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苍苍》第一部 (19万3千字)
狭路
沙 黑著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庄子:《逍遥游》
目录
第一章 冤家路窄
一九五九年,宗进庭发现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他终于查清郁平的工作单位在医校。
第二章 幸福之路
一九五九年,郁平在车站迎接他的妻子乔丽。他回顾起自己不平常的经历。
第三章 大风大浪
文革运动爆发,郁平被冠以“牛鬼蛇神”罪名突然被捕。
第四章 横祸飞来
郁平在狱中回想起七年前他是如何遭殃、怎样开始沉沦的。
第五章 生的挣扎
郁平被开除公职后所过的日子和他的努力。
第六章 女人遭殃
在郁平被开除公职之后,乔丽作为“家属”处境艰难。
第七章 绝处逢生
乔丽的处境很糟,她几乎迷失了方向。
第八章 美的地方
乔丽抱着她的小孩投河,她被人救起,以致死孩子而被逮捕。
第九章 赎罪的路
郁平为乔丽奔走呼号。乔丽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郁平被召回医校代课。
第十章 沉渣泛起
学生将郁平从狱中放出,他写了控诉宗进庭的大字报。
第十一章 避乱逃离
郁平躲避到乡下去,但宗进庭在追捕他。
第十二章 束手就擒
郁平到劳改农场去看望妻子。他被第二次抓进监牢,并且被审讯。
第十三章 壮年忧思
宗进庭在家里与妻子兰贞议论当前的运动,表露了他对许多问题的看法。
第一章 冤家路窄
一九五九年,宗进庭发现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他终于查清郁平的工作单位在医校。
郁平的传单让他一下子回到一九五九年。往前数,已经是七年前的事。那天,他似乎看见了十多年没有看见的一个人,但视线被工人文化宫电影散场的人流隔断了。他忽然感到胃里作泛,耳边响起了那三枪以及后来的那一枪,震撼心肺。在一种黑夜的背景上,他看见自己仓皇逃命。
一颗子弹“卟”一声打进旁边的大树里,那沉闷的死亡的声音。他就势滚下大圩。无边无际的芦荡救了他。河水很凉。他清醒了,知道自己错了。
他们穷追到圩上,又打了一枪,子弹嗤嗤穿过芦苇。谁能保证你今后不会向敌人招供呢?就凭你没有按布置北撤,就应当除掉你。就凭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你,竟然睡在革命对象地主的闺女的床上,就应当除掉你。
那时他不顾一切舍不得丢下兰贞,他要得到她。也许北撤以后兰贞会被嫁出去,或者落在别人手里。他越想越受不了。谁也不知道北撤以后实际上何时能打回来,对于个人而言更是命运难卜。他没有想到上面会派人来除他,但其实他应当想到,因为在这之前他按照同样性质的命令,毫不留情除掉了几个可疑分子,执行者心里充满保卫革命的坚强意识。
他的错误在于侥幸地以为,除奸镇压作为一项工作大约是过去了,而且他是在自己的辖区之内。但组织是严密的,如果能让人侥幸过去,就不叫组织了。一切他都懂,可他还是犯了错误。
决非神经衰弱,他刚才看见的是郁平。当然,一切都已做过结论,看见谁都不该引起他害怕,但似乎不应当再遇着来“除”他的这几个人,虽然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活见鬼,小小郁平怎么会参加到除奸队里去的?他还是一个学生。但郁平朝他打了一枪,事后他似乎听说那第三枪就是郁平打的。那一枪不同寻常,子弹从他头旁尖啸而去,只差了那么一点点。郁平一心要打死他。
他回到家里,劳动局的科长、妻子兰贞系着围裙,正在水池边洗衣服。她把晚饭忙好了。至今没有看见过比兰贞更好的女人。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兰贞那始终诱惑着他的从神情到身体之美。
人生的美好时光并不短暂。一九五九年那时,兰贞也才三十二岁,他也才三十有八,但他们已经恩爱十多年了。兰贞没有变老,由于进了城,当了干部,生活条件好,她比从前更美。他把路子走对了。连当时那样不顾性命要娶兰贞,都是对的,因为兰贞就是兰贞,不能用“地主的闺女”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明她。他顺从了内心深处的愿望和自己的正确看法。当然,他后来更对,要不是他只身北上追赶上队伍洗刷了自己的错误,现在他将算是什么人就非常难说。多少人不能两全其美,而他却做到了。险啊!
老宗,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兰贞的关心总是体贴入微。兰贞的好听的声音总是像她的温柔的手能抚慰他的心窝。没有事。他往屋里走。洗一下!兰贞提醒他。他又折回,挨在兰贞身边,心里温暧着,接过兰贞递在他手上的肥皂,把手洗了一洗。
郁家的人就是那个模样,高个子,背微驼,下巴长,神态沉着。十几年前他虽然已经注意到郁家的老二郁平,但郁平那时还小,他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他记得郁平后来是读盐阜师范去了,那是新四军办的学校,郁平去读书就等于参加了革命,如果没有周折,资历从那时算起,也不短了。
那一枪是想把他除掉的。他竟然吃这小毛鬼的一枪!以前郁平每遇到他就会恭敬地站到路边去,完全知道一个学生在本地革命政权领导人面前应该是何种态度与姿势。
刚才看见的那个人衣着庄重讲究,有身份的样子。郁平不可能在这小城里工作,要不然他不会不知道。是他眼花了吗?
那天夜里那么黑,是兰贞警觉,推醒了他,说外面有人。兰贞赶紧地穿衣服。他一下子想起了事情可能有的严重性。他有了很准确的判断。他放轻脚步溜出房间,窜到院子里,上了墙头,然后跳到外面撒腿就跑。
老宗,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不要紧,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啊,不要盯着想它。
我想起了我从你家逃出去,差一点被枪打死。
啊呀,现在还想那些事做什么,那是误会,做过结论了,你命大福大。
对,我命大福大。兰贞真会劝人。他在上千人面前也能做长篇报告,可在兰贞面前,他就有些脆弱甚至幼稚了。
后来,在路上看见的那个像是郁平的人,好长时间,他再也没有看见。
他忘不了他的堂姐。堂姐是当地最好看的女子。回想起来,不能否认他心里暗恋着他的堂姐,不愿意他的堂姐属于任何别人。他记得他在那种年龄曾经于想象中对堂姐有过爱恋,但那只是想象而已,堂姐堂弟是不能做夫妻的。
她真是个大美人,那么高挑妖娆。她的脸上有一颗二伯父式的黑痣,就在右边脸颊靠近耳垂的那儿,有人瞎说那痣在女人是风流,或许会要她的命的。
堂姐和小兰贞是好朋友,但她们相差好几岁。她们是何时做起好朋友来的,他不甚了然。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小兰贞是一个小美人,这一定就是堂姐喜欢她、把她笼络在身边的原因。堂姐的归宿他试想过若干回,总没有一个使他放心满意的结果。
如果堂姐当时知道他这个堂弟的痴情,也许她就会珍惜她自己了。不,也许她会大笑着全不当一回事的……
他曾痛心地预感到堂姐是个没福的女子。堂姐后来投河自尽,别人也曾这么说过。可见,他心中所想,是确有道理的。
郁平的父亲那老狗,如今算来当时岁数也不是很大,不会超过四十五的年纪。那老狗身强力壮又富有钱财,作为地主拥有相当多的田地,作为商人开着两爿大店和几个作坊。在当时社会那老狗是一方能人,比一般地主高出一头,脚上似乎总是穿着尖头皮鞋!
二伯父家的那个小店必须到郁家大店去进货,堂姐早已被郁家老狗弄上手,二伯父不会不知道,也许他出于贪财本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堂姐作为乡村女子当时那么大了还留在家里,原因现在当然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就是由于郁家老狗霸着她,而她也心甘情愿!
使他回顾起来仍然痛苦难消的是,堂姐竟能做到外表上一点不露声色,作为堂弟,他也是被她欺骗着的。但在堂姐眼中,他只算个孩子,而郁家老狗才算是一个男人。想起这些,他好像永难摆脱一种愤恨之情。
他一听说堂姐被老狗拐到荷州住旅馆去了,心里就如戳了一刀咕咕冒血。他当时以至现在都不能想象,明眸皓齿艳若桃花的堂姐,怎样被老狗拥在怀里肆意所为,所谓的美人痣被老狗肥油油的大嘴吻了多少,堂姐同老狗穷欢极乐、以她如玉之身百般淫浪不知羞耻……
二伯父财迷心窍而又胆小怕事。堂姐跟老狗走了他一定知道,但他一声不吭。有个闲人在荷州看见堂姐与老狗双双坐在黄包车上,就把这事说了出来,事情传到大伯父耳里,这才引起轩然大波。
大伯父打了二伯父一个嘴巴子,并且就叫起八个本家弟兄赶往荷州。他们在荷州大街小巷找遍,也没有抓到这一对可恨男女。但堂姐却悄然回到家中。
堂姐遭到空前蔑视并且失去自由。大伯父谋划把她远嫁它乡以便根除丑闻。当时他已夜夜同兰贞相会,兰贞说她去看过堂姐,你的堂姐死了心要跟老狗,老狗已经给她在荷州买了房子,到时她往荷州一住完全是她的自由,你这个堂姐说话叫人羞耻叫人害怕。兰贞为堂姐流过多少泪水,大骂那老狗害人不浅。他完全理解兰贞纯洁的心情,把她搂抱怀里……
郁平的父亲那老狗躲在窝里不动声色,走出来仍然一本正经是个人物。全族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但没有拿住、不好冒失。
堂姐抗婚,夜里爬进大河,族中有人振臂一呼,众人七手八脚,把堂姐的尸体抬进了郁家大门摆在堂屋正中,并且大打出手,把郁家一堂红木桌椅全部打坏。郁平的父亲那老狗从后门逃出却从大门进去,后面就跟上了郁氏家族的男女老少。两军对垒,仇恨的目光一时如箭直射,懦怯的神情却同时在脸上闪烁。那老狗振振有词,责问得宗氏一方无言以对,认识到没有硬铮证据就属以尸讹诈。这事情当时震动四乡八野,根据地革命政权只能叫宗氏族人把尸体抬出郁家,燃放了足够的爆竹作为赔礼。至于那堂红木桌椅是否该当如何赔偿,最后不了了之,毕竟宗家这边死了一个人啊。
十几年之后隔了时代,回忆这事情完全如同一场离奇恶梦。当时宗氏一族蒙垢受辱,想起来还是叫人愤恨不已。
后来大伯父去世,大家都说是那不争气的闺女送了大伯父半条性命。但二伯父却能把头埋在裤裆里一直活到现在。
堂姐爬进大河香消玉殒,他正挎着盒子枪在区里开会,族中一人奔去告诉他这一噩耗,他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堂姐的事情决不是一条人命的问题,他心中认定了这一点,暂时咽下了这口恶气。堂姐被匆忙入土。大伯父不让堂姐葬入宗氏坟地。二伯父在他面前诉说此事,如果不能葬入祖坟,就只有到村西北乱坟地里去了。他的圆弯没有成功,堂姐就这样葬在村西北乱坟地。每当大水,那里就都淹没在水下,叫活着的人心里不是滋味。
堂姐下葬那天,族中平辈和晚辈的女人都去了,她们放声嚎哭,几十个女人走成了一支特殊的队伍,行进在高高的土圩上。嚎哭之声向四野传去,天上疾走着大片的乌云。
兰贞说,好人,你以后会不要我的,我晓得你们里头规矩大,我以后一个人过,或者就找你的堂姐做伴儿去。兰贞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肯抬起,他的胸前被她的泪水弄得一片潮湿。
他感激兰贞的一片深情,他终于没有丢下兰贞,而且还差点为此丢掉性命。不管曾经怎样为此受过处分,至少在自己心里和在兰贞心里他是有情有义的人。一时,兰贞成了他的历史污点,但也是他心中的安慰以至骄傲,那些背地里不怀好意闲谈着他的人,内心里也许却是羡慕和赞美的呢,他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了解人心深处的弯弯曲曲。
大伯父在其最后几年用尽全力同郁家老狗展开经济斗争。大伯父广筹资金开办五洋百货商行,同郁家商行对抗在那乡间小镇。郁家店寸步不让,同时又做起粮食生意。老狗在外面头路颇大,与上海申大无锡九丰拉上了关系,专门收购大黄皮小麦,转手之间获利无算。有一年郁家老狗收购黄豆三千担,已经装舱准备外运,但对方油厂失火无力接受。老狗受到打击,人心大快。没想到黄豆在郁家仓库积压不久之后,豆价上升,老狗坐收暴利一万二千大洋。大伯父气得吐出饭来,大骂苍天瞎眼。
从那以后,大伯父知道自己力不从心,不能斗倒郁家老狗,就把眼光深沉落在他的身上。大伯父对共产党不以为然,作为侄子的他做了共产党的乡长,他也没啥眼相。作为一种垂青,大伯父召见了他,说,进庭,你听我的话不要贪恋兰贞丫头,她生在地主家庭,你既然吃共产党这碗饭,就要守共产党的规矩,你怎么能娶地主家的闺女做老婆呢?这叫做“妻族不旺”,这件事你万不可任性而为啊。大伯父说,看来看去,子孙当中就数你有用,光宗耀祖就全靠你一个人了!
大伯父的秘密召见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说的许多话并不对,但语重心长,总的意思却也叫人无法回避。那天夜晚从大伯父家出来,他顿感自己与进门之前已有不同。
大伯父属于农村自己生长出来的乡村政治家,可以说有一套无师自通也很管用的理论,从前几千年的历史就与这些人有关,他们的智慧给人以坚实之感。时间愈远,父辈就愈显得是一个整体,是你的一种看不见的根基。他们虽然离开人世,但仍在你的心中活着,你越是有地位,就越是光宗耀祖。对此,他虽能感觉得到,却一向有意看得很淡,也从不提起,因为他参加了革命,所受教育所见世面全然不同。但当心中偶尔触着时,一种深沉,一种辛酸,伴随一种欣慰,确实也就油然升起,这可能就是人生的一点意思了,是含有神秘的东西的。
郁家老狗在经济上压倒了大伯父,堂姐的丑事象征着一方的屈辱和另一方的兴盛。两大乡族的较量淹没在时代洪流之中,没有任何意义可言,若不是土生土长并且亲身经历的人,对这一切也许还很难理解。
大伯父直接了当要他防着一个人在共产党里爬到他头上去,这个人就是郁平的哥哥郁富。你不要以为郁富是个文士,你就马虎大意,自古武将定戈矛,文臣安社稷,你们共产党如果坐了江山,郁富就比你有用了。他是共产党学校的校长,教出来的学生都是共产党的人,他一年就送出几百学生,都是他的脚基。日后郁富能做大官,你却不能。你如果连这些都没有想过,你就真是草莽一条,人家把你按个罪名、发配充军,你还在做梦呢!
大伯父的话他只听个意思,不过大伯父不说,他也早已多少想过。
郁富的确是郁氏一族的希望,是唯一能在共产党势力里跟他相提并论较量高低的人物。表面上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但实际上是一双对手,谁叫他们生长在同一块乡土的呢?
从辈份上说,郁富比他小,从岁数上说,与他同年。这辈份是两族之间何时所定,似乎谁也不甚了然,但就这样排下来了。他当时二十四岁做着一乡之长,可算是年轻有为,但当时郁富二十四岁做着区中心校长,同样年轻有为。
那老狗送郁富到荷州读的高中,外面世界不太平才没有再到上海读大学。对于只念过私塾的他来说,他不能不承认对郁富有些畏惧有些恨意,一种阴影难离心头。
他和郁富小时候是田野上的朋友。他们一起骑在牛背上过大河,一起在沟头里掏过螃蟹;他们一起偷过人家的西瓜、一起在芦荡里找过天鹅蛋,还一起用树枝抽打过交配在一起的狗子,看它们各奔东西而又连在一起无法分开。上私塾时他和郁富坐在一条板凳上,一起做过无数恶作剧的事情。他的文化就是在私塾里学的,他的大伯父喜欢他这个侄子,出钱让他念书。在私塾里,他曾经跟郁富比赛背诵唐诗古文,可以说,旗鼓相当。而他的毛笔字,无师自通地写得长长的很有气势,小时候的郁富也承认毛笔字没有他写得好。当然,这都是童年的事情,后来的郁富在全区以毛笔字闻名,而他却默默无闻,因为他仍然停留在私塾时仿佛无师自通的水平上。许多童年往事现在都想起来了,甚至感到些宝贵和愉快,当他下令枪决郁富时,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起过。
当郁富在枪声中像顿时抽去骨架一样瘫倒,他有过一阵解脱的轻松,也有过异样的空虚和一种惭愧与恐惧,他努力否定着对自己的否定,而坚决地肯定着自己。那复杂之感如云影掠过心头,他清楚记得的是当时旁边大河里特别响动的哗哗波涛之声。
郁富在荷州上学放假回乡,他正好当上乡长,他们在路上相遇了,都才二十二岁。郁富穿长衫,一副文相,他敞着短袄,插着短枪;郁富跟有一个挑夫,而他后面跟着两个下级人员。郁富的个子本来高他半头,但当时他却觉得他比郁富要高出一截,郁富是他管辖之下的一介无能的书生而已。郁富神情慌乱,浑身掠过一丝震颤。他慷慨有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郁富的无力的手掌。美好的少年时代就在那一握之中永远消逝,并且转向反面。那日,初秋的天空层云密布并无雨意,天地之间是阴凉的碧色,遍野水稻长势正旺,青树百草繁茂,凉风带着草木与水稻的清香阵阵吹拂。那是原野上最为宜人的季节和天气。
他与郁富就那样交臂而过。他们都成年了。他们已经不能平等,不能重温什么童年了。他们心中也许有过那么一点点留恋,但他们还是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彼此没有间隙了。他们在实质上甚至已经成了对手和仇人,一切深藏形迹之下,只待日后展开明争暗斗。
也就在那年的那天,圩下小道上,几个小女孩迎面走来,狭路一条线,小女孩们自动给插着盒子枪的他让路,静悄悄的一个一个打他身边过去,他把她们逐一看在眼里,其中一个使他着了迷,那显然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孩,像一枚鲜桃一样处于将熟未熟之际,那股清新妩媚,而且可以想见将来的温柔忠贞。都给我站住!他故意严厉地喝住了她们,一一查问她们是哪一家的,叫啥名字。他于是知道了她叫兰贞。后来他暗访到兰贞那年十六,当十六和二十二放在一起时,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多虑的了,好像所有一切都在心中盘算好了并且稳操胜券。其实后来因为事情繁多,也因为还不专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再想起这事,当他再发现她时,她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他的堂姐的一个小妹妹似的了,他心中的一团火苗这才“哗”地一下真正燃烧起来,从此再也没有熄灭。
当时下令逮捕郁富并下令枪决,理由只能是郁富从北撤队伍里跑回。作为区中心校的校长,郁富是一个重要知情人,他是应当撤走也确实撤走了。然而,郁富却突然出现在村中,所以情况发现之后把郁富抓起来有充分的理由。枪决郁富这件事后来没有追究,也没有正式的调查。不负责任的议论是有过的,但也就过去了。现在,可以说是永远地过去了。
他当时请示过有关领导人,这位领导人后来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由组织作了秘密安排。不管怎样他是请示过上级领导的,他一直强调这一点,也坚信这一点,决不改口。
郁富到底有无问题,这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但要说他宗进庭有意公报私仇,这也毫无根据。在清除危险分子的过程中,虽然会发生个别误杀,乃至会有扩大化的问题,但他并没有利用这一点。一切不能离开当时紧张复杂的斗争形势看问题。当时就连粟裕同志对北撤过程中除奸扩大化问题也没有立竿见效的好办法,只能亲自点名把一些重要绅士保护到总部来,而且表面上还要用逮捕的方法,要不然就会影响下面完成除奸紧迫任务的积极性,这就是当时的事实。除奸是斗争形势的需要,是十分残忍的敌人逼得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的。
真正无法回避的却只在内心。郁富好像是一个族仇,又是一个情敌。但也许这只是自己心中的一种夸大和想象。不能因为他们二人分属二族,就说他们是族仇,如果说他和郁富是好朋友,这倒真可以举出若干事例。也不能因为兰贞的父亲和郁富的父亲曾经想做亲家,就说郁富是他的情敌。谁也没有这样提出过问题,但不能保证在一定范围内不会有人背后这样议论。然而现在都早已烟消云散了。
按照他布置的人向他的报告,兰贞的父亲已被说动,只等他派出正式的媒人前去。表面憨厚内里精明的人,终于能在想象里肯定了他的远大前程,于是拿闺女下了赌注,要知道,兰贞的父亲是一个中等的而且特别会打小算盘的地主。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的一天,他正好在大圩上遇到了兰贞,十八岁的兰贞好像一下子显得高挑而又丰满。你怎么一个人走路呢?他就把她拦进了圩下的芦荡。他说抗战胜利了你知道吗?兰贞不知怎么就被搂在了他的怀抱。他第一次搂抱到了姑娘人家妖娆丰软的身体,用嘴亲到了那柔嫩迷人的脸颊,贪婪地看着她惊惶、欢喜、羞涩、纯洁而分外美丽的眼睛。他把兰贞亲得脸上红通通的出了芦荡,并且勇敢地说晚上一定去敲她的窗子。
他从此熟悉了兰贞家的墙头,和兰贞每晚都有相会。有一天,他和兰贞惊心动魄越过了那条界线,从此一次又一次地越过,紧张、短暂而又甜美,留恋难舍。
兰贞的父母托人对他说,鬼子投降了,他该派人前去做媒提亲了。这虽然使他有点惭愧,但他头脑清醒,他告诉兰贞,同时也使其父母知道,你们做老百姓的不晓得形势骨里紧张着呢,跟国民党这一仗非打不可,但我们一定胜利。
尽管他得到了兰贞,他想起郁富还是心中不平。郁富凭着门第财富还有在外面上过学, 被所有的地主家庭视为可意的女婿,而他却并不像郁富生来就具有社会所承认的那些自然的东西,他是凭了勇气和野蛮,凭了腰间的短枪,做成了这事,如果不是郁富不要,他还得不到。那个现成的社会是为郁富准备的,而没有为他准备,他须得杀条血路为自己争取。这多么使他愤恨!
好多地主阶级子弟都投奔了革命,他们接受了革命理论,知道不能跟着他们出身的阶级一起完蛋,事情说穿了也就是这么个实质性。所以他根本不相信区中心校长郁富会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郁富在区里办学名声大振。有一种无知的观点认为郁富的地位与前程是他比不上的,兰贞的父亲也暗中问过别人,在共产党里,宗进庭将来能比郁富强吗?他的人反问老地主,你看到郁富也有盒子枪吗?老地主听了不由得一惊,好像屙尿之后打了一个寒颤。这事情使他恶心。他从没有叫过兰贞的父亲一声“爹爹”,当然这并没有影响他对兰贞的无比爱恋。乡下人有句粗俗的话形容这种情况,叫做“买猪不买圈”。
在一九四六年夏天匆忙抓紧进行的土地改革当中,他相当地表现出了他的魄力。那时内战爆发了,老蒋扬言三个月之内消灭我们,为了动员农民支援我党我军打败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党中央发出了土地问题指示,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分配给农民。那当然是一场艰巨的斗争,谁愿意活活被剥夺呢?但在根据地,我们毕竟有政权,还有在土改中将获得土地的农民,这二者的结合是不可战胜的。
作为乡长,他领导了全乡的土地改革,作为村里的人,他实际上掌握着本村的土改进程。郁家老狗遭到沉重打击,先是一阵分浮财、挖地财,由于仔细认真,使其损失惨重,至于按规定比例没收其土地分给农民,对于所有地主来说都是一样。按规定不能侵犯工商财产,但郁家工商部份的财产也损失将尽,两爿大店里的货物连同桌椅板凳全被搬走一空,仅剩下店面还在,事实上你不能保证地主不把他的封建财产隐藏到工商财产里去,出现违反政策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郁家老狗带着账本逃走,其资产也许只剩下荷州钱庄里的存钱。
作为地主的大伯父慷慨传话,叫他该咋办就咋办。不言而喻,由于他的存在,村里土改对大伯父手下留情,兰贞的地主家庭也得到了他的无形荫庇,这属于人之常情,与他并无直接的关系。
只要完成了土改,就是胜利!国民党军队已经向解放区进攻,很快爆发了苏中七战七捷。土地改革的伟大意义在当时是可以用肉眼看得见的事实。他个人在土改中的工作也得到了不算过份的表扬。谁也不能因为百分之一的问题而否定百分之九十九的成绩,而所谓问题,在那样大的运动中是难免的,实际上根本不曾有人提起他在这方面有啥问题。
郁富该注意的是从思想上真正拥护土改,而他宗进庭该注意的是进一步掌握好政策。他和郁富在革命阵营里的地位由此显出了根本性的不同。经过土改,他个人在乡村中威望空前,而郁富已经不算什么了。
黄百韬薛岳兵团向我根据地进犯,我淮阴淮安失守,大部队向北方贫瘠的沂蒙山区战略撤退。北撤之前,组织上为兰贞的事找他谈过,他夜夜翻墙与地主的闺女相会,影响已经不好,他必须与兰贞一刀两断不要陷进泥坑。那一次谈话他永难忘记,但他至今并不认为组织上的这种要求是正确的。是不是他和兰贞的事就绝对妨碍革命?只能说对他的提醒在当时形势下还是有必要的。但他心中一直坚持认为,他可以既要革命也要兰贞。
经过再三考虑,他大白天只身一人闯进了兰贞的家,同他的丈人在房间里单独会谈。他说,共产党的队伍北撤是为了胜利,退出去正是为了打回来;过去我们红军只剩下三万人还发展到了这样,何况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半壁江山。我们一贯得到人民拥护,你不要怀疑我们的力量。哪怕我们撤出十年八年,你也不要发生动摇。王宝钏十八年守寒窰,我们不可能十八年还打不回来。当着你老的面我告诉你,兰贞是我的人了!老地主点头称是,不敢说一个不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那样的霸气是绝对有必要的。
他后来也就不必掩饰什么了,他当着老地主的面走进了兰贞的房间。他跟兰贞说尽了最重要的话,立下了新的山盟海誓。兰贞紧紧偎抱着他,眼泪如断线之珠,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啊,要的就是从兰贞嘴里说出的这两句话!当时把兰贞那个吻啊,吻得她昏了过去,他情不自禁把她拥进了被窝,他注意到本来忘了关的房门被从外面悄悄关了起来。
他完成了那一重要布置,满意而从容地走出了兰贞家的那两扇大门。他知道兰贞的父母正在窗户后面偷偷看着他离去的高大的背影。
他投入了除奸镇压的紧张工作。在全面内战爆发而共产党力量北撤的情况下,从外部到内部,许多人在动摇甚至背叛。如果不及时有力开展除奸镇压,革命和人民将蒙受的损失可想而知。
他一生中不曾再有第二次像那时那样手握生杀之权,当然他现在还是手握生杀之权,但情况已经不同了。那是非常时期,哪里像现在这样一个办公室又一个办公室,上下左右都有些扯皮。那时你可以想象尤其是由首长一人说了算的。由于除奸不得力或别的什么事,自己反被除掉,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因为你的上面还会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在掌握局面。哪怕是自己的老子,如果是除奸对象,你也不可手软,当时已听说有这样的同志赢得了组织的信任。总之为了保卫革命保卫人民,在特别残酷的反动派进攻面前,有时根据地内部斗争也不能不是带有残酷性的。
他下令逮捕郁富,师出有名。北撤之后,敌人将至未至,根据地笼罩着白色恐怖的气氛,所以他们要针锋相对完成一次红色恐怖,以减少人民将遭受的损害。当时郁富突然只身一人回到家中,这就有擅自离队之嫌,并且有给组织带来损失的可能,联系其家庭出身以及其家中财产在土改中受到的冲击,不可不予以足够的怀疑。大家意见一致,他下达了行动命令。
黑夜里四下包围了郁家大院。过去堂姐的水淋淋的尸体曾经在这里抬进抬出,他想起了那场屈辱。郁富被顺利逮了出来。郁富说不要胡闹。郁家老狗当时远在荷州,老女人呼天抢地,拖住不放,只好强行拉开。郁富说妈妈不要喊这是内部的事。他高站在郁家墙头,短枪提在手中。不可否认他有过公报私仇这样不好的感觉,但他立即克服了这种动摇,在墙头上站得更为稳定。他大喝一声“带走”,郁富的妈听出是他就叫着进儿你不能啊。他跳下墙去,同时短枪朝天扣出一火。经过这种预料中的小小骚动,郁富终于被成功带到村西北乱坟地上。
当时,预定执行的地点是河对面的龙王庙,还有十里路程。通过乱坟地时郁富忽然往地上一坐,用双腿勾住一棵榆树,说我不走了,宗进庭你就在这里把我打死,称了你的心吧。郁富的行为激怒了除奸队,但他还是开口问道,你从哪里回来?目的是什么?这符合程序,也就是说,这就是必要的审讯。但郁富不仅不正面回答,反而竟然冷笑道,你别装模作样了,我对你太了解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这样也就够了,他愤怒地后退了两步,这等于下达了命令,在一刹那的寂静中郁富忽然大叫起来,声音都变了,但时间只够他喊了一声“你们”,枪声响了,半个脑袋在黑暗中飞走,双腿把榆树夹得更紧。事情就这样完结了。
郁富到底为什么从北撤途中返回,后来也未能弄得清楚。战争牺牲了好多人,许多事情无法能有准确答案。但这件事他不可能不让人们有许多看法,成为一个阴影跟随着他永远无法摆脱,他的心情因此而不能轻松愉快。他渐渐想到,因为这一枪他应该离开家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干了一件蠢事,哪怕有十足的证据说郁富是绝对该死的叛徒,并且有上级领导的手令叫除掉此人,也应当由别人出头去完成这一任务。这件蠢事使他在家乡人面前总有负疚之感。血腥斗争的时光转眼过去,和平正常的日子无比漫长,此一时,彼一时,以前能接受能理解的东西,以后未必仍然还能接受理解,你就遭人们永远的非议吧!
可以肯定的是,当郁富喊出那最后一声时,他认为他是要制止开枪的,但枪声响了,一切无法挽回。除奸队员们依次轮流执法,但你不能说这一天的执法人员性子急了些。真是非常复杂,微妙莫测,千钧一发,许多事情有时人力无法掌握。他当时确实有过一阵茫然。谁要是想钻牛角尖,那就连历史都能弄得是非颠倒。但这岂能允许?
除郁富时,他心情紧张,堂姐的坟茔就在乱坟地,他竟然没有意识得到。但事后人们却说他是拿郁富的人头祭了他的堂姐。这真是十分可怕的说法,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他不想充当这样的英雄。杀郁富,性质是除奸,是请示过领导,是经过审讯的。
就在那以后不久,想会一会兰贞的欲望越来越强烈。那个夜晚他走了三十里路,利索地跳进了那院墙。他轻叩着兰贞的窗子。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好像世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门开处是兰贞站在那里,然后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后来的事情不用说了,他使兰贞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是他在三年之后才知道的。
那天夜里他对兰贞说了什么是除奸镇压,说了许多革命道理。但他却不得不对兰贞保证说他还没有亲手打死过人。就在那时,他想到了要让兰贞走出狭小的家庭尤其是那个地主家庭。三年以后,他从北方打回,实现了他的这一理想和诺言,他让兰贞参加了工作。兰贞现在的资格也就从那时起算了,是一九四八年的十二月,比起这个小城里在解放后由工人店员和学生培养成的干部,兰贞还算是从根据地来的老同志呢!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不想北撤的,他是在兰贞的床上产生了机会主义的思想。
上级对他早有指示,说你那一乡的除奸运动已经结束,你留不下来,必须撤走。上级还对他说过不要再贪恋那个兰贞了,不要拿政治生命开玩笑。他从内心认为上级的指示都是对的,他本来只打算在兰贞那里过一夜,但他后来不知怎么就舍不得离开了,要不是除奸队杀来,他还会过几天的。除奸队来得也太快了点,不能怪,组织上命令他第三日晚上八点到达龙王庙,而他第五日凌晨还熟睡在兰贞的床上,当时形势也许十万火急,敌人的大军已经不远了。
他不想北撤有他的想法,他想他可以拉一支游击队进入芦荡坚持,以后找个借口搪塞并且将功补过,而他则可以达到不离开兰贞的目的。当时他跟兰贞难分难舍,他的想象力使他认为兰贞身边不能没有他,人有时就是会那么固执不可逆转,要不然哪会有犯错误的人呢?于是他的头顶上响起了那三枪以及后来的一枪……
幸好他吃尽辛苦重新回到组织身边,结果是受到了一定批评斗争而己。他的问题以农民小资产阶级自由散漫性做了结论。
现在他有时被请到学校去作报告,他就常讲除奸。在他的故事里,对郁富的分析越来越深入。那是一种在一定时期能参加革命,而在另一时期又会离开革命以至出卖革命的人,查一查老根子,不奇怪,这种人的出身本来就是地主富农家庭,对自身的改造又没有跟上,他们在抗战期间还能留在革命队伍里,也许还有工作成绩,到了解放战争期间,土地改革触犯了他们的阶级利益,他们就背叛了,所以成了除奸对象。
每次作报告之后,他自己心中也得到提高,对历史重新认识了一回,荡涤了污泥浊水,获得一种优越感和自信力。至于对坐在下面的师生们,那种教育意义是不用说的。
他从兰贞家里逃出,直窜芦荡。那时他才认识到他糊涂了,他的身份只是一名北撤人员,不再是一乡之长,乡政权已转入地下另有人负责了。
他向芦荡深处走去,恐惧而凄凉。还好他从小在芦荡里玩大,对于神秘寂静的芦荡并不陌生。他怕来除他的人堵他,好几个能上岸的地方他都没上。大芦荡连着四县,他只管向北走。他看到了小火轮拖着五条运兵船穿过芦荡,船上大兵们的脸他都能看见,他蹲在水中不敢稍微一动,以免召来子弹。那是国民党军,他头一回看见。他于是完全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理解了除奸队对于他的行动真是十分的及时和必要,他不抱怨组织。
他爬上岸到了北边的县份,在一个打鱼人的草棚里得到了帮助,人家相信他是生意人遭了荡匪。离开鱼棚,他一路平安走了二百里,见到了共产党的队伍,又走了三十多里,他找到了他所属的组织,作了检讨,得到了饶恕,分配了他的工作。
他在后来的工作中吃苦耐劳做出了成绩,这使他从北边回来时保持了他的地位。总之那是他最为艰难的岁月,背上包袱的滋味很不好受。在组织面前,他同兰贞的关系也就如实做了交待,尽管如此,在后来“查阶级”的内部运动中,他不可避免还是挨查了一阵。党内给了他严重警告处分,谢天谢地,如果被弄出了党,那一切就不好办了。
郁家老狗是个人物,后来还敢于同他斗了一场。那是一九五0年,天下大定,老狗作为地主永远失去了他的土地,作为商人却暂时保存着他仍然握有的资本。老狗写了状纸告到县里,说他宗进庭违背政策、挟私报复杀了郁富。他得到这个消息,嗤之以鼻,但也不敢完全渺视。郁富被除,确实引起相当同情,内部也有一种惋惜和疑问。大伯父说得对,郁富作为校长自有其根基。时过境迁人们喜欢回过头去看一看,感觉当然不同。但事关对除奸镇压运动、对历史的评价,组织上自会慎重对待,天平一般也不至于倒向老狗那一方去。
对郁富的结论也就产生了,他在根据地担任区中心校长期间,工作是有成绩的,后来在北撤中意志薄弱擅自回家,受到了在当时合理的处分,今查无背叛言行,对其历史不作叛徒反革命对待,但也不平反,算是自然死亡。
有关方面动员郁氏族人把老狗劝了回去。那个结论一锤定音,对他的非议渐渐消失,但老狗进城告状实属惊心动魄叫人难忘。郁家老狗至今健在,其两爿商店加入公私合营,其本人成了乡下供销社的职员,而他的大伯父却早已作为一个永远的地主入土而去。
郁平很早就不在村里了,一九四六年忽然出现在除奸队里,参与打了他一枪之后又突然消失不见,这始终是一个谜。他存于心头的想法,就是要找到郁平,要把郁平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但他到底要拿郁平怎么样,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
从北方打回之后,他心里最着急的事莫过于要见到兰贞。那时,他在一个新区里当区长主持工作,离家有六十里水路。以土地改革为中心的各项工作热火朝天,要想获得半日闲暇绝不可能。他周密安排,使兰贞仗着念过百家姓千字文闺女经千家诗的文化基础,到本县边远的一个乡里参加了工作。这事是拜托了一位战友的,但这没有什么不正当,当时好多人还不敢参加共产党这边的工作呢!
兰贞从此跳出了她父亲那个毫无希望的地主家庭,投身到朝气蓬勃前程万里辉煌伟大的革命事业中来了,这对她来说当然是其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在乡机关里她还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同志呢。这样,他就借一次会议的机会,与兰贞相会在那边远的乡间。兰贞像许多参加革命队伍的女同志一样穿起列宁装,开朗的笑容挂在脸上,还会主动与人握手了。她再不是那摆着沉重家俱、在光线暗淡的绣房里与他偷情合欢的地主家的闺女。
那是久别重逢,那是苦尽甜来,那是失而复得,那是螺旋式上升,那是又一回如愿以偿。他们在相互的感激里面,他们在共同的希望之中,他们是旧的恋侣,更是新的情人。过去的一切带着一切的阴暗恐惧和不安过去了,到来的一切带着一切的光明幸福和安乐已经到来。
兰贞说,你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在我家里,你只顾自己走了,你啥也不管,但我不怪你,你回去看一下吧,抱一抱你的儿子,儿子没有一处不像你……。唉,女人就是女人。一种震动使他的感激之情达到了高潮,他感到了女性的伟大、兰贞的伟大,甚至感到了男人的渺小和他自己的无知……
在后来适当的时候,他向组织详细汇报了个人的生活问题,取得了领导的批准,他和兰贞正式地结了婚。不管人们过去与现在将来如何非议他和兰贞的事情,他和兰贞矢志不渝终成眷属而且是革命夫妻的事实,大约也使这些人心中暗暗羡慕吧?这简直是一定的!
他和兰贞婚后各自工作生活在自己的地方,没有双双回乡,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
兰贞说你的堂姐她太苦了她太可惜,兰贞伤心落泪,他魂魄震动悲从中来。啊,堂姐如果穿上旧军装或者列宁装,那将是多么可爱,她将那么高贵那么出众。可惜她的一切都毁了,毁得那么彻底而且不值……
组织上对人是体贴入微的,他和兰贞双双从农村进城,甚至从一个地区转到了另一个地区。完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带着他的革命履历光荣业绩,他只带着这些东西,其余的一切负担都从身上卸掉了,随着历史的大潮荡涤而去。他就像池塘里的荷花荷叶,干干净净全然一新露出水面,摇曳在清波之上。他愿意向家乡告别,告别大圩,告别兰贞家的围墙和她的窗子,告别芦荡,告别村西北的乱坟地……。从往昔里他唯一需要唯一留下的,只有兰贞,就让兰贞代表家乡的天空、土地、流水、稻麦的清香,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
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他和兰贞早已习惯了城市的工作和生活。他的职位如今是市委常委兼副市长,兰贞在劳动局当科长。总之他们就在这个舒服的小城扎下来了,可以说已经成了亭州人。
那个像是郁平的人,搅乱了他的心情和生活。他现在已经增加了上街散步的次数和时间,他想再遇到那个人。他不由得回忆起许多往事,这对他并不轻松愉快。他用逐步扩大圈子的办法,在四周街巷里转来转去。他深入观看到了角角落落小百姓的生活。他的一生注定与郁家有不解之仇吗?他目前所在的小城不过是家乡那片村庄的延伸吗?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他吗?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但那个人确实就是郁平又怎么样?他怕什么不成?岂不滑稽!
一些很特殊的羞愧之感使他不安。他为二伯父而羞愧,他为堂姐而羞愧,他为兰贞家的墙头而羞愧,他为郁富的死而羞愧,他还为别的许多事情而羞愧。好像有谁逼着他承认,在一个胜利的光荣的他旁边,还有一个不很高明的他,本来是已经忘记了的,现在却越来越清楚可见了,本来已经荡涤而去的,现在好像还在自己身上,这一切都是因为看见了那个像是郁平的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但心里确实有许多阴暗的浪花在翻腾,情绪不稳定,使他感到恼怒不快。
他的儿子是在他和兰贞进城之后,由家里的一个亲戚专程送来的。他给儿子取名真,与兰贞的贞谐音,姓名宗真,又与忠贞谐音,表示他和兰贞共同有着这样美好的品德。一九五九年,儿子十三岁了,闺女宗静也已七岁。一切都已如此安妥稳定,可是他偏偏看见了那一个人,使生活笼罩上了历史的阴影。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变得这样脆弱!
终于,他重新看见那个像是郁平的人了,那的确就是郁平本人!非常偶然,他到医院去看望一个住院的老同志,在医院的小道上就清楚地看见了郁平。那样的少年完全长成了郁家式的男人,长下巴,高个子,背微驼,神情沉静。他的心一下收紧起来。他冷静地悄悄跟着郁平,一直跟到了医院最东边小花园似的一个地方,路口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宿舍区,闲人免进”。他老老实实止了步,看着郁平走进了那座唯一的挺不错的洋房。他后来又悄悄去观看了两回,弄清了郁平确实居住在那里,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和一个抱在手上的孩子。
无论如何,郁平不应当出现在这里!郁平这样的人,与他只能永远不相见面。他不能若无其事心平气和跟郁平在同一个地方存在。想一想吧,郁平曾经是对他执法的人,曾经以革命的名义要开枪把他打死!哪怕郁平永远缄口不语,问题也是一样。这个城市里不能有郁平这个人。他不能自欺,他不能只当自己没有那回事。现在他的脑后甚至有了一种感觉,好像老是被人用驳壳枪对着似的。
有一天早上,他隐身在一棵树旁,看见郁平提着皮包走了出去,进了离医院不远的省立医士学校。他回到他的办公室,拨了一个电话,问医校传达室:郁平有没有上班?他得到的回答是上班了,你把电话打到基础课教研室,号码356。他就这样使用了一点侦察手段,知道了郁平的工作单位,后来,全部的情况他都弄清楚了。
第二章 幸福之路
一九五九年,郁平在车站迎接他的妻子乔丽。他回顾起自己不平常的经历。
一九五九年的亭州,曾经有过他郁平的幸福光景。
他就要见到他的妻子和他尚未见到过的儿子了。一个月之前的一封电报,宣告他从此做了父亲。今日到车站来接她们,心情很不一般。这车站里的人们能知道他的幸福吗?他们即使了解到他正在等待他的妻子和儿子,也不能在他的深度上了解他的幸福,甚至还会很冷漠地看这件事呢!一切确实也与他们没有关系。庄子说,物物之间,“自贵而相贱”。人,以至万物,都有某种孤独性。任何人都在思索生活,只是思索得不一样,幸福却是不用思索就可以知道。
他的幸福甚至是一种秘密,就连他深爱的妻子乔丽也并不了解……
他还拿不准,是否要把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告诉乔丽。他总是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他自己对于过去是竭力淡忘的,何必要在乔丽的心上也笼罩那可怕的阴影呢?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说过,逝去的一切都将变得美好。可是他觉得,对于他来说,却并不是这样,有些事是永远也不会变得美好的。也许,诗人指的是那种忧伤之感,不是指的忧伤之事本身,以至于南唐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样的亡国之音,也成了美丽的诗句,多少人乐于吟诵,就是为了玩味一下那种深深的忧伤之感。
不管怎样,他得感谢他的父亲。父亲做过一些荒唐事,但父亲还比较开明。十多年前,他去读盐阜师范,那是新四军办的学校,当他向父亲提出这一求学的去处时,父亲只用明亮的眼看了他一下,而后就说,好吧!就这简洁的两个字的回答在当时该算是很不俗的,决定了他的一生。
他在家读初中时,已经参加过宣传活动,办冬学和夏学,在乘凉讲座上发表演讲,向农村大众宣传革命民主的思想,还在乡村剧团里扮演角色,搬演抗日民主的小戏剧。但作为抗日民主根据地的知识青年,他不能留在家里准备做小地主,他应当走进新的时代。
穿过家乡的水网平原,越过高粱玉米的田野,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踏上一条泥土的道路又一条泥土的道路,一九四四年,他十七岁去投奔了革命。他的肩上是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用双脚走了四百多里,到达凤谷村,吃上了新四军的公粮。
他意识到自己禀性不刚,他无意于做一个战斗员、指挥员,他希望在革命的队伍里从事文化教育工作。
父亲做荒唐事与他做商人一样成功,他勾引宗老二家如花似玉的闺女,造成了当地很大的事件。他记得父亲明亮的眼睛里有许多的静气和不易觉察的狡黠,眉宇间刚武决断,而父亲却常是笑声朗朗的。父亲这很有魅力的一切,他却丝毫没有得到传留。
父亲作为一个地主、一个强人,同宗家发生多方面的冲突,明争暗斗,此起彼伏,构成了村史上一个真实的重要侧面。使他不寒而栗的是,这些已经扩展到他们下一辈人身上,似乎意味着他们将接着前辈人继续仇恨下去。绝大多数人的认定本身就好像已经是你自己的存在。改变这一切岂是他力所能及?这种情况,正如王船山所说,“弗能造也,受之而已”,似只有无可奈何。
在盐阜师范,吃的是粗粮,睡的是地铺,捧着河水洗脸,蹲在地上吃饭,却觉得充满活力和未来。你所做的哪怕是琐碎微小的工作,你也会觉得那是在具体地用自己的手去推动了那总体的革命事业的车轮。你知道你是最普通最渺小的一员,但你心中同样无比充实。每寸光阴都有神圣的价值,每一天都没有白活。这一切既真诚又真切,虽然它已经成为过去,甚至已经没有人提起。
人人要学会做宣传,再腼腆的人也得在节目中扮演角色。他被选中扮演过地主,演出给部队和民众看。他至今记得他的一段自报家门的快板:老身本姓关,家住在淮安;地有三十顷,长工三十三。那时他脸搽白粉,口挂胡须,头戴瓜皮帽,身穿长棉袍,一副可笑模样。这段有趣而说来光荣的历史,他有一次情不自禁讲给乔丽听过,她灿烂地笑了起来,说想不到你这个书呆子还会上台演戏呢。
他在盐阜师范是办墙报的积极分子,他写过《给彷徨的青年们》,是结合读郁达夫《沉沦》来写的,在全校得到过好评。新四军打下日伪控制的城镇,他们就随后开进去,刷标语,做演讲,演出活报剧。他还编写过几个活报剧。如今想去,说他那就是参加了革命,似乎有点夸张,但填写履历时不那样写又哪样写呢?
阴影开始于大槐树下的一次选举。在一个预先的小型会议上,他被大家提名为班干候选人,这似乎是自然的,他为人真诚,成绩优秀,并且负责办墙报,在各项活动中都积极投入。可是,后来领导最终决定的名单上,却唯独划去了他。无论如何,他思想准备很不足,他觉得被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他不觉就独自一人到田野上散步而去,心情抑郁。他努力说服自己,你这个地主的儿子来投奔革命,虽然吸收你、团结你,但对你也当有较长时间的考验,你不必情绪低落。他说服了自己,他感到他成熟些了,但也失去了一种单纯美好的东西。他于是第一次得到一个女性的关心。朱芸叫住了他,她落落大方对他要有所关心的意思,使他不能拒绝并且感到了温暖。朱芸身材娇小,平静开朗的脸上透着聪明,好像一眼就能知道你的内心。不过她并不光彩照人,人们甚至并不注意到她,但当她那样对面跟他谈话时,他发现,她五官端正玲珑,透着秀气。如今他同这女性十多年未见了,现在也不知她在何处,回忆起来却依然如在目前。
朱芸希望他不要有任何动摇。她说不管什么人都会受到某种挫折,重要的是不要动摇。她还说命运有一头是在当事人自己手里,也就是由你本人的思想性格决定。
他真惊讶这个不起眼的、年龄只比他大一岁、看上去却只能当作小妹妹的女性,竟有那样的洞察力,并且对人的命运有这种富有哲理性的看法。当时,他接受了她的劝告。他感到朱芸像一个革命的大姐或者未来的一位这样的人。他为他刚才的心情抑郁而惭愧,眼前的这个小朱芸就比你高明,领导与群众都没有选她当班干,连候选人也没有她,大家都没有想到她,她正如她的小型号的身影那样被人忽视了,可是她却如此心平气和,真是“至人无己”。朱芸这样的性格,才真有值得学习之处呢!惭愧之余,他的心情完全地好了。
朱芸是湖州人,父亲在宜兴教书,她是跟着她的同学一起跑到新四军苏北根据地来的。她在一种平凡的平静的外表下,有着坚强的个性。
不久,朱芸却有事来找他商量。她说领导抽调她参加政治干部训练班,这虽是光荣的事情,可她不想去,因为她本来不想做一名政治工作干部。她仰起脸来看他,似乎她的去留要由他来决定。他头一回得到女性对他这么大的信任,心里头暖暖的。他心里似乎是不愿朱芸离去的,可是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对的。他说了些一般说来正确不错的话,他对自己真是不满意极了。朱芸忽然抬头仰视了他一下,他感到了什么,可是他不能回答。
朱芸说那我就去了?似乎是再一次征求他的意见,似乎只要他说出一个不字,她就一定会坚决要求留下不走,好像他比组织上对她还有决定权似的。他沉默着,仍然不敢决定。朱芸深叹一口气,忽然开朗起来似的,说,从那里毕业之后,不知会分到什么地方工作去呢!这一句对未来的遐想,标志着放弃了对他的追问,使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惆怅。这一段事情朦胧、美好而遗憾,他的感觉不会骗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当时她如果留下,那么她、以至他的一切,都可能是两样,但对于他或她,将会如何,那也是很难说的,别说是战争年代,即使是和平年代,生活有时也复杂而难以料想,一切也只有顺其自然,受之而已……
但决定他后来的生活道路的却不是他没有当上班干,也不是朱芸,而是他的一场疾病。他四肢无力,精神惚恍,预感自己将有大病。他不愿给学校增添负担,就请假回乡。回乡的路曲折难行,他持有身份介绍信,根据地的区乡政权一站一站,用驴、船、独轮车,把他像邮件一样,往下传送。对一个普通学生这样负责,他都感到不可思议,这是很能说明许多东西的。
时令已是夏季,田野载满绿色,到处景物鲜明,空气清新。他选择的终点是他的舅舅家。
由于他一路看到农村政策已从减租减息,改为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分配给农民,而农民热火朝天瓜分地主浮财的场面,他也目睹了,在那种情况下,他何必回家去呢?
把地主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加以消灭的思想,他在学习中是接受了的,知道这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任务之一。不过,看到土地革命的具体景象,他不由得还是有点胆战心惊。他到达舅舅家里时,已经病得很重了。
土地革命争取到了整个农民阶级对共产党的支持,解放战争胜利辉煌迅速得如同奇迹。个人算什么呢,他所出身的地主家庭算什么呢,像父亲那样一个地主遭到剥夺算什么呢。现在,他在课堂上讲到这有关的内容时,他的情感特别真诚,并且体会到这真诚的可贵。他觉得他早已而且坚定地抛弃了一切可能有的阶级偏见、历史偏见。
但当时他躺在舅舅家那缺少光线的土屋里,听着从家中传来的令人担心的消息,他无可避免地感到自己犹如树叶一片,不知何时就会被卷没在社会大变动的漩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传来的消息说,父亲如果不是及时逃走,在土改中也许会性命难保,宗进庭是主宰家乡一切的人,对他家特别地不客气。他判断这样的说法基本可信,但也无可奈何。如果一个人把一个乡的土改运动搞好了,其中只对一家有挟私报复之嫌,你怎样指责这个人呢?运动汹涌澎湃,整个社会沉浸在解放战争大潮之中,历史来不及倾听过于琐细的声音,绝对纯粹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呀。他头脑清醒,没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十多年来对此从不去说,他感到自己这样是正确的和成熟的。
他在舅舅家听到了关于战争的消息,后来又直接听到了远方隆隆的炮声。他的心揪紧了,他明白这是国共两党开始了空前规模的战场较量。
舅舅的村里紧张交公粮。村里摆开了二十个炉子,日夜赶做烧饼,然后组织民工送交王必成江渭清的第六师。不久之后,村里就下来了几百名伤员,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
住在舅舅家的一个排长使他知道了一些战争的情况。这个排长打过宣家堡、泰兴战斗,如南战斗,这两次战斗歼灭国民党军一万几千人,获得重大胜利。排长伤势虽重,情绪高涨,讲说他们如何远距离奔袭,如何出敌不意,如何英勇作战。排长说,我们一定打败蒋匪帮,不怕他们有帝国主义的支援。
他对这排长很是羡慕,能同眼前进行的伟大历史这样自然地水乳交融,并且为之奋斗,流血,以至牺牲。而他呢,却像一个多余之人,怀着渺小的对于巨大事变本能似的惊惧,无所作为,也许正像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时,躲在树叶下的一只惶惶小鸟。他觉得无论是自我条件还是客观条件,他都难以做一个英雄,他不可能像排长这样热烈而单纯地去战斗了,他陷入在一种特殊境况和自卑之中。聊以自慰的是,他当时正在养病。
他站到室外去,仰望天空,凝视原野,年轻的身体感觉出秋风的吹拂。村里伤员的迅速转移,说明那一带解放区暂时的放弃。空气紧张起来,农民的脸上有了很具体的慌张,有的农民暗中把土改得到的地契给地主送去,而地主却又不敢接受。
有一个地主的儿子把他引为同类,跟他说共产党不会胜利,因为历史上农民起义早已打过地主分过田地,但无不归于失败,总还是有人做地主、有人做农民,孙中山说要“耕者有其田”,也不曾有用。几千年来,中外古今,统治者永远是统治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所学过的课程帮助了他,他所读过的一些进步文学著作也帮助了他,使他不但没有附和,并且还对那个不乏英武气概的少爷有过婉言相劝。
这件事让他头脑格外清醒起来,他着急地要舅舅代替他回家一趟,关照一定不能让父亲做出什么对抗土地改革的事来。舅舅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中农,一想起那目空一切刚愎自用的姐夫,出于担心,也就不辞辛苦地去了。
随着身体复元,他想他要回盐阜师范去了。他不但没有必要从已经走上去的革命道路退下来,而且那也是他的现实里唯一可去的路。他没有等舅舅回头,就辞别了舅母,独自走了。老家对于他而言,没有了任何留恋之处,没落就由其没落吧,毁灭就任其毁灭,他要去寻求新的生活,朱芸那样的女性堪为他的榜样。
他走在苏中平原上。他并不急着赶路,他顾及他的身体,学校就在凤谷,他只要不停地朝那个方向走近就可以了。一路上他没有碰到战争,但战争在四周进行。他看到多少人在运粮,用独轮车,用驴子,用扁担,用船,往北运,同他所去的方向一致。不用问也知道形势吃紧了,每一粒粮食都要抓在手中,决不能留给国民党反动派。
他半途碰上一个姓孙的同学,这改变了他的方向,因为孙同学说学校已经转移了,情况不明,淮阴已经放弃,军部到山东去了,大部队也撤向了陇海线以北,如果乱走会走到敌人地盘里去。他听从了孙同学,二人一起到阜宁找组织,听说地委设在阜宁。孙同学亮出一支驳壳枪,还有三夹子弹。是从野地里捡到的,发生情况我们可拼它一拼,孙同学兴致勃勃。他可是摸也没有摸一下那东西,他只是说你别走火啊。
孙同学给他表演了上子弹、退子弹、上保险、退保险,叫他绝对放心。孙同学的家在洪泽湖畔,说如果找不到组织,干脆回去打游击。孙同学像一面镜子,使他知道自己确实属于另外一种气质的人,他向孙同学羞愧地承认了这一点。
他的身体在走路当中是全好了。到了阜宁,一颗心放了下来,因为阜宁还在这一边手上。他们到了地委,但文教处无力帮助他们找学校,却叫他们参加地方上抢运粮食的工作,说苏中马上就要全部为敌人控制,抢粮是最重要的事情。文教处的处长看上去是个大知识分子,案头还放着一本北新书局版的《呐喊》。处长把介绍信开给他们,给了他们一大把饭票,派他们到建阳县去。
他和姓孙的同学在建阳县后勤司令部投入了忘我的工作。他们掌握着全县船只的情况和抢运粮食的数字,凭他们开出的介绍信就可以派出船只到某区某乡突击运粮,完成了任务的船只又必须立即到他们这里来接受新的任务。他们的工作做得紧张而有序,而人们也都非常服从他们的调度。副县长对他们大加赞赏,认真地说,你们虽然年轻,但到底是地委派来的干部呢。
在建阳县的十天仿佛一瞬之间,又仿佛工作有好多天了。实际工作使人接触多少人和事啊,他甚至觉得改变了他的一些性格。
副县长突然通知他们说,敌人打开了通榆公路,这一带马上进入游击状态,抢运粮食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你们是地委派来的,还是回地委去吧,并且告诉他们,地委转移在羊寨。
副县长给了他们许多饭票,仿佛这时才觉得他们两个只不过是学生,看了他们一眼,问,要不要派人送?他们说自己能走,不要送。孙同学亮了一下他的驳壳枪,副县长赠送了两夹子弹给他。他们就离开建阳县,按照副县长画给他们的地图,往羊寨方向而去。
他们大约走了一百里路,到了羊寨。地委设在一个祠堂里,文教处已经找不到了,说是打游击去了。他们不免吃了一惊。接待他们的是地委办公室王副主任,看了建阳县的介绍信,上面有几句表扬他们的话,王副主任夸奖了他们,并且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他们的名字,简要写上了他们是盐阜师范的学生,在建阳县抢运粮食表现很好,然后划了一道有力的线条,下面写了一行字:着回家坚持。对他们说,机关全部分散打游击,根据精简原则,不可能带着你们,作为学生,你们的任务是回家坚持。
没想到,那么富有强者气质的孙同学当场急得哭了,说,我们回去一个人怎么坚持呀!王副主任哈哈大笑,说,坚者坚贞,天变地变革命立场不变,持者持久,要隐蔽在群众之中迎接胜利,同时还应当适当地开展革命工作,尽可能与地方党组织取得联系。孙同学伸手到后面摸了一下他的枪,说,好吧,回家坚持。他一定想到了洪泽湖。可是我没有洪泽湖,我有个在土改中遭到打击的地主家庭,回去怎么坚持呢?他于是提出到新华书店或苏北文工团去参加工作,但回答是这些单位都打游击去了。
王副主任给他们写了条子去领路费,条子才写好,就被人叫走了,王副主任掉头说,二位同学,没有办法,回家坚持吧,我会记住你们的。
他们二人怏怏而出,没有话说,漫无目的在羊寨转了一圈。后来孙同学说,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一块儿坚持。他心事茫茫,摇摇头,没有同意。
他们在羊寨小饭馆吃了面条,出门挥手告别。
与孙同学也一别十多年了,完全音讯不通。虽只是十多年,却经过了从战争到建国与建设的时期,使人觉得时间是很漫长了。
他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还是只有先回到舅舅家去为妥。
舅舅对于他的返回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每个老百姓都知道中国大地上正进行一场什么样的较量。到了舅舅家里,听到了北撤这个词,也就是说那里已经放弃了。现在从资料上看,长江下游北岸一带,靠近国民党统治中心上海南京,人民解放军苏中七战七捷消灭敌军五万多人之后,主动北撤,苏中遂为国民党军控制。
舅舅说,已经到处看不到一个共产党干部,大概都北撤了或者打游击了。舅舅还说起了还乡团,使他心中一震,又担心起父亲来。虽然舅舅说,你父亲一直在荷州没回家。但他还是不放心,叫舅舅再去看一看家里的情况,让父亲呆在荷州就呆在荷州吧,免得回来被什么人拉进还乡团就不好了。舅舅又一次不辞辛苦地去了。
没想到,舅舅从他家里返回,带来的不是他的父亲的什么坏消息,倒是他的哥哥郁富的噩耗!哥哥被当作除奸对象,半夜里让宗进庭抓走,打死在村西北乱坟地里了!他一听,昏了过去。舅舅一家手忙脚乱,把他弄醒。他默默流泪,他不相信哥哥会成为除奸对象,他认定这是冤枉,很可能还是陷害!他虽然没有看见,但哥哥被强行抓走和被无情打死的景象,却在想象中清楚地活现在他的眼前。
他去读盐阜师范时,都没有来得及跟哥哥告别,因为郁富是在区里不常回家的。也许由于他才十七岁,在哥哥眼中他还幼稚,加上工作忙,哥哥对他还不曾有足够的注意。在他到达凤谷村之后,他写过一信给哥哥,得到过一封回信,表示作为兄长的关心,而这关心好像本来也就一直深厚地存在于哥哥心中的。他至今记得信上那几句话:弟读盐阜师范,即是走向革命事业,实为光明之途,兄闻之甚喜,知吾弟恒非庸常人也。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八言赠弟,亦以自勉。
舅舅说,你哥哥本来北撤去了的,怎么又回家来的呢?一到家,除奸的人也就跟来了。
他所知道的情况,至今还是舅舅的这两句话。是否还能有更多的情况,他既不知道,也似乎不可能知道了。哥哥到底是自己开小差,还是组织上有所布置?或者有什么偶然情况?处决他有没有经过认真的审讯?他是否来得及说明有关情况?当时本地运动情况,是正常的呢,还是存在“左”的扩大化倾向?如此等等。但哥哥决不会已经做了叛徒特务。问题的可怕性只在于,宗进庭手握除奸生杀大权,是不是挟私报复?他心里的疑团是无法解除的,但他从没有无根据地去加以议论和指控,在思想上也没有否定当时的运动,只是此事有时会如此萦绕心头,他不免咀嚼着一种很苦的滋味罢了。
总之,哥哥或者是有罪的,或者是无罪的,但哥哥的一生是太短了,才二十几岁,所谓命运,对于哥哥而言,真是太不幸了。一片树叶在时代洪流中被打碎和沉没,至于打沉时的具体情况,如何去考证,并且考证了又有何意义呢?
当时,连舅舅一家也认为他不能回去,他更进一步感到即使住在舅舅家也未必安全。他忽然想到他读初中时的一位颜老师曾经说过,有事可以到丹阳长江旅馆找他。他告别了舅舅一家,踏上了去丹阳的路。
一个必须冒险的情况是,他得穿过他家那一带,才能到达有轮船码头的最近的一个地方,叫做神潼关,否则,绕一个大圈那就不是百十里路的问题了,而且他路途不熟。他站在深夜天空下的寂静田野上考虑良久,决定冒险。
假如他迟一天出发或早一天出发,假如他迟半个小时或早半个小时动身,假如他穿过家乡一带时走的另一条小路,一切都不会发生。但他偏偏在那个时候走在了那条路上,于是,一切都发生了……
他在自己选定的那条小路上摸黑地走着,忽然听到沙沙的芦叶响,还有脚步声迎面而来,他本是早该听到的,那就可以躲起来,但他一时走神,所以没有听到,想躲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对方低沉而严厉地喝问:什么人?接着,三个黑影横在了他的面前,黑夜像更黑了一块。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了他,那是枪啊,他几乎魂飞魄散。一支火柴划着了,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有人认出了他,说,这是郁家二少爷,并且说出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的名字。那应该说是碰上了自己人,可是他却格外害怕了,他说不出一句话,觉得他就要被打死在那深夜的小路上了,可他是赞成革命的呀。
怎么不说话?深更半夜到哪里去?
他让自己恢复着说话的能力,说,学校北撤了,地委叫我们回家坚持,但我不想回家,现在是去找我的同学。他说出了一个同学的名字和地点,没有说颜老师,因为颜老师是在国统区,说出来自找麻烦。
对方听后不再盘问,却说,跟我们走!他又一次魂飞魄散,连说我要赶路。对方说,不要怕,跟我们执行任务去,我们这会儿不能放你走。他忙说,我不会暴露的,你们让我走吧。对方说,我们去除奸,这是对你的考验。一听除奸二字,他简直更加魂飞魄散,说不出话来。对方把他一推,命令说,走!就这样,他竟成了除奸队里的一员。
他的心里却还在害怕,他想也许他们会打死他的,只当又除了一奸,那是何等可悲!但一个人却把一支手枪塞在他的手里,说,子弹已经登膛,一扣就响,到时叫你打哪就打哪,现在枪口朝下!天哪,这是逼着他做一个执法行刑的人吗?而做了之后又会怎么样呢?也许还是打死他!
他全身哆嗦起来,但知道后退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被夹在他们当中走着。
很快地,进了他家的村子,他的心猛跳起来,这是要去打死谁呀?
村子里同田野上一样寂静。因为转入游击状态后狗会妨碍工作,所以叫百姓把狗都杀了,深夜听不到一声狗叫。
走过一家又一家,也经过了他的家,与四野一样的没有灯光,母亲一人睡了没有呢?他心里默默地向没落着毁灭着的老家致以悲哀的问候。
忽然停下来了,来到一座大屋背后。他心里咚地一跳,这不是兰贞的家吗?兰贞家里会有何人成为除奸对象呢?是要把老地主杀掉吗?不容他细想,除奸队马上分散开来,一个人奔东,一个人奔西,一个人拉着他奔向屋前,一个人翻墙进去。四面看住了,事情很快发生。只听得一声大叫说“跑了!”接着惊心动魄地响起一枪。来不及回味那特别响亮击破黑夜的枪声,带着他的人把他一拉,追了过去。那人朝前面逃跑着的黑影开了一枪,枪声之响使他惊呆了。怎么还不开枪!这话是命令他的,他条件反射似的举起枪来,朝前面黑影所逃之处扣动了扳机,很响的一枪猝不及防地从他手上发了出去,他的手毫无经验地被一股力量一扯,而他的子弹也不知打到哪里去了,他似乎在等着听到说打中了,但只听得一声追,他被推了一把,紧跟着追了向前。
他们在黑夜的田野上追得飞快,竟然没有谁跌跟头。他们追到了大圩上,被追的人已经逃进了比较安全的芦荡。有人朝芦荡开了一枪,但看来除了打断几根芦苇,别的没有打着。
芦荡里听不到那种逃窜的声音,只是风吹着一片沙沙声。
到底打的是谁,他还不知道。他昏昏沉沉跟着那几个人走着。忽然,他们停下来了,从他手上拿走了枪,夸奖他经受了考验,又叮嘱他不要乱说,最后,却对他说,你知道今天除谁的奸吗?宗进庭!你们的乡长!任何人背叛革命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他惊住了,他刚才用枪打的是宗进庭啊,他这不是报仇来了吗?可他是不知道的呀!幸好宗进庭没有被打死,要不然,他就成为复仇英雄似的了,这是他不愿意有的名声,然而,哥哥定然就是这样被宗进庭领着人打死的,真是可怕!
走你的路去吧,我们从这里走。他们把他往原来的路上一推,就从他身边消失了,走上了黑夜里芦苇中的另外一条路。他赶紧走了几十步,回头听听,那几个人显然已经走远了,他才不由得就地坐了下去,死了一样把自己在地上放倒……
他躺在那地上问自己:到国统区去,而逃避已成游击区的解放区,能算是回家坚持吗?他拷问得自己头疼,也没有能有一个最完满的答案。可是,他还是不得不爬起来继续走去。
毫无疑问,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宗进庭跟地主闺女相好的问题,也就可以宽容些了,此一时彼一时。宗进庭敢于猎取并且果然获得了兰贞,虽是仗着当时担任的一乡之长的职务,他个人的这股子蛮野,跟他的那个投进我父亲怀抱的堂姐,倒不愧同出一门,都有着烈火般的不顾一切的性情。哥哥郁富不愿有兰贞家这门亲事,无非因为对于一个投奔了革命的人,何必再娶地主家的人呢?哥哥比起宗进庭,在勇气等方面是不如的,哥哥不正是这样误了自己吗?如果哥哥娶了兰贞,也许不能有很大进步了,但也许不至于会死。
那一夜他不知疲倦一直走到天亮。白昼的来临更让他觉得夜间发生的一切如梦。家乡已经被抛在后面,他逃出了家乡之网,不会被牵扯在里面挣扎扑腾了。他分明来到一个城镇,经过打听,他是到了亭州的海安镇。狭小的街道,铺着麻石,仅容一辆黄包车通过,两边是连家小店,冷冷清清。
当他坐在吃食铺门口喝豆腐脑、咬烧饼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了国民党军,约有一个连的人全副武装列队走过。
那天从海安继续上路,就到过亭州,并且在西河街客栈住了一夜。他在小客栈三楼上眺望楼下城河水,黝暗的波光和两岸稀疏寂寥的灯火,至今还有印象。想不到他现在是定居亭州了,等有空是要再到西河街那里去看看的。
颜老师是个好人。没有颜老师,他将不知如何度过那身无分文的日子。长江旅馆就是颜老师家开的,有一座小楼、一个后院。颜老师听了他的经历后说,这都是那一世界会有的事情,你现在到了这一世界,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了,这一世界又会有些事来让你经历的。
丹阳在沪宁线上,正如颜老师所说是另一个世界。当他看到地主类的人物活得依然如故,就有一种滑稽之感。他想到他的父亲在大江对面的荷州也是这番残照里的一个景象,心中就不免感受着历史的悲喜剧。中国大地上两种命运在做最后的较量,而他却如此游离出来,连何去何从也没有着落,感觉上是多么的悬浮空虚。
颜老师说,你继续上学吧,战争不会永远不停,知识总是需要的。他留心报纸,决定报考“中国新闻专科学校”。他接受了颜老师的钱,第一次到了上海。幻想的翅膀刚刚张开,马上折断了,因为那个学校的学费是一百五十万法币,即使颜老师的支付不成问题,他却于心何安?乘着火车,他回到了丹阳。生活当时并没有为贫穷的青年提供顺利的阶梯,虽然在荷州他有一个正在花天酒地的父亲,可是他已经不能想象他会去用父亲这个地主的钱了。
当时,在上海,在丹阳,他看到做各种职业的人,可是他似乎不愿意像他们那样辛苦麻木陷进具体生活的泥塘。回到丹阳不久,他就做起了小学教员,既似乎超然,又似乎也走上了人生。
国民党丹阳公安局突然从颜老师的长江旅馆抓走一个住进旅馆才两天的客人。颜老师不放心,打听了一下,说是共产党侦探。颜老师是在苏北根据地工作过的人,对于从自己家里捕走共产党人,心中不安,就同他商量办法,他提出花钱营救,颜老师就那样去试试看了。不料,所拜托的人说,公安局长不肯收钱,而且扬言要查一查颜老师的老底,这明摆是要敲一个大竹杠,颜老师只得又花了一笔钱才免了麻烦,而那个共产党人却是救不出。这件事在颜老师心上笼罩了阴影,他一面宽慰颜老师,一面也就提出自己应当离去,以免那个国民党公安局长再来找麻烦。
颜老师让他到了丹阳乡下一个地方,住在一个殷实人家。那个国民党公安局长看来是个狂人,当时人民解放军就要渡江南下,他却在小小丹阳城里抓共产党。此人如今何在,不得而知。但那个所谓共产党侦探当时却是被枪决了,是押往镇江公开执行的,贴了告示。那人到底什么来历,是否真是共产党侦察员,他至今也不知道。
那西起九江,东至江阴的渡江之战,不但一下子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像一条因为退潮而滞留沙滩即将绝望的鱼,又忽然得到潮水的激荡而回到了汪洋活泼的水中。人民解放军攻克南京,镇江丹阳一线也就望风披靡。他从乡下回到了丹阳城里,还赶上看到了解放大军的入城仪式。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在战士的刺刀上燃烧,战士的脸庞都如紫铜的雕塑,武装齐整的队伍如同钢铁洪流,肩上的枪支如同移动的森林。
他是欢欣的,又是羞愧的。他虽然没有成为这铁与火的大军里的一兵,但他本来是可能成为那随军而来的工作队里的一员的,他看到了队伍里那些随军的知识分子,不胜羡慕。历史曾给了他时间和机会,可是他失去了,他成了一个落伍者。他于是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丹阳军事管制委员会走去。
他陈述他多少算是革命的履历,要求参加工作。他受到信任和热情鼓励,但一时还不能吸收他,因为来要求工作的青年很多,需要统一研究。
军管会里一位热心的人告诉他,“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招生,并开给他一份介绍信,他就赶到无锡报考去了。他已经是第1251名,而在他后面还有源源不断来报考的人,可是录取数却只有180名。无锡客栈里满是这样的青年,他们憔悴而兴奋。
他的考试获得优秀成绩,完全仗了以前读过盐阜师范,学过科学社会主义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也仗了他在根据地生活工作过的实际体验,而当时参试人员中有相当多的人连科学社会主义为何物也不知道,这就很难考得上了。
生活让他切实接近了自己的理想,先前的磨难只是对他的考验锻炼罢了。这样,他等于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跟盐阜师范一样,一边学习、一边参加社会运动。他们穿上旧军装,组成了农村工作团,开展的工作是发动群众,民主反霸,废除乡村旧政权,成立农民协会,打倒地主阶级,实行土地改革……。这些,对于他,都不陌生。
他读过盐阜师范,参加过根据地的工作,这个资格得到了组织的确认,所以他被光荣列入首批提前毕业的八个人之中,而到《苏南日报》当起编辑来。每天上下班,进出于有解放军战士站岗的报社,多么自豪和欣慰啊!以往所有的时光都没有白过,都是为了造就他能坐在省报编辑的位子上。感谢命运使他走上了正确道路。也感谢在羊寨时地委给予他们关于“坚持”的指示,他终于坚持到了胜利的一天。
还记得他在报社处理过的几篇稿子的事。有一次,收到一个稿子,是揭露某干部抛弃了革命战争年代的农村妻子,在城里跟一个知识分子结了婚的事情。他接到稿子后,呈报给上级建议发表,给果在报纸上刊登了出来。第二天,这个被揭露的干部来了,其身份是地委党校的副校长,级别比他高得多,年岁也比他大,竟然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向他表示接受组织的揭发批判和任何处分。他当然无权处分这个人,他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领导。结果,后来知道,这个人因为认错态度好,写了检讨就算了,实际上没有给予处分。而另一个干部,也有揭发信件到了作为报纸编辑的他的手里,说这个人曾经把一个女性推到火车轮下,因为他不想跟她谈恋爱了,就采取了这种手段来摆脱她。该女子虽然没有被火车碾死,却被压断了一条手臂。他接到这条来稿,立即就送上级审稿建议发表。这封检举信发表后,这个干部也来到报社找到责任编辑的他,说,这个事情是解放前发生的,那时我也是出于革命需要的无奈之举,现在不应当跟我算这个账。他把这一情况也报告给了领导。后来听说,这个干部被逮捕,判处无期徒刑。另外还有一篇来稿,是师范的学生写来的,说他们家乡的乡长打农民,因为乡长家原是地主,有一块田被一个农民分到,田里有他家的一个坟茔,这个农民铲草时,把坟上的草也铲了,这个乡长就打这个农民的嘴巴,并且说,我是乡长,方圆之内,除了毛主席,就是我大。师范的这个学生出于义愤,写来稿子。他准备编发,但还有比这稿子所说事情更重大的,所以把这稿子照例按轻重排列暂时搁置着。没想到,这学生性急,又写信给《人民日报》说《苏南日报》包庇这个乡长。《人民日报》打电话来询问,于是领导让他把那篇稿子找出来立即发表。发表之后,那个乡长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这些情况回忆起来很有意思,具体说明着某种历史的情况。
在报社时,发生了要动员他入党的事情,找他谈话的是编辑部主任,但他婉言拒绝了。主任为他有点急了起来,说,你看我,只有初中毕业,但在党的培养下,现在做到这位置,担任这么重要的工作。你这样年轻,又有这样的水平,你入了党,以后不是更有发展前途吗?但是,他仍然摇头,没有接受主任的动员。主任只好叹了口气,说,好吧,看来你是想做鲁迅。确实,他虽不敢妄想成为鲁迅,但鲁迅式的自由独立和正义,是他心中的人生楷模。
以后,组织上再也没有动员他入党。至于家乡,他却仍不想回去看望,他不想让家乡对他产生“衣锦荣归”的印象。即使有一天他回家看望父母,他也要一个人衣着简朴、悄然而去。他是属于现在和未来的,他不属于过去,只可惜没有一种利斧,能斩断一个人跟以往的联系。现在,他多么幸福啊,他好像已经嗅到了乔丽身上的香气,沁透肺腑……
已经记不清了,那个叫李云珠的女子是怎么跟他认识的。回顾起来,李云珠的意思也并不错,她满怀对他的崇拜,毫不掩饰假如能拥有他而有的骄傲,但是,他所讨厌的也正是这一点。
他对李云珠说,我是学生出身,我的父亲是地主,我也并不是了不起的革命者,我只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一个小知识分子。李云珠不听他的,依然用一种小市民的热情来爱他。李云珠是一家布商的闺女,即将从护士学校毕业,他本来倒也愿意接受她了,可是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到报社散起糖果来,这是特别意味着订婚的,这引起了他的极大反感,她说这是别人出的主意,她承认她错了,她主要是太爱他了,可是他不能原谅这件事,就跟她断绝了,他尖刻地说,以你现在的行为看你的今后,你是会有一天毅然离我而去的,我们趁早分手吧!他丢下她一个人在大树下掩泣!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也许他太“革命”、太过份了……。谢天谢地,现在他有了乔丽。
他过去的一切,都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乔丽,不要让她的天空有一丝乌云。在某种意义上,李云珠也是单纯的。他对李云珠确实苛刻无情了些,但事情已成过去,也请原谅他当时的某种单纯性吧!可是乔丽的单纯更为纯净,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
省统一调配委员会调他到第三野战军干部速成中学任校长,他没有同意,调他到苏州工业学校任教导主任,他还是没有同意,调他到苏州体校任副校长,他觉得再拒绝就不好了,他想到自己毕竟出身地主家庭,又不是党员,调他出报社安排到教育战线,是可以理解的,也是不可拒绝的。他于是提出只当教员,不担任领导工作。他甚至庆幸以后会有沉浸到书本世界里去的时间了,也许还可以做点学问,因为报社的工作很烦人。也许,他将获得更为积极有用的人生。结果,他到了苏州体校,介绍信上明确写着担任语文教员,只不过后面有个括弧,说明着他的级别。
于是,在体校医务室里,他看到了乔丽,他美好的时光开始了。好像是命运在暗中让他一步步来到乔丽身边,而让乔丽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表现出的自信和勇敢是他从未有过的,他早已不是一个失学的青年,他也多少有了一些人生的经历,他成熟了,虽然他的岁数并不算大。他拜托一位女教师做介绍人,这样他跟乔丽有了约会。他望着如约来到面前的乔丽,只觉得火在他全身燃烧起来,他说,乔丽,我向你求婚,我请你做我的妻子。乔丽闭上眼睛好像喘不过气,转过身去哭了起来,他也就勇敢地把她揽进怀中,心中涌起无限的怜爱。乔丽接受了他。在某种精神世界里,乔丽浑沌未凿,而他却复杂得多,这复杂却使他更热烈执着地去爱乔丽。人生是多么美好,命运对他是多么周到而慷慨……
他和乔丽住在体校里,但他们梦想一个单独的住所,工作之外拥有自己的环境。借着一个机会,他们双双调来这个小小的亭州市,《左传》有记载,吴王夫差早就跨江而来开辟了这片土地,古名“亭间”。
他和乔丽现在居住的是当年美国传教士留下的洋房,上天花下地板,又大又好,四周有树木花圃,是个小花园。大约因为他那个括弧某级,所以他得到了这个住宅。他在省立亭州医士学校任教,而乔丽在亭州医院做医生,在小城都被看作高贵的阶层。亭州工人俱乐部周末的舞会,都让医院和医士学校的人包了。除了他们这些外来的“洋人”,亭州本地几乎没有人去跳舞,只有一两个小孩子趴在窗外好奇地观看,小城保持着朴素拘谨的古风。
过去的生活像云影一样飘去。时光不经意地抹去了个人经历的一切,只有历史粗线条地记下历史本身,活生生的生活却总是在消逝。但是,他的幸福,他的之所以幸福,无可置疑地是真实的,所以他是幸福的。他和乔丽如期有了一个孩子,马上他就要看到他们共同的作品了,这人体的作品却是两颗心灵结合的产物。
他有儿子了,也就是说他的父母有了孙子。可是,他是否应当通知他的父母呢?他现在连他的父母的生死都不知道,而且不想去联系,这到底对不对呢?乔丽当然问过他的根本家乡,动员他回去探望,但他总以一种难色摇头拒绝了这一建议。现在,他感到他的内心在起变化,负疚的意味渐浓。也许,是到他可以跟父母联系一下的时候了。
从苏州开来亭州的汽车到了。晚点半个小时。他已经一眼看到了车窗内的乔丽,她更美丽了,她的怀里抱着用苏州花布襁褓裹得好好的孩子。乔丽在张望,还没有看见他。还得忍受几分钟。出站必须经过一个很长的通道。叫一辆三轮车。乔丽出来了,像娇艳的嫩色的牡丹花,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多么可爱的年轻女人。让人们看吧,你没法叫人不看。孩子睡着了,脸上显然已经改变了初生婴儿那种红红的起皱的皮肤。看得出像他。可是他倒愿意他像乔丽。他在孩子的小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贪婪吸了一口襁褓里的奶香。旁边一些人善意地笑了。上车吧!他们在许多人注视的目光下坐上三轮车,离开了汽车站。在小城人心中,他们是富裕的,有知识的,高贵的,十分幸福的。当然,事实上也是这样。
我想给儿子起名亮,小名亮亮,大名郁亮。
乔丽往他身上靠了靠,实际上是倚在他身上了。她轻声回答了一个字:好!
第三章 大风大浪
文革运动爆发,郁平被冠以“牛鬼蛇神”罪名突然被捕
一九六六年的特别明媚的一天,他跨进了中山塔亭州市人委朝南洞开的大门。他有好几年不到那块地方去了。
令他惊奇的是,一九五九年挂起来的“审干办”的牌子不知何时撤了。好在那屋子里的人员却大体没有变动。因为他在一九五九年获得的所谓历史问题至今并未解决,他干脆仍然把这里看作是“审干办”,这似乎已经有点固执,但他作为可怜的当事人似乎也没法不这样固执,这不能由他负责。
他一进屋,他们和他,在一刹那间似乎有人类最本能而亲切的感情交流,乃至就像老友乍然重逢一样,不过,诧异的神色立即像一片乌云飞至,停在了他们的脸上,让他们脸都黑了,他所熟悉的对他的厌恶,也像一队受到召唤的严峻的士兵似的,随即站到了他们脸上,让他感到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并未流逝,空气也永远凝固,一切都没有改变,只除了门口的那块牌子不知是何时撤了。他头脑发胀,感到一切怪怪的,自己也是怪怪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新写的《申诉书》,说,这是我的申诉。没有人接他的,他放在桌上,他们也不拿眼睛去看。一个人冷冷地讥讽地说,你反正是年年都寄一份来的,这应该已经是第七或者第八份了,你真能坚持。有的人因为这一尖刻的讽刺而笑了起来。
他说,我,我真不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没想到,就为这句话,有一个人立即向他厉声问道:啥意思?
好像他触犯了啥绝不可触犯的东西,使得这个人出于正义而愤怒了。
他连忙很抱歉地说,没有啥意思,时间长了,我不了解这个办公室是不是还在……所以……好吧,再见,不打扰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退了出来,身上惊吓出了冷汗,心口隐隐作痛,卑微之感像石头压抑着胸膛……
乔丽被送去劳改之后,他每月必去一信,甚至两信,在信上与乔丽谈心,但乔丽也像“审干办”这样对他不理,没有一个回音。他对乔丽,像对一个新的恋人一样不舍地追求。也许他注定要这样再追求一次,然后才能重新与乔丽团圆。他和乔丽这样地渺小,而且归入了“社会渣滓”,可是还都苟且地活着,与别人在表面相同的平静的时光里过着,却过得极不一样。这是不应该的,他是说,他觉得自己比起那些因为确有某种历史问题而受到某种管制和鄙视的人是不同的,他在自己心中是这样区分和安慰自己的,可是,这总之就是他和乔丽的现实。
七年了,何以不死?他追问着自己。他发现,答案只有一个:岂能不明不白而死?看来,生,倒是为了死,为了在咋样的状况、咋样的名声下死去!所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也就是个名声的问题。想来想去,确实,是人就很难打破它,就像被无形地禁锢其中一样,如果你因为啥愤恨而把它打破了,你就连最基本的做人道理也打破了,你就成了怪物、异类、危险分子。这样“自暴自弃”的人,他个别地也有见过和听说的,那只能是一种“反面教员”,其中却每每有着难为人知的最深刻的痛苦,比如,鲁迅小说《孤独》里的魏连殳这个人物就有这种意味,而他,似乎还不想做那样的人,他自愧并不具有也不敢具有那种颇有个性的气质。
他要改变他上次的窘迫,同时也出于一种焦虑,不久之后,他又到“审干办”去了。他将要斗胆地对他们进行一些追问。
那是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访华的的日子,周恩来、邓小平分别在首都和上海的欢迎大会上讲话。报纸上的宣传中心大体有两点,一是要“把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反对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斗争进行到底”,二是要“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把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进行到底”。他是放下手中《人民日报》,走向亭州市人委的,报纸上的通栏标题“彻底搞掉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久久显现在他的头脑中。但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一切也都令他产生着莫名的恐惧。
他的事情一定会被这种新的他还完全不了解的大形势往后推得更远,他觉得自己这个预感不会错。但他还是向中山塔走去,好像固执地不肯承认任何身外形势的到来,固执地要把握住只属于自己的事情。其实,他向来的努力,从来不曾能把那强加于他的恶运,那有如压在整个身上的巨石,移动过一点点。他大约有点“偏执狂”或“被虐待狂”,也就是有点“怪异”、“危险”了,但他无法停下自己的思想和脚步。
他得到的是极其冷淡的对待、近于粗暴的回答:
你的申诉,几年前早已有了批复,咋还不停地写申诉?你的问题早就结束了,不要再写、不要再跑了!你有神经病吗?
那么,在正常的眼看来,他确实已经有了那种“不正常”的意味了,这虽是预料中的,却仍不免使他心中沮丧,但他没有被吓住,也没有在这严重的蔑视面前退缩,他顽强地挺立着,毫不动摇,分外镇静,他说,你们至今没有把给我定案的证据给我本人看,这是不对的,过去我在省里上访时,省里负责接待的一位女同志说过,这样的证据应当同本人见面。至少,当然,这是我自己想的,也要以某种方式,明示给本人吧?即使让人死,也要死得愿服呀!
没有想到,他这样委婉以至可怜的话,这样谦恭的态度,得到的回答竟然那样粗暴、挖苦:那你叫她给你看好了,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他挨了想不到的当头一击,哑口无言。是的,看来他首先得去把规矩到底如何打听一个分明,才能晓得应当咋样说话。但他能到哪里去打听得到这方面的规矩呢?“实事求是”就是一个最大的规矩,他们何以不遵守呢?然而,这理没处讲。他就像吞下一个大苍蝇似的,啥也说不出,自己连连点头,离开了那里。但他注意到,那些人也正在看那份《人民日报》。
他意识到自己的思想精神太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一些,对世事的漠然也就过份了一些,以至于产生了这样的偏执。事实上亭州也是有事的,只是他似乎并没有拿那些当事,与己无关似的,他也就多少有点麻木地过来了。亭州的事,比如,五月份,开始动员批判“三家村”,不光是读读报纸、讨论讨论,市里还曾宣布出两个不能算小的“三反分子”,一个是亭州文联主席齐奎东,一个是东坝初级中学校长林会旺。他们平时喜欢吟诗作赋,夸夸其谈,被选中“上挂下联”,也就不奇怪。他还记得那文联主席被公布出来的一首“反诗”:大儿疟疾才好,二儿又发高烧。明知好帐免蚊咬,但是又无布票。文联主席做这种打油诗,确实好笑。你做到文联主席了,算是亭州的中层干部和名人名流,生活总比老百姓要好些,咋这样讽刺说没有布票买蚊帐呢?这点儿布票跟哪个同志借也借到、要也要到,总之想点办法就会有的,值得动笔写打油诗么?国家只不过遇到暂时的困难,你就发牢骚了,这样的思想觉悟,怕是连群众也不如呀。诗言志,歌咏言,这打油诗属于何志、算是啥言啊?你还文联主席呢!就连他,心里轻易也就能这样无情地批判了那家伙。听说,那个林校长受不了批斗之苦,逃跑过两回,但终于乖乖地回到学校里来接受落到自己头上的命运。是的,再咋样也不能离开组织啊。这样的两个文教领导干部被市委点了名、抛出来,虽然与自己好像隔得较远,心里却也为之胆寒,但终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也就这样难得糊涂地过了下来。但渐渐紧起来的空气说明,这样不问政治、糊时糊涂是不可以的。
于是,他赶忙抓紧起来,到学校图书室翻阅五月份以来的报纸。他需要把眼前的政治形势,好好研究一下。他看到各报转载姚文元的大文章《评三家村》,看到“我共青团不派代表团参加苏联共青团十五次代表大会”的严正声明,因为“苏联共青团领导已堕落为苏共领导集团推行修正主义的工具”,他看到《人民日报》上的一系列社论,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那些实在可算是爆炸性的字句上: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在苏联篡党、篡军、篡政这个事实,对全世界无产阶级来说,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教训”,
“谁要反对毛主席,谁要反对毛泽东思想,谁要反对党中央,谁要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谁要反对社会主义制度,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职位多么高,资格多么老,都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这是一场严重的、尖锐的、复杂的政治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搏斗,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的命运,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的前途,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将来面貌,关系到世界革命”,
“任何牛鬼蛇神,任何阴谋家和野心家,想要从内部来夺取我们的堡垒,在中国重演赫鲁晓夫篡党篡军篡政的丑剧,都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
“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点他们的名,撤他们的职,罢他们的官,夺他们的权”……
这些字句,使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由衷感到,他自己一九五九年蒙冤受屈以及连累了妻子乔丽的事情,显得太渺小、太渺小了,而他这样年年执着于申诉自己的事情,也显得是自私的、不对的、可恶的了。他立即有点理解并原谅了“审干办”那些人对他的态度。
目光所及,他从报上看到北京大学正在发生很大的风波,而《人民日报》予以极大关注,对北京大学的一份大字报表示支持,说:
“北京大学已经出现了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左派队伍迅速扩大……保皇党吓破了胆……”
他还看到北京市委出了事,被中央宣布改组,社论说:
“前北京市委的领导贯穿着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前北京市委的一些主要负责人,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修正主义者……”
这些,多么令人震惊而又恐惧、迷惑……
在七月份的报纸上,他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的声明”,说:
“中国准备承担最大民族牺牲,支援越南人民战胜美帝。中国七亿人民是越南后盾,中国辽阔国土是越南后方。中越人民的友谊和团结是战胜美帝的最可靠的保证”。
他看到了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报道和照片。他久久地看着身穿浴衣、十分健康、在江风吹拂下正在向群众挥手致意的一代伟人毛主席。毛主席在畅游长江之后,寓意深刻地说:
“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长江,别人都说很大,其实,大,并不可怕,美帝国主义不是很大吗?我们碰了他一下,也没有什么。所以,世界上有些大的东西,其实并不可怕。”
报纸上说,“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这样健康,是全中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他觉得自己很理解很赞成这句话,而且他体会到个人小我融入全国人民大我的一种幸福,即使从冷眼旁观的角度,他也无法否认这种情感。这说明他和人民还是一致的,他没有站到敌人方面去。由此他获得了一种慰藉和对自己的放心。如果因为自身的不幸而对这个社会反感、偏见、仇恨,那就不好、不客观了,那是违背他自己一贯的思想认识的。
作为教员,他跟着全校学生队伍走出校门,步行到亭州大会堂,生平头一次听到了“中央首长”的声音,在这古人所谓“海西头”的偏僻之地的普通师生,确实是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政治待遇”,乃至也从来不曾这样幻想过,可以说,平常连市委书记的声音一般人也不可能听得到的,何况是“中央首长”的讲话。大会堂里坐满了人,除了播放的录音讲话声,别的没有任何声音,都静静地聆听,竭力地要把每一句话都听清楚,饥渴似的欣赏着中央首长们的不同的口音。
在他心目中最著名的职业革命家、党中央第二位的领导人刘少奇说:
“同学们,这半年吃饱了饭干什么?干革命!”
这句话真是太令人激动了。
少奇同志还说:“怎样进行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太清楚,你们问我们,怎样革命,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党中央其他许多同志,也不晓得。有时没犯错误,人家也说你错了,是不是?那时自己也莫名其妙……。”
多么亲切,多么谦虚,多么平易近人。还有好几个中央首长都讲了话。因为口音的关系,不是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楚的,这有点遗憾,但“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这句话,好像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也特别让人感到幽默风趣。人们当然并不能记得录音里的中央首长所讲的每句话,人们显然因为第一次听到那些伟大人物的声音而内心激动、神情庄严,真的想不到自己还能有直接听这样重要讲话的权利,感到自己的身份和重要性也被提高了无数倍。听了录音,所有的人心中都既欢欣鼓舞又暗自紧张,准备迎接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大风大浪切实来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城、来到自己身边,准备积极投身滚滚革命洪流,经受运动的考验,同时也暗暗提醒自己注意,在政治运动中千万不要犯错误……
他却考虑,“革命”这样的事情,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哪里有资格、哪里有心思去“革命”呢?他似乎倒想找个啥地方立即隐藏起来才好。
他没想到,这“革命”,对他来说,首先是他的被捕。
那天在学校图书室里,他正跟管理员商量,要将从来不曾有人借看过的清代刻本《资治通鉴》很野心地借出,老管理员很信任他,对于他能借这部书去看,很有些敬佩之意,把书全捧了出来,正在点数,但有人叫他,他只好丢下书,而到校长室去。
大约一个星期前,市委工作组已经进校,召开了动员会,学校里很有秩序地在逐步开展运动,学生按班级集中学习讨论,教师分成两个大组集中学习讨论。到处是大标语,旧的比如:“坚决批判《海瑞罢官》,坚决打倒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还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彻底搞好文化革命,彻底改革教育”,最新的标语是“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好像是作为一种时代标志,学校里添置了一种叫做“高音喇叭”的东西,极其响亮地播放着一些革命歌曲,比如《毛主席著作闪金光》、《工农兵,革命路上打先锋》、《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人们在心情上一方面为某种过节一般的热闹所感染,难以按捺血液的沸腾,另一方面却有一种自我的收紧,也许就像手持入场券,在长长的甬道上缓步进入上演一部庄严大剧的宏伟的剧场。
他进了校长室,看到两个公安人员,还有一个他见过多次的人,从前是“审干办”的,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哪个部门里工作。王校长端坐着,脸上严肃得异常。王校长表现出这种神情,他是似曾相识的,那是他倒大霉的一九五九年。他的心往下一掉,难道又要他倒大霉吗?他还能有啥大霉可倒呢?他做了啥天大的坏事而自己还不知道吗?
王校长的旁边坐着市委派来领导开展文革运动的工作组长。这一切令他暗自诧异,他感到空气确实有点不对。他镇静着向他们礼貌地点点头。但他们都只是瞪着他,没有一个人向他答礼的,连王校长也失去了礼貌上这种起码的“修养”。是的,不会是啥好事。
他正不明白,王校长说话了,那声音比平时经过了某种过滤似的,过滤掉了所有的亲切和热情,而变得陌生和冰冷,好像不是出自王校长之口,好像是什么人借着王校长的嗓子说出来的。他不明白王校长今天为啥又要像一九五九年的那天那样跟他说话,但他一字一字听到那可怕的话了:
郁平,根据当前开展运动的要求,结合你本人的历史问题,按照上级指示和批准,公安机关对你实行逮捕。
不!他不能相信!他站了起来,好像要抗争,又好像知道抗争是不可以、不可能的。钢质的手铐冰凉有力地锁住了他的双腕,命运之手一下子扼紧了他的咽喉。这大约是他的人生最后的结局了!难道正在远远而来的说是那样重要、而他也正等待着要加以观察、甚至也让他心中燃烧着革命热情的大运动,与他就是这样的关系吗?咋才一上来,他就遭了这样的对待?那么,他与这个运动,是一点别的关系也没有,而只有这样的关系了?是的,是的,啊,明白了,报纸上不是说“横扫牛鬼蛇神”吗?他这个有着“历史问题”的人岂不正是医校里明摆着的一个“牛鬼蛇神”?这就一下子被“横扫”出去了,现成的,非常简单、非常干脆的。但他认为,就他这个人而言,就实事求是而言,这是无理的,这又是弄错了,是一九五九年的错上再加错……
然而,啥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就是。他不必有任何惊讶、委屈和遗憾,别的没有你的事,你就准备把牢底坐穿,或者在劳改农场了此残生吧。他想到他日夜思念的仍在劳改农场的妻子乔丽,他和她是连一声最后的道别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可能了,他心中绝望地喊着:乔丽……天啊……天啊……
外部的力量不管他的揪心揪肺一般的难过,无情地,他被押解出了学校。从校长室出来,一路上都有师生观看,他们茫然着、好奇着,恐惧中有所同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恶梦?通过眼前种种迹象,他终于判断、终于承认,这是现实,绝非梦中。
街上群众发现了他这个被捕的人,都延颈伫步,惊疑而害怕地望着他,心中猜测着他犯了啥事。一辆卡车上插着好几些红旗,站着些身穿劳保工作服的工人,车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工农兵,革命路上打先锋》这些雄壮热烈的革命歌曲,轰隆隆地开了过去,小城的不大的街道在这歌曲声、卡车行进声中震撼着。
不用指点,几乎是带有讽刺意味,他好像自动就走进了中山塔旁边的看守所,从他几年前早已熟知的大门进去,并且进入二道门。
他站了下来,被解了手铐,关在一排牢房之中的一间里。看守人员把栅门哗哗地上了锁链。他忽然觉得异常的轻松,本来他的肩上好像是有无数责任和负担的,现在一下子全没有了,全被很干脆地取消了,连他自己这个人也正被取消,渐入无何有之境,无价值,无意义,甚至对自己也不必负责了,全被拿去了。这似乎倒是十分十分的好,别有意境呢!
按《金刚经》妙理,我相,就是非我相,只是名为我相。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也称不得菩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些意思真是不错不错、第三个不错!他的遭遇,能从中得着很好的说明;他的思想,能从中得着很大的安慰。眼前牢房,也并非牢房,只是名为牢房而已,你完全可以把它视为人的一种正常的住所!偌大地球其实就是宇宙中一个小小牢房,把整个人类都关在这里生存着、挣扎着、争斗着。当然,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是装饰在锁链上的花朵。他早在一九五九年就失去了自己,他至今还没有能回到自己,并且这样再度丧失了自己,然而,所谓自己又是什么呢?这个自己到底应该是咋样的呢?一切都分外的糊涂,不能明白、也无须明白了。
被捕后的第二天下午,他被戴上手铐,带出看守所。他看到机关干部们一如以往很正常地走进中山塔去上班,象征着生活的安宁。他们有的人看了他一眼,有的人则好像因为害怕、因为事不关己,而故意不看。
他被押解回学校,临时关在体育室里,给他松了手铐。学校教导处高主任,平时一般就是面无表情、高深莫测的样子,此时更加是的了,屈尊地陪着他。体育室外面就是操场,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手捧书本心向党,心呀么心向党……毛主席著作闪金光,哎………”。他听到一队一队的学生很有秩序地进入操场。有人关了歌曲,试了试麦克风,接着继续播放歌曲。“……拿起笔杆去战斗,牛鬼蛇神要肃清……”
大约是要开大会,把他当作“反面教员”吧?正想着,高主任开口对他说,老郁,首先要跟你交代一下,按照市委布置,我们学校首批进入运动,开展文化大革命。中央指示,这次运动的主要任务是审查教职员队伍,根据你的情况,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学校必然首先要涉及到你,你态度上要配合,一切服从安排,全市各校都有师生代表来参加这个大会。这些,你比我懂。
高主任对他的态度倒不像是对一个敌人的,倒比平常还显得亲切些似的,像一个导演,正在解释剧本,和蔼细心地对他这个扮演“反面教员”的角色作布置交待,让他不要理解错了、表演错了。高主任的话在表述上有一种客观性,实际上好像是暗示他,学校并无逮捕你的意思,运动如此这般都是上面的布置,弦外之音,要他忍耐,要他冷静,至于将来的情况,暂时不必多想。其实,无须高主任说,他似乎本来已经懒得去想这些问题了,但看样子一切确实不是学校所能自作其主的。他不记恨任何人,在他的问题上,他知道,只与某一个人有关,但他也算不上如何地痛恨这个人,他只是等待着能有机会与之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
当一个大的运动之初,总会这样以“典型”开路,打开局面。在医校,要在教职员当中找一个“牛鬼蛇神”,他当然是首选之人。在态度上他一定要配合,也就是说,绝对服从。到了将来,到运动收尾、处理有关人员的时候,就要实事求是一点了,他不免仍这样往好处想着。
也许,他今后将不断重复这样的遭遇,原因就是他一九五九年遭受不白之冤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他成了有一条不算小的政治尾巴的人,所以新的一次运动也就弄到了他。凡是以前有问题没有结清的人,或有过问题的人,都必然在下一轮运动中不同程度地首先要被找出来梳理挨整一番,是政治上的所谓“老运动员”,以反面人物的身份为运动开路。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就是“牛鬼蛇神”,所以他心里似乎也并不如何真的害怕。但不管咋样,遭遇是不妙的了,他进入了无情的命运石磙新一轮的碾压,无可拒绝,无可抵抗。虽有可能苟延残喘、绝处逢生,却也可能粉身碎骨、永劫不复。从本质上看,实相就是非相,终归虚无,不要太当回事;从眼前看,非相却是实相,劫数难逃,还得准备受罪。
他乱乱地想着,努力调动知性、理性,让自己能够镇静不慌。高音喇叭里的歌曲声戛然中断,响起雄壮可怕的口号声,他被从体育室带出,并且由一个公安人员押解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面对全体师生站在主席台下,至于背后的主席台上有啥人,他看不到。
在一只手的按动示意下,他的头顺从地低了下去。他对自己满意的是,心中做到了比较平静,他的血压和心跳,可能毫无变化。但当口号声又起,脚步杂沓中押解而来站到他旁边的竟然是一个学生娃娃,他的心就止不住一阵乱跳,头脑发胀起来,他真的难以估计正在经历的这场气势夺人的运动了……
大会由一个副校长主持,他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得很高很远,在天空中有点恐怖地回荡着。副校长宣布了他的罪状,说他是隐藏在教师队伍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长期以来妄图利用党对他的宽大政策为自己翻案,是一个道道地地梦想变天复辟的牛鬼蛇神。对这样“人还在、心不死”的老反革命分子,必须提高我们的阶级斗争观念,进一步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现在,经上级批准决定,对历史反革命分子郁平,实行逮捕!
于是立即,有喉咙很大的老师领着全场高呼革命口号,公安人员当场给他上了手铐。
他感到了一点仪式的、戏剧的味道。戏剧艺术的起源应当认为与古老的礼仪有关,也就是与巫术有关。虽然如此,这却不是在戏台上,不是让你暂时假扮某个角色,而是认定了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正儿八经、严肃到极点的事情,正如远古的巫术就是当时无不服从之政治。那么现代的这样的活儿是不是也仍含有巫术的成份或意味呢?他进而体会出眼前这出戏剧的味道就是所谓滑稽,是一出滑稽戏。他记得鲁迅《“滑稽”例解》说:
“中国向来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在中国要寻求滑稽,倒要看所谓正经事,但必须想一想。”
他几乎要当场哑然失笑。
耳中只听得这位一向戴着白边框眼镜、很知识分子模样的副校长又极其正经地说,在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学校所有教员职员,都要用向群众坦白和向组织交心这两种方法,交待自己历史上和现实中的一切问题,不准避重就轻,不准隐瞒不说。所有的学生也都要在自己的班级上进一步认真学习,认真讨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提倡运用大字报,但不要张贴到教室或教研室的外面。市委派出的文化大革命工作组,进入我校已经一个星期,实行了正确有力的领导,今天的大会,为我校进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式拉开了本单位阶级斗争的序幕。让我们积极投身这场伟大运动的滚滚洪流……
他正想着最后这句话的复杂意味,想着“序幕”之后的“滚滚洪流”将是啥样,副校长忽然用一种很特殊的悲天悯人的语调说,阶级斗争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在我们学生队伍里,也有了阶级斗争的反映,甚至已经产生了一个现行的反革命分子,就是站在这里的三年级学生刘镇琛!
大喉咙老师又领着全场高呼口号,公安人员给那个学生也当众上了手铐!这对于全场学生的刺激一定非常之大。他想,这该不是“杀一儆百”吧?但为啥要这样做呢?正乱想,并且感到事情已经残酷到不容他再在心中当作“滑稽”,一个女学生上台发言了,慷慨激昂,自我介绍说是跟刘镇琛在同一个班上学习的,说刘镇琛是美帝国主义、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忠实走狗,她要把脑袋拎在手上和他拼了!他听着,头皮上不禁一阵发麻。
女学生分析说,刘镇琛借革命烈士诗抄,表达自己对新社会的刻骨仇恨,狂妄叫嚣要为他的反革命的父亲报仇,这是决不允许的!对这样的人,只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完全拥护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来之际,对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镇琛逮捕法办!
他听下来,刘镇琛的罪状实为两条,一是名字取得不好,镇生之镇被分析出有好几层意思,他的父亲是解放后被镇压掉的一个“匪镇长”,所以,刘镇琛这个名字是为了怀念旧社会他家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为了牢牢记住共产党的杀父之仇;第二个罪状,是该生在自己的数学书上抄写了一首革命烈士诗抄,这首诗是:“满天风雨满天愁,革命何须怕断头;留得子胥豪气在,三年归报楚王仇”。女学生说,试问,刘镇琛抄写这首诗,是什么用意?他的用意就是要记住他的一家跟新社会的仇恨,妄图变天报仇,反攻倒算!
确实,就连站在那里的他听来,诗中的每一句都是可以这样去附会解释的。但问题在于,这只是对某种可能有的内心世界的分析,并无真实凭据说这个学生的真的就是要借这个来表达自己的所谓“变天”思想,咋能以此构成罪名呢?这不是“想当然耳”,不是“腹诽”、“莫须有”吗?以“思想”以至只是“思想的分析”定人之“罪”是可以的吗?而该人一定就有这样的“思想分析”之下的“思想”吗?
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学生是被冤枉了,冤枉得很厉害!这个刘镇琛只是十分欣赏这首革命烈士诗抄,因而随手写在课本上罢了。在审讯中,这个学生也一定是这样回答的,但还是要遭逮捕,因为运动在这时候需要在学生中找出这样的一个典型。
过去,不管啥家庭出身的人都可以参加革命,有的还做到党政军文的高级干部,难道现在这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而就该是这样粗糙地看待和对待一个青年吗?刘镇琛站在他旁边,一点摇晃也不曾有,他不知道这个学生这时心里是咋想的。
这样庄严重要的大会,其实是冤屈了一对师生,而他是继一九五九年的冤屈现在又冤屈一回。
以前抛出过两个“三反分子”,这回又这样逮捕一个有“历史问题”的教师和一个有“现行问题”的学生,亭州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不是就这样“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开展下去?他不知道。既很难去想象,也与他无关了。
他和刘镇琛被押解着,出了校门。
“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口号声在他们身后冲天而起,在操场上空回荡,空气都明显震动了。学校旁边园田上的菜农们站在地里,停住手中给菜地松土的锄头,望着他们被押解而去。
第四章 横祸飞来
郁平在狱中回想起七年前他是如何遭殃、怎样开始沉沦的……
宗进庭这个在这小城亭州有着生杀大权的人,对于他郁平的这个被捕,不会不知道;运动一来,就以运动的崇高名义要置他于最后的死地了。也许,这次他的被捕,还有以前乔丽的被严重判刑,都是经他批准、都是有他的具体指示的,当然,名义上也都是最冠冕堂皇的。他不禁就要这样地去想,觉得决不会错怪了宗进庭。
在现实中,虽然他知道宗进庭就在以中山塔为大门的市委里上班,家也住在旁边的一条小街上,他是完全可以见得到的,但他觉得,他和宗进庭之间隔着无形的、无法跨越的东西,所以好几年来他索兴就不到那块地方去,而感觉上似乎也就很遥远。不过他相信,同样,宗进庭也是很知道他的。
在看守所里焦虑而又无事地呆了有个把月,没有人来提讯他或咋样他,就只是把他们关在里面,宛如动物园的笼子里关着一个逮来的兽,至于吃喝拉撒,当然,也就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白天夜晚,从有限的范围里所看到的监狱和监狱上面的一角天空,这兽都看腻了,真有点百无聊赖起来,如果长期这般下去,人也许就会渐渐地变痴或发疯的。他无数次想起以前乔丽坐牢时的情况,他是咋样来看望乔丽,而乔丽是咋样令他绝望地恨他、拒绝他的,他理解乔丽,可是乔丽不能理解他,然而乔丽的不能理解他却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最令人痛心之处。滑稽的是,现在,他也来坐牢了。他不免回想起以前经历的那一切……
一九五九年的那可怕的一天,学校人秘科通知他到市人委“审干办”去一趟。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审干办”的人问他:你的自叙中写到你曾经寄居在丹阳长江旅馆,你在那里的主要情况你都忠诚老实写出来了吗?他回答:都写出来了。他于是看到了极不信任的表情,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写漏了?“审干办”的人又问他:你有没有到当时国民党的公安局去过?或者与他们有什么联系?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但他确实与当时的国民党公安局没有任何关系。他回答了“没有”二字。但“审干办”的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他宣布: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根椐我们掌握的确凿材料,你与国民党公安局是绝对有联系。你现在必须好好回忆交待。根据审干复查,你的性质是隐瞒历史上的特务活动,告密我党地下工作者,而那位地下工作者被捕后不久就被敌人杀害了。你的问题是十分严重的,现在还要看你交待的态度来决定对你的处分。
他浑身冰凉,让这不白之冤一下子打得昏昏沉沉,魂飞魄散之感似曾相识。他这才看清,他的对面,判官一样一共坐着三个人,都极严重地瞪着他。他立即申辩起来,但他感到一种虚弱。他的力气似乎仅够他很勉强地说出了“我要申诉”这句话,大约还没有能让人们听得很清楚。他们没有答理他这句话,却只是对他说,你先回家,关于对你如何处分,市人委会做出正确决定的。他们说的这每一个字听上去都那么权威,公正,而又可怕。
他预感到灾难降临,被从政权里、组织里、队伍里清洗出去,乃至被除掉,都是可能的。时空好像又回到了根据地。相对于全世界的范围而言,共和国政权也就是一块红色根据地,除奸依然是必须的!哥哥郁富惨遭处决的阴影一下子笼罩了他……
学校里准他回去写申诉。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充满信心地写着。他希望这事情悄悄地就能过去,而不让乔丽知道,他以为是能悄悄地过去的,而且能很快地就过去。当时他这样一厢情愿和天真简单,而事实上到眼前的一九六六年,已经七年过去了,他的事情依然像山一样没有能移动一点点!
就在七年前那可怕一天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学校人秘科把他叫去,学校党总支书记兼校长王淮兴在场,由市人委“审干办”的一个人向他宣读对他的处分决定。那是一个十分晴朗的早晨,人秘科屋子里辉映着经过窗外绿色树荫过滤来的阳光,飘逸着学校松树林沁人心脾的新鲜气息,他看到人们都由于好天气好环境而身体舒适、精神健旺,唯独他正在失去这一份享受美好自然的心情。
市人委对他的处分决定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他佩服文件起草人,能用那么短的几行公文,表述出那么了不起的语气,有一种节奏感、推进性,他就被一字一句地推进到一种绝境里去了。
“决定给予开除公职的处分。”
听到这一句之后,他仍然凝着神,好像还想听下去似的,但下面已经没有了。有人把那纸公文交到他的手上。他仍不免要一字一字地看一下,例行公事似的,但他其实一个字也没有看得清,只有几行黑影在白纸上乱晃,下面是红红的圆圆的一团,那是市人委的大印,特地为了他、针对他而盖上去的庄严的大印。
人们在等待着他的什么。他的眼却盯着那黑影红影,不知道在上面乱找着什么似的。他知道那是公文,写着他的恶运,但那上面除了写的是他的姓名,说的其实不是他的事情,那样的处分也不应该落在他的头上,可是,盖着大印的公文的确是为他而写、向他宣读、针对他而发、交给他、要他服从的。也就是说,他们认定了那上面写的就是他的事情,处分的就是他。多么奇怪呀,他想笑,可同时知道这是天下最为最为严肃的事情,某种不该承受而将分外痛苦的磨难将要开始,他笑不出来。他抬头看着对面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心里猛地一个寒颤,他看到他们的眼色变了,他们已经把他看作了敌人!
我正在写申诉。他用尽力气挣扎着说出这句话。他要改变他们那可怕的眼神。
你可以申诉。处分从即日起执行。
这一说法是无可挑剔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要走了,他们的事情做完了,没有他们的事了,而只有他面对着那被强加到头上来的事。他最后一个走出了那间屋,人们在屋外离去,都不掉头看他一眼。他带着对室外阳光的头晕目眩和陌生之感,极其孤独地走出了学校,努力地让自己坚实地踩在地上,而克服着两腿的无力。
他本来打算第二天到学校问一下,他的公职被开除了,组织上总该给他另外安排一个岗位,比如,到厂里去当个工人,或者去做个扫大街的人。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乔丽上班去才走了一会儿,就有派出所、街道居委会、学校人秘科的人一起到了,通知他:根据市人委对你的处分决定,你不可以留在亭州城里了,你必须回原籍农村“三边”:一边劳动一边改造思想一边彻底交待你自己的问题。他们口气冰冷强硬,不可能有商量的余地,也不是来和你商量的,你只有服从。
他几乎就要爆发他的怒火,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问题不在于你能不能愤怒,而且跟这些做具体事的人员讲了也没有用。他以自己也想不到会有的一种冷静说,你们不好这样处理,我正在申诉。其中一个人的语气温和了一些,对他说,对你的去向的安排,是组织的决定,不是我们这几个人决定的,遣送原籍也不是不让你申诉。
他忽然灵感到了似的,把他遭到的一切概括了起来,说:你们对我,结论不符合事实,处分不符合结论,处理不符合处分。我是在这里有家庭的人啊!
那些人惊住了,好像不知道他胡言乱语说的什么,又好像很佩服他这时候还能说的几句顺口溜,但他们马上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们说,这是市人委的决定,必须执行,今天是给你做准备的时间,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来专门送你回去,如果说得不客气,实际上也就是把你押解回原籍。你就不要这个样子了,好像以为你还是正面儿的啥人物,你放老实一点吧!
一下子,正像来的时候一样,他们又一起走了。他只觉得空荡荡的。他虽然还在他的家中,在美国人留下的洋房里,他虽然还衣冠齐整像个尊贵的学者似的,但这一切都已经是虚假的了,他的一切马上就要起变化,就像被神仙吹了一口仙气、施了某种魔法似的,变化成完全相反的情景,也就是说,由一个正面儿的人变成一个反面儿的人了。
是的,这一切都是可以使人发疯的。但他没有发疯。因为他不相信白的被说成黑的就成了黑的,他相信白的终归不能被说成是黑的,而那“三边”的说法也能给人幻想,既然是“三边”,那就是说事情不能算结束。
他自己怎么活着倒好像无所谓,但他不能想起乔丽,不能想起孩子,当然,也不能想起父母。他聊以自慰的是,这灾祸不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是被冤枉了,但是,聊以自慰在无情现实面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本来,他认为他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申诉,他虽预感一种迫害的可怕阴影,但他却不相信自己身上会发生被迫害的事情,他竭力在心里维持着一种平静和镇静。那天乔丽回家后,他竟没有告诉她。他独自回想,丹阳的所谓党的地下工作者被捕被害,他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实际上跟“审干办”说的正好相反,他是和颜老师一起设法营救那个人的!这并不难证明。相反,要证明他与当时的反动公安局有联系,却绝对不可能,因为那不是事实。既然不是事实,他们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证据,而如果他们是有证据的,那就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那天晚上,他一气呵成了他的申诉书,他的心情甚至有所轻松。
当对他宣读处分决定,他走出去时,头脑好像被掏空了,一切恍恍惚惚,他的不知所措的手插进自己口袋时发现,他写好的申诉书竟忘记拿出来、忘记交给他们了。
他感到他不能面对乔丽,他在桌上留了一个纸条,说不回家吃饭,就走出了家门,他好像已经被什么力量驱逐到社会之外,或者他要放逐自己了,最后,他无力地歇在了公园湖边的长椅上。
时令是深秋,一棵老柳树往下飘着发了黄的落叶,落在地上,落在水边,落在他的身上。几条小鱼在水草间游弋。他心里对这一泓清水和游鱼起了一种感激之情。他就把自己在长椅上放倒下来。他感到自己像个闯了祸的小孩,歇一下就可以没事人一样回去了,或者他可以就那样躺着不再回去也行。他想,以后他是会被另外安排工作的。如果是他告密而害死了党的地下工作者,就该杀他的头,而不是开除公职。总之,他不要怕,他不要想得太严重。他想他可以在工作变动之后,把事情跟乔丽说开。
那些人向他宣布了所谓遣送原籍的处理决定,走了之后,他就像被禁锢了一样。没有人看守他,没有人监视他,实际上他如果不顾一切走掉也成,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不能随便走动了,他不可以不按照所吩咐的去做。他心里有一种乖乖地服从的意识。他的错案将来仍然只有靠组织给他纠正,他不可以抗拒组织或者在思想上离开组织。无可回避的是他必须把一切告诉乔丽了。乔丽将怎样接受这一现实?即使他对乔丽说一万声对不起,让她放一万个心,也无济于事。他既然是从旧社会汚泥浊水中爬出来的,他就不应当让乔丽、让任何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他使乔丽的世界汚染和破碎了。他突然起了一个大疑问,问自己:你是什么?你何以要存在于世并且娶妻生子?他发觉,他回答不出。为什么他回答不出呢?他想通了,因为这是个自然的问题,你不能以某种社会的问题去责问自然的问题。他佩服自己的思辨能力,但这有什么用呢?
他想起了他久违了的家乡,他一直怕回去的,却终于不得不回去了。他不再是高级别的、有资格的教员,不再是亭州街上受到街民注目的高贵而幸福的人,也不再是国家干部,而只是一个外出谋生、小有经历、终于一败涂地、落魄而回的人。他的身上将有如此的意味,他无法让人们不这样看他,实际上他暂时就成了这样的人。假如他一辈子也不能洗刷自己,他就真的成了这样的人,也就是活活地被汚蔑掉了。踏上如此艰难危险的人生旅途,是否还能安然返回,所谓希望,虽然不敢放弃,却有可能终于是渺茫无有的啊。
但你难道就是什么有资格的教员、有身份地位的人吗?倒不如说是那个奔向盐阜师范的十七岁的少年。所谓人,说到底,就是在人世上吃喝拉撒、悲欢离合、经历一番而已。假如从根本上消灭你的躯体,也就从根本上消灭了你的灵魂。强者就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他曾经和血的历史有关,他是从血的历史中走过来的,身上带着汚秽和血,他这样被审查、遭冤枉是难免会有的,所以,他原不应当娶乔丽为妻、不应当娶任何一个女人为妻,如果为了某种义务而一定要有一个妻子,就要是特别能和你一起忍受苦难的人,而且事先要说明白。
经过一阵胡思乱想,他竟于沉重中获得了一些轻松,觉得自己能够告诉乔丽了。但他只有指望所谓“中国妇女最能忍受”来让乔丽靠着这样的忍受度过此劫,别的办法是没有的。
平时,除了星期天,他们基本上是吃食堂,那天他却忽然有了自己做一顿饭的强烈愿望,他提着菜篮子上街,梦游一般把许多菜肴买了回家,抑制住许多虚虚幻幻的感觉,把饭菜忙上了桌,连桌椅也擦拭了一遍,如同那种最会做家务事的男人。当他坐下歇一会的时候,一种很苦的心情攫住了他,他的眼睛热热酸酸地湿润了一下。
中午很快地到了,移过来的阳光,渐渐多起来的人语声,都告诉他,乔丽就要下班回家了。
他的心收紧着,预先想好的如何镇静,如何措辞,如何劝慰,如何交代,都忽然不知道了。他满屋打转,似乎想躲起来。
乔丽一头进了屋,抱着孩子。他们四目相对,一切都不用说了,显然,她已经知道。乔丽脸上是痛苦、疑问、恐怖,又有着一线希望或者说是很可怜地抱着幻想,但乔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切都是真的,于是她掩了脸,从他身边冲进房间,里面立即传出一声啜泣,随即是呜呜的哭声!
他呆若木鸡站在屋子当中,好像等待头上落下什么来把他打死,又好像只是局外之人一样在深入体味这幕惨剧。那假借人之平凡肉体而盲目来到人世的灵魂,这时冷静冷酷到无动于衷,一心要从中咀嚼出人生最真切的味道来。
一个浓重的阴影徐徐降落,把他和他的一家无情地笼罩了。一个严峻可怕艰难的现实开始了。他真切地感觉到了时间,它像一个恶作剧的调皮鬼,把可怕的未来时光一下子堆在你的心中,又把从前所有称得上美好的时光倏忽之间从心中全部拿走,仿佛那本来全是虚假的,这一来一去,让他的心绞动起来,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那时,他才第一次把他的经历说给乔丽听。他把申诉书拿出来给乔丽看,他知道乔丽看不进一个字,就在一旁竭力地阐述,说明着他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他们弄错了,而这种弄错,历来都会有,是不奇怪的,是有改正的一天的。接着他就说到了对不起她,说到她将面临的各种困难,乔丽流着泪,无力地蜷缩在一张椅子上……
那天,乔丽神情的痛苦,声音的绝望,身子的摆动,手臂的挥舞,都说明她感到她的不幸是那样深,她感到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灾难,她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但她终于还是渐渐安静下来,听天由命的顺从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从前的幸福的乔丽就那样一去不返,这实在是最为可悲的事情,而他的事情却算不得什么。
他向乔丽保证起来,他保证半年、一年之内,就能得到纠正,他保证他很快就能从乡下回来,他保证他的一切都将恢复。他看出,信任开始在乔丽心中艰难重建。他本想说,如果一年之后他的问题还不解决,她可以跟他离婚。但他没有能说出口,那是一句混账话,如果他真是有问题的人,离婚就能解除他给乔丽带来的灾难,就能把乔丽失去的一切还给她,就能让他自己心安理得吗?人们常用来责问这句混账话的一句最朴实的话是:你早做什么的?可是,这句最朴实的话真能咽得死人,因为在此类所谓命运的问题上,人恰恰是盲目无知的。
乔丽听从了他的安排,下午提前下班回家,为了他明天的起程和离别。乔丽抱着孩子上班去了,她走出房间,走出屋子,走了出去。他满意地看到,她开始有了一种镇定的、毅然的神情。她去了,他忽然一阵轻松,却奇怪地觉得自己的灵魂深处躲藏着一个骗子似的,能把一个女人的一生给骗了……
那天下午,他到市人委去了一趟。他跨进”审干办”,他看到屋子里那几个人见到他就都一愣,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从这一瞬间他看到,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也有同情心,他们甚至是有所内疚的,这个印象深深刻在他的记忆上,甚至能给他以温暖和安慰。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这些人脸上就都是冷淡的戒备的厌恶的神情了。这给他的刺激像钢针扎在心上。但他原谅他们,就像一个知道自己身带传染病的人,原谅别人对他的戒备和厌恶一样,人们对他这样,往往只是出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人的本能。他恭恭敬敬把他的申诉书呈了上去,就转身离开了他们。
他和乔丽度过了一个凄惶的夜晚。从相识,到结婚,到有了孩子,从调来亭州,到很快就飞来这样的灾祸,他们欢乐过、幸福过、无忧无虑地生活过,令人羡慕和妒嫉过,那一切都是真的,但忽然到了尽头,痛苦,不幸,忧愁,分离,飘泊,贫困,遭人鄙视,这些任何人都不愿遭际的东西,忽然降临,并且也都是真的。他们的小家庭,如一叶扁舟,正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波涛吞没,并且人们都让得远远的,也许有一丝同情,却实在是无法帮助你。你们就自己忍受下去、被那波涛吞没吧。
他们终夜悚惧地坐着,昏昏沉沉,半醒半睡。无可阻挡的惨白的晨光把他们惊醒,他们悲伤地互看了一眼,意识到那个完全不同的命运已经站在门口守候着了。他们服从了命运,收拾好了一切,他抱着孩子,乔丽坐在他身旁,等待着那分别的时刻。阳光照临窗户,外面各种声响渐多,生活又开始了新的一天,他们的屋里却分外寂静。
他换上了一身旧衣服,在他的网篮里也尽是旧衣服旧球鞋一类的东西。他在服从,他的全家也因他的服从而在服从,就连抱在手上的小孩也是这样。他们感到这服从的神圣庄严,他们反而因这服从而心里踏实起来,觉得有所依靠似的。他们等待的这个时刻之所以重要,倒好像不在于他们就要暂时分离,而在于这个时刻是被指令的,他们将不言而喻继续受到这种特别的关照,乃至于可以要求这种关照,直到把强加于他们的东西拿掉,把所剥夺的再还给他们,让他们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来,成为自由的不需要任何特别关照的人。所以,尽管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对于他们是灰色的,那一份时刻是沉重的,但另一面也似乎正产生着希望。他极其平静,他甚至认为自己是理解一切、是宽宏大度的了。
当从窗户看到那些人来了时,他站起来,把孩子给乔丽,看着她,说,你就在家里,不要出去送我。记住,相信我,我会得到平反纠正的。他提起网篮走出屋,向那些人迎去,他不希望那些人踏进他的屋里,他甚至是去阻挡他们的。他看见了那几个人眼中的疑问:你的老婆孩子呢,不来送送你吗?他们似乎很想看到他的家人,他们想看看悲惨。他说了一句走吧,就在头里走去,走得很快,以带动那些人,那些人只好跟了上来。他感觉得到乔丽在窗户后面望着他在这些人的押解下走去。当走到从窗户里开始看不见他的地方,他回头向后挥了挥手,他要用这一点去感染乔丽,至少留下一个较为坚强自信的形象。在他掉头挥手的瞬间,他看到了乔丽抱着孩子站在窗后,像一幅列宾式的凝重的油画,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虽然他并不是那些了不起的革命的十二月党人,相反,他是一个被宣布为背叛了革命的人……
他就这样让乔丽知道了一切,并且他下乡而去。至于从前在他的家乡发生的那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她,他不能加重她的恐惧和忧愁。
……从亭州到乡下去,乘坐的是内河小轮船。船从城里的码头开出后不久,渐渐就是乡村景物,愈往远处,就愈是纯粹的乡村了。他知道他正在一寸一寸地、分分秒秒地,向他的家乡接近,他的心于是异样地收紧。他的一生,已经简化为他同家乡的关系。十几年前,他是那样地离开了他的家乡,十几年来,他是这样地回避着他的家乡,十几年后,他却如此地即将回到他的家乡。家乡就像一个黑洞,他不但飞不出去,终于还要掉在里面。
十几年以来他的努力、还有他的幸福生活,成了一枕黄粱似的,当他一旦回去,人们就会说起以往,用本村的眼光来看待他、界定他,于是他身不由己、梦一般被送达以往,一只小虫落入蛛网一样被迫在其中挣扎。
押解他的人很和善地对他说,你现在是敌我矛盾当成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而且没有给你戴帽子,很宽大的。
他听了,知道这是好心劝说他不但不应当心怀怨恨,而且还应当心怀感激,抱着这种心态,对他有好处。他点点头,无话可说。
不管他脑海里如何翻腾,轮船还是无情又宽厚地,一里一里,把他送往家乡而去。在突突的轮船机声中,他分明感到强大的牵引,在一条水路上把他运走。押解他的人跟他寸步不离,是因为他们要圆满完成任务;他之所以有种种失去自由失去幸福失去权利走向黑暗之感,是因为他有他的情况;而世界,却是平静,安宁,自由,幸福而光明的。坐在船舱里的男女老少乘客们正享受着光明的世界,他们不了解他的处境,不知道他虽然坐在他们当中,却是多么孤独、处在一种黑暗之中。但渐渐地,这种孤独暗淡之感却在减弱,一直紧缚着他的一种东西在松动,他渐渐汇入一种广大之中去了……
两个押送他的人把他送到了公社,交割之后,立即显出轻松来,到招待所休息去了。公社办公室有个人却看着他,叫了他一声二哥!原来是他的一个堂弟,在公社当秘书,亲情超越了一切的忌诲。啊,原籍!一阵返朴归真之感,一股特殊的气息,一种深厚的亲情。
那天他不要堂弟送他,而独自走向乡野,他乐意孤独地走完那段路程,好像要一寸一寸跟家乡的土地亲近,腿脚也仿佛有知,到了乡下就能徒步远行。
庄稼都收割完毕了,田野显得特别空旷明净。一方一方的地里尽是些新鲜的稻桩儿,一趟一趟鸡鸭鹅在觅食收割后落下的稻粒。一年劳累下来的耕牛,自由地放在外面吃草,青草在秋耕之前也特别茂盛。一眼望去,草屋聚簇的三五农家都掩映在浓密的绿树之中,打谷场上高高的草垛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蓝色的雾气笼罩远方,白色的船帆无声地在远处天边移动。稻谷稻草的清香到处弥漫,无所不在,使他神清气爽,好像在脱胎换骨。
后来,走到一半路程时,他在一片田地当中的田埂上很舒服地躺了下去,青草遮没了他,泥土味,青草味,稻桩上发出的香味,混和一起,让他贪婪呼吸着。他久久望着高远的天空,他多少年没有望见那样的天空了,无边而又接近,深邃而又透明,单纯而又浑厚。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语,是的,他那时想起了这句古语,叫做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中国古人的世界观是天人合一的。他不正是在享受天地的无边慈爱吗?而且从古老而永恒的思想里获得着最深厚的关怀和滋润。他一下子体悟到什么根本的东西似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心里涌起大的喜悦,感到了大的自由,得到了大的幸福。
作为一种精神准备似的,他在地上躺了很久。当他从地上起来,继续他的行程,他已经是一个新的他了,他比以前健康,成熟,也比以前年轻有力。他感到他可以平静地在乡下做一个农夫,忘掉外面的世界,忘掉一切的历史,以至于忘掉妻子孩子……
他走进了老家的村庄。农田,茅屋,河边的芦苇,弯曲的小路,一棵随意长着的树,都含着浓郁的情意,在迎候游子的归来,令他感动而惭愧。有人把他认出来了,他也认出了一些人。
这不是郁平吗?乡亲们以各自的方式跟他招呼,他怀着感激,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家里办冬学的初中学生。等他走到自己家的路口,身前身后已经全是孩子,他当然一个也不认得。他家那三进大瓦屋到了,而他脚下却分明有一条小路通往最后的一进,前面的两进不言而喻在土改中没收和分配掉了。他的心一下子收紧,那东山墙上开的门显然就是他的父母进出的门了,有两个孩子走了进去,是去为他报信。
他又走了几步,他站在门口了。他看到他的老得多了的母亲慌忙地从里面往外走,他们蓦地互相对视着了,母亲的眼睛里涌出无限悲哀和爱怜。她的头发全白了,稀疏零乱。他于是知道了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十多年也不回家看望。他痛彻心扉,悔恨无比。妈妈!他悲叫了一声,这一声悲叫,在喊出来的同时,却往回撞击他自己的心扉,震撼他的全身,而让他直挺挺地跪在了母亲的面前……
与父亲的见面是在晚上。当父亲那样健壮,满面红光,气宇轩昂地出现时,他几乎怀疑这是不是他的父亲了,并且,父亲身上穿是的中山装,那样子像是县里下来认真检查工作的老资格的副县长。五十多岁的父亲头发有少许白色,大体上还是黑的。当他带着困惑看着父亲时,父亲的依然明亮的眼却把他由表及里地全看下去了。在那一瞬间,他确实有过一种软弱的情感,觉得自己是稚嫩的不成熟的,他的飞翔失败了,翅膀折断了,他无处可去,只得回到父亲身边,而父亲,永远是强大的,无比成熟的。父亲确实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从解放前到解放后,自有其艰难历程,至少已经适应了新的社会时代,不但没有垮掉,而且活得硬朗。
他看出,父亲已经从某种途径知道了他的情况,不但抱着随和的态度,而且感谢得到了失去多年的所剩的一个儿子。父亲总的显得平静,自足,对于祸福荣辱有着比较超然的明智的态度。
你家来了?
家来了。
这就是经历了两个时代、十多年不见、连生死也不知道的父子二人,在见面后所说的话,平淡到了极点,少到了极点。但他们在心中一切都交流过了,他们当然能够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一起面对往后的特殊时光。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也没有问过他什么,父亲好像只是心安理得地跟儿子生活在一起。他在外面遭到如此大难,父亲似乎觉得极其平常,不足以大惊小怪,而他如果当真有过那样的告密行为,现在还能被宽大留下一条小命,那就还得谢天谢地!当然,父亲能想象得到可能会有的冤错,那也只有逆来顺受等待澄清,或者根本就不管它能否得到澄清。父亲虽然没有问过他什么,但对于他一向的生活情况,父亲还是逐渐知道了的,因为母亲总是要细问他的一切,自然后来又把一切告诉了父亲,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孙子,在亭州、在他的妻子身边。这是不幸之中的一个幸福的消息,父母在无形中就长了些精神,并且有了新的期待。
那天,生产队长到他家来,很客气地对他说,二先生,你既然家来了,就是一个人口,生产队要给你口粮,但你的工分哪里来?你又不会农活,力气一时也练不上来,我们想把队里的两条小牛交给你放,你让它们把草吃饱,到晚送回,这样,队里给你记一个整劳力的工分,你的口粮也就做回来了,年终还能得几个零用钱。
他这才想到了他的吃饭问题,他竟好像忘掉了这样一个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他马上向队长表示感谢。让他放牛当然是照顾了他。
就这样,他成了一个挣工分的人。他每天得十分工,合人民币四角五分钱,按当时米价一角钱一斤,够一个人活了。不过,他在城里时,每月工资近八十元!什么叫做开除公职以及遣送下乡,这就更具体、更清楚了。
队里的负责养牛用牛的“牛爹爹”(意即“牛的父亲”)俊德老头,把两条小牛交给他,看着他,笑道,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骑牛,都是我把你抱到牛背上去。他记起来了,俊德老头从前常在他家里做短工。他愧笑着,连说记得记得。俊德老头说,你转啊转的转回家来了,你还会转出去的,当真要你放牛啊?你不是放牛的人!他有些茫然地把头点了一点,就牵着两条小牛走向秋收后的田野。老俊德凭什么那样说呢?如果是凭一种抽象的神秘的道理,那道理是一定管用的吗?如果他真是犯了严重问题的人,那道理对他仍是管用的吗?这确实是很费解的,但老俊德却好像很有把握。
小牛吃起青草来,一下一下有力地撕扯着,鼻孔埋在草里呼呼出气,吃得好香甜。小牛的大眼睛多么单纯善良,他很想跟这样单纯善良的小牛做个朋友,交谈交谈。如果有一天他精神恍惚到跟小牛交谈的程度,在别人看来可悲,在自己大约却是未必的。
这幅放牛图,倒也悠然自得。中午回家,他把它们拴在门口,给它们一堆青草,晚上,就把它们送回牛舍。他放着小牛,走遍附近的田野,农民们投来新奇的目光,感到一种兴奋,好像他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这样一个新的内容、这么一个新的风景。他看到,过去的一方一方池塘似的千年老沤田,被改造为旱田了,并且方整化,纵横有序,一眼望去面积很大。田野上兴建了四通八达的田间灌溉系统,有路有渠,也显出阔大的景象。
当他牧放着两条小牛无意中走到村西北乱坟地,不觉大吃一惊。这里就是传闻中他的哥哥郁富被“除奸”夺去性命的地方。他的眼睛四下寻找,好像可以看到郁富正在申辩,或者可以看到那无情的血腥的场景。他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些杂乱荒凉的土坟什么也不能告诉他。小牛在茂盛的草丛中“呼嗤、呼嗤”吃过去,大河在前面哗哗东流。他默然站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什么不适宜,而且一阵恐怖,就把小牛牵了出来,远远地离开了,恐怖久久残留在心头,压抑着。
他后来有意走到十多年前那个夜里走过的小路上,两边芦苇依然,也依然寂静无人,一切却显得很平常,平常得令他失望似的。但他似乎固执地要往回寻找他的命运的线索,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似有若无地存在着,他几乎就能触摸得到,可是什么也抓不住,只有芦苇与小路,只有悄然无声。以前的事,似乎只是他做过的一个奇怪的梦。
小牛有时会向着田野尽力地长长地叫起来,沉郁而昂奋:哞……!他很喜欢听这一声,多么可爱,多么苍凉而又清新啊,生命的原始的意味,宇宙之感,天覆地载,尽在其中!
有一天,绵绵秋雨里,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田野,小牛在吃那雨水中的青草,似更香甜可口,棕黄色的牛毛在雨水中闪耀,雨雾中的田野与乡村分外宁静而美丽,有什么触动了他,他的泪水于是同雨水一起在脸上流着,尽情地流着,四周无人,天地茫茫。他决定要回亭州一趟。
母亲叫他回头时把小孩子带下乡,而父亲则对他说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当父亲以一种不由自主的严重神情告诉他,有一个人也在亭州,他就预感到了一种可怕性,当父亲说出这个人是宗进庭并且在亭州当领导人时,这种可怕性的全部可能有的内容他一下子就都看清了。有一股巨大而阴沉的力,一把将他拽住,已经如烟的往事忽然又成了现实的一部份,立即与他有了更深更紧的关系,可能就是他目前处境的根源,只是他自己这之前不知道罢了。这是真的吗?他的事情就简单到这种程度,仅仅是家乡村史上宗族矛盾斗争的延续?仅仅是他与宗进庭狭路相逢?他不敢轻易相信事情是这样的。旧社会早已消逝,新社会早已确立,党有纪律,国有法律,宗进庭可以为所欲为吗?而那陈旧遥远的关系,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早已摆脱了的啊!
他看着煤油灯光阴影里的父亲,他看到,父亲在严重的关切的神情下,还有着很深的内疚、自卑。过去,他多半知道的,是父亲的强干以至霸道,回来后看到的父亲也还是比较刚强自信的,但在这煤油灯影里的父亲却软弱,退缩,达人知命而且善良。
事情会简单得如此令人失望,但无法排除确实可能真是这样。他带着又复杂了一层的心情,踏上了到亭州去的小轮船。
船到亭州,是凌晨三点半,他从难熬的瞌睡中醒来,轮船靠岸的轰轰的声音震荡头脑,码头上的灯光雾气和晃动的人影搅成一团。他昏昏然作为最后一名上岸的人站到了码头上,跟随人流而出,进入一条阒然寂静漆黑无人的小街,两边好像是古代遗存似的东倒西歪的平房,在人们匆忙而过的杂沓的脚步声中震颤着。出了小街便是一条大街,远远近近不多的昏黄的灯光给心头送来小城的温暖和夜的寂寞。他的右手提着一只式样很旧的藤包,里面装着百十个鸡蛋,他的左手拎着一只老鸡,这都是母亲叫带的。他心里想的是就要见到乔丽和孩子了,好像去和自己生命的另一半会合。深秋寒夜,肚里的饥饿使他颤颤的,也使他从困倦中完全地清醒了。
虽然离开亭州不过才一个多月,却仿佛已经隔世。夜中街道熟悉而陌生,似梦非梦。他走到医院门口了,大门与边门都紧关着,门灯亮着,忠实地守候着长夜,柔和的两团光晕冷清清地照着一片白地。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温暖的家,妻子孩子,都似乎是他不配拥有的了。他诚然是被冤枉了的,但他为什么这样自卑这样不自信起来?他自己也不能回答。只能说,是人毕竟就有脆弱的一面。
他试着推了一下大门和小门,都没有推得动。他退了下来,不敢惊动值班人员的睡眠。那种罪人夜归,夫妻悲喜交加的场面,也就免了吧。他于是在亭州大街上踯躅,除了偶尔一有的夜游的猫和狗,别的就是他和他的影子了。社会是极其太平的。
那天凌晨,他也曾走到他教书的医士学校。仍是两扇紧闭的大门,仍是两盏忠实地亮着的不算明亮的门灯。过去他从那里进出时,并无特殊的感觉,而当他作为这样一个被开除出去的人站在那门外时,他不禁感到那里的尊严和高贵了,大门内的一切也神秘而高深。他想到,假如确实有人要跟他过不去,把他作为某种要加以欺凌以至要加以斩除的对象,只要有能耐,首先当然是要把他从这大门之内逐出的。他的冤枉到底是有关部门在工作中无意地造成的,还是人为地有意地造成的呢,这的确要弄清楚,可他已经隐约地觉得,他倒有点畏惧那个清楚了,他分明已经是清楚的了!
天渐渐地亮,黑夜退去,白天来临,但外面行人还极少。他想起他要赶在上班之前才能在家里遇到乔丽,就忙回到医院门口,边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值班老头已经起床,正在洗脸,是他从前没有见过的一个人。
老头把他上下一看,责怪他来早了,并且活鸡不准带进去。这是把他当作探视住院者的人了。他忙说明他就住在里面,他的爱人叫乔丽,是医生。老头疑疑惑惑的,手一抬,让他进去了。
他急忙向里面走,好像是一下子就到了自己家门口。那洋房令他惊讶,仿佛第一回知道自己居住这样高级的花园洋房,而四周围都是普通的平房。
洋房的门向外推开了,走出一个陌生的但似曾相识的男人,他不觉大为吃惊。但对方已经认出了他,主动走近他,说,乔医生搬走了。接着就告诉他怎么去找乔丽的新住处。他忍受住一种悲哀,感谢了那个人,转身往回走。很清楚,因为他已经被宣布为罪人,乔丽和孩子失去了住这洋房的资格,被另外安置了。
门口的老头看见他原样返回,不禁诧异,但他已经顾不得做解释,他走出了医院。
他走着,忽然想到了他的落魄形状,黑了,瘦了,头发乱着,衣履不整,灰灰蒙蒙,手提藤包,拎着活鸡,他就这样当众出现在乔丽面前吗?让乔丽留着美好印象吧,在他的问题解决之前,他可以甚至应当尽量隐藏起来,不要让人看到他这副狼狈形,他可以多写信,在信上,在字里行间,他将还是他,在信上表达一切也更从容更完整。
他的行动路线就从街当中移到了街边上,后来他就隐蔽到一丛小树后面去了。他一眼判断出那条小巷顶头的一间小屋就是乔丽的所谓新居,要说条件,是一落千丈,但这是无奈何的。残酷的命运还拿他开了一个小玩笑,让乔丽在那小屋门口露出了半个身子,而且就朝着他这个方向,往空地上倾泼掉半盆水,大约是洗脸的,而后又回到屋里。那一瞬间,一阵痛苦直冲上来,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跑过去,但他终于没有那样做。
他眼看着乔丽抱着孩子上班去了,乔丽神情抑郁,匆忙脚步中的意识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快把手中的孩子送进医院幼儿园,以便能去上班,也就在工作中忘掉她的不幸的生活。乔丽在受苦,乔丽有着不同的处境,某种意义上比他更困难。
他没有能看清孩子,孩子还小,算起来才四个月。孩子使他激动,那是他的儿子。他望着乔丽的背影,很快地,她拐弯消失不见了。他心中苦笑了一下,从隐蔽的小树丛后面走出来,他走进了那条小巷。
他站在那间小屋门口,望着那简陋的一扇小门和门上的锁,多少有点发呆,他发觉,他对自己的现实的了解,是很无知的。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下,黑通通看不清什么,他只是想看一下罢了。
他拜托了一户邻居,请将鸡和鸡蛋转交给乔丽,就说是乡下亲戚带上来的,人已经走了。邻居老太一边答应一边在暗中判断他的身份,好像已经有所明白,渐起同情,但他已经转身而去。他若有所失,但他是确有所失的。
他想,孩子还是不要带到乡下去吧,乔丽是这样孤独,一个人带着这样小的孩子虽然辛苦,但也可以“有个伴”,消解几分孤寂。他的步子迈得坚定有力了一些,他走向亭州市人委。就从那时起,他开始了他的上访生涯。
“审干办”还在那里,也还是那几个人。那里依然如故,就像昨天他才离开那里的,而他实际上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间去过一趟了。不幸不仅是不幸,它还向遭受不幸的人展现人间多样的生活呢。
他从那几个人看他的目光与神情中看到,他们从他身上看出了生活与经历的痕迹,而且是不幸的痕迹,他们对此是好奇和恐惧的。不过,一刹那间之后,面对着他的,就是冷淡、戒备,甚至蔑视了。
那天去的结果是,他们答复他:申诉书已经呈报上级,你要安心等待。这样的回答无懈可击,他不能以一己的迫切心情去衡量和要求人家的工作。他走了。他的话,他的心情,在申诉书上都写了,重复说一遍是没有必要的。
那天从市人委出来,他茫然站在门口好久,他不知道底下他该上哪里去。他似乎是个自由人了,其实是可以任意遨游的,如果他不必记着他的案子,不必记着他的公职,不必记着他的妻子孩子,不必记着他的父母,不必记着一切,那么,他爱到哪里去都可以,中国大着呢。于是他知道了自己完全是一个庸人、凡夫俗子,并且他以后还将作为一个庸人、凡夫俗子而活着,因为那些不必记着,他一个也做不到,那些恰恰都是他必须记着的,没有那一切必须记着,就没有他这个人了,那一切加起来才能说明他这个人。
一时间他仿佛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走了开去,走出了一大段路,但他马上又还原成为一个无可摆脱的当事人,他几乎急着就要回头再进市人委,去问一下,亭州市有没有一个叫宗进庭的领导人?可是他意识到他不可以这样去打听,那些人也没有义务要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会遭到某种责疑和反问,那时他又该如何回答呢?他对自己暂时取消了这个打算。
要见到乔丽并且跟她过几天的欲望,乘虚而入似的,突然抓住了他,使他苦恼之极,他愤恨这种属于人的本能和软弱。他望着可以到乔丽住处去的那条小街,久久地望着,他犹豫不决。他想,假如他与乔丽如此团聚,复又如此离开,那么,这算是什么呢?这该算是一种精神的堕落,这对乔丽、对他们美好的过去,是一种玷汚。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几个他见过的,遭了事而拖累着妻子儿女的窝囊男人。不,再怎么样,他也不会让自己处在那种可耻的状况里,人一定是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那样的,而他,决不能!
他选择了到邮局去的路。他在那里买了信纸信封,给乔丽写信,写满了四页信纸,寄了出去。他觉得他做了一件最为恰当的事情,他对自己很满意。他走出邮局,走向轮船码头,下乡去。这第一趟亭州之行的任务似乎也算是完成了,他迈开了某种重要的一步,他有了一种主动性,生长出了粗犷豁达的意气,这似乎是他先前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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