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盼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在2019年12月30号晚上12点时收到一位同学转发给我的网络截图时，我未能预想到，躺在对话窗口里的这样一则消息，会如此深刻地影响着2020年庚子年的开端、改造着数亿人年末初春的社会生活、考验着国家在应对这样一起紧急公共卫生事件时的应急、治理与动员能力。
庚子年伊始的疫情记忆
本来计划着12.31日与朋友们一同外出跨年，在第二日早起知晓“华南海鲜市场附近出现不明肺炎患者”消息属实时，内心也不由得七上八下了起来。于是，我在去往枫园阅览室时先去了枫园自强超市购买口罩。以往从未注意过超市里是否有口罩购买，一时间在超市里转绕了许久，才在放置卫生纸的货架的角落里看到了几个孤零零的棉布口罩。然而，因昨晚刚得知消息时，网络上许多人将这次不明肺炎视作了SARS病毒的再次肆掠，于是我便也查阅了许多当时关于非典的新闻，从而也知晓棉布口罩对阻挠病毒收效甚微。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阅览室，路上遇到了一个同学轻轻咳嗽了几声，神经也不免紧绷，探寻的视线忍不住投了过去。阅览室里仅有一个女生带了医护口罩，大家似乎都并未因为这样一个新闻扰乱了生活，不甚在意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不明肺炎」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里，只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大海，人群微微扰动后重归了静谧。唯一在当天掀起的涟漪，便是各个药店、便利店的口罩一时间纷纷脱销。
买到了口罩，便好像在心理上上了一层防护，随后几天便不再主动地去网络上搜寻相关的新闻，只觉武昌区离汉口区十分之远，心里的紧张感也逐日缓解了不少。然而对未知的东西无知会带来恐惧，对不在意的事情无知则松弛了警惕。于是，直到14日经由武汉火车站返回长沙时，我买的20个口罩竟只使用了3只，出门时甚至连准备好的口罩也遗落在了宿舍，没有丝毫防护地去往了人流量极大的高铁站，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因为11月底出现了第二次胸闷等不适，爸爸要求我必须在回家前顺路去一趟长沙做全面的心脏检查。所以，1月14号时我直接去了长沙的阿姨家，并逗留了两天，随后又坐火车返回自己家中。回家后，似乎更加觉得武汉、肺炎等字眼离自己更远了，于是每日都无丝毫自我隔离意识地前往市图书馆，甚至还参加了两次与同学聚会，期间接触的家人、朋友以及大街上的陌生人只怕是数不甚数。
1月21日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分水岭。钟南山院士在20日晚的直播中有关“新型肺炎可人传人”的披露报道，终于开始引起了身边一些人的警觉，我和妈妈大清早便去了社区药店购买了10个医护口罩，一共3元。旁边还剩有一大箱口罩，箱子上落了点灰，一看便知平时极少有人购买。因为始终抱有一份侥幸的心理，于是这日我戴上口罩后仍然选择去往了市图书馆。街上迎面走来，一眼望去只见了4、5个年轻人戴上了口罩。下午的情况却骤然严峻了起来，随着媒体言论的进一步传播与发酵，以及包括各种谣言的漫天飞舞，许许多多的人去往药店抢购口罩。等到下午6点从市图书馆返回家中时，便见各个药店、便利店都挂上了“口罩已售空”的牌子。
而23日的武汉封城，更是将民众的恐慌推向了更高的浪潮。这种恐惧，不仅体现在对口罩、酒精、洗手液的疯狂抢购上，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恐惧上。用我妈的话说，便是“不仅你怕别人，别人也怕你”——马路上陌生人相遇，两人都立马低头偏身、隔开数米远匆匆走过，若是不小心轻咳一二，眉头更是皱的深重;网络上熟人相闻，则是问号三连，“你女儿从武汉回来的吗?回来多久了?身体可还好?”;媒体上陌生人相望，便总是谣言与真相掺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辨。从22日起，我们家便自觉地进行居家隔离。然而冷水江市却似乎因为疫情并不严重，采取的各种防疫措施显然较晚。直到年后的1月26号，我才第一次接到了来自社区的排查电话，让我每日自行汇报两次体温，并再次嘱咐我不要随意外出。之后，随着防疫形势的升级以及各个条块的动员，冷水江市也开始采取了诸多强制措施，我亲身感受到的的便有：1.关闭除药店、诊所等外的各个经营性场所，严禁聚餐、麻将等聚集性活动;2.关闭市场与超市，只允许市民戴好口罩前往指定的八个超市进行购物，禁止超市涨价;3.武汉返乡人员由社区工作人员各个对接，过了14天隔离期的人员则拉入相关社区的医学观察群，进行后续的观测，且出行去往外地需要获得社区证明;4.药店限购口罩，每人每次只得购买3个口罩;5.切断冷水江市市区与相邻县镇的通路，出行需获相关证明;6.各个社区每天广播防疫知识，包括不出门、戴口罩、勤洗手;7.对于出现确诊患者的小区，严禁私家车出行;8.将市宾馆改造为集中隔离点，武汉返乡未满14天的人群集中居住于此进行医学观察等。针对这些措施，我访问了许多身边的人，他们都表示感受到了防疫措施的逐渐升级，也认为诸多措施对于切断传染源、保护易感人群以及防范聚集性疫情的发生具有重要意义。但他们同时也对市政府的反应速度存在质疑，认为地方反应过迟。事实上，本市直到武汉封城三天后才缓慢地开展通电武汉返乡人员以登记信息的措施，一定程度上错过了督促此类人群自我隔离的黄金时期。
传染病影响下的个体浮沉
一、或是挑战或是机遇的经济凛冬
家里有几个个体户亲戚，有开饭店的二伯母、开商店的大姨、开模具厂的叔叔。因我的经济学知识有限，既无法从资本市场敏感变化的浮沉中判断经济的走势，也无法做过于深刻专业的分析，因此便从身边亲戚这些普通人的故事里，对疫情影响下的经济生活管窥一二。
受到各地不同的管控措施的影响，上述三位亲戚的生意状况有相同之处也有相异之处。例如在贵州开商店的大姨，便因为贵州当地疫情较轻的缘故，并没有像我们所处的冷水江市那样要求强制关店。因此，她所受的影响，更多是所有小微经济共同面临的：人口流动与出行管制，使得线下消费市场骤缩。因此，长达数月之久的防控站，不可避免地引起线下消费市场紧缩，尤其是错过了春节这样一个巨大的线下消费时间节点。在疫情过去之后，随着人口的重新流动、市场的逐渐复苏，此类损失便应当是暂时的且可逆的。然而，对于模具厂和饭店而言，境遇则截然不同了起来。一方面，他们共同面临着“无收”——各类建设与返工的推迟，对模具的需要骤然减少;无人出行，饭店更是门可罗雀——这一市场紧缩的问题;而雪上加霜的另一方面，经营的支出却只增不减。以在广州开小型模具厂的叔叔为例，各类支出便包括有：每月交纳的上万元租金不可减免;工人工资按照广州市最低工资标准1895元付;以及原本计划初八复工，年前购置的各项原材料的仓储费也需要按照以前的标准照常给付。对饭店而言，面临着各类食材的损耗。因此，对于这些或依赖各项建设开展、或依赖人群流动聚集的实体经济而言，城市的空寂对他们而言无异于从“收入”与“支出”上造成了经营的双重困难。
因此，在消费者被“圈”在家中，消费颓靡时，仅依赖市场显然只会将小微经营性主体更快地淘汰出局。面对这样的情况，国家迅速出手，从「信贷支持」，「资本市场支持」，「疫情影响较大的地区、行业和企业定向扶持」三个方面，制定出了多项措施。与此同时，各个地方也陆续出台了多项扶持政策，如“苏惠十条”、“上海四条”、“京19条”等，从减负、企业服务等多方面予以支持。
与线下实体经济颓靡成相反之势的，是互联网经济下的远程教育、线上办公、小游戏程序、网游、视频软件等经济形式的发展，用《疫情下的中国经济，有“危”也有“机”!》所概括的，便是“宅经济”。因此，在疫情影响下，经济暂且陷入生产停滞的时期，如何应对好此次危机，既需要国家宏观调控措施的扶持，还需要将“宅经济”作为抵消制造业、交通运输行业、餐饮业等实体经济所受冲击的重要的经济活力来源，予以重视与支持。
二、作为疑似患者家属的新年假期
庚子年的伊始并不怎么美好，肺炎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而大年初一，对我们一家人而言，可以说是阴影陡然被放大的一天，直到现在也未能完全消散开去。
初一这一天，劝说未果的亲戚们陆陆续续来我家吃一年的团圆饭。二大娘一家带着比我小一岁的表妹最先到，三个人都未带着口罩。我妈说：“非常时期，还是戴上口罩安全一些。”在岳阳读大三的表妹大大咧咧地笑道：“嗨，没关系的，我现在还天天在街上跑呢。”二大娘闻声，先说道：“唉，现在街上想买都买不到，药店超市里口罩早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些迟疑地低声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应该也不至于吧。”
“小地方”，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又是为何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安全感。从传染病的防控上来看，人口聚集密度、人口流动规模、与武汉的关联度等因素与疫情潜在的严重程度的确紧密关联。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而言，“小地方”所包涵与描绘的外在环境——与武汉的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维持着较远距离、人口容量不大、商场经济不够发达、公共场所人流量较少——的确能在理想状态下降低疾病暴露的风险。然而，事实上，随着年末返乡人群的涌入，武汉与娄底，乃至与冷水江，早已通过数万计的打工者、学生、商人等流动群体链接了起来。此外，随着年末时线下实体经济达到一年的高潮，即便是小城镇，商业步行街、大商城也早已摩肩接踵，洋溢着节庆的氛围。而上述事实，他们早已通过我，这个身边赫然存在着的武汉大学生，以及街上沸沸扬扬的景象得以了确证。因此，事实上带来安全感的，并不是“小地方”究竟小不小，而在于与想象中的武汉的“大”比较分类以相区隔，以这种“差异”来获得区别于物理距离、社会距离的心理安全距离。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所读的埃米尔·涂尔干的《原始分类》，现代人也依旧通过分类以获得心理的安全边界。
在二大娘一家随后到来的，是小姑姑、叔叔以及17岁正在读高二的另一个小表妹一家。他们一行也无人戴口罩，倒是姑姑感慨了一句“往年过年我回回都会感冒，那个咳嗽咳得要死，不打针完全做不到。今年幸好没搞出这茬事，不然现在这个医院，谁敢去哦。”，我妈开玩笑地接了一句“是啊，要是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从武汉回来大学生，怕是要把你抓去隔离。”“为什么不敢去医院?”表妹忍不住插嘴道。听到这个问题，几位家庭主妇都激动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理由。其中，得到一致认同的理由主要有三：1.现在去医院的人这么多，交叉感染风险大(“万一没病的在医院里感染了，那还惨一些”、“那个去武汉的卫生专家不就说他可能是在门诊感染的吗，专家都会感染，更何况普通人”、“就是新闻里写的那什么，交叉感染吧”);2.因为我是从武汉回来的，若是去医院可能会立刻往肺炎方向考虑，担心隔离会给生活带来各种不便;3.新闻里说有医生通过自我隔离自我痊愈了，或许居家隔离在线下医疗资源紧张的情况下，对轻症患者而言是更好的选择。
医院和医生，本应是人们在生病时第一想到的求助对象。就像几天前在一个有许多武大学生的群里，有人问道“感觉自己发烧了，怎么办?”时，大家立刻在底下回复道“赶快去医院吧，瞒着对自己、对周围人都不负责任。”然而过了短短几天，无论是各种大学生组成的QQ群，还是跟家里人聊天，大家对「身体不舒服时是否要去医院」的态度却变得暧昧犹豫了起来。与此相呼应的，是相较于21号400多人挤在发热门诊的景象，许多医院发热门诊等待就诊人数逐渐开始回落。这样一种反转中，最重要的发挥作用的心态便是“现在这个医院，谁敢去呢”。而通过与家人的几段对话，不难发现舆论与网络在引导人们日常行为与心理上所发挥的作用。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对缺乏相关知识与专业性的普通民众而言，“丁香园”、“人民日报”、“丁香医生”等媒体或自媒体，便成为了大家在应急状态下的行动指南，深刻影响着疫情中人们的心理与实践。因此，当疫情乍起时，各种信息纷纷扰扰，爆炸性地涌入了微信、QQ、微博、朋友圈、豆瓣等各个社交平台。在这一段长长的自我隔离期里，家里便同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卫生措施：“戴口罩出门”、“吃任何东西前洗手”、“外出归家后用洗手液净手”、“开窗通风”、“外出衣物放置阳台并及时清洗”、“酒精消毒门把手等”，而在之后被辟谣的“喝抗病毒口服液”、“盐水漱口”等也在惊惧之下慌忙照做。而疫情地图等关于确诊人数、疑似人数、治愈与死亡人数与各省市相关新闻的消息的公布，不仅让民众在对新冠肺炎的表征、扩散程度逐渐有所了解与认知的过程中获得心理上的“远离无知”的确定感与安全感，同时也不断引起民众对各种卫生安全、居家隔离措施的重视。
吃过晚饭，亲戚们陆陆续续地各自回家，奶奶此时却开始轻微咳嗽，并说到自己感觉浑身发冷、口腔发苦。一时间，家里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爸爸拿出一支水印体温计，给奶奶口含着测量体温，大家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气氛沉闷到了极点。「38.3度」，俨然已达到了中等发热的标准，同时又有咳嗽等呼吸道症状，而家中又有一个从武汉回来的孙女、跑动跑西的亲戚。一时间氛围着实沉重 因此在各种理由或者说借口的心理安慰下，在各种或真实或想象的利弊权衡的情境下，我们决定给奶奶吃了安乃近退烧，不去定点医院而去社区医院治疗。
奶奶打了7天针，期间也做了肺部ct和验血，化验结果显示:肺部轻微感染，血液化验显示是病毒感染，排除了细菌感染的同时甲流、乙流这两种常见病毒性感染也被排除。我没去医院，因此化验结果是由我爸爸听到后转述于我。当下我的心再次惴惴不安了起来，问他"既是病毒感染又排除了甲流乙流，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医生还是未能明确啊"。但爸爸只说，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我也只能强行按捺下自己的恐惧和不安，不想再给爸爸妈妈添乱，祈求着奶奶快点好。
然而到了2月7号晚上，奶奶说中午吃了个梨子后胃感觉有点着凉，测量体温显示「37.2」，属于正常体温。8号早上再次测量体温，「37.7°」。心急之下立刻打通了市人民医院电话，爸爸陪同奶奶去了医院，而我和妈妈则待在家里。稍稍过了一会，立刻便有社区的电话打来询问我归家后的身体状况，而我的信息竟然再一次开始在各个微信群里蔓延，更是传为了我的妈妈发热送往医院确诊。刚打了爸爸电话，爸爸的声音似乎比在家中的我和妈妈更加轻松，说拍了肺部ct和验血，肺部现在有感染，低烧，定为疑似，等待第二天核酸检验确定第一次检验结果。他还说，就在刚刚那一会儿，又来了4个需要住院的疑似患者。
这一天是元宵，我到晚上看到同学的元宵祝福才恍然反应过来。我们接了无数个电话，来自邻居、来自社区、来自医院。晚上的时候，全城进行消毒，我们按照通知将门窗关的死死的，城市也短暂得被切分成了一户户盒子，里面有惶恐，但更多的是希望。
2月9日上午12点，窗外久违的阳光明媚，似有春意。疾控中心的电话来了，说第一次核酸检验为阴性，结合肺部ct情况来看，新型冠状肺炎可能性不大，等待几天后的第二次核酸检验结果，奶奶便可以回家了。
疫情终将过去，思考却不能停止。我们看到了泪水背后，中国科学家们在短短时间内快速分离并确定致病病毒的令人振奋与安心的成就;看到了医生、护士们离开家庭、不舍昼夜地投入到救治病人的工作;看到了雷神山、火神山医院建设工地上，工人们的劳累与汗水、坚忍与付出;看到了公众的积极参与，为前线人员募来各种紧急资源。有人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但我想，当一个个体都被动员，整个社会守望相助、众志成城之时，山，必不再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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