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这是一个关于“电路”的故事,但它探讨的,远不止是电流与电压。在公众视野中,工程师,特别是就职于大型国企或核心制造业的工程师,往往被视为稳定、体面与高技术门槛的象征。但他们真实的职场生态是怎样的?在一块电路板、一条生产线、一次长达数月的异地出差背后,涌动着怎样的权力关系、内部矛盾与生存智慧?
本次职业分享会,我们有幸邀请到了一位兼具国企与大型私企经验的电气工程师——蓝色。他以一个罕见的“局内人”视角,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由60万家企业构成的、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的工业世界。
这不仅是一次职业分享,更是一份关于当代赛里斯工业劳动者处境的、极其生动和详实的田野报告。它充满了“干货”,更充满了人的故事。希望这次对“职场电路”的勘探,能为您带来新的启发。
鸣谢 |蓝色 谭普罗 钝感超人 川木

“我们就是修空调的”—职业背景
[主持人-喵了个咪]: 各位朋友晚上好。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蓝色,他将以自己兼具国企与私企背景的电气工程师的身份,带领我们勘探“职场电路”。可能包括我在内,很多朋友对于电气工程师这个职业,或者说电力行业,都感到有些陌生。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后续的讨论,我们先从一些宏观背景聊起。
蓝色,我们先聊聊你公司的“出身”。你感觉它更像一个纯粹的“国家队”,还是说,在具体做项目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背后有其他各种资本或地方势力的影子?
[蓝色羽翼]: 首先,“国家队”这个提法可能不太准确。国资分为很多种,有地方国资,有国有占股超过30%就算的,有全资子公司,有央企,还有国务院直管的。你很难说哪个是唯一的“国家队”。但只要企业落地,就一定会有地方势力的影响。比如之前某地国企的一次十亿级收购,就是由该地市政府强行推动的。企业的股权在地方国资委手下,就不可能不受地方影响。
至于我们公司,如果说行业龙头是鲸鱼,我们可能只是一条鲤鱼。要理解我们,首先要看整个电力产业链。它分为上游、中游、下游。上游是电力设备和电力设计;中游是发电、输配电和售电,这就是大家熟知的国家电网、南方电网、华能国际这些;下游就是最终的工业、商业和居民用电。我们公司,主要就是处于上游,做电力设备的一部分。
[主持人-喵了个咪]: 你提到这个行业非常庞大,这确实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蓝色羽翼]: 是的,这是一个跟大家外部认知很不同的点。你们觉得国内电力行业的企业大概是个什么数量级?是千还是万?我可以告诉大家,仅以公司主体来算,国内做电力的企业有60多万个。但大家能叫上名字的,可能就那么几家。
【编者补充】
蓝色提到的“60万家企业”这个惊人数字,揭示了赛里斯电力行业乃至整个工业体系的一个核心结构:公众视野被少数几个“自然垄断”的巨头(如国网、南网)所占据,但在水面之下,却是一个由几十万家中小企业构成的、高度竞争甚至“过密化”的市场。这种结构在社会学中被称为“双重经济”或“核心-边缘结构”。
少数核心企业享受着政策保护和垄断利润,而大量边缘企业则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为核心企业提供零部件、外包服务和技术补充,并承担了大部分市场波动的风险。
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电力行业,也广泛存在于全球制造业格局中,例如日本汽车产业,其巨头丰田、本田的背后,是数以万计为其提供精密零部件的中小企业供应商网络(即“经连会”),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等级森严却又相互依存的生态系统。
[主持人-喵了个咪]: 那你作为一个设备厂商的工程师,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你所在的行业,听起来技术门槛很高,不太为外人所知。你觉得,这种“神秘感”对你们工程师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蓝色羽翼]: 我觉得我们就是修空调的,没什么神秘的。我可以用一个类比来解释我的工作。假设一个房间就是一条工业产线。几十年前,房间里可能只有床和灯。现在,大家需要制冷,就需要装空调。如果是个小空调,师傅上门打孔、布线、装好,给你遥控器,就完事了。但如果是一个非常巨大、复杂的工业设备呢?
其实流程是一样的。我们在自己的工厂里研发、生产好设备,然后找人运到客户(甲方)的工厂,再负责安装调试,最后确保它能稳定运行——比如让它制冷18度,它就不能跑到17度或20度。这个设备的功能完美实现了,我们才算交货。但这里面有个问题,你一时好,不代表你一直都好。所以通常会有三个月的保驾期和几年的保修期,在这期间设备不出大故障,甲方才会支付剩余的尾款。
【编者补充】
蓝色这个“修空调”的比喻,点明了一种趋势,即即便是在技术门槛看似很高的行业里,工程师的劳动过程也在经历一种“服务业化”或者说“去神秘化”。
他们提供的核心产品,不再是纯粹的技术知识,而是一整套包含安装、调试、运维在内的、可标准化的“解决方案”。这意味着,工程师的身份,正在从一个传统的“技术专家”,向一个更接近于“高级技工”或“现场服务人员”的角色转变。
这种转变在IT行业的“解决方案架构师”或咨询行业的顾问身上也清晰可见。他们同样是将复杂的技术或知识,包装成客户可以直接使用的服务产品,其价值更多地体现在沟通、项目管理和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上,而非纯粹的理论研发。

[主持人-喵了个咪]: 那么,现在大家普遍觉得工作不好找。你之前待过的国企,被很多人看作是“铁饭碗”。结合你后来的经历,你现在是怎么看待“铁饭碗”和职业安全感这件事的?
[蓝色羽翼]: “铁饭碗”肯定不像以前那么铁了。就在上周五,我一个在国企单位工作的朋友,参加了一个“买断工龄”的会议,会议纪要由他亲手整理,而好巧不巧的是,那份裁撤名单上,赫然有他自己的名字。
【背景介绍:“铁饭碗”的变迁】
“铁饭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契约),象征着国企员工终身雇佣、福利全面的社会契约。然而自90年代末以来,伴随着国企改革和“下岗潮”,这一社会契约被从根本上打破。“买断工龄”正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延续,标志着即便是在核心城市的公共事业部门,传统的“铁饭碗”也已变得脆弱。
[蓝色羽翼]: 但国企还是有它的好处,至少它在某种程度上还把你当个人看,你还有一点职业安全感。首先,它的考核周期是一年,在这一年里,它会给你提供很多培训机会。私企普遍的逻辑是:我招你来是让你干活的,不是来教你的,要即插即用,“我招你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的,而不是让你抱怨困难的”。但国企至少还保留了这种培养体制和上升机制。你在里面待的时间长了,就算当不上领导,也可以考职称,比如中级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待遇也会提升。
“不是现场,就在路上”—三种工时,三种人生
[主持人-喵了个咪]: 了解了宏观背景,我们再来聊聊更具体的工作方式。你身边的工程师同事,他们的背景是怎样的?都是名牌大学的“科班生”吗?
[蓝色羽翼]: 其实我就是转岗过来的,我之前是做其他行业的,不是做电力的,所以很多东西都是从头再来。但这种情况不多,这个行业还是很细分的,大部分人都是一条道走到黑。
[主持人-喵了个咪]: 那么在公司内部,不同的岗位,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蓝色羽翼]: 在我们这个行业,大致有三种完全不同的工时制度,对应着三种不同的人生。
第一种是工时制,类似于传统意义上的白领,如财务、采购、市场、技术中心的工程师。上下班打卡,工资固定,工作地点相对固定。但“偶尔加班”是行业黑话,意思就是“经常加班”。可能你半夜一两点接到电话,或者正跟女朋友约会就被叫走去处理现场问题。
第二种是不定时制,主要是销售和售后服务部的工程师。“多劳多得”,不是在现场,就是在火车、飞机上。24小时手机畅通,没有固定休息时间,一年都可能不回公司一趟,工资是“底薪+提成”。(服务工程师的工资=底薪+单件设备安装调试费用×总数目+出差补贴)。底薪较低,可能只有5000左右,后面的部分相对较高。
第三种是计件与工时混合制,主要是生产部门与仓库的工人。加班不是常态,而是稳定工时的一部分,早八晚八,单休是常态。工资是“底薪+计件”。

【背景介绍:三种法定的工时制度】
蓝色提到的这三种模式,与我国劳动法规定的工时制度有密切关联。“工时制”对应“标准工时工作制”。“不定时制”对应“不定时工作制”,这是一种特殊工时制度,法律上仅适用于企业高管、外勤人员等特定岗位。“混合制”则接近于“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同样是特殊工时制度。在实践中,许多企业对这些特殊工时制度的滥用,是导致劳动者权益受损的重要原因。
[蓝色羽翼]: 是的,其中售后工程师是最辛苦的,他们长期出差,每天有餐补和住宿补贴,但标准不高。最大的问题是需要自己长期垫资。我们的报销周期平均是三个月,而每个月要垫付的差旅费在9000到1万5左右。这意味着,每个售后工程师身上,都常年压着公司三四万的周转资金。
[顿感超人]: 我们工程企业是一个季度以内吧,通常45天。
【编者补充】
蓝色所描述的“垫资报销”制度,深刻地揭示了当代劳动关系中一种隐蔽的权力机制。在社会学中,这可以被称为“风险的个体化”。
其核心在于,资本的周转逻辑被强加于劳动者的生存逻辑之上。企业的资金周转周期(等待甲方回款的数月)与工人的生活资金周转周期(以月为单位的开销)存在根本性错位。通过这一看似“中立”的财务制度,企业实际上是将自身的经营风险与运营成本,转嫁给了员工个人,迫使他们以个人信用为公司的资本链条提供“缓冲”。
这种将成本和风险外部化的操作,在其他行业也屡见不鲜。例如,在货运领域,许多平台公司通过“以租代购”的模式,让司机个人背负车辆贷款,将运输工具的折旧成本从公司资产负债表中剥离;在零工经济中,外卖骑手需要自行承担电瓶车、保险乃至意外事故的成本。这些案例与蓝色所描述的“垫资报销”一样,本质上都是资本通过巧妙的制度设计,模糊雇佣关系,将劳动者“伪装”成独立的经营者,从而规避自身本应承担的责任。
[蓝色羽翼]: 对。假如我向100个人每人借一万块钱,说一个月之后肯定还,这是非法集资,是违法的。但在公司的模式当中,这就是正常的。它就是公司每个月向你们借了3万块钱,然后等甲方把款项付给我,我再付给你们。

[主持人-喵了个咪]: 我们再回到生产部门。你提到他们的工时是“计件与工时混合制”,并且有很多劳动核算的漏洞。
[蓝色羽翼]: 是的。他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普工,很多设备都需要靠纯人力进行“手搓”,更像是作坊式的状态。因为我们不是大批量生产,经常需要人员在不同工序间交叉调岗。比如A模块做得多了,B模块不够,就把人调过去。这就让工资核算非常困难。一个模块的安装,需要多种辅材,但计件时可能只计算主要部件,那些安装辅材的劳动就被无形中“漂没”了。
【编者补充】
蓝色所描述的生产模式,并非传统制造业中那种严格遵循泰勒制或福特制的流水线。它更接近于一种“后福特主义”的“灵活生产”或“作坊式”团队生产模式。
在这种模式下,劳动过程复杂多变,工人需要掌握多种技能并在不同工序间灵活调动。这直接导致了一个核心矛盾:“计件工资”这一源自标准化生产的核算方式,被嫁接到了一种非标准化的劳动过程之上。其结果是,劳动核算变得极其困难且不透明。这种制度性的“模糊地带”,客观上为压低劳动成本、损害工人利益创造了条件,是一种更隐蔽、更难反抗的剥削形式。
这种困境在许多创意产业和手工业中同样存在。例如,一个软件项目的代码贡献量、一个设计师的创意劳动,都极难用简单的“计件”来衡量。因此,这些行业往往采用项目制或固定薪酬,但在制造业中强行套用计件,就容易产生蓝色所描述的劳动核算漏洞。
[主持人-喵了个咪]: 在你和同事心里,是怎么给自己定位的?会觉得自己是‘高级白领’、‘中产阶级’,还是一个‘懂技术的打工仔’?这个身份认同,会影响你们看待很多社会问题的方式吗?
[蓝色羽翼]: 这和工作的企业性质有很大关系。在国企的时候,我们和大家在一个地方工作、吃饭,一块打篮球,默认自己只是国企的“普通一兵”,国企喜欢用“兵”来讲自己。但在内心,要说和普通的工人没有区别,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后来跟一个工艺工程师闲聊,他们讲:“关税战打起来,这可怎么是好?”旁边一个同事就讲:“第一,“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你担心个什么?影响的首先是上边的人。第二,这日子要真过不下去了,下面的人搞什么暴动,那你肯定也没这个胆去参与。”
所以,我们当然默认自己仍然是一种打工的。我个人更喜欢用“电工”称呼我自己——电气工人,我们只是电气工人。但如果谈到在整个群体中的普遍认知,要说在内心当中,认为和产线工人没有区别,那是在美化现状了。
[主持人-喵了个咪]: 了解了。所以,如果要做一个更精确的概括,你并非传统意义上从零到一的“方案设计者”,而更像是一个关键的“方案落地者”——即在技术中心,负责将上游的、理论性的设计方案,结合经济与生产原则,“翻译”并落地为一套具体的、可执行的技术方案。这包括零部件的选型、成本的控制,以及解决后续生产与现场调试中的技术难题。
[蓝色羽翼]:是的。
“一个馒头两个部门分”—部门矛盾的根源
[主持人-喵了个咪]: 了解了不同的工作状态后,我们来聊聊公司内部的矛盾。有一个很有趣的“谣言”:买设备送工程师?
[蓝色羽翼]: 这不是谣言,是真的。因为我们这个行业,从研发、生产、采购到销售,每个环节都可能存在漏洞和不足。比如研发为了赶时间、降成本,在实验室里用很好的材料,到了实际生产就“以次充好”;生产抽检可能会有“漏网之鱼”;销售为了签单,会乱许诺客户一些实现不了的功能。所有这些问题累加起来,最终一定会在客户的现场集中爆发。而甲方的项目时间又很紧,设备厂商只能不断派工程师过去“救火”。

[主持人-喵了个咪]: 这种需要研发人员远程介入的情况,是不是很常见?
[蓝色羽翼]: 是的。现在就有一种戏称,叫“向日葵工程师”。
[主持人-喵了个咪]: “向日葵工程师”?这是什么意思?
[蓝色羽翼]: 向日葵是一个远程控制软件。很多时候,派到现场的售后工程师,他解决不了复杂问题,怎么办?就摇人,打电话给总部的我们。然后他把向日葵一打开,把电脑控制权交给我们,他自己就坐在旁边玩手机了,“23岁,在现场,被叫张工,能吃苦,会用向日葵,别人问张工怎么办,张工心说我懂个蛋”,网上戏称这样的“张工”是向日葵工程师,当然,现场“向日葵”工程师的出现本质上是企业为了节约成本对员工培训不足,刚入职一个月什么都不教就直奔现场了。
[主持人-喵了个咪]: 这种混乱,似乎必然导致部门间的冲突。
[蓝色羽翼]: 最主要的就是研发 vs. 售后。售后的工资是计件的,他们希望尽快安装调试完拿到项目奖金,然后去下一个地方。所以设备一出问题,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甩锅”,把皮球踢给我们研发部门。
另一个是生产 vs. 采购。采购的KPI是“降本增效”,他们可能会为了三块钱的差价,采购性能下降50%的元器件,又比如因为一些问题和厂商扯皮,元器件不能按时交付,生产直接停工了,结果到了生产这边,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率出了问题,最终被考核被罚钱的是生产的人。
还有一个“一个馒头,两个部门分”的问题。比如一个现场问题,公司批了300块钱的预算。这个项目之前是售后负责的,所以钱在他们手上。但现在需要我们研发的人去解决,活是我们干,钱归他们管,这个怎么分?老板不管,最后就是部门之间互相扯皮。
[谭普罗]: 之前字节高投入美国市场的时候,他们快速招人,导致写文档一个人,上传文档另一个人,给我看傻了。
[蓝色羽翼]: 是的,我们这里也有“一个活需要三个人干”的困境。比如一个项目,一开始是我负责的,后来我有事或者领导把我调走了,另一个人来接手,最后这个人搞不定了,又把第三个人拉过来。现在设备出了问题,最初负责安装的我不清楚情况,中间运维的不清楚情况,最后操作的人能找谁?责任无法认领,问题就没法解决。
[主持人-喵了个咪]:这似乎创造了一种“责任真空”。那么当问题发生,需要你们去现场支持时,在面对客户和自己公司时,你们会处于一种怎样的位置?
[蓝色羽翼]: 你肯定会夹在中间。甲方肯定希望你就完全在那里待着,有什么事情随叫随到;而公司的领导肯定要求你去下一个项目,为他创造新的效益。这个时候你就像一个既当婆婆又当媳妇儿的人,既要哄着甲方,又要哄着自己的领导。当然,你也可以利用这两边的信息差,比如你不想去下一个项目了,就跟领导讲“甲方这边需要我”;不想跟甲方掰扯了,就跟甲方讲“公司这边对我有新安排”,然后硬走。

[主持人-喵了个咪]:这种部门间的冲突,责任的真空,以及一线工程师在夹缝中求生的状态,背后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蓝色羽翼]: 是的,就是老板的缺席。无论是研发和售后的矛盾,还是生产和采购的矛盾,亦或是“一个馒头两个部门分”的预算纠葛,最后的结果都是我们员工之间互相认为对面是“脑残”。从来都是部门之间在对抗,而老板从不参与。
【编者补充】
蓝色所描述的“老板缺席”与“部门互斗”,是现代科层制企业管理中的一种经典困境,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对这种“非人格化”的官僚体系进行过深入分析。
在这种体系下,企业作为“资本逐利性”的人格化身,其最高目标是利润。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管理层往往会设计出一套看似“客观”的KPI考核制度,并将其下放给不同部门。这种制度设计,在客观上会将源自于资本增殖压力的结构性矛盾,转化为部门之间、员工之间的“横向矛盾”。员工不再将矛头指向制度本身或管理者,而是陷入了与其他劳动者的零和博弈之中。老板的“缺席”,并非真正的缺席,而是一种更高明的在场——他通过制度的设计,让员工们彼此监督、彼此竞争,而自己则隐于幕后,稳坐最终的裁判和受益者。
这种现象在KPI驱动的互联网大厂中尤为普遍。例如,“前端开发”与“后端开发”之间因为接口问题互相指责,“产品经理”与“程序员”之间因为需求变更频繁冲突。这些看似是岗位间的矛盾,但其根源,往往是公司高层制定的、不切实际的上线时间和业绩增长目标。
“怎么办”—职工的日常博弈
[主持人-喵了个咪]: 面对这些不合理的制度,员工们又是如何应对的呢?我们先从一个非常日常的场景开始:下班了,领导还在,你敢走吗?
[蓝色羽翼]: 这确实是一个普遍的困境。
[顿感超人]: 我现在的心得是,职工一定要结婚。大家都单身,就会不急着回家。
[川木]: 就是直接走啊,我是跑得最快的。我觉得这是我的自由呢。即使他有不爽那是他的问题。
[谭普罗]: 互联网行业这种问题就轻一些,因为可以尽量和领导不在一个城市办公。
【编者补充】
这里的讨论很有趣,它点明了一种重要的转变:工人的团结,成功地将一个“私人理由”的博弈(我家里有事,我先走了),转化成了一个“公共理由”的声明(我们部门有集体活动)。
在权力不对等的职场中,私人理由是脆弱的,可以被领导单独审视、质疑甚至驳回;但一个集体的、公共的理由,在文化上就拥有了更强的正当性和不可侵犯性。
这种策略在学生群体中也很常见。一个学生单独请假可能会被仔细盘问,但如果是“班级集体活动”或“宿舍集体聚餐”,则更容易获得批准。其背后的社会学逻辑是共通的。

[蓝色羽翼]: 是的,我的观察是,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集体行动。我们公司就是通过组织集体的体育活动来实现的。我们建了一个球群,周一、周三、周五固定去打球,甚至把比较年轻的领导也拉下了水。这个球局最多时有20多人,跨多个部门,也实现了跨性别,我们拉了四个女生进来。最后就形成了一种新的规则:不是公司有事,而是“我们有事”。到点大家就结伴一起走。
[主持人-喵了个咪]: 这些集体行动的故事非常精彩。它们似乎展示了一种典型的、非正式的“日常抵抗”。它不诉诸于公开的对抗,而是通过利用公司制度的漏洞、占据模糊地带、以及形成非正式社会网络,在微观层面进行“阵地战”,一点点地夺回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蓝色羽翼]: 是的。比如我们的午休,制度上只有半个小时,根本没法休息。最早是生产部门的人开始“抢跑”,12点下班,他们11点50甚至40就走了。后来我们听说了,也开始跟着走。最后我们硬生生把午休时间从半小时延长到了45分钟以上。
[主持人-喵了个咪]: 我记得你还提到一个“与食堂的集体协商”案例,这比单纯的抵抗更进一步。
[蓝色羽翼]: 对。我们和食堂谈判,把20块钱的餐补打八折换成现金。
【编者补充】
这个“与食堂的集体协商”,比单纯的对抗更进一步。它展现了工人一种高度策略性的集体博弈能力。
其核心在于,利用了资方(公司)与第三方(产业园食堂)之间的利益缝隙,来为自身谋取福利,而非直接与掌握生产资料的本公司进行对抗。
这种“借力打力”的策略,在很多社区居民与物业、开发商的博弈中也经常出现,是弱势方在复杂权力关系中争取利益的常见且有效的方式。
[蓝色羽翼]: 要实现这些,主客观条件很重要。客观上,我们周边有一个大学,可以提供免费的球馆。主观上,公司提供的集体宿舍是混部门居住的,同吃同住,互信度比较高,才能形成这种跨部门的活动。当然也有不足,比如我们和生产部门的工时制度不一样,就很难玩到一块去。
[主持人-喵了个咪]: 这就引出了一个更复杂的话题:“小圈子”。比如活动前提到的“GZ帮”。
[蓝色羽翼]: “GZ帮”这个事,其实是领导眼中的“山头”,但在我们看来,根本不存在。起因是售后部的一个领导,在某段时间内确实刻意多招了一些GZ老乡,导致那个部门GZ人比例很高。领导看到后,就开始疑神疑鬼,觉得哪哪都是他们的人。但真实情况是,底下的人员之间根本没有获利,反而因为领导卡报销,对他怨气很大。
【编者补充】
这个“GZ帮”的故事,是一个教科书级别的职场社会学案例,可以从“标签理论”的角度来理解。
它说明了,在一种原子化的、缺乏真实沟通的劳资关系中,管理者会倾向于用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比如地缘、派系)来填补他们对工人真实状况的无知。这种自上而下的“标签化”,一旦贴上,就可能产生“自我实现的预言”,无论事实如何,都会影响管理者的决策和员工的处境。
在更广泛的社会层面,对特定地域、族群或社会群体的刻板印象,其形成和固化的机制与此类似。一个简单的标签,往往掩盖了群体内部的复杂性和个体差异,并服务于某种简化的认知或管理需求。
“惊涛骇浪中吃日料”—行业前景与生活处境
[主持人-喵了个咪]: 聊完了内部的生态,我们再看看行业的未来。蓝色你曾提到,出海是一个重要的趋势。
[蓝色羽翼]: 是的,增量一定是在海外。我们的布局很早,08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同事被派到巴西,结果遇到了当地武装组织冲进变电站,被AK顶着脑门抢劫。他们知道是中企,没伤人命,但把所有东西都洗劫一空。前段时间,本来是我要去沙特出差,后来换了个同事去,结果又恰逢伊朗和以色列开战,导弹满天飞,被困在那里回不来。
【背景介绍:“走出去”的几代浪潮】
蓝色讲述的故事,背后是赛里斯资本和企业在全球扩张的宏大背景。自90年代末“走出去”战略提出,到2013年后“一带一路”倡议的全面铺开,赛里斯的海外投资经历了从点到面的发展。在拉美、非洲等地区,投资往往集中在能源、基建等领域,这与蓝色提到的巴西的经历相吻合。近年来,投资重点有向欧洲腹地转移的趋势,同时,以字节跳动为代表的新一代数字企业,也开始在全球,包括南美等地,进行新的市场开拓。

[主持人-喵了个咪]: 聊完了全球化的趋势,我们再回到技术本身。现在国家天天提“新基建”、“人工智能”这些热词。这些词在你们的实际工作中,是怎么体现的?是真的带来了很多新项目,还是说更多时候只是领导在做PPT的时候用一下?
[蓝色羽翼]: 这么讲,大部分的企业还用不上人工智能。你非要说的人工智能,现在主要就是一种生成式的,比如DeepSeek和豆包。真正能投入到生产当中的,是一些行业龙头,比如京东方、三菱、台积电、中芯国际,他们可能会搞一些这种东西进行一些新的尝试。但是大部分的企业还够不到这个门槛,它地基打不出来,没法在上面盖房子。
[主持人-喵了个咪]: 所以你提到过,这个行业的技术其实推陈出新并不快。
[蓝色羽翼]: 是的,已经到了一种瓶颈期了。很多工厂还在用着八九十年代的产线。所以,对我们工程师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理论知识,而是有没有机会接触到更先进的设备,在实践中积累经验。
[主持人-喵了个咪]: 那么,作为一个内行,你们在就业选择的过程中,评价一个公司或一个项目“好不好”的标准是什么?
[蓝色羽翼]: 首先看公司规模,少于50人的基本不用考虑了,什么事都要你做。其次看注册资本,小公司没有能力给你提供昂贵的设备去锻炼。最关键的是要看,这个公司做的业务,和你原本的工作内容是否相差很大。
【编者补充】
这很有意思。蓝色提到的这些标准,并非指向薪资或福利等普适性指标,而是指向一个核心问题——工程师作为“手艺人”的职业特殊性。在社会学和劳动研究中,这可以被看作一种“路径依赖”。
不像一些通用性岗位,工程师的价值高度依赖于长期积累的、与特定设备和行业规范深度绑定的“手艺”资本。因此,在职业选择中,“技术路径”的延续性和能否接触到核心“生产资料”,往往比短期薪酬更重要,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个行业很多人会“一条道走到黑”,因为跨行业转型的沉没成本实在太高。
这种现象在许多“手艺”性质的职业中都很常见,例如外科医生、电影特效师、乃至高级厨师。他们的职业生涯,往往与他们熟练掌握的特定技术平台、手术器械或烹饪体系深度绑定,每一次技术代际更迭或平台转换,都意味着巨大的再学习成本和风险。

[主持人-喵了个咪]: 那么,工程师这个群体,因为工作原因,会面临哪些特别的职业病吗?
[蓝色羽翼]: 有。耳朵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很常见的。大功率设备的噪音非常大,说话全靠吼,“嗓门大”的粗糙打工人形象很大程度上是现场环境塑造的,其次就是常见的久坐、腰椎不好、压力大、失眠焦虑。
【编者补充】
蓝色提到的这些“职业病”,其实非常精准地描绘了劳动过程是如何直接铭刻在身体上的。
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常提到,劳动不仅仅是生产商品,也在“生产”劳动者自身。无论是高分贝噪音对听力的永久性损伤,还是长期久坐对腰椎的消耗,都不是孤立的个人健康问题,而是生产环境和劳动制度本身系统性地“生产”出来的身体伤害。身体,在这里成为了承受整个行业运转成本的最终载体。
从纺织厂工人的“棉尘肺”,到现代办公室白领的“鼠标手”和颈椎病,再到零工经济骑手的交通意外风险,每一种生产方式,都会在劳动者的身体上留下其独特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主持人-喵了个咪]: 我们再聊聊生活方面。工程师收入听起来不错,但大家拿到工资后,钱主要都花在哪儿了?是砸在孩子的教育上,还是背着沉重的房贷?有没有人会花大价钱去发展一个特别烧钱的爱好?
[蓝色羽翼]: 日子虽然不好过,但年年难过年年过,哪年不过都得死。有个很颠覆大家印象的,我们产线上的工人,不是工程师,也会去看漫展、出cos,会去买票听女团演唱会。
[主持人-喵了个咪]: 这确实打破了很多人对产线工人的刻板印象。
[蓝色羽翼]: 对,所以不能用以前的眼光来看现在的工人们。他们也是有自己的爱好的,他们也会去比较森海塞尔和漫步者耳机的好坏,有自己的欲望消费品,也会去听Live、支持自己喜欢的歌星。当然,沉重的房贷是个大问题,但是一个可以聊的公共问题,而孩子的教育是个很私密的话题,不少人是不愿把家庭问题和别人讲的。而我们这些工程师,也有很“二次元”的,有些很高级的领导,白天一本正经地开会画图,晚上出着cos装去漫展里打call。
[主持人-喵了个咪]: 聊个接地气的话题,你身边的同事,下班后搞副业的情况普遍吗?他们一般会做什么样的兼职?是发挥技术优势接点私活,还是会去做一些完全无关的事?
[蓝色羽翼]: 有,而且总体来讲很普遍。私活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和本行业相关的。我前公司的领导就给我们介绍过一个2万块钱的私活,我们需要作为另一家公司的外聘人员去实施一个项目。另一种就是普遍的副业了,有个哥们在闲鱼上卖了有5万块钱的东西,他是卖电影资料的。
[主持人-喵了个咪]: 那么技术相关的私活,现在还容易接吗?
[蓝色羽翼]: 只能说有,但是不是很多。因为现在他们尽量就是把自己公司干好了,你为什么要找别人?除非你的报价特别低廉,但如果价太低的话,你又为什么要去干?我现在有一个感觉,就是:现在缺的不是技术人才,缺的是项目。
【编者补充】
蓝色“缺的是项目,不是人才”的判断,精准地捕捉到了宏观经济周期对个体劳动者境遇的深刻影响。这涉及到经济学中的“有效需求不足”理论。
“技术人才”代表的是劳动力供给,而“项目”则代表着资本的投资意愿和市场需求。当经济处于下行周期或结构转型期时,即使社会上存在大量高技能的劳动者,但由于资本找不到足够多能够盈利的投资方向(即“缺项目”),这些劳动力的价值也无法实现。
这种“人才过剩”和“项目稀缺”的矛盾,在近年来的互联网、设计、咨询等许多行业都表现得尤为明显。大量拥有专业技能的从业者发现,市场上的“私活”和兼职机会大幅减少,议价能力也显著下降。这说明,劳动者的个人“手艺”价值,最终还是要被宏观的经济大趋势所定义。所谓“副业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资本扩张的步伐。
[主持人-喵了个咪]: 最后,回归个人。现在很多工人都在吐槽大环境是一天不如一天,你觉得作为国企中的电气工程师如何感受外界趋势?
[蓝色羽翼]: 大体上,上面也讲到“人比项目多”、副业越来越看脸,算是一种对经济下行的感受吧,这和所有普通打工者并无二致。我想提一嘴不同的方面。虽然我们觉得自己就是生产阵线里“普通一个兵”,但是打心底,我们不会认为自己和普工完全一样。之前请前领导在吃日料时,他就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企业年年亏钱,但好像大家也没怎么少赚钱。外面惊涛骇浪,也不耽误我们在这里吃日料。”就很有那种“马照跑、舞照跳”的意思。
[主持人-喵了个咪]: 这也算进一步补充了关于”这个职业群体自我身份认同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感谢蓝色为我们带来这场信息量巨大分享。
[蓝色羽翼]: 没事儿,终于顺利完成任务了(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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