的形式是让许多工人执行相同的任务，结果与多数人一致的工人可以获得报酬，否则将被判定为做的不好并且得不到报酬。
ALEX N. PRESS：假设有两张照片，一张上有一只猫，另一张上是别的物体，如果多数人说图上有两只猫，那么所有正确识别出这里只有一只猫的人反而没有报酬。
Phil Jones：没错，这甚至不是一种正确奖励工作表现的手段。
还有另一种情况会导致工人获得的收入比承诺的少，实际上也是一种工作盗窃：需求方所说的任务所需时间可能远短于实际所需时间。
例如，在Mechanical Turk上，时间限制指的只是应当完成任务的时间，而设置时间限制的需求方都渴望削减成本，ta们可能会把实际需要将近30分钟的任务标记为15分钟。当工人看到平台上刊登的某个任务时可能会想：“太好了！15分钟就能挣1美元。”结果，工人可能已经工作了15分钟才察觉到有问题，如果此时退出，将没有报酬。
工资盗窃
ALEX N. PRESS：每个人都知道，老板经常低估员工的工作量，这是一个常见的抱怨。我想，这种事会一直发生在微工人身上。
Phil Jones：肯定的。甚至连国际劳工组织之类的保守机构的报告都显示工资盗窃现象十分猖獗。
工资在这些网站上被称为奖励和代币，就说明了问题。我在书里质疑过：微工作把我们的工资变成了赌注。与合同制相反，是否支付工人报酬已经基本上变成自由决定的事了。你作为工人，完全无法确保执行完任务就能获得报酬。
ALEX N. PRESS：当提到无偿工作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含金量很高的实习，可以在未来收获回报。但我们现在谈论的却是15分钟1美元的工作，它就是你的收入来源，后续不再有任何回报。
Phil Jones：对于用过这些网站但不以其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人，ta们可能经历过这些事就离开，不值得ta们浪费时间。但对其它一些人而言，这是ta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例如，在印度和委内瑞拉，有许多工人完全依靠微工作为生，这基本上就是ta们的全职工作。
如果这些工人一直拿不到被许诺的工资，那将意味着巨大的压力。这会给你带来一定地不确定性，不知到这个周末将何去何从。目前还没有关于微工人心理健康情况的研究，但肯定会很有趣。
ALEX N. PRESS：除了亚马逊的Mechanical Turk，你还提到了Clickworker和Appen。你在书里将微工作平台分成了两类：专业级（curated crowd）和入门级（crude crowd）。你能从这个更大的层面介绍一下吗？这两类平台分别是什么，用在什么领域，以哪种为主？
Phil Jones：入门级网站，顾名思义，基本上任何工人和承包商都可以使用，是一种粗陋的就业形式。只要符合网站的功能，任何类型的计算任务都可以上传。
按照绝大多数国家的标准衡量，这些网站的工资水平都无法维持生计。入门级网站通常伴随着严重的工资盗窃。亚马逊的Mechanical Turk和Clickworker都属于这一类型，它俩是最恶名昭彰的微工作平台，不断被《纽约时报》和《卫报》等媒体报道。
另一类型的微工作平台的覆盖面较窄，既是因为它们的劳动条件稍好一些，也是因为它们善于隐藏在各种软件架构之后。Appen和Playment等平台基本上只为大公司提供机器学习相关服务，它们可能会让工人为仓库机器人、聊天机器人等处理数据。它们也倾向于组织要求相当技能的任务，工人在开始一项任务前可能需要完成无偿测试来证明工作能力。
ALEX N. PRESS：书中提到微工作平台会组织翻译任务。在多数人眼里，翻译是一项难以掌握、受人尊敬的机能，然而微工人却只能从翻译中获得极少的报酬。
Phil Jones：这真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地方，在这些网站上，白领职业正变得无产化。翻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你可以在这些网站上找到大量短的翻译任务，它们大多被用于训练谷歌翻译之类的软件。
承包商不再雇佣一个拥有劳动者权力、最低工资、有权加入工会的专业翻译人员，而是让40个缺乏这些基本保障的工人来完成翻译任务。这为资本创造了新自由主义者过去梦寐以求的灵活性，你可以在一小时内雇佣或解雇工人，不再需要任何可能带来麻烦的长期雇员。
“Turkopticon”
ALEX N. PRESS：你刚刚阐述了微工作网站如何消灭高薪的白领行业，创造出低薪的、易解雇的劳动力，这对组织化有何影响？这些工人还有希望吗？
Phil Jones：迄今为止，除了Mechanical Turk以外，这些平台上几乎没有工人组织。工人们没有组建工会，主要是因为ta们彼此离得很远且难以进行交流。这些平台被设计成可以剥夺ta们的权力，以便压迫ta们。
同时，工会也很难注意到这些劳工。Ta们基本上是隐形的，难以联系，你无法简单地派人到微工作平台里去把工人组织起来。
尽管如此，Mechanical Turk的工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论坛来向公司施压，要求提供更好的工作条件——尤其是围绕工资盗窃和任务拒收等问题。这是我从同事那里听说的，希望接下来能了解到更多消息。
过去Mechanical Turk的工人曾对狡猾的承包商采取过行动。我前面提到，评审系统只允许承包商评价工人，于是工人们开发了一个名为Turkopticon的工具来对付这种偏袒——这是一个浏览器插件，工人下载后会覆盖在屏幕上，可以在写下对承包商的评语并实时上传。Turkopticon使得其它工人可以发现平台上不老实的承包商。
但问题是，过去就曾有人试图在Mechanical Turk上做这样的事，但很快就被平台关闭了，其中一个原因是ta们以来平台本身来为论坛认证工人身份。这些软件架构就是用来防止微工人进行组织的，工人却得依赖它们，这便是困难所在。
在这本书中，我没有提供太多组织策略，因为我认为这应当留给工人自己解决，由我来出主意太居高临下了。
不过我确实研究了几个潜在的场景可能供未来的策略参考。例如，破坏数据可能是微工人争取更好的报酬和工作条件的一种方式，加入有足够多的工人同意搞砸ta们的任务，平台所以来的数据流就会阻塞，互联网上将会出现各种混乱。想象一下，如果一批Facebook的版主（moderators）决定停工几周，则Facebook可能被色情和令人不适的图像所淹没，导致Facebook不得不关闭平台。
类似的，谷歌的搜索质量评估员（rater）是通过Appen和Lionbridge之类的平台寻找工作，如果ta们决定放弃工作，谷歌搜索将不再有特别的个性化方法可用。对这些公司来说这是灾难性的。
ALEX N. PRESS：在写关于劳工的文章时，我曾讨论过如何组织顺风车司机（rideshare workers）的问题。传统的工会很难找到司机。但由于司机在大城市较为聚集，便可以在停车场、汽修厂或机场附近等这些司机在送客的空当停下的地方进行组织。
但微工作平台不提供这样的地方。如果这类工人不断增长，对于整个劳工运动是个日益严重的问题。
Phil Jones：工人中心模式或许会有用，这种中心会为日结工提供支持、食物、休息和接触其它工人的机会。类似的东西对于微工作可能会很有帮助，尤其是在世界各地那些微工人高度集中的城市。研究者可以获取数据，找出那些开设工人中心可能最有效的地方。
ALEX N. PRESS：最后我想谈论一下数据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作用。比如说，通过亚马逊Mechanical Turk完成的每项任务的数据都保存在亚马逊。通常的理解是工人的作用在于生产利润，但你在书里却说ta们在生产数据。
Phil Jones：数据最终会给这些公司带来利润。微工作平台不仅仅是提供给承包商和工人牵线搭桥的平台，再从交易中抽成；假如你阅读这些网站的条款和条件会发现，关于劳动力的信息情报比劳动产品更重要。
微工作的目标是展示算法如何驾驶汽车或者展示无人机如何监视市区。基本上，工人是在直接向机器展示如何做ta们的工作。因此，微工人的真正作用可能是将自身的工作自动化。
这实际不是臆想，谷歌和Facebook等公司已经明确表示它们希望能实现内容审核的自动化。如果你花时间阅读亚马逊Mechanical Turk的条款和条件，会发现它们实际上声明了：任何在该平台上完成的任务所产生的数据，都会被亚马逊用于它自己的机器学习用途。
现在，亚马逊不再将Mechanical Turk平台作为一个内部服务，而是将其开放就显得合理了：其实并不是为了从工人与承包商之间的交易抽成，正如我刚才指出的，这甚至并不能盈利；它们更可能是希望借此获取更多可用数据。从亚马逊的立场来看，监视发生在Mechanical Turk上的交易，总是有可能发现一些对它们自己网络服务生态有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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