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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苍苍》第一部:狭路(第五章至第八章)

沙黑 · 2013-10-11 · 来源: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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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之苍苍》第一部(19万3千字)

  

  沙黑著

 

  第五章 生的挣扎

  郁平被开除公职后所过的日子和他的努力。

  一

  他必须到丹阳去一趟,把他的遭遇告诉颜老师。颜老师家的长江旅馆按照社会主义对私改造的精神,招牌上早已加上了“国营”二字,不再是颜家私有的了。颜老师的父亲是把旅馆献给国家的,这当然是受了颜老师的动员。见到那没有什么改变的旅馆和那条临街的巷子,他仿佛又成了十多年前的他,岁月好像倒流,人生正在重过。颜老师是五十岁的人了,有较明显的变化。他想到,当年,颜老师也不过像他这样才三十出头,可是回想起来,却比现在的他老成和有用,而他好像总是一个无能的书生。

  颜老师在饮服公司工作,担任科长。当颜老师听他说了他的事情之后,就大为惊奇起来,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并且说,全弄反了啊,如果说你有问题,那么我不是更有问题了吗?可是在丹阳,我不但没有问题,我在这件事上还是大家都知道的英雄呢,成了我的政治资本,我们当时营救那个烈士,不止一个群众可以来做证明的!

  颜老师安慰了他,义不容辞地马上写了证明材料,写得很详细,把他们二人师生关系来龙去脉也写得清清楚楚。最后,郑重签名,某省某县某公司科长某某,还注明是共产党员。

  当时,他觉得,负责审查他的问题的人,只要一看到这份证明材料,再来核实一下,就可以改变对他的结论,从而改变对他的一切处理。可是,他的事情这样与颜老师有关,亭州方面怎么也没有来向颜老师做个调查呢?难道不需要吗?是的,他听他们说过有铁证,但不管有多少铁证,难道就一点也不需要来问一下颜老师吗?至今,据之对他下那样可怕结论的铁证,从不肯拿出来与他本人见面,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也看过审案子,在法庭上还要把作案器具之类的罪证,让罪犯本人认定,在审干这件事上为什么就没有这样做呢?他不相信父亲那隐隐约约的暗示,好像宗进庭可以一手遮天。可是,他得承认,也许正因为是审干而不是上法庭,才反而会出现他遇到的这种情况,扯皮到最后,至多轻描淡写以官僚主义作为原因,这是可以想象的……

  颜老师为他想得周到,还为他找到有关的人,写了他何时在丹阳做教师、何时结束的证明材料,又带他到乡下去,让那个人家回忆了十多年前他如何躲避在那里。这样,他一共有了三种材料,说明着他在丹阳的主要情况。这些材料都费事地用复写纸写成了一式四份,每一份上都有签名和指印。

  他带着希望,带着颜老师的许多温暖,离开了丹阳。他本来还想到丹阳公安局问一问,在公安局的老档案里有什么能证明他是一个告密者?他好比面对一座迷宫,那里面有他的问题的真相,他得大胆走进去,才能找到隐藏的一切。但颜老师劝他不要去,所谓旧档案,一般人查阅不到,何况是当事人呢?

  他登上轮渡,到了地区所在地的荷州。连同他在丹阳写好的新的申诉书,他寄出了一份材料给省里,一份给亭州市“审干办”,至于给地区的,他交给了传达室。

  他总是想象各级的工作人员正在为他的事情重新调查,总是想象关于他的结论已经纠正了,马上就会通知他返回亭州,接着就是恢复他的一切。他不知道这同样的想象竟能无限地重复不厌,成了一个人精神生活的主要内容。

  他思念乔丽和孩子,但只要乔丽不来信叫他,他决不会自己主动到她那里去。至于他的父母因此而不能见到孩子,他并未多加考虑,他想,反正会有让他们见到孩子的一天的。

  他很想写信给省里、给地区、给亭州,问一问对他投寄的材料如何回答?可是他不应当成为讨厌的人,他应当相信组织,所以他克制着没有写,就这样一个月企盼着一个月,一个月又一个月拖延下来。

  他在乡下,乔丽一封信也不给他写,他却几乎天天在等她的来信。对于乔丽会怎样,他越想越没有了把握,他的心被煎熬着,可又只有忍耐。

  难道他就没有别的活法吗?比如,走到一个遥远的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去,就在那里开荒,打柴,放牧,钓鱼为生,行不行?他不时地有这些空想,但也就随即明白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事,他还是只有在他既有和已定的一切当中生存,挣扎,努力。重要的是,他不能失去他的问题。

  原野上的菜花催动着他起身,他从农村出发。

  当他看到亭州“审干办”的牌子,他的心放了下来,因为他生怕这个办公室撤销。办公室里的人们看到他,就有了一种神情,意思是说他的到来乃在他们预料之中。时间一下子被压缩起来,好像他在乡下那样漫长难捱的等待,只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好像他寄出材料只是刚刚不久,而他们也才刚刚看过,所以他们在等候着他的到来,以便当面答复他呢!

  你寄的材料我们收到了,你寄给地区和省里的那两份,也转到亭州来了,都在我们这里……。向他说这话的人停顿了一下,好像要让他体会体会其中的幽默和对他的挖苦。的确,那样费事弄出来的一式几份材料,竟然这样汇拢到了一起,好像立即一文不值了。这让他难堪,也好像他玩的什么鬼把戏现在当众戳穿了。

  材料我们当然看过,也为你“外调”过了,不过……,说话的那人又停顿下来,好像是于心不忍,又好像是一种说话艺术。他感到不妙,喉头立即干燥起来。

  不过这些材料不能改变对你的结论……

  血往他脸上冲,他要询问以至责问他们,但那人轻轻用一个手势有预见地制止住了他,而要他继续往下听。

  至于为什么没有能改变对你的结论,不是我们随便说了算的,那当然是有根据的。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不是个人,它不会跟你有意过不去,组织永远是实事求是的。

  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这不是脆弱,也不是绝望,是他多么想和“组织”像面对一个人一样交谈一下啊!

  我,我要看看你们说的那个证据!

  他的要求脱口而出。那些人都看着他,好像他的要求是离奇的,并且要他自己能明白他的要求是过份的。

  我已经说过了,组织不是个人,你要相信组织。

  那个人又耐心又有原则地回答了他,而那种又耐心又有原则的态度,就足以使他感到一种权威性,让他不必再问了。

  我,我不相信!

  他竟然说出了这句可怕的话(尽管他满含委屈的泪水),那几个人十分恐惧,并且马上转为一种气愤,以至几乎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责问和批判他。

  还是那个善于言词的人对他说,不要这样嘛,组织会对每个人负责到底,组织最终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对这一点,我们不仅要相信,而且要坚信!

  好一个“我们”,好像他们的身份和处境,和他是一样的,多么平等,多么有人情味,他还有什么话说呢?他带着无奈何的绝望心情和对那个人的口才的佩服离开了那里。问题在于:难道他当真做过那件坏事而忘记了吗?他一再这样问自己,并且努力去回忆。最后,他对自己说,不,决没有那样的事,决不能把自己弄糊涂了。

  他走出中山塔,忽然想起父亲的暗示和那担忧的神情,他似乎有点信了。他就找了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蹲下去,他要等,他要等着看到宗进庭,他多么想见到这位多年未见的老乡。他至少可以肯定,他的问题宗进庭是一定知道的,除非所谓宗进庭在亭州做领导工作是讹传。他等着,他一定要等出一个宗进庭来。

  机关里下班的人陆续走过,渐渐越来越少,以至于好像再没有人出来了。但他不死心,仍在那角落上守着。正当失望又一次掠过心头,他看到了宗进庭。他不怀疑,虽然隔了多年,他看到的正是宗进庭。尽管从环境到衣着都不同了,但宗进庭身上还是有股子乡野之气。一时间,他仿佛置身乡下的土地上,仍然没有走出他的少年时光。他悄悄跟上了宗进庭。

  他看着宗进庭的后背和后脑勺,耳中响起了枪声,三枪,然后又是一枪,第三枪是他打的!黑夜中的乡野,小道,芦荡,吆喝声,追跑声……依然震撼心灵,但恍如一梦!那一切就发生在他和这个在前面走着的人之间!

  他这才明白,在这个人和他之间,存在着多么深的怨仇。不论一切是如何解释,这怨仇在宗进庭是难以抹去的。可是他竟然这样地跟着宗进庭,好像就要上去认个老乡,并且诉说自己的不幸,求得人家的帮助!可是,他总不能因为证实了宗进庭在亭州,就反而放弃为自己昭雪的努力。恰恰相反,他大约是找到问题的症结了,解决的途径也就不言自明。一切不再神秘,一切如此而已,确实就是那样简单。

  他似乎获得了新的信心,并且认为宗进庭没有什么可怕;至于“除奸”的事,不但完全可以解释,也应当放在当时条件下去认识。他这样想过之后,抬起头来,宗进庭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赶紧走了几步,看到宗进庭正站在一个很大很整洁的天井里,同一个正往绳子上晾衣服的女干部说话,那女干部怀着孕。

  他马上看出来了,那女干部正是兰贞啊,曾经可能成为他的嫂子的!他本能地往旁边一躲,使天井里的人看不见他。他感到信心下降,某种难度在加大、不可逾越……

  他从宗进庭家门口悄然离去。如果认为是宗进庭在报复和陷害他,也得有证据;他不必就把问题扯到宗进庭和他个人的关系上去。只是到万不得已时,才可以提醒宗进庭:我知道你在亭州为官,但愿我的案子不是出于你对我的报复!

  这样,他走进亭州邮局,在那里写起信来,这封信是写给宗进庭的。提起笔,他清醒意识到,如果宗进庭夫妇确实知道他在除奸队里打过一枪,那么,他同时也是兰贞心中记着的一个仇人了,在宗进庭夫妇和他之间,可能存在着多么可怕的误解啊!他不应该处在那种可怕的误解之中,他不应当成为他们仇恨的对象。

  但是,考虑再三,他没有在信中说他被卷进“除奸队”的事,他只是谈了他在审干中遭到的冤枉,请宗进庭能予以关心。这封信朴实诚恳,如果宗进庭是打击报复他,一切实际上也都已在不言之中。他把信贴上邮票,投进信箱。他走出邮局,心情一时有点舒畅。他不但找到了问题的可能的症结所在,而且他已经面对着了可能拿他当仇人的人。他想来想去,决定去见一见王校长。

  王校长很谨慎地接待了他。看得出,尽管知道他在申诉,王校长对他有那样的历史问题基本上仍是无法不相信的,也就是说,把他看作一个至少是出于懦弱而出卖过地下党员的人。他不得不向王校长再次诉说他的冤枉,也告诉了他的努力。王校长也许这才觉得事情可能不那样简单,但王校长也只能很原则地安慰他,肯定他有申诉的权利,叫他相信组织。他向王校长打听宗进庭在亭州的职务,于是得知,宗进庭是常委、副市长,审干归他管。这一情况,终于被证实了。王校长问你为啥要打听他?他只说,因为他是我家乡那里的人。

  他在轮船码头过夜。他占了一个长椅,躺了下去,但他想念着乔丽和孩子,难道又一次这样到了亭州却不同妻子孩子见面吗?现在似乎连孩子的样子也不知道了,何等荒唐啊。在这样的夜晚,乔丽在那小巷里孤独凄凉,而他却不为人知地蜷缩在同一个城市的一个破长椅上。不,不行,他一定要去看一看乔丽和孩子。他跳了起来,很急地走着。商店都关门了,他买不到可以带给孩子吃的东西,街头上就连炕山芋的也不见了。但也顾不得这些了,要紧的是能看到她们。他有好多话要对乔丽说,乔丽也一定在挂念着他等待着他……

  他走到了那个巷口,乔丽小屋窗户里和敞开的门里映射出灯光,一下子温暖了他的心,好像他本来是冻僵着似的。他要走进那温暖的灯光里去,和自己的家人会合。

  他一步步走近那迷人的灯光,心想,乔丽在做什么呢?当他站在可以看见里面的地方,把他颤栗的目光从那窗户里望进去时,他一眼望见了他想见到的乔丽,可是,还有一个男人!这幅景象,已经足以击倒他。他让自己镇静了一下,他看出那人来到这里,乔丽略有些不自在。门和窗户都是开着的,这似乎让他略有些放心。但他还有权利不放心吗?现在一切都看乔丽自己的选择了,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是多余的人……。一个长久单独的年轻女人身边,怎么会不出现一个男人呢……,何况乔丽是美丽的!

  他悄悄后退,离开了那个浅巷。他悲哀,酸楚,无可奈何,还有一种隐秘的讥讽。他反复对自己说,是的是的,乔丽身边怎么可能不出现男人呢?

  他又回到了轮船码头。长椅已经被别人占有了,他看了睡在长椅上的人一眼,好像看着另外一个自己似的。他只有到别处去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就在那时,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是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旁边还有一个民警。

  跟我们走,我们有地方让你过宿!

  那天夜里,他被收容在水上派出所。小床倒是有一张,被子也还干净,只不过电灯一直地亮着而不给他关掉,他立即理解了这一点,并且很快也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被叫起来,送他上了轮船,票是让他自己买的,他被交给了船上的人,关照让他在何处下船。他意识到他的处境似乎发生了新的变化,他已经被注意上了。真是无理!他到亭州来,难道会妨碍治安吗?他的妻子孩子不是还在亭州吗?可是,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又跟谁去说呢,只要案子不从根本上解决,像这样遭受种种的无理,今后还有!

  轮船一里一里把他往北乡送去……

  他度过了一个多雨而阴晦的深秋、多雪而严寒的冬天,当夏收结束,水稻栽插已毕,他带着虽然黑瘦却比以前结实多了的身体,和一颗似乎成熟了许多的心,出发到亭州去,他觉得他仍要到“审干办”问问才行,不能就这样像石头沉到河底不动了,上面渐渐地淤满了污泥。

  这一班轮船是上午到达。他想,他何不先到”审干办”去呢?而且对于回“家”也是顺路。他走进了市人委。“审干办”也许正要找他来谈改正的事呢,他们会对他说,你来得正巧,现在你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你回到医士学校教书去吧,所有该恢复的都给你恢复,这是党的干部政策嘛……

  如果他能拿着改正了的结论出现在乔丽面前,出现在乔丽医院同事们面前,那是多么好啊。他和乔丽重新得到幸福安宁,实际上由于经历了苦难磨练,他们的生活是更幸福了。他的脚步加快起来……

  不过,当他一步跨进“审干办”,他在联翩浮想中建起的空中楼阁就顷刻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几个人,还是那几个人,对他露出惊奇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来做什么?这里难道还有你的事吗?

  果然,他们说,你这人,你的案早就结了,再跑来,还是这句话!安心在家里务农吧,这个结果对你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他说不出话,也没有话说,浑身无力,眼中发黑,耳中鸣响,心中涌起一团红热和莫名的狂喜,一下子使他极度疲倦,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像当时立即就死了一样。

  醒来后他发觉自己是被送在机关卫生室,人们怀着恐惧和同情看着他。穿白衣的机关卫生所医生说,你刚才是突然失去知觉,倒在地上了,是大脑一时缺氧。不要紧,过一会儿就没有事了。给你打了一针葡萄糖。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医生说,你再躺一会儿。他心中多么感激这个人啊,但他不想麻烦别人,他说不,就起身离开了那里,保持着镇静和身体的平衡,走了出去。

  他在外面走着,游荡起来,心里是空空的和麻麻木木的,就像刚才肉体一时失去知觉一样,心灵似乎也失去了知觉。

  他有“家”,但他不想回“家”,尽管那里有乔丽和孩子。他感到无处可去,不觉走到邮局,他记得那里很安静,有长椅可供休息。他进去了,在一个角落上安放了自己。他坠入一种痴呆之中,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邮局大厅,好像要费力地把什么弄清,但终于是什么也没有弄清,连要弄清什么也不明白了。

  他不能老是呆在那里,他走出邮局,进了旁边的小巷,于是在一条连着一条的曲曲折折的小巷里梦游似的走,没有目的地,不知道方向,也不希望小巷到头。

  但终于又有一个出口亮在面前,出去就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他站在巷口,望着无数个陌生的面孔,望着人们的匆匆来去,似乎想拉住其中一个,向这人倾诉他的事情,但他从人们的脸上看出没有人打算同他交谈,甚至,还有一个妇女带着害怕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想到了医士学校的同事们,虽然他到亭州工作时间不长,但毕竟也熟识了几个人,他想他可以向他们倾诉和讨教,他也很想听到在他出事之后人们对他这件事的议论,他要把他是受冤枉的这一点告诉他们。他想了片刻,取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想起了人之常情这个东西,晚明小品文里早就有过写照的:“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他笑了,也就似乎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他能面对和考虑他的现实了。

  他立即又想到了乔丽和孩子,因为任何严重性对他又算什么呢,只是一切给乔丽和孩子带去的不幸将是长久的,而以前却估计不足,以为不断地申诉几次、坚持跑跑“审干办”,就能解决。事实让他想到,他的冤枉也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但他为什么让一个女人做了他的妻子、生下孩子,并且跟着他受一辈子的罪呢?他简直无法回答。他又想,他全家还不如死了的好。他的头脑里无师自通地想出了让全家都死的种种可怕的办法来。可是他有什么理由和权力剥夺乔丽和孩子的生命呢?

  他应当有长期的全面的考虑才行。离婚二字便很自然地显示于他的头脑,只有那样,他才能解除生活因为他而加在乔丽身上现在与将来所不该有的重负。

  他的路是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他将失去妻子,他大约不得不让乔丽离他而去,这是不奇怪的。而人们似乎也正默默地等待着他会有这样的结果。

  孩子?啊,想到已届花甲的父母,他是应当留下孩子的。可是,这被留下的孩子,又将获得何种命运呢?到需要填写某种登记表时,祖父与父亲将使登记表蒙上无法抹去的浓重阴影而使之前程黯然。可是即使让儿子跟乔丽走,跟别人去姓,他实际上的生父也还是改变不了的!这真是世上一件无法弥补的事情。这种种的一切,本来他是看到别人如何地有和如何地痛苦的,而自己因为“参加过革命”是可以免除了的,却终于也落在他的头上了。可是,既然可以落到别人头上,又为什么不可以落到你的头上来呢?一个无形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你本来就不配有老婆,你只应该孤身一人,你应当离婚!

  他重新在大街小巷走啊走,走了不知多少路,忽然发现自己又走进了亭州公园,又站在那湖边、那长椅旁,老柳树也依然如故,他在湖边水草间又看到了游弋的小鱼。他在那张依然故我的长椅上坐下,深深考虑他的问题。如果乔丽正如无数妇女那样,可以逆来顺受,愿意无条件地继续做他的妻子,为他而乐于忍受任何的屈辱困苦,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么?不,即使乔丽是那样的,他也不能让她的日子那样下去,否则,他不是很无耻吗?就他本人来说,似乎也正需要摆脱一切后顾之忧,他不由得想起了林冲休妻,那才是男儿本色。

  于是,他到商店里买了一本信纸,就坐在人家店门口台阶上,无师自通地写起离婚协议书来,以他和乔丽两人共同的语气,提出了解除婚姻关系。啊,笔到此处,狠狠心竟然也就过去了。至于孩子,他写道,鉴于他的处境,暂由乔丽抚养。他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给乔丽留下了签字的地方,他久久望着那留下的空白,他难以想象,同时又似乎并不希望乔丽会在那里签下她的姓名……

  后来的结果是,乔丽在一阵哭闹和发作之中签了字,但民政局却奇怪地并不批准……

  因为在亭州见到了宗进庭,他倒不由得高兴起来,好像他本来就希望有一个具体的对手,好让他能够看清,好让他能够追问。他相信,他和迫害他的人在组织面前是平等的,总有一天,组织会发现真相;他在组织面前是无辜的,而那个人,不管有多高的职位和理由,在组织面前却是有罪的,是该受谴责的。

  以往的几次书面申诉都不曾有用,材料都回亭州了,他今后要学那些不会写字的人,开动两条腿……

  地区人民来信来访接待处大约有十间房子,上访者不少,他们形神各异,但共同有着晦气的颜色、忧愁的面孔,好像使屋子里的光线都暗了一些。他多么怕看到这些人,怕自己变成他们之中的一个。这些是最没有办法的人了,他其实早已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他自己正加重着这里的晦气,然而他还是想把自己跟这些人区分开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念头,他在心里对自己冷笑说:你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高贵”之处吗?这里现在就是你该到的地方!

  接待他的是一个表情冷淡,却具有可信任感的女干部。他反映了他的问题,着重指出,在他提供了那么充分有力的证据的情况下,亭州“审干办”仍不改变对他的结论,请问他们的依据是什么?这依据为什么不给他本人认定?这样做,怎样让当事人心服口服呢?他要求上级组织对他的问题重新审查。

  女干部认真作了记录,说有关部门会考虑他的要求的,叫他回去等待答复,如果感到等的时间长了,还可以再来。

  走出接待处时,他安心得多了,那女干部体现的是一个严密的工作体系,只要上面把给他定案的材料和他自己申诉的材料都看一下,很快就会清楚了,可以再去调查嘛。然而,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也许仍然不那样简单。他望着那值得仰视的庄严的大门和那里面古木参天的深深的机关大院,他意识到,这方面一定有他不知道、不懂得、也不成文的许多规矩,而这些规矩大约都是阻碍像这种问题的顺利解决的,要不然,天下真是无事……

  他把目光投向熙熙攘攘的荷州大街,城市在他眼中成了纷乱而无意义的一团,然而,他还没有资格进入这纷乱而无意义的一团呢,他已经被排斥到外面来了。他必须牢牢记住自己的问题,他如果连他的问题也失去,他就更加什么也不算了。他蓦然清楚了,他的问题就是他的“高贵”之处,就是他想把自己跟那些灰色晦气的人们区分开来的根据。多么惭愧呀,然而也还是不想舍弃,无法舍弃。

  两个月之后,他又到过一次荷州。接待处上次的女干部不在班,但对他的答复已经有了,就记录在他上次的登记表下:亭州“审干办”电话回答,关于该人员的审查结论以及处理,正确无误,该人员应服从处理,安心原籍农村参加生产劳动。他冷笑一声,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走了出去。

  他又一次面对着城市的纷乱而无意义的一团,但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管年岁大小,身份如何,却又似乎都活得有其意义,真正没有意义的唯独只有他,因为他现在可以说是连问题也失去了,人家已经不承认还有他的问题,他想以此来作为什么依据或立足点,是办不到的,不要以为自己大约还能算个什么。你不可能再返回“高贵”了,有一个意志在坚决不让你返回,而要让你就这样在晦气中了结一生,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宗进庭,他越发认定这一切的后面就是这位老乡。他感到有必要再给宗进庭写封信,一方面也许上一封信没有寄到,另一方面再把话说得透一点,也算是先礼后兵吧,他已经被迫要撕破某种温情脉脉的面纱了。

  在荷州,他跟踪了一位妇女,因为那个抱着小孩的妇女,背影太像乔丽了,他明知那不会是乔丽,乔丽怎么会跑到荷州来呢?但他还是想象着也许正是她,也许她是为了什么事恰巧到荷州来了呢?他就跟在后面走着,眼睛没有离开过那可爱的背影。那妇女进了一条小巷,踏上一个大门口的台阶,掉头看了他一眼,进去了,大门“嘭”的一声赶紧地关了起来。从那妇女的侧面清楚地看出,那不是乔丽,而且人家对他的跟踪是害怕而警惕的。他告诫自己再不可以这样。他继续走着,对自己说,别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你只有你的案子,你现在连你的问题、连你的案子也快要失去了。

  他在空荡荡黑洞洞的菜市场过夜,在一个剁肉的大案板上放倒了自己疲乏的身体。夜里风雨雷电大作,他坐了起来,缩成一团,孤独,饥饿,寒冷。他很怕自己有一日会这样死在外面,成为一具肮脏的无名尸体。他于是想到要写一封信给乔丽,跟她商量,能允许把孩子接到乡下去抚养。他觉得这对他来说,也许实际上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了。这封信,他在荷州写发了出去。

  他又到过丹阳。颜老师告诉他,丹阳档案馆的旧档案里竟然确实有对他不利的证据。这已经是颜老师想方设法打听到的,但所谓证据的具体内容,人家却无论如何不敢透露。

  他浑身冰冷麻木,好像他真的曾经背着颜老师犯下了那样的滔天大罪,只是他自己忘记了而已。他甚至都不敢正视颜老师了,因为他仿佛感到就连颜老师也对他起了怀疑。

  不,不可能。他有点口干地费力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当然也应当正是颜老师期待着的一句话,可是他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感到虚弱无力,好像只是在撒谎抵赖。他喝了一口茶,让自己较为坚决地说:不可能!颜老师点点头,同情地看着他,但似乎也已经无能为力。

  他只有回亭州去找“审干办”的人,他只问他们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

  亭州的那些人里的一个似乎以很大的耐心对他说,你这个人啊,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要跑了,再跑多少趟,不还是一回事吗?该回答的我们都给你回答了。

  他不客气地自己坐下来,接住那人的话说,该回答的都回答了,我想来问的是,你们所认为不该回答的那一部份。于是有另外的两个人同时厉声责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所有的人都用惊讶的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这样的话,来这里卖弄口才,也未免太忘记自己可悲到极点的身份了!

  愈是这样,他愈是显出几分沉着冷静,这是他到“审干办”来还不曾有过的态度,他心里对自己真是吃惊,但他并未退缩,他说他有两个要求,第一,要求见到给他定案的依据,第二,如果这个证据还不能给他看,他要求组织上对证据的真伪做科学的鉴定……

  他的话被打断了,他们的表情在告诉他,你太放肆!其中一人十分严厉地说,你到这里来不好这样说话!什么第一第二的,你给我们作指示吗?我们早已告诉了你,给一个人定案不是随便的事情,证据当然有,当然真实,我们不可能答应你的这些要求,那是根本没有必要的!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挑战的念头,他说,直接领导你们的人,是不是宗进庭?

  办公室里奇静,施了魔法似的,都被镇住了,他们显然十分意外,又十分害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随即,他们一齐清醒了,纷纷指责他:你不可以这样!你说话太随便了!你想干什么?!

  他豁出去了,干脆把话挑明说,我对我的每一句话都敢负责,宗进庭是我的老乡,我们都是同一个村庄上出来的,而你们可能都不知道……

  你不要说了!你回去冷静冷静!他们很气愤地对他吼了起来,他看出他们误解了他,但分明也有着不愿被看出的慌乱。

  他感到他们好像逼了过来,他离开坐椅退到了门口,但他不甘示弱,他掉过头来,对他们说,我在亭州有合法的家庭,有老婆孩子,谁也不可以随便驱逐我!虽然我现在被冤枉了,但这之前我也是有级别、有来历的人!

  他走下台阶,离开了“审干办”。既不是懊悔也不是害怕,但他身上有些颤抖。他刚才的消耗似乎很大,他不得不在路边街民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歇一会,喘口气。

  人家打了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送过去给他打。托尔斯泰主张的这种精神,如果他按照着去做,其结果是一辈子就这样被冤枉被埋掉了,他觉得他做不到。如果把他遭到的不幸,当作正常的秩序服从,那才是不对的,他还是应当积极正面地去努力推动他的问题的解决。他不能失去他自己。他的所谓“案子”,现在就是他自己。

  他于是又回到“审干办”去,重新出现在那些人面前,他不管那些人已经对他满怀警惕,而且“同仇敌忾”,他对他们说,刚才我态度冲动,请你们原谅。不过,我以后还是要来的,申诉书还要写的,因为我的问题、我的所谓“案子”,还在这里,我坚持到这里来问一下,不但是我的权利,也是我对组织的负责的态度。在一种一时竟没有回答的寂静中,他走了出去。这有点像是一出戏,但他们应该看得出来,他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给了他们份量。

  二

  那天他去看了他的儿子。一晃,儿子三岁了。他与儿子几乎漠不相关,可是儿子是在他心里的。他想象着,儿子向他伸出小小的双手,趔趄着走来。这一想象,就让他心里一紧,泪水几乎要流出。他应当带给儿子一份礼物。路过一个商场时,他在那并不丰富的玩具柜前停下,玩具汽车飞机他买不起,洋娃娃他买不起,漆得红红的小皮球他也买不起,他羞愧而悲伤地走出了商场。他走进一个食品店,觉得买两块蛋糕也许最好,那里面含有鸡蛋的成份,是营养食品,而且松软香甜,小孩一定特别喜欢吃。但他的钱只够买一只。他也就买了一只蛋糕。营业员小心地把那只小小的蛋糕在一个纸袋里放好,给了他。他一手托着那几乎没有份量的纸袋,一手捏着纸袋口,就那样在街上朝医院走去。命运这个促掐鬼,对他可真是不留情,竟然让他脚下一绊,跌了一个跟头,可是他双肘着地,两只手仍举着那个纸袋,一点也没有碰坏或挤扁它,他的双肘跌得很疼。

  他进了医院,走向托儿所。他注意让自己不要被什么人看见,他不是感到自己没有权利,他只是羞愧罢了。

  他一眼认出了他的儿子。亮亮!他轻声地喊道。他的儿子看着他了,而且眼睛不离开他,儿子在想,这人是谁?他的声音里为什么对我有无限的爱意和渴求?他对我热切的神情里为什么夹杂着凄凉?他的笑容为什么又讨好又羞愧?他举着手里的纸包在向我暗示,那里面给我带了好吃的东西,这是真的吗?我能吃他的东西吗?他和儿子的眼睛对视着,儿子向他蹒跚地走来了。亮亮!他多么动情地又喊了一声,就把儿子一把抱在了怀里,急忙让儿子吃上了蛋糕。亮亮双手抓着那圆圆的烤成焦黄色的蛋糕,吃得多香啊!

  托儿所的老妈妈走来了,马上看出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对他说,你是下放了?他无端有点紧张地点点头。老妈妈就去有别的事去了。

  别的孩子在看着亮亮吃蛋糕,默默地看着,暗暗地羡慕。啊,假如他能买好多来,使每个孩子都有一份,也使亮亮在吃蛋糕时没有自私感、紧张感,多好。可是这却成为他的乌托邦了。

  他注意到亮亮呼吸道似乎有毛病,亮亮的眼睛因为瘦弱而显得很大,如梦似幻。这使他十分心疼,乔丽没有把孩子照料好,她是医生,这是不应该的。尽管他下乡了,没有收入了,但他本人没有要乔丽负担,以乔丽的收入和家中的积蓄,带一个孩子,在亭州小城,也还算是宽裕的,可是这孩子不健康。

  乔丽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料孩子是有困难的,何况心情不好。现在,他必须同乔丽见面,谈谈孩子。把亮亮带到农村的自然环境里,加上有奶奶照应,一定会健康起来。

  他不必等到乔丽下班了,他这就去找她。

  原来,乔丽已经从内科调妇产科了。可是她学的不是这一门,那么她到那里去只能做辅助性工作了。他感到这是意味深长的,可他也只有惭愧而已,完全无能为力。在妇产科门口,他一眼看到了乔丽,穿着白大褂的乔丽多么美丽,虽然神情孤独。他爱慕地心疼地望着她。乔丽看到了他,向他走来了,在众人的目光下,她竭力让自己显得自然。在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个男子,原来也是这里的医生,那人也在看着他,他们的目光交会着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注视着研究着对方与乔丽的关系。他把自己的目光收缩了回来,他不愿意和那样的目光对视,那人也及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转身向妇产科外面偏僻一点的一棵树下走,乔丽跟着他。在那短短的一段路上,他让自己战胜了心中无数的软弱的情感,让自己超越再超越,把自己定在一种极其理智冷静的态度上。

  我想把亮亮带到乡下去。他看着她,开门见山地说。

  不行!我不能让你把孩子带走!

  可是,你又要上班又有小孩……

  我忙得过来!

  他看着乔丽,似乎想弄清她这坚决的态度后面的东西,可是女人舍不下小孩是正常的,而在他如此糟糕的状况下,乔丽更可以这样不肯让亮亮离开。

  亮亮身体看上去不太好……

  会好的!我不会让他到乡下去的!乔丽竟然叫了起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失去了谈这事的耐心。

  他只有让步了,他说,好吧,孩子就全靠你了,我的事情还不顺利,还要去奔波,你进去吧,我走了。他转身而去,没有掉头。他的心中出现了那个男子的身影!阴暗的心理像乌云袭来,他有一种直感,他感到悲伤,可他无可奈何,他只有寄希望于乔丽的理智了。可是乔丽坚持要让孩子留在她身边,这是什么意思呢?各种猜想一会儿给他安慰,一会儿给他悲哀,最终他处在一片可怕的茫然之中。他觉得,没有比他更糟糕、更不幸的人了……

  当他往医院外面走去时,他却一眼看见了宗进庭,还有兰贞。他们相距很近,但因为他在侧面,又有一棵树遮挡,他们没有看见他。兰贞的怀孕的肚子是很凸出了,宗进庭和另外一个可能是帮忙的女人在旁边护卫着她。那么宗进庭是送兰贞到妇产科去。不知这是他们的第几个孩子?他望着他们,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衔接上来了,一切的历史都是活的,都并未消逝,而眼前一切也都连着历史,都有某种深度。他像一个置身世外的人,在惊奇地看着人间,这人间是多么充满联系,充满重逢,充满巧合。他努力要看出什么意义来,但意义对于各人显然是不同的,而且有可能是彼此冲突的。然而,他爱自己的孩子,宗进庭也爱自己的孩子,这不应当冲突。比如,他对兰贞,对小心翼翼护卫着兰贞的宗进庭,至少一时间就充满同情以至怜悯,他多么想跑过去,给他们以自己的问候和帮助,称他们是自己的弟兄姐妹……

  然而,在他们之间,实际上却存在着多么可怕的隔阂,简直像无法填平的黑漆漆的万丈深渊。

  他只有躲在那里目送他们进了妇产科的房子,在那里,乔丽也许将为孕妇兰贞做量血压之类的事情,而她们相互之间却并不认识。不,也许他们骨里是知道乔丽的,但乔丽却不一定知道他们。多么可怜,乔丽!

  他离开那棵树,若无其事似的走了出来,他让自己忘掉那似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的一切,走向他自己的茫茫未来。

  但他又到了托儿所,他想把亮亮带出来,带到妇产科去,他要对宗进庭说,看吧,这是我的孩子,我也有一个家,你想把我怎么样?你陷我于死地,就不曾想到我也是个人,同样有妻、有子!你看我的孩子,成了没有父亲的人,这样瘦弱、可怜,你觉得这是应该的吗?如果你实际上知道我是无罪的,你却一定要加害于我,那么,看到这给我的家庭带来的不幸,当你面对你的家庭的时候,就不觉得有愧吗?你让我这样地活着,你能活得自在吗?

  这是多么痛快的一幕,面对面的交锋,短兵相接的较量,彼此的妻子都在场。他知道,接下去,他就会被人们架走,人们会说他疯了,而且他威胁了市长,扰乱了医院,他会受到有关方面的“照应”的。但这些对他其实都算不了什么,使他犹豫着不能那么去做的唯一因素,只是他不想让孩子受这种惊吓,孩子有孩子的好梦境好世界,不应当用大人的如此不愉快的现实世界去让孩子痛苦。

  他站在托儿所那里,这样反复考虑着,那一幕只能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而宗进庭一定是不害怕这种场面的,凡是他所想象的如何泄愤的一切,宗进庭一定都知道、都不怕。他灰心丧气地转身离开了托儿所,什么想象都没有了。

  他在外面不知怎么走的,结果是绕着医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院门口。他为什么还要来?他来做什么?他问自己。他望着医院里面,是的,此时此刻,他的一切不都在里面吗?受他的沉浮影响的他的妻子孩子,主宰他的沉浮的宗进庭及其妻子,可能会卷进他的沉浮里来的那个男子,都在里面,都集中在一块儿了。他应当冲进去发表一通精彩的演说,震撼人们的灵魂!

  他望着医院里面,就像望着他的人生的所在,他在外面望着他自己的那一切,但他同那一切却隔开着,无法接近,真是不可思议啊。一时间,好像他还想有另外的一个他和另外的他的故事,可是,无论他在心里怎样努力,也没有用,他还是只有这个现实的他和他的故事,并且无法改变、无法重新开始或回到以往。于是他知道,人的绝望是怎样产生的了。绝望啊,人在绝望之中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宗进庭兰贞从里面出来了,帮忙的女人仍然在一旁帮着忙。看样子还没有到产期,这是回家去。宗进庭的神情对兰贞关心备至,那样殷勤、体贴、小心翼翼。他记得他对乔丽也有过这种时候。他忽然作出了决定,他跑进托儿所,抱起他的儿子,也没有来得及跟老妈妈招呼,就急忙走出了医院。

  他追上了他们,面对面挡在了他们前面。

  宗市长!他很含蓄地尊称了一声。

  你?你是谁?谁?

  宗进庭本能似的向后退了半步,但其实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

  兰贞!

  他不理宗进庭,却故意戏剧性地喊了兰贞一声,他恶意地要刺激他们一下。

  啊呀,这是?这是郁平呀!

  兰贞的确是从认不出到认出了他。兰贞表现出来的是极为复杂的神情,其中有使他感到厌恶的成份,有使他感到寒心的成份,但也有使他感到了一点点温暖的成份。

  噢,你是郁平!

  宗进庭表示把他认出来了。

  他看着宗进庭,他不说一句话,但他的渐渐涌起泪水眼睛在说,是的,是我,你加害于我,看吧,我抱着我的孩子,你可也是养儿育女的人!

  宗进庭马上让那个帮忙的女人扶着兰贞先走,而自己留下来对付他。兰贞略微转过脖子向他颔首示意再见。他清醒地知道,表面上的这么一点点温情脉脉的礼貌,并不能说明更多的东西。他以鞠躬的姿势回报兰贞的表示再见,这多少有点夸张,但他心中确实也有一种真实的、不应当否定的东西,那就是乡亲之情。

  你,怎么样?

  宗进庭努力装出一种和气问他。这慷慨的和气,大约因为刚才兰贞认了他这个老乡,而他刚才对兰贞表现得也还恭敬。

  对不起,我拦住了你。既然你问我怎么样,说明实际上你不言而喻是清楚的。不过,我并没有特别的要求,我只希望在我的问题上能实事求是。你们给我定那样的案,肯定是弄错了,历史上我没有做那样的事,相反我还积极营救过那个地下党员。所以我有充分理由和把握怀疑你们手中的所谓证据。我认为你们不给我本人认定证据就定案是不对的。我有家庭孩子,剥夺我的工作,遣送我下乡也是不妥的。你们对我,实际上是结论不符合事实,处分不符合结论,处理不符合处分,是矛盾的混乱的……

  他不说了,他看着宗进庭,感到某种距离的缩短,因为他面对的是普通的人脸和脑袋,有毛发,有皮肤,有五官,有内在的骨骼系统……

  噢,好的,你的意见我知道了,我会让有关方面去认真研究的,你要相信组织。兰贞的身体你刚才看到了,我就不陪你了……

  宗进庭不等他答应,就赶紧离开了他。

  他站在路当中,麻木地站在那里有好一阵。他抱着孩子往回走,心里很空。孩子始终一声不响,好像完全理解似的。而宗进庭和兰贞,对他抱着的孩子,竟然都没有一句问候和关心。但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刚才的一幕毕竟很滑稽、很痛快!

  他将孩子送回托儿所,内心带着对孩子的无限愧意离开了那里。

  当他在亭州街上梦游一样走来走去的时候,有两个陌生人一左一右走到了他的身边,没有动手,但语气不容反抗,说,我们是治安队的,跟我们走。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但不紧张,而且觉得有趣。他就老老实实被夹在当中跟着他们走。

  他被带进一个大门里,是街道工作区。绕过天井,到了后屋,进了后院,有一间空着的小屋,里面有一张小床,被子也有,是个临时可以让人住一夜的地方。两个人就坐下来看着他。他注意到,院子的角落上有一个厕所,从那里是可以爬上院墙逃走的。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负责人,没有作任何自我介绍,就对他说,你曾经是级别比我们高得多的国家干部,很多事情不用我们教育你。我们请你到这里来,是保护你,没有我们许可,你不可以离开。你的食宿我们会负责,明天我们就送你下乡,你应当安心在农村劳动,有要求有意见可以写信,等待答覆,不要老是跑来跑去到处乱闯,这对你没有好处。负责人说了这些话就走了,留下一个眼睛有点斜的很卑微的人看守着他。

  显然,他被软禁了。他推测,这背后自然是宗进庭在布置。面对现实,他冷静得没有了愤怒,他只是在思考。于是,他对宗进庭与他的关系的认识,又上升了一步,可以很明确地断定:他的不幸的原因,就是宗进庭对他的迫害;他那样有力的申诉却毫无作用的原因,也是由于宗进庭在从中作祟阻挠。关他一夜算得了什么呢,把他送下乡算得了什么呢,他会继续申诉的,这已经不仅是为了解决蒙受冤屈,而且也是为了对自己有所保护,因为要防宗进庭进一步迫害他。他显得平平静静。他的心里,也确实很平静。他感到崎岖的路虽然可能还有好长,但他已经胸有成竹,只要他的生命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就行,也就是说,他要活下去!

  那天到吃晚饭的时候了,那个斜眼的人已经有准备地泡了两个脆饼独自在吃,可他的晚饭却还没有。他想,该是什么人给他送什么样的晚饭来呢?当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时,他真是痛苦万分,原来他们是通知了乔丽来给他送饭,乔丽还一手抱着亮亮!

  好一幅给罪人送饭的图画呀,还是要请俄国大画家列宾来画才行。他感到这对他太恶毒太嘲弄,可是从普通眼光来看,让妻子给犯了事的丈夫送饭,是很正常的呀。不批准他们离婚,大约就是为了这一点吧?有些事情免得让公家麻烦。

  我真是没有想到……

  他万分惶愧,结结巴巴地对乔丽说着,一边抱起了亮亮。

  乔丽没有说话,默默地给他在桌子上放下了饭碗菜碗筷子。

  他们叫你来送饭是不对的……

  他说着,好像这就可以免除乔丽的痛苦。

  乔丽从他手上抱过孩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他站在那里,望着临晚的空荡荡的院子和前面的屋子,乔丽的抱着孩子的身影在眼中消失不见了,他仍牵挂着失落着揪心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喂,你老婆这么漂亮啊!

  斜眼的人忽然对他说。

  那种腔调真令他恶心,他没有回答这句意思复杂甚至很下流的话,他努力忘怀一切,坐下来,拿起了筷子……

  他发现,有二十元钱压在碗底,他心里感动着,而这钱,他确实很需要。

  当天下半夜,他逃走了。

  他就像个真正的逃犯一样,脚步很快地往亭州城外走,他要沿着公路一直西行,到亭州的下一站等待长途汽车。深夜的亭州小城空荡宁静得像历史遗迹似的,而郊外黑夜让他觉得像走进了亘古,他的一切所谓问题也都暂时不存在了,他简直像是孤独的自由的唯一者似的。但他知道,不用几个小时之后,到处就都是熙攘的人间,迫害的阴影就会追随着他。

  他一定要写信给乔丽,说明一下他被那样软禁的原因,他还要写一封信给宗进庭,指出这样软禁他限制他,是愚蠢的!

  他走到了邹家楼,那是亭州以西第一站,距离亭州已经二十里,他松了一口气。时间是早晨了,农民们已经在稻田里薅草。农民的辛苦在夏天有第一批收获,到秋天有第二批收获,可他在忙什么呢?他有什么收获?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他是两手空空,但时间是一样过去了。假如有个农民开导他说,你这人如此惶惶若丧家之犬,是为了什么?他该如何回答呢?

  他将说他有不白之冤,他不能平白地失去他的公职、工资、名誉和家庭,就是构成他的“高贵”的那一切。是的,面对田野、面对农民,他很羞愧,而更羞愧的是他不能改变自己,有比他强大无数倍的东西在决定着他,超越是不可能的。

  从亭州方向开来的第一班长途汽车到了,车子如他之愿在他面前停下来,他准备上车。

  车门开处,下来了两个人,大约是短途的乘客,他去登车,那两个人却抓住了他的臂膀,把他拖住,他于是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已经抓过他的。长途车关上车门,开走了。

  为什么?我被剥夺人身自由了吗?

  上级命令我们来送你回农村。走吧,我们还要陪你走回亭州,赶轮船。这是你老大人挑我们的好差事!

  跟两个执行任务的人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你们辛苦了。他不由得反而向他们道歉。啊呀,你就不要讽刺我们了,我们没有你辛苦,你还会跳墙头呢,想不到知识分子也有这一手,那么高的墙,你把腿子跌断就不上算了,不管什么事,以后别冒这种险!

  从这斥责中,他体会到了一种质朴的关心和道理,不由得认错地点点头。

  走了二十里,回到亭州,到了下河码头,他被守候在那里的一个便衣给他上了手铐。他抗议说,我没有被捕,你们不可以这样!那三个人一起劝他,说,郁老师,下了船就给你拿掉。就这样,他被铐着押上了轮船,那三个人一起送他下乡。他说,你们想把我怎样?难道能叫农村里把我管制起来吗?恐怕没有这么随便吧?即使管制了,我也照样可以申诉、喊冤!他们说,郁老师,我们不了解你的情况,我们只是奉命把你送到目的地。他不无恶毒地说,我的情况很简单,宗市长是我的老乡,他公报私仇迫害我。那三个人又惊讶又恐惧地看着他,说,这个我们不知道,这个你不要跟我们说。

  到了一半路程时,他们就宽厚地给他松了手铐,也好像已经不怕他会逃走了。船到他家乡的码头,他们没有下船,让他上了岸,就跟他招手道别。

  他在家里没有住几天,就出发到省里去。

  他告诉了父母,乔丽不想让孩子到乡下来。母亲揩起了眼泪,说要抽个时候到亭州去看看孩子。他告诉母亲,到亭州后怎样可以找到乔丽。

  他没有想到省里的接待员说话十分公正彻底,说亭州“审干办”不把证据给当事人认定的做法是不对的,表示他们会为他跟亭州方面联系,让他暂回家中耐心等待。他还反映了他在亭州遭到的驱逐和变相拘留,省里的接待员也认为这些做法都是不对的。他说了宗进庭和他之间是有老乡关系的,家族之间历史上是有过矛盾的,他请组织上能注意到这样的事实。他满意地看到他说的这些也被记录了下来。当然,他没有具体说除奸的事情,他想到如果把事情说得太复杂,就会令人难以置信、望而生畏,反而会影响问题的解决。

  他比较满意地走出了省接待处。他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了省报社的大门,他在那里面当过编辑,他往日的同事们一定还有在里面工作的,但他觉得还是不去的好,他没有下车。省报社是他的命运发生转折的地方,如果他不被调出报社,就不会遇到宗进庭,一切就不会发生,可这是无法预料的,也无法改变了。

  他回到老家乡下时,屋里空着,父母是到亭州看孩子去了。他感到了一种悲凉,还感到一种歉疚。他使自己、也使他的父母,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他以前是不当一回事、不认为有多重要的,现在却越来越觉得重要了。仿佛只有他出了事,才使他回到了真正的生活里来,懂得了什么是最可宝贵的。生活,是慈爱的,在生活面前,你永远是个孩子,就像人在大自然的面前一样;生活纠正你,教育你,让你成为一个人,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在人伦关系里的人。

  他渴望去劳动,他请生产队长给他派工,给果他被派去脱粒。

  郁平,你把老婆一个人丢在街上,怎么放心的?郁平,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带下来让我们大家伙儿看看的?你怕晒黑了她吗?郁平,你老婆大概不要你了吧?

  在农民的天真、率直、粗野面前,他往往猝不及防,无言以对,只有憨厚地笑笑。也有个别农民想照顾他的面子,从旁边加以制止,但拿他善意而尖刻地开心却是一种大势所趋。他在这种开玩笑当中得到了一种关心、温暖、甚至鼓舞;因为农民是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的,所有的玩笑话在客观上倒是在帮他恢复着人的意识。农民在观察、评价他的生活,农民作为土地上的劳动者,觉得世界上的许多东西是虚无不实、莫名其妙、并无理性的。

  他的父母回到了乡下。他们看到了乔丽,也看到了亮亮。他们不放心的就是孩子瘦弱,但乔丽不肯让他们带走亮亮。他们在亭州住了两天旅馆,整天的时间都是在医院的托儿所度过的,到了下班的时候,他们就看着乔丽来抱走了孩子,乔丽叫孩子跟他们说爷爷奶奶再见。做祖母的量下了孙子的脚的尺寸,要回来给亮亮做好几双棉鞋单鞋,一回家老俩口就忙着糊骨子,母亲找碎布,父亲打浆糊,有了新的寄托似的。他鼻子一酸,走了开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队长来通知他,叫他马上到公社去一趟。队长祝贺他,说,有你的好消息!

  他出发到公社去了,一路上农民们都说你马上要回城了。他不知道农民们是不是有确切信息,他不敢让自己高兴得太早,他不相信宗进庭这么容易就甘心松手,不相信好事来得这么顺利。

  公社副书记和他谈话,说接到县人委办公室电话通知,由公社安排你做民办教师。副书记说,公社中学里正好缺少有水平老师呢,早就想请你了!

  可是他所想的却不同。他问,这个安排是不是跟亭州方面有关?副书记说,当然是有关的。他又问,那么关于我的问题,亭州方面有没有新的说法?副书记说,没有听到。他于是立即说,对于我,最重要的是撤销加在我身上的错误结论和处理,如果对我的工作安排是出于亭州方面的意思,那么我不好接受,请公社原谅。

  副书记劝他说,不要这样嘛,工作是本地安排的,首先是家乡对你的关心,你是本地人,有机会也应当为家乡工作,我们确实早就有这方面的考虑。至于你政治历史上的事情,属亭州市管,你仍然可以跟亭州市联系,并不因为我们初步安排了你的工作,就不准你为自己切身的事情去做努力了,相反,我们还应当支持你关心自己的切身问题。再说,亭州方面招呼我们这边对你临时做个安排,也不是坏事,总之是有所松动吧,组织上不是随随便便就这样做的……

  盛情难却,加上说得有道理,他接受了这个临时的安排。

  不管怎样,他有了一个生活的立足点,更能从容不迫去作坚韧的努力。他相信一切都一定由于省里有了指示,但如果宗进庭以为从此可以让他偃旗息鼓,把他永远这样地定下来,就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他的心情随着寒假的到来而急躁和变坏,知道他所认为的极简单的问题,依然如故、不动如山,宗进庭和亭州“审干办”好像以为没事了、可以把他忘记了。如果这样,他们就想错了。他于是就上了南京,在那里乘上北去的列车……

  第六章 女人遭殃

  在郁平被开除公职之后,乔丽作为“家属”处境艰难。

  她这是被关进看守所了。她怎么会有坐牢的一天的?奇怪啊!这是真的吗?

  乔丽!你要好好反省,你怎么会这样的!

  一个女公安在铁门外关照了她这一句,转身走了,背影多么挺拔,秀气。那也是一个女人,多么不同,多么幸福。她太惨了,她是毁了!她真的是坐牢了。坐牢!哈哈!

  她怎么会这样的?她也不知道啊!但变成这样的,的确是她自己,是她这个人,不是别人。让她好好想想……

  她是从同事们异样的目光里开始知道的。本来总是正常的眼神,看她好像是在看一个可怕的、要远远躲开的东西了,有所同情而又认为不可以同情,也包含在那些恐惧的目光里。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到盥洗间去照了一下镜子,她并没有什么改变,她还是那个“就连女人也爱看的女人”乔丽。她感到害怕,感到委屈,哭泣起来。

  一个年龄较大的女同事走来关心她,乔丽,你都知道了吗?她这才大为吃惊,我知道什么呀?为什么大家用可怕的目光看我?说到此,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孩子,难道是他们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啊,我的孩子!她几乎就要朝外面奔去。

  女同事伸手拦住了她,对她说,不是孩子,是郁平。郁平?他怎么?她急着问。他被开除公职了,组织上查出了他有严重历史问题。历史问题?什么历史问题?她惊恐着。他告密,一个地下党员被国民党杀害,解放前的事,现在查出来了。

  不,不可能……。她说着,可是她自己心里也很快就相信了,这样的事当然是有可能的呀!电影上不是早就演过吗,一个看上去端端正正、温文尔雅的人,原来却是藏得很深的恶狼一样的特务,或者,是个曾经被拉下水、做过坏事的可怜虫,后来隐瞒不下去了,必须受到惩办,这样的人往往是知识分子,主要因为自私或软弱……。郁平就是这样的人么?她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么?虽然不像,但组织不会弄错的!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也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感到自己的一生全完了,她腿子一软,倒在女同事的臂膀里……

  接着,院领导派人来叫她了,她马上猜到了谈话内容。她这就去接受她的已经知道了一点的可怕现实。灾难降临头顶,幸福离她而去。她将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将抬不起头来,成为某种“分子”的家属了。永无出头之日、绝无任何希望!

  一路上她流着眼泪,昏头昏脑,而且几乎绊倒。她终于从院领导那里正式地知道了一切,无形的看不见的那片黑暗,将她团团笼罩住了,命运的利爪将她紧紧抓在冰冷的手心,她连挣扎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她用着全部的力量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绝望而瘫倒,并且能走出了领导的办公室。眼前一切对于她已经不同,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惚恍着,刺眼。

  所有的人,包括刚才还帮助过她的,都离开她远远的了,她好像立即满身带上了最可怕的病菌,最好是把她隔离开来。她今后说话要留神,不可随便;她的工作更要严谨,不能出事;某些场合某些事情,她应该主动后退几步;而另外一些场合和事情,她却一定要比别人积极。如此等等,一下子,她都无师自通地想到了。

  她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下班。她强作镇静,怕看别人,也不敢企盼别人的关心和安慰。事实上,谁也不来跟她说一句话。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她确实已经是她自己所明白的那种人了。

  她到托儿所抱了亮亮。苦命的孩子。她流着泪。但亮亮是不懂的,那时亮亮出生才半年!她抱着这小小的一团,急步地走。她只想快点看见郁平,她恨不得把手中的孩子扔到他脸上去!他这骗子,他既然有那样严重的历史问题,就不该装得那样好,不该来害人!她是多么幼稚,多么不知道社会啊。她成为一个牺牲品,成了人们的笑料和厌弃的对象!她克服着一种恐惧,想着那被揭露出可耻历史的郁平,会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了?

  一脚跨进家门,她和郁平四目相对,她的怒气、她的恐惧,却忽然都从她心中消失。

  是真的吗?她问了这一句。

  郁平说,他们弄错了。

  她的心告诉她,郁平还是原来的郁平。她有些放心、有些同情地看着郁平,但一刹那间也就想到了无数未来的内容,意识到他们得面对一段艰难时光了;而她,应当以一种坚韧的毅力跟郁平共度难关,这样的毅力原是潜在于她的身体里的,是每一个妇女都有,并且都可能有一天用得着的。

  她似乎已经无条件地相信了郁平,但忽然,她心里又乱极了。这时,她发现郁平竟然前所未有地忙了一桌好菜,那意味着什么是不用说的了,她万感交集,抱着亮亮冲进卧室,呜咽哭泣起来!

  她终于顺从地坐到了饭桌旁,听郁平解释着,她心里让她相信郁平所说的一切,相信他是被冤枉了;一时失去的力量又回到她的身上,她是一定能经受生活的这种特殊考验的,一般百姓想有这种考验还不可能呢!郁平向她保证说,他很快就能得到平反,他是清白无辜的,这些话也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必须跟郁平风雨同舟。

  可是当郁平说到他第二天就要被遣送原籍农村,离开她和孩子,她又控制不住自己了,觉得她刚才想得太简单,而事实的严重、糟糕,却是她想象不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很不好听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就丢下筷子,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动,哭泣!关于郁平将被遣送农村,医院领导找她谈话时没有说,不知是他们忘记说了,还是她没有注意听到,总之她没有这种思想准备。生活到底还要她接受多少东西,她甚至一点也不明白了,反正谁也无法帮助她。她真难以想象今后怎么在无形的巨大压力下生活!

  他们对我是结论不符合事实,处分不符合结论,处理又不符合处分,将来总要纠正的,他们一定要给我平反,纠正这一切!

  郁平一开口,她就又得到了一些安慰。那诚实的声音,那一出口总有几分深刻的语言,都在她心里起作用,使她又觉得,郁平还是郁平,只是那些做这件工作的人弄错了。就这样,她似乎也就进一步具体明白了她的现实,承认郁平不但要被暂时地开除公职,而且要被暂时地送到农村去,而她也要暂时地处在一种可悲的地位。所谓将郁平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大约还意味着一种特别的宽大开恩吧,因为在结论上,郁平的“罪行”是很严重的,什么都够得上了,却没有那样严重的对待他,正如他说的“处分不符合结论”。但总之,一切因为那弄错而暂时要落在头上的事情,都得接受,不接受也不行。

  在审干当中受到冤屈,这样的事情是难免的,也是历来就有的,以后会有一个甄别、纠正、平反的阶段,你放心,多少大干部都经历过,甚至经历过不止一回,这就是在内部搞肃清的运动,从井岗山就有。这种时候只有服从,只有等待,会有弄清楚的一天,除了相信组织,别的也没有办法,要冷静,不要失去信心。

  郁平说的这些,她闻所未闻,她根本不懂,但她倒乐意听到这些道理了,那种大祸临头、可耻可悲,顿时也减轻了许多似的,因为好像没有那么绝对了。

  我也不是机械地消极地服从,我是要积极进行申诉的,如果驳回,我还可以向上级组织反映,直至反映到中央。我是有这个权利的,即使是坐在牢里的人,如果是冤屈,也可以通过申诉得到平反纠正。听了郁平这话,她好像更有了希望和力量。但郁平把他写好的申诉书给她看,她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得进去。那的确写满了几张纸,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她应该给他这个申诉的时间,生活原是可能有灾有难而不会一帆风顺的呀……。于是,她倒为他准备起行李来。

  不管怎样,灾祸是切实降临了,一种衰弱越来越深地在全身蔓延。摆在眼前的是,几个时辰之后,郁平就要被送往农村去了,他将怎么吃苦,她看不到,但他是这个家的一大半,他走了,她怎么办?她首先得一个人挑起生活的担子,面对孤独,还要面对社会……

  那临别的一夜,她精神疲惫以至麻木。她蜷缩在郁平身旁,什么也不想。郁平有问题也罢,没有问题也罢,她好像都不管了,郁平只是她的男人,她现在依偎着他,她怕失去他,但她就要失去他了,所以她如此无条件地依偎着他。她什么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女人。生活倒好像因为这样而品尝到了滋味。但她害怕将来……。然而,天却一点一点地亮了,把一出好戏上演给她看。

  郁平实际上是被押解而去,那样尴尬,又那样艰难坚持着一点点尊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正在看着他的背影的她。那崩溃的继续崩溃,那开始了的更成为事实。她望着人去之后远处空荡荡的地方,她的心好像被拿走了,她站着的地方也好像塌陷了,看不见的乌云在无形中完全罩定了她,天色也好像暗淡了一些,尽管她看到有邻居正走在早晨的阳光之中,那阳光也好像是阴阴的了。她瘫坐下去,手中还抱着孩子,这孩子成了她的生活的唯一的果实,是个苦果!几个月的小东西静静睡在怀里,好像是一种嘲弄,好像是一种惩罚,又好像是一副镣铐!她忽然恨得拿起孩子瘦弱的小腿狠咬了一口,孩子被刀扎一样尖声哭了起来,她也泪如泉涌,哭泣呜咽!

  她是什么?她出生,长大,受教育,这样地嫁人,生活,似乎幸福过,但下面就要捱苦了,有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在等待着她。马上她就要一如以往去上班,但她的一切都已经完全地不同了。她这才明白,人是生活在意味中的,这意味现在是由别人给你决定,而你只能接受,你想不在乎、不承认也不行。她真不必看重自己,她现在即使看重自己又怎么样?她从来只不过是服从着生活的摆布,即使嫁给郁平,其实不也很盲目?一切都是人之常情罢了。她本来就是非常渺小的人。她是医生,懂得一点自然科学的道理,知道就连她的生命之所以有,也不必太看重,甚至可说是个偶然……

  一切的感觉,一切的意义都不同了。过去,当她抱着孩子走向托儿所,步步都有甜蜜,自从那天之后,步步都踩着悲哀了。过去,她轻松愉快,一个一个的就诊者,她不知不觉就看掉了,而后是想着孩子,想着回家,自从那天之后,她但愿不要有人来就诊,同时,她又怕下班,好像愿意永远留在门诊室里。过去,她给人看病,认真负责,半天下来,并不吃力,自从那天之后,她要求自己谨慎小心,别出差错,一到下班,如释重负,心力交瘁。过去,她微笑、和气、心情宁静,她无求,也不争,后来,她心中塞满的好像尽是废墟、垃圾,什么样的坏心情都有,发出酸酸的气息来。现在她只能勉强算是镇静的,人间在眼中有了以往不知道的深度和复杂性。她想到自己以前活得太天真、太无知、太浅薄、太可恨了。过去,她当然也尊敬领导,那只是出于一种常识,现在,她尊敬领导,却好像是因为恐惧,她总是感受到无形之中的压抑和贬低。她活得越来越累,一切有时在眼中摇晃,世界有时变得不可思议。她还是她,可是她现在被从人群中区分了出来,她只是厚颜地混在人群之中故作镇静罢了。她一天一天地不再认得自己,对自己越来越陌生……

  郁平走后,时光一日一日过得很长。当她下班之后走向宿舍,当她一人在家,她渐渐感到她已经不配住那样好的房子了,似乎四周别人的私语和目光里也大有此意,她自己甚至也很想搬出去,最好是住到亭州最普通的街民们当中去,在一条不为人知的小巷里静悄悄地安身,就像受伤的和有病的狗总是狐独地躲到角落上去一样。她的这个愿望虽然没有说出,却很快实现了。医院行政科找她说,要调整住房,并且第二天就来帮她搬家。这自然是情理中的事,也是她预感中的,唯一的缺憾只是没有等她自己提出来,有点扫地出门、很不客气的意思了……。她走出行政科,觉得眼泪就要掉出来。

  既然她以前住得心安理得,她现在就不应当有怨恨,因为让她住和不让她住这样好的房子,依据的其实是同一个道理。行政科帮她搬家,虽然她有那么多的思想准备,但是,她仍感到惊心动魄,打击是尖锐而沉重的,是无情的。她抱着孩子,可怜地站在一边,心中继续着一种崩溃的过程。

  门口和路边站着一些闲人,看着她实际上是被赶出花园洋房的这一幕。她听到一句话说,“先赢后输,拍拍屁股走路”。这大约算是对她的人生的一个总结、评论。那么她曾经无非是用女性的青春做赌资,赢得了郁平这个可以住花园洋房的男人,可惜的是,现在又输掉了。不,她记得当时不曾有这种投机的意识。可是,当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迈出人生最重要一步的时候,对生活条件确实不能说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只不过因为不成问题,而几乎无须考虑,所以也就好像没有考虑过。这样看来,决定跟某人结婚,就跟出牌一样,有赌博之意。人们一般不这样说,人们对待婚姻只有庆祝,喜气洋洋!庆祝掩盖了一切。人实际上是自骗、骗人,自欺、欺人的,多么虚伪而又无可奈何啊!输掉郁平,她也就等于输得光光的了;她虽悲痛,别人看了却有快意。现在,她只有任随别人怎样讥笑、污蔑。这就是做女人的悲哀!

  行政科的人把房子上了锁,她的美好时光、幸福生活,也就关闭和没收了。她和那房子默然告别,人们一声不响看着她离开。她如此倒霉、遭逢恶运,即使人们对她有所同情,又能怎么样呢?

  她跟在两辆板车后面,出了医院大门,至于又有多少人目睹了她的惨相,抱着何种观感,她已经无法在意。曲折而行了不知多少路,一条浅巷顶头的一间小屋,就是安排给她的新居,与前所居住的洋房和环境,形成巨大对比,在进一步具体向她说明:她应当怎样认识自己和世界。

  她的青春当然做过许多美梦,但从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一天。那简陋小屋,给她以孤独凄凉,命运像小丑向她做着鬼脸,在她记忆中的所有美好彩图上肆意涂炭。她挣扎,像垂死的人一样本能地抵抗着,搏斗着,要战胜命运这个小丑。不管怎样,她总不能从此活得不像个人样,有许多东西她要像阵地一样坚守,比如仪容、衣着,哪怕她在这崩溃中被抛落到更低的地方去……

  那个了不起的金光闪闪的郁平,当时大家都认、她也认的,现在,大家都不认了,都可以对此不负责任,她却不行,她还是要认,她要把一切的责任担负起来,她得受到社会的歧视和人们的鄙薄,只有她是活该。对呀,那洋房不是你住过的吗?你是跟着享了福的。怎样享福,就怎样受罪。怎样赢的,就怎样输。很公平的事情啊,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又能抱怨谁呢?

  她的确试图重新来一次,可是她更加惨败,更加可耻了。弄得她自己坐了牢的,并不是郁平,而是她自己!她竟然坐在牢里成了犯人!假如郁平的案子真是冤枉了的,假如郁平真的有获得纠正的一天,她对郁平、对自己,该怎么交待呢?她现在深深感到自己在某一基本的方面还没有长大,可是,社会并不这样认为,社会认为你不可原谅。你早已是成年人了,你是一个医生。医生能为人治病,就理当懂得一切。于是,她被送进了监牢……

  ……四周全是老旧的平房,都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历史,屋上矗立着瓦松,墙头上长着狗尾巴草。一家挨着一家,墙连着墙,屋接着屋。一条条互相沟通的小巷,人们从中走出,又消失在其中。和这些人们生活在一起的,除了猫,狗,鸡,还有蛇,鼠,虫,它们悄悄爬行。男人们改不了看她时的怪怪的目光,里面有太多的欲望又有太多的懦怯,这懦怯压抑着他们的欲望,使他们好像反而怕她,可是实际上她怕他们。她觉得他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扑上来把她揉碎、搓烂,然后四下散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果然,在后来的日子里,半夜会有人轻轻敲她的窗户,吓得她透不过气来,菜刀就压在枕头底下,可是她也担心着有一天她会用这菜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每天,踏上回小屋的路,她就觉得自己是去经历一次致命的危险。当她进入那条小街,走进那个巷口,就会有一些贪婪荒淫的眼风扫向她。有些男人提前地守在巷口,而又装得若无其事。她进屋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赶紧关门,然后是让自己喘一口气。在小屋里,夏天的洗澡成了一场严密的布置和防范。睡觉前,她必用手电筒把每个角落都照一照,虽然小屋里根本藏不住人,但如果藏着一只猫,也会把她吓死。即使是大伏天,她也上下穿得好好的、扎得紧紧的,才能睡觉。这些,就是她过的日子!一个罪人的老婆,一个只带着怀抱中的小孩的年轻女人。她有时觉得自己的苦恼堆积得快要让她窒息、发疯,她几乎就自暴自弃过,在一个雨天的半夜,她只穿着汗衫裤衩站到了外面,希望有一个最强大的野汉子闯过来把她强奸了!但她又猛然惊醒,赶紧回屋,关上门,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大哭一场……

  每天夜晚,寂静中会突然响起一个沙哑粗浊、拉长了的声音,反复在喊:喂,四防二保,防火,防盗,防止反革命破坏!她的心吓得跳跳的,感到小屋外面危机四伏。后来这声音也就使他心安,因为这使人感到有强大威严的力量在注视着这人间的秩序和安全。

  到那间小屋居住之后,她对郁平渐渐失去了信心。郁平得到的处分决定,盖的是市人委的红色大印,不知经过了多少郑重的调查研究,何止一个人在严肃地工作,涉及何止一个部门,人家都错了吗?在组织和郁平之间,她当然更应该相信组织。郁平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很可能是在继续骗她,是死要面子。想到她竟然嫁了这么一个人,她不但伤心,而且毛骨悚然。她已经进一步知道,郁平的性质是反革命,只不过是作内定处理。郁平是一个内定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天哪,“反革命”这三个最可怕的、但本来与她绝不相干的字,竟然与她有了这样密切的联系,过去她怎么能知道、如今她怎么能想得通啊!

  有一天,老同事周医生把她悄悄叫到一边,问她可知道郁平家里的情况?她这才发觉,她对郁平几乎是一无所知。她很惭愧地低下头,无言以对。她于是知道了,郁平的哥哥在解放区就被枪毙了,而郁平的家庭出身是大地主!听到这样的情况,她感到自己就像什么似的全垮了下来!崩塌了的继续崩塌,降临了的更严重地降临,头上的乌云更黑更浓,寒气浸身,她下了地狱、下了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周医生同情地叹着气,其实也是在无声地责怪她,当初怎么就不查查清楚,凭着表面现象就嫁人的呢?

  郁平是一个越来越黑的人了,父亲是大地主,哥哥被镇压,本人是内定历史反革命,多么可怕的家庭,最黑暗的角落,最晦气的地方,她竟然就陷在了里面!她才二十多岁,她就这样完结了吗?可是,婚姻是她自己决定的,她能怪谁呢?她只有自己向隅而泣,真是一个可怜虫,提供给别人作为笑料和教训!

  可是,郁平总是带着一丝光亮在黑暗的尽头出现,让她怜惘,让她幻想,因为郁平是留给了她一些好印象的,他的本色只是一个读书人而已。她于是也就体会到,一个反革命分子,当他和你日常相处时,完全可能是一个正常的好人,乃至比一般人还好,只有揭露了他的反革命面目之后,你才会知道他的实质。啊,难怪郁平不愿意担任领导工作的呢,校长、主任都曾经推辞不当,只要当一个普通教员,原来他是心中有数、心中有鬼啊。

  在这种反复的思考中,她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也比以前成熟些了。以前的乔丽已死,现在换上了一颗比较坚硬的心。她感到她不能再把郁平当作自己的丈夫了,她不可能和他再有夫妻的关系,最多也许还暂时存在一点点所谓义务。她想,她还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但她等待的是什么呢?她对自己不免有点吃惊,在她的意识里,已经倾向于不相信郁平了,只盼着郁平自己向命运彻底投降,也终于向她承认自己的真面目!

  分管行政的王副院长一头钻进了她的小屋,那是傍晚。他四下打量,问了些生活上的情况,说条件是差了些,一人犯法一人当,老婆孩子可没犯法。王副院长的话胆大得令她听着害怕,直率的同情却叫她感动。但她是警觉的,因为这个“花草院长”有个易犯所谓生活错误的不好的名声,据说如若不是这样,按他的资格能力,远远不会委屈在副院长这个职位。说实话,如果不是带着这个不好的名声,王副院长倒是和蔼可亲之人。

  王副院长说,他是顺路来看看的,表示要去为她想想办法。她的心提到了嗓门上,她不知道王副院长下面会不会向她提出什么非份的要求,而天也已经黑了,她明显感到自己女性身份天然似的弱小,她心里真是暗暗地怕极了,她怕自己没有抵抗这个人的力量,他虽然和气礼貌,却是高大剽悍,只要他扑过来抱紧她,她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她可能会屈服的。但还好,副院长告辞了,走了。她惶愧了好久。

  过了几天,副院长又到了她的小屋,说门诊时间不便于把她叫离岗位,所以还是下班以后顺路来告诉她,房子已经为她找到了,两小间,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可以分开来了,还有一个小天井可以晒晒衣服,给别人嫌小,给你正好。你就写个报告,直接送给我,不要交给别人,到时我再安排人帮你搬家。她望着副院长粗犷的脸盘,只觉得他质朴诚厚。心里不由得就想感谢他,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副院长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这是我的工作,人与人之间不管怎样总要讲点儿同情吧?他叫她明天下午抽个空,把报告送到他办公室去,不要叫别人代劳,以免误事。

  她如约到副院长办公室去了,一个小孩子似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副院长家里来了客人,关照过了,让她把报告送过去。

  她心里格登就是一响,因为副院长的宿舍是有名的,她听人们在窃窃的谈笑中说起过。副院长魁梧有力,从前当过骑兵营长,她在副院长面前,还有什么招架之力!她已经想象得出副院长像老鹰叉小鸡一样叉住了她!不,她不能去!她越想越怕,越想越羞耻,就把报告丢在办公室,回门诊室去。一出来,她就遇到了周医生。周医生站住了,不胜惊讶和恐惧似的看着她。好像是因为看到她是从王副院长办公室出来的。她一软弱,竟然就倒在周医生怀里,她哭了起来,抽泣得停不下来。但她又无法回答出了什么事,她揩掉泪水,说,我只是痛苦,说不出的痛苦。在周医生追问下,她就把房子的事说了。周医生说,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同情你。他如果给你换房子,你心里也不要特别感谢他,因为这是应该的。领导应该在可能情况下改善我们的居住条件。你的报告已经丢在他的办公室就行了,他如果没有下文,不提换房子的事了,你也不要问他了,就算没有这回事吧。这事情对别人不要说,我知道就行了。周医生虽然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岁,却是成熟老练,她只有像个小孩子似的“嗯、嗯”地把头点着。周医生机警地四周一看,把她一拉,说,走吧!

  王副院长确实再没有找她,这就证明了一切!有一次在医院里的小路上遇到了,王副院长说,房子我给你留着呢,你怎么不见面?她低着头说,我不想搬家了。王副院长看着她,说,你呀你呀,不识好人心。你的报告我已经批准了,忘记在宿舍里,你还是抽个空到我宿舍去一下,中午有空吗?把孩子一抱,就到我那里去。她的心不由得怦怦猛跳,脸上火一样烧着,她让自己抬起了头,看着副院长,说,房子的事,你叫行政科通知我就是了。王副院长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摇摇头,还是那样看着她说,你呀,你呀!他就很镇静地走了。

  这是一次历险,她没有上钩,但她只能被留在了小屋里。她已经被男人们看得较为容易到手。但是,她觉得,也许有一天她会自己主动走进王副院长的宿舍,投入到王副院长粗犷温暖的怀抱里去的,在被占有、被蹂躏的痛苦中,得到自暴自弃的快乐……

  自从郁平离开,日常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只感到疲倦,疲倦,永远消除不去的疲倦!就拿水来说吧,过去在那洋房里,龙头一开就有水来了,那是医院水塔供应的深井自来水。可是,在普遍还没有自来水的亭州,住在小巷里,她每天就得去打井水了。越过小街,到另一条巷子里,才有井。距离当然不能算是远,但对于她就不能算近。她每天上两趟井,一大早一趟,来回三次,给小水缸把水存满;中午,哄孩子睡下后,再上一趟井,在井边洗尿布、汰衣服,并且带回一小桶水。

  井边不是她久留之地,她是井边的新人,引来多少注视的目光和背后的说三道四。井边有泼辣的家庭妇女,有用暗示的妙语引得妇女们笑个不停的男人,她只有赶紧做完她的事,一走了之。但如果有妇女向她问病,她就得耐心地好好回答她们,万不可得罪群众。

  在井边,家庭妇女们说她是“只手人”,说得真是形象,的确,她就像只有一只手的人那样艰难,但这还只说到了她的现实的表面!

  有的妇女问她,你怎么不把你妈妈接过来帮你带孩子的呢?问得真是太好了!她们不知道,就连郁平出事,她也还没有告诉妈妈和老家的人,她给妈妈的信上写的总是“一切如常”!假如妈妈和家里的人知道了她的情况,该是多么的痛心!她担心的是,她的如此境况还能对家里隐瞒多久?她自己倒霉也就罢了,她还将使家里所有的人跟着倒霉,她的弟妹们填写登记表时,在“社会关系”一栏里,不可避免就要填上姐夫郁平是“内定历史反革命”了,这对他们的升学就业以及追求进步这些前程大事,影响可真是好极了!他们将怎样地埋怨她呀!

  她不但不把她的情况告诉家里,她还决定不回家,对家里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但愿奇迹会出现,郁平没事了,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惊。或者相反,郁平被证明确实是翻不了身了,那时,她是可以跟他分手的。她还年轻,她肯定不能跟一个反革命分子一辈子过下去,她不是那种老思想的、没有文化知识的女人。

  也有的妇女出主意说,她可以花点钱把孩子托给人带。但她不想那样做。因为孩子虽然是累赘,她却又不能离开孩子,如果没有亮亮让她忙着,她的情况会更不好,亮亮虽是个孩子,当夜晚睡在怀里,却就像是一个依靠,能给她壮胆。另外,她也不想跟别的人家有什么联系。

  日子就这样烦乱,郁闷,困难地过着。如果郁平不出事,随着周末的到来,他们就会找地方去娱乐了,有时参加周末舞会,有时看场电影,然后是筹划怎样过一个有意思的星期天。但如今,她情愿不要有周末和星期日,而让她每天都上班,每天都忙着,不要歇下来。

  亮亮这孩子,搬到小屋后不久,就病了,弄得她头昏脑胀。她打了孩子,脱口而出骂着,讨债鬼、你早点死吧!孩子大哭着,她被自己的骂声惊呆了,而且,她怎么会骂出这样的粗鄙恶毒的话来!可是她心里确实在想,也许这孩子还是死了的好,长大了又有什么意思?她对自己害怕极了,她对孩子多么冷酷无情,好像有一个狠毒的妖怪躲在她的心里,就要这样来主宰她了,她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她赶紧抱了孩子,恐惧而心疼地哭了起来,不住地喊着乖乖、乖乖、我的好乖乖,用这个来克服心中不可阻止不断涌出的邪恶念头……

  她感到她不如她所遇见的每一个女人。人家抱在手里的孩子不管怎样总定然是有一个清清白白的父亲的;人家即使一辈子没有文化知识,收入很低,工作很苦,但总定然是有一个能守在身边的丈夫的;人家可能一辈子也没有住过好房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周末舞会,但人家就那样普普通通自得其乐,过得比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现在想过那种平平常常的日子还没有资格呢!可是她过去接受郁平也并非由于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她和郁平的生活也不是荣华富贵的生活,只是就他们两个知识分子来说,比一般百姓过得比较宽裕、自如,好像高人一等罢了,然而,回顾起来,确实已经是奢侈、奢侈……

  她得到了一个通知,要她于星期天的下午二时,到街道居委会去开会。通知她的是一个老年的妇女,大约是居民小组长吧。她想,她既然住到了街道上,当然就得服从街道上的规矩,知道些应知的情况,尽些应尽的义务。于是她几乎是巴结地荣幸地接受了这个通知,并且按时地去了。

  居委会设在旧时大户人家的屋子里。在那里她看到了许多人,都比她到得早,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些普通居民,没有年轻人,衣着陈旧,色调很灰。她抱着孩子一出现,那些人就一齐看住了她,好像弄不明白她是什么人,好像觉得她不至于是来和他们坐在一起开会的,可她分明是来开会,而且是和他们坐在一起的,他们略微地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但没有一声议论,也没有人来问她,并且不再老是盯着她,很快就都掉过头或低下头,守定了他们自己。她暗暗奇怪这些人的纪律性特别好。

  但会议的内容让她明白了,她参加的是一个“四类分子家属会议”,也就是说,这些人的家里都是有“地富反坏”的,那些“分子”,有的就在家里,有的正在外面服刑劳改,会议精神就是要这些与会的人树立正确思想,使得家庭在监督与改造“分子”方面,起积极的而不是反面的作用。

  她坐在那里,血液温度好像降到了零点,她竟然就这样确确实实成为“四类分子”家属了!她的社会身份,地位,等级,类型,就这样被重新划分下来了!真是好极了!这些人这样规规矩矩,一点也不乱说乱动,原来如此啊!那么她确实必须这样看待她自己了,她正式成了这灰色一群中的一个,就连抱着的孩子也格外地灰暗而不幸了。她倒对那些人同情起来,觉得他们一定也同她一样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种命运的,然而又只得低头认了这样的命运……

  男人无颜见江东父老,是因为他的失败,女人的失败却好像只决定于她的婚姻如何,像她这样半路上丈夫忽然一败涂地的,当然也足以无颜去见江东父老了。她无颜见她的同学,无颜见老家所有的亲人,她甚至对不起他们!

  ……真奇怪,她就跟着一个叫做郁平的人,到她从来也不知道的这个亭州来了,她在这里一落千丈,坐牢了,她坐在亭州看守所里。这间牢房不用说一定关过各种坏人,那么她也是一个确定无疑的坏人了。这是真的吗?可她还是她,她一直是她,她永远也不能相信她会成为坐牢的坏人,但她已经坐牢了,她是一个坏人了。她怎样才能想得通这一点呢?

  郁平下乡之后,她想起他如今没有工资,一下子穷到了底。一个书本不离手的人,能靠种田为生吗?谁都知道农村很艰苦,种田是要力气的呀。他是不能养活他自己的!那么,如果他的下半辈子要她负担,她应该那样负担他吗?过那种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才二十几岁呀,时代不同了,不是旧社会了,她没有必要做那种从一而终的妻子。对于反革命的丈夫越坚贞,就越反动,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只有和他分手的了!这个分手的念头,如此自然地反复地窜进她的头脑,又像是对她的指引一样,使她更看清了她的前途,但在这前途的尽头,却透出一种亮光,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也许可以因为她的年轻而得到改变,一切却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但她也多次想到,如果郁平问题确有能获得纠正的一天,她就不应当这样七想八想的!于是,她寄出十五元给他,这不足她的工资的三分之一,但足够他在乡下生活。她打算每个月都寄,直到她不必再寄的那最可悲的一天,而这之前,她要这样坚持着完成她的义务!但是,郁平却把钱又寄了回来,汇单上写着“带好孩子,我能独立” 八个字。拿着那张汇单,她整个的人像掉进了茫茫大海……她按照他说的,不再寄钱给他了,她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着。

  怎么,他那老家,你还没有去过?你呀,现在应当请几天假,带上孩子,到那里的乡下去看他,见见他的父母,这时候才更加显得出你来。你要想,你的男人不过是暂时遭了小人暗算,命里有这一关,日后自然平安无事。

  邻居有那种老婆婆主动这样劝她,并且愿意带她去找算命瞎子算算命。可她当然不能听从这种世俗之语。她如果是那种简单的妇女,也许确实倒能安心,甚至倒过得有劲起来,但她是知识女性,她已经不可能是那样的妇女了。她只能把心硬着,她不会下乡去的,她不想扮演那样的角色。

  她心里曾经考虑过的东西,生活却给她无情地提破了。有一个心直口快的护士说,乔医生,你何必这样一个人守下去呢?男人出了这样的事,女人是可以和他离婚的,继续在一起过下去怎么可能啊?太不应该了,你还这样年轻呢。这样石破天惊的话,使她从此在心里挥之不去、时时面对着了这个问题。她心里说着“不行”,但分明有着另一面,也就是“行”。这二者在心里打起架来,尖锐而苦恼,但总是无法决定!

  离婚对于女人来说,似乎意味着特别的不幸,不管是她的男人不要她的,还是她不要她的男人的,都是一样。她想着这条路,不觉就摇头。可是,如果郁平就这样完了,那离婚二字的确也就很现实,不能回避。她对那个说话决断的护士,感到了一种敬佩。

  她似乎正走在一条漫长的、有待走完的路上。假如离婚,接着面临的就是改嫁,这在她想去简直都有点不可思议了。可她似乎已经有所向往。天啦,人的心思会这样不能自主似的转得飞快,真让她感到另一种绝望,也就是对于自己作为人的绝望。她倒希望自己能像一棵树似的那样固定、那样没有思想才好,可是办不到。

  门诊部有一个扫扫地、送送开水的女人叫沈妈,每天都在她眼前出现几回,但她似乎都记不得沈妈的样子,不是没有眼睛看人家,而是觉得一个打杂的工友与己无关。没有想到,她却一下子和这个女人有了共同的东西,因为这个女人也是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单独地过着,她的丈夫由于历史问题而被判刑劳改去了。她这才注意到,沈妈的岁数其实并不大,那蓝布帽子下分明有一个不错的脸蛋,一双好看的大眼,那蓝布大褂里也显然隐藏着一个很美的身体。医院的风流全让医护人员的白大褂白帽子占尽了,没有什么人把目光过多地投向穿蓝大褂戴蓝布帽的工友。平平静静的沈妈,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被人们视而不见,也好像是有意把自己躲藏在那蓝大褂里。沈妈的丈夫是十五年徒刑,已经过去了七年,还有八年。而沈妈显然是极其安静毫无二心地在等着她的丈夫刑满释放归来。她看着沈妈,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她应当效法的榜样吗?她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选择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

  她的事情沈妈想必也听说了?她有点怕沈妈把她引以为同病相怜的人,但沈妈却一点也没有露出这种意思,沈妈从来是低眉顺眼的,人不叫她,她不会抬头看人。这复又使她惭愧而无聊。她无缘无故似的在心里恨起沈妈来,恨眼前有这个女人,好像是特地为她配置着的一面镜子。她恨沈妈那种死水一样的平静、那种逆来顺受、那种忍受一切的大度!

  有一天,她冲动地说,沈妈,这里的开水以后不要你送了。沈妈很感意外,抬头看了她一眼,勉强地点了头,又低下头去。可是她以后却几次忘了去打开水,不知情的人责怪了沈妈,沈妈没有作解释,她也没有为沈妈作解释。后来沈妈送开水时分明对她有畏惧之意,回避着她的目光,灌好开水赶快就走了。她感到她不该这样对待沈妈。有一天她和沈妈在医院的小路上对面遇到,她说,沈妈,上次对不起你。沈妈忙说,不要,不要,并且逃也似的离开了她。沈妈一刹那间的眼神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她从中看见了许多的东西,有孤独,有怕事,而且竟然还有对她的同情与理解,却又自惭形秽地觉得自己没有这种同情与理解的资格,这一切都收缩在那瞳孔深处,在那里颤抖着不知所措!她转身望着沈妈匆忙离去的背影,流下了泪水,可是她又想大笑,她发出了自己听着也怪异的哭泣声……

  人秘科变动了她的工作,把她调到了妇产科。她是不同意的,因为她学的是内科,她到妇产科就没有了作为一个内科医生的地位,而且会影响作为一个医生在自己专业岗位上的进步。但她是不能改变人秘科的意志的,她并且受到了一顿教育。其实,调动她的原因后来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很简单,是把她的位子腾给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中年的医生,如果郁平好好的,那么被挪动的就可能是别的人了,现在只有她是好欺负的。

  在那样的时候,她多么希望郁平能忽然出现在身边,哪怕就是一个劳改犯的郁平也行,反正是她的丈夫,能和她共同面对不公平的势利眼。可是,郁平正在乡下面对他自己的复杂而可怕的世界,不可能来和她在一起!

  然而那时郁平到亭州来过,邻居老太给她送来了他留下的鸡蛋和老母鸡,并且用同情的而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她要拿几个鸡蛋送给那邻居老太,但人家拒绝了,而且说“给孩子吃,给孩子吃”,好像注意到亮亮不太健康,有关心和提醒之意。

  她抱着亮亮站到巷头望了几回,没有望到郁平。她在办公室里也等着郁平,似乎已经不怕郁平出现在她的同事们面前给她丢脸,但郁平仍没有出现。回去之后,天黑了,她还希望郁平的到来,对于屋外的脚步声特别地留神。她的灯亮到九点半,直到喊“四防二保”的粗浊的喉咙响了起来,她才让自己蜷缩到被窝里和黑暗之中。她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昏头胀脑地去上班。后来她收到了他的信,信中向她说明了一切,让她减少了一些精神上的痛苦。可是,自那以后,两年多来,她还能获得什么新的消息、新的信心和力量呢?她不能靠着这种没有希望的希望生活,不能靠着几句空话来承受那沉重的压力,正如人不能光凭空气活着一样!果然,她坐牢了,这能怪她吗?人们啊,年轻的女人们啊,让你们都来试一试、试一试吧!

  第七章 绝处逢生

  乔丽的处境很糟,她几乎迷失了方向。

  小刘医生,让她多么羡慕啊。她一进妇产科就注意到了小刘医生。那是一个刚离大学门、国家分配来的姑娘。青春,希望,活泼,可爱,幸福,什么都有,在小刘身上闪闪发光,没有人不从心里喜欢小刘,她也一样。但小刘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黯淡,不幸,失败,让她自惭形秽。她也曾经这样鲜嫩,纯洁,充满未来,可是像什么似的被她弄丢了、被鬼抢走了,再也不会拥有了。小刘的本钱还在手中,一分一毫也没有动。她对小刘是眼红了,但那是什么都换取不来的,抢也抢不来,偷也偷不来,青春属于人的只有一次,你只有愧,只有悔,只有恨!

  小刘也注意到了她。在小刘眼中,她大约就像鲜花眼中的残花败柳吧?小刘对她固然也流露有同情,但同情也就意味着一种认识,她成了一个只值得引以为鉴的失败的女人。小刘一定把从她身上得到的人生教训暗暗记取在心。她多么爱这个姑娘,就像爱着自己的过去,可是,她似乎却希望不好的命运同样降临于小刘,让这个姑娘就在她眼前尝尝不幸的滋味,使她得到一个相同命运的伙伴!

  当她看出小刘医生向英俊的秦川医生暗暗送去爱情的秋波时,她更强烈感到自己过来人的身份,有一落千丈之感。小刘正好是她结婚那年的岁数,小刘的一切正在开始,而她的却过去了。她还注意到秦川医生差不多是郁平结婚那年的岁数。她其实比小刘只大三岁,而且她比秦川还小一岁,可是在她自己的心理上,以及在人们的眼中,她好像比小刘、秦川都年长一辈似的,这真是奇怪!

  小小的妇产科,人员不多,小刘和秦川好像彼此无可回避,非得谈起恋爱来不可。妇产科里有一种氛围,像适当的温度一样,情意绵绵,促成着这件事的成功。人们,特别是妇产科的人们,好像乐于看到一对青年在他们眼前恋爱和结为夫妇,然后怀孕、生下子女。可是她却在自己心里发现了相反的东西,她倒是在希望小刘与秦川的事情不成功!她暗暗高兴地看出秦川对小刘并不热情,那柳叶似的聪明的眼,却常常朝她有着幽然的一瞥。

  下班之后,她到托儿所抱了孩子,走向她的小屋,走进她的冰冷寂寞的现实中。她想起在妇产科她对小刘的种种无理的妒恨,那样地翻江倒海似的,醋得心头酸酸辣辣,就感到惭愧,可耻,可悲。她憎恶自己,憎恶隐藏在她的灵魂深处的另一个恬不知耻的自我,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有那些卑鄙的心理?这样地自我责问着,有时心中是平服了一些。可是在每日上班朝着医院一步步走去的路上,心里面却又故态复萌了,另一个自我也就像上班一样很活跃地来到她的心头。她的内心如果暴露出来,人们将会对她何等鄙视,要对她发出怎样无情的嘲笑,也许会把她作为最可恨的女人赶走呢!连她自己都要对自己说,你滚出去!她只能竭力掩盖着、压抑着心里的一切,她让自己神情淡漠,目光低垂。过去就听谁说过,女人脸上不要有笑容,要心如止水。她在妇产科就做到了这样。

  怎么能怪她呢,可是也只能怪她……。那天,她在洗手间洗她的口罩,秦川进来了,站到她的旁边,一边洗着手一边很镇静地对她说,给我一个时间,我有话要和你谈。她马上准确地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要发生了,她如同触电一样跳开,恐惧万分,连连说着不行不行,可是她心里多么高兴,多么激动,感到多么不同寻常,她仿佛立即闻到了自己身上一股青春的气息,就连空气中也一下子充满了特殊的芬芳。她意识到她这样说“不行”,就已经暴露了她心里不能暴露的东西。可她决不是有意的,然而她又似乎是有意的,她是在玩弄“爱情”的诡计,并且这诡计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像蛇一样暗中蜿蜒向前。她依然是冷面,但心里的另一个自我却抓住时机,利用她的大眼睛,向秦川暴露她的渴望,其实是勾引啊。她对自己多么不满,但她又感到了一种骄傲、甚至带着恶毒!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她也好像已经看到了成功的狂欢的一刻!她确实是有两个相反的自我的,而且暗藏的比公开的更强大。秦川神情严肃得可怕,那鲜艳丰润的嘴唇在发抖,那柳叶眼坚定明亮,很坚决地说,我会去找你!

  秦川走了,她感到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分明知道有一种简直不敢去想的幸福正降临于她;有一种新的生活,她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获得,就像伸手到桌上拿一只水果一样,不,她只要摊开手就会自动到来。可是她不能接受,好像也不配享有,那对于她将是很可耻、很可悲的。她马上想到了她的现状,郁平和孩子,小刘,妇产科所有的人,甚至还想到来生孩子的妇女和她们的家属,她是被这一切规定了的一个人,她不是不希望自己的状况有所改变,而是她决不可能通过得到秦川来改变一切,这是非常非常清楚的事情,是一点也不能自欺欺人的!可是她的心里却就想着一切是可以的、是充满新的希望的!

  假如秦川未必是要追求她,而是要跟她谈工作上的或别的方面的事情,她是该为自己惊惶着连连说着不行不行的那种失态,那种把内心暴露无遗的虚弱的眼神,那种“爱情诡计”,而羞耻得无地自容的了!但她的心却在告诉她,不必往别的方面去想,刚才秦川的一切是真实的,而她的“诡计”或者说是故意的“失态”,其实正成了秦川所看到的希望,已经被饥渴已极的秦川紧紧抓住、欣喜地接受了!这是心与心在一刹那间微妙而无言的协商和认可,一切其实都已经定了,他们必将彼此如愿以偿!啊,难道她真的要重新开始了吗?她难道真的将坠入情网,为自己获得一个秘密的情人?乃至一个新的公开的丈夫?她不敢去想,可是她分明已经成功了!那么她是将要把自己弄得“臭不可闻也”的了?可是她该有自己应有的权利。她是她自己的,一个人应当永远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利,有感情的和生活的权利!何况她特别有着重新选择的理由!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是世界对不起她,她可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她知道,想是随便怎么想都可以,做却很难随便怎么做。她那稍稍放纵开来的思想,马上收敛了,这使她能够冷静地回到了办公室。可是她感到她的脸绷得多么紧,她的眼睛不敢看别人,就像做了一回贼似的。水井边听到的粗俗话说,“脸儿绷绷,偷人的祖宗”,她被说中了!她感到小刘在看她,同事们在看她,好像刚才的一幕以及她的内心世界她们都知道了,都对她鄙视、厌恶。她试着抬起头来,她看到的一切却是正常的,是她自己太心虚了。多么无地自容啊!

  真是糟透了,不能这样下去,要坚决地丢开一切胡思乱想。她对自己要求着。但是,秦川刚才那感情冲动、意志坚决的样子,可怕而又可爱,她已经能感到秦川内心的、甚至身体上的一切。她是需要的,她焦渴地需要,她是抵挡不住的。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她有些绝望地问自己。答案却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不能!然而心里却又不甘,偏要往那里去想,说能、能!啊,她对自己真是害怕极了,她会做出丑事来的,多么恐惧,又多么向往啊!

  一回到小屋,她就又抑制不住地陷入幻想。她和秦川进入了疯狂,无休无止地爱着,极大的满足,而又永不满足。她陷入了这种白日梦,身子都软了。她看到秦川抱起了她的孩子,那样毅然而勇敢,站在她的身边,把她接受为他的妻子,带着她和亮亮走进一所新居,在那里和她组成了一个合法的新的家庭,于是,她的一切重新开始了。她看到人们原谅了并且忘记了她的过去,而把她只看作秦川的妻子。她甚至可以跟秦川一起做一次工作调动,换一个城市,那就更好。她将不再受到歧视,重新获得了尊敬,又成了幸福而可爱的乔丽。下了班,秦川抱着孩子,她依偎着秦川,一起走去,她从人们脸上重新看到了曾经熟悉的那无言的深深的羡慕。

  她恨不能马上实现这一切,但她却从绮梦中惊醒,回到她的冰冷而灰暗的现实。啊,难道她无须等待郁平了吗?她怎么这样容易就陷入别有所归的幻想的呢?可是,幻想却无法遏止,它把种种可能放到你的面前,让你心活,神思不定。她不但想到了离婚,而且想到了和秦川结合的可能,还从各个方面想象了这种幸福,无羞无耻。她对自己把头直摇,可是她怎样才能让自己做到那种心如止水的宁静呢?

  可怜啊,只要秦川跟她说的是别的事,只要秦川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她好像就会绝望到去死似的。她知道这都是发昏,可还是愿意冒着绝望的危险,越来越深地陷没在幻想之中,生怕失去这个幻想。在这种内在的不为人知的状况下,她出了乱子,她竟然手忙脚乱把血压计给跌坏了。她的眼睛不听话地总是朝秦川看去。内在的那个无耻的她总是处在一种亢奋状态,干扰着正做着医生的她。她好像只是凭一点点理智在掌握着自己,而这一点点理智好像已经不够用了。有一个孕妇眼中充满爱意地对她说,乔医生,你脸上的颜色多好看啊,真是可以拿桃花相比呢!她听了多么高兴,但她脸上这个好颜色,是她的血液正在体内可耻地燃烧啊!

  不贞,守不住。这种可耻,像无情的大山一样从头上压下来!但是,她为什么要认定郁平的现实就是她必须遵从的现实呢?她为什么只能按照常规对她的要求去做,而不能按照她自己内心的要求去做呢?她没有一个女人的天生的那些要求和权利吗?因此,那个雨天的晚上,当她心中煎熬地听着外面的雨声,盼望着,秦川也就真的给盼来了!简直是奇迹啊!

  他放下雨伞,关上了门,这种勇敢和冷静就征服了她,她不知怎样就一下子偎依在了秦川的怀抱里,让他紧紧抱着她!连一句话都不曾要有!她发出了一声哭泣,全身不自主地颤抖。她的身子在秦川的抚慰下感到无限的需要。秦川吻着她,当她渴望得急迫、一切很自然地将发生的时候,她却突然清醒,她推开了秦川,惊慌着说,不能!尽管秦川控制住了他自己,那最惊心动魄的事情没有发生,她还是在一定界限下接受了秦川无休止的抱吻和抚爱。她软软的,其实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力量,渴求煎熬着她,她几乎想松口说我要。后来,她抱紧了秦川,说,别动,抱紧我,我要死了。就那样,她一动不动地让秦川抱着,半昏半醒着。老实的秦川果然也就只是抱着她,克制着他的进一步的要求。冷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地回到她的心中,让她逐渐清醒、冷静,使她明白,她和秦川正在发生的关系,对于她,对于秦川,都潜伏着无数的危险!这危险就站在窗口、站在门外!她从秦川怀里挣扎出来,说,对不起,我不能,这很危险,你走吧,我不能害你,我有我的路,你有你的路,你是纯洁的、有前途的,你应当好好的去找个人,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虽比你还小一岁,但我是过来之人了……

  秦川表白着对她的爱情,说出无数坚决的话语,这些本来是她如饥似渴想听到的,却一句也不敢听下去了,她说,我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我身上有我的事情,我是不能答应你的,你没有必要走这条不好的路,一切都不可能了,你死了心吧!

  秦川被她推到门外,站在雨中,可怜地望着她,她沉默着,只要她把这沉默多延长一会儿,他就会再跨进门来,而她也就不想再拒绝了。但她坚决地关上了门,又停了一会,听到了秦川在雨中离去的声音。她心里百感交集,多么后悔没有把秦川留下来啊!多么希望秦川又走回来!

  喂!四防二保……!

  这沙哑粗浊的喊话声把她吓了一跳,好像是针对着她的,因为她刚才和秦川的那一幕,算是什么呢?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是做坏事!如果被发现、被抓住,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双被群众扭送到派出所去的。这就是她多次听人们神秘而有味地所说的捉奸。这就是社会。他们成了品德不良的人甚至坏分子。那真是可怕极了!她再也不能让秦川到她这里来了,一定要让他断了这条路。

  但是,她好像从此也就知道,她是能获得新的爱情,也是能够爱别人的,并且能爱得很成熟很销魂,只要她同意,她就可以去爱,而且是和秦川这样很好很纯洁的人,去在最火热的相爱中过往后的日子。她想,离开郁平这样一个“历史反革命”,社会应该是允许的。正如那个护士所说,她完全可以跟郁平离婚。她以前和郁平也有过热恋,她也曾被郁平像秦川这样抱吻抚爱过,还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是,她却又让秦川这样地抱吻抚爱过了,而且体验到了更为狂热更为放肆的快乐。她以女子的软弱和信赖以及一种不言而喻的权利,依偎在秦川的怀里,她感受到秦川的手指在她身上细微的颤动和秦川忍耐着的巨大有力的爱欲!那时,郁平是可以被她忘却,可以当着并不存在的!自然的力量就这样把郁平从她心中无情地去掉,而把另一个男人,比如就是秦川,多情地火热地送来,她不再作为一个“家属”干枯而阴郁地活着,她像桃花一样自由而鲜艳地开放,于是溶化在狂爱之中,忘记一切而重新得到一切,又是那样滋润、可爱、幸福!啊,这将是她不久的未来吗?这真是她伸手可及的新的现实吗?

  在那个雨夜后来漫长的时间里,她可怕地发现,她感觉不到,甚至不曾有过爱情!她不是和郁平热恋过吗?可是她发现,那是她的青春的幻想加上郁平当时具有的光辉,而更为真实的深刻一些的东西是没有的,像对秦川这样、甚至是无耻的赤裸的渴望,也是没有的!如果郁平不出事,她就将那样以为她是生活在爱情里,同时也生活在道德里,以为她高贵而又幸福得不得了,以为她真实得不得了。其实,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正是郁平出事,让她真正知道了自己,从前的她是肤浅无知的!

  可是她对自己生活的否定,是为了有理由开始新的生活吗?不,她从来就不懂得、不了解、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她现在大约也未必就懂!她现在只是想摆脱她的很具体的困境罢了,她就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一样,本能地想随手抓住什么来救出自己。对于秦川,她其实是个害人精。她已经永远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可言,那简直令人作呕……

  失败的生活把她的一切都玷污了,使她的一切都变了味,连同过去的生活在内。而在她有了失败的生活之后,她也就不配享有、不配考虑什么新的生活了,起码来说,旧账还没有清,前面的事还没有了呢。如果再苟且、失身于人,她将更惨,更为可耻,声名狼藉,不管这一失身是多么自然而然地发生的,而且有多么美好的想象和理由。别人不会那样看你,社会已经把你从某种角度看死看扁了。你内心有怎样正当的要求,对于社会来说,不存在!

  她的心顿然地冷透,打了一个寒颤。她用毛巾使劲地擦嘴唇,好像可以把秦川的吻擦掉似的。她灰心丧气到极点,连去死都可以。但她一想起小刘,她的心情又不同了,一股热气上升,让她头昂起来,那是自豪感,因为她比小刘有魅力。她尽管生过孩子,岁数还大些,人生笼罩着可怕的阴影,她还是比小刘有魅力。作为一个女人,她所拥有的资本,大大超过她对自己的了解。是的,她毕竟才26岁,这足以提高她多少的信心啊。她不能死守着她的不幸,那不是她的错。她应当向人们证明,她并不只值得怜悯和唾弃,她并不是一堆垃圾,她仍然能够生活,她有权利生活,她仍然能够爱和被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应当感谢秦川,是他让她忽然有了这样的信心,把她像熄灭的火焰一样又点燃了,使她发现自己其实依然鲜活。生活是公平的,给人及时的提醒和补偿。在那个雨夜,她后来竟然带着近于幸福和很满意的感觉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她一进医院就遇到了人秘科长,她相当主动地高兴地向他问早,人秘科长诧异得睁大了眼,他不明白她的心情怎么突然地这么好,他不知道她的心里甚至在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调动她的工作,她就不会这么接近到秦川,不可能跟秦川发生亲密的关系。她甚至顺手摘了一朵小花凑到鼻子上,欣赏着那淡淡幽幽的清新和芬芳。她心情亢奋,步态有点轻浮地走向妇产科,想着如何把小花装饰在办公桌上。不过,她还是把小花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她得放老实点。她得满足人们对她这种人的看法和要求,不要触犯。她很鄙视地想到了这一点。

  她成功地收敛了自己,镇静、无表情地走进办公室,走向她的位子。她觉得她受到了注视,好像大家都知道她和秦川接吻拥抱过了。她不敢朝小刘看,好像她偷窃了小刘。她也不敢朝秦川看,她既怕看到一个不知道掩饰秘密的秦川,更怕看到一个戴起面具来的秦川。她也怕自己的眼睛会暴露昨天的秘密,心中十分矛盾而复杂。她对所有的人都不敢看,她怕看到人们正义的、鄙视的、责备的、以及种种猜疑的、追问的目光。她忽然心中有什么控制不住,她哭起来了!

  她的四周立即站满了人,关心她,询问她,其中也有小刘的声音。她明白自己是精神有点失常了,她努力让自己恢复着,她连忙说没有事、我没有事。她站起来,离开位子,到洗手间去。大家给她让开了路,都同情地看着她。但秦川公然地跟着她走进了洗手间,她不敢回头看,她心里又感动又害怕。为什么?你怎么了?秦川站在她身后问她。她立即转过身,睁大了眼,可怕地望着秦川,恐惧地说,不要跟着我!秦川这才忽然明白了似的,立即离开了。啊,她对秦川似乎有了这种下命令的权利!

  她决定不能再让秦川到她的小屋去。其实在家里时她早已决定了无数次。但好像出了家门、到了工作单位、走进人群之中,这才真正明白,她确实无法在秦川这件事上面对社会!从洗手间出来,她就到孕妇们那里去例行血压的检查,经过秦川面前时,留给他一个很严厉的表情。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给孕妇们量好了血压回办公室时看到,如同刚才大家围着她一样,现在都围着小刘了,却只有秦川除外。小刘正在伏案哭泣,肩膀哭得一动一动的。她才一进门,许多人就掉过头来看她,目光里大有责怪的意思,但又有点躲闪和含糊。她全明白了,小刘是观察到、敏感到什么,伤了一颗单恋的心了。而大家也都猜到了什么,自然就在心里责备她,认为她这样一个人,也来跟小刘争夺爱情,真是太不应该了,简直不要脸。而秦川在一旁装着不管闲事,其实也正受到众人无声的谴责,认为他这样一个好端端的有前途的未婚男子,在纯洁年轻的小刘与污秽残败的乔丽之间,怎么竟然冷淡前者而追求后者的呢,真是太遗憾了,况且后者是有夫之妇,丈夫是“内定历史反革命”,她几乎就是“反革命家属”了,这是在犯错误啊,要受到教育和处分的!

  她进不得,退不得,只好装着什么也不明白,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就到洗手间去,哗哗地洗手。不想秦川却又跟了进来,而且把一只手大胆地放在她的肩上,说,我不管,我爱的是你!她真是魂飞魄散,她把秦川用力一推,斥责说,你疯了!不准走近我!她丢下秦川,赶紧走了出去,到托儿所抱了孩子,流泪,流泪,为了她的不知所措的生活。

  两个孕妇一齐进了产房,大家忙了起来。她也准备配合。主任却叫她守办公室。她愣住了,除下了口罩,呆呆的,就像祥林嫂得到了不准碰祝福的东西的指示一样。她的心沉了下去,因为这显然是主任防止她的在场,会影响秦川和小刘的工作,他们两个都是妇产科的主要人手,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内科医生。人们都在忙自己,没有看她,但主任的意思大家听着心里都明白。她和秦川这种似无若有的关系,简直等于迅速地得到了验证、并且公开了。人们对她的看法不会好了,一定把什么都怪到她的头上,说她勾引了秦川。她到底是一个过来之人啊,而她的丈夫出事不过才两个月,她就“守不住”了,简直太不要脸!主任一定会找她谈心的,也会找秦川谈心。多么丢人,多么糟糕。

  主任是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到她的小屋去的,还带了给孩子吃的东西。这样四十多岁,洞察世事,人情练达的中年妇女,本来就令她敬畏,何况是主任呢。她一见到主任进门,就脆弱地流泪了。主任对她说了许多关心,安慰,鼓励的话,就像曾经在她心里的一样,对她的处境与心情了如指掌。在主任面前,她不由得感到自己不过像个还没有成熟的女孩。主任渐渐就说到:有些事,我知道不怪你,你的处境是尴尬的,但你的立场要稳。我这人并不封建,也不古板,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明天能做的,今天还不一定就能做,一点也不可以马虎,要清清楚楚。主任连秦川二字提也没有提,但句句都说的是关于秦川,她听得非常信服,她流下泪来。主任说,让时间来慢慢告诉我们应当怎么办吧。她的点头和哽咽表示着她是领会和接受主任的劝告的。主任说,我很喜欢你,也很同情你,我愿意关心你、帮助你。她的心被一阵触动,眼泪直流,主任也流泪了,她不知怎么就扑在了主任的怀里,主任陪着她哭了好久。啊,她等于像幼稚的小姑娘一样把什么都承认了。

  随着夜晚降临,她怕了起来,她感到秦川会来的,她决心拒绝他,可是她又似乎在等待着他,好像有好多话要对秦川说。她实际上无力拒绝秦川。

  果然,秦川来了,而她的门不知怎么竟是虚掩着的。

  不!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就被秦川紧紧地拥抱着并且吻紧了嘴,她软了下来,比饥渴的人接受食物和水还饥渴地接受了那火热的抱吻,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苟且和沉醉,但她还是把秦川推了开去,说,不行!

  秦川低下了头,并且坐了下来,说,主任找过我了,我也知道现在是不行的,可是我不能看见你,又不能看不见你,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

  她几乎想去安慰他,但她知道那是不可以的,她会和他一起滑进深渊!

  我有家,有孩子。她说。

  我要救你!秦川忽然站了起来,整个人都像放大了一样站在她的面前。

  她却忽然感到秦川比她的岁数要小些,简直像个不知人世艰难的少年,她像老大姐一样伸出双手,捧住秦川的脸,看着他,说,不,你不懂,你还是离我远一点……

  轮到她软弱而痛苦了,秦川想抱住她,被她推拒了。

  我等。他说。

  你不用等。她摇着头,无力地说。

  秦川又想表白什么,她止住了他,说,你是真的,我知道你是真的,但你不现实,你不成熟,你是个呆子,我不能害你,我不可能答应你,你救不了我,只能害我,也害你自己,我们不能!

  他痛苦地固执地说,我不相信这一套,我等,我一定要等。

  她多么可怜他,她心里的怜意和柔情涌泉一样止不住,她走了过去,扑在了他的怀里!她说不清自己了!接下去是他的狂吻拥抱和慌乱,她任凭他摆弄,他猛烈地无经验地却成功地得到了她,她放松了一切的抵抗,把自己交了出去……可很快,一切对于她化作了恐惧和万分的痛苦,她唯有哭泣!

  秦川对她山誓海盟,她不要这些,她只要他不再来找她,不要增加她的痛苦。你已经得到我了,你已经知道我了,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不要陷到我的生活里来,你也不要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复杂,我已经够苦的了,你走吧,你一定不要再来了,我是感激你的!说到此她竟然抱住了他,而他立即又一次得到了她,并且变得成熟而有力。他们疯了,他是那样欲海难填,而她也仿佛要在其中毁灭了自己似的。他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是在这个毫无安全可言的极其危险的小屋里……

  她从昏睡和精疲力竭中猛地醒来,把秦川推醒,因为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跟秦川一起被“捉住”,作为搞腐化的伤风败俗的坏分子押在街道居委会里,当众挨斗、丢人,并且他们被这样交给医院,于是他们受到了医院组织上的处分,又可耻又倒霉……。不,不能落到那种地步上去……

  最后,秦川听了她的话,抑制住他自己,答应不再来找她,在医院里也尽可能回避。

  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就连小刘也似乎聪明了些,成了埋头工作、目不旁视的人。想到秦川和她有过了那样的关系,当她看到小刘时,心里多么暗自骄傲和满足啊,可是她心里也同情小刘。生活,可以说让她轻易就暗暗地得到了补偿,让她能够过下去。但她不敢再要了,她把欲望压抑下去,而体会贞洁和宁静。

  春节一天天将要到来,她敷衍着人们的关心,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准备,她还忙什么过年呢?但是,年三十夜的到来却使她难受极了。她从医院食堂买回饭菜,抱着孩子返回,一路上已见行人稀少,人们行色匆忙,都急着回家团圆。她把门关上,好像要把人世的习俗和那份郑重其事关在门外。她吃,也仅仅因为不吃就会饥饿,还因为她得给孩子喂奶。她吃得实在是什么滋味也没有,饭菜都冷了。

  不远处有一家放起爆竹来,接着,又响起了几家,她赶紧抱了孩子出门,她要躲,要躲到听不见爆竹声的地方去。她把孩子裹得结结实实,把自己的头也用围巾裹起来,向郊外走去。她不得不在四处的爆竹声中艰难穿过,她总算到了亭州的城边儿上,那是一道围着城的土坡,乱生着草木,是亭州古城墙遗址,郁平带她去散步过的。她站在那里,四周空无一人。城里的爆竹声稍微远了些,乡下的爆竹声从另一面传来,但隔着很宽的城河。她就站在这两面的当中。可是,野外的西北风不用多久就把她吹冷了。她抵御不住寒气,她手中还抱着孩子呢!她无处可逃,只有向人世投降。她沮丧地往回走。她到小屋里去品尝她的孤独凄凉,就像人们在这一晚免不了要品尝一点烈酒一样。

  她在亭州的第一个春节就是这么过的。她没有回江南老家过年。她的事情还没有告诉家里。江南老家成了她怕去的地方了。回到小屋时,她发现门上挂着一个布娃娃和一个装在小网袋里的红皮球。不用说,这是秦川给孩子送来的礼物。她苦笑了一下,把这份礼物收了下来,放在孩子睡觉的地方,心里得到着一种有罪的安慰和温暖。

  一天中午,她正哄孩子睡觉,突然,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竟是郁平。她看着他,只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明明是她的丈夫,她却感到面对的是一个极其陌生的人,有一种奇怪的距离把她和他隔开着,这是不对的,但她却无法改变这种荒谬的阻隔,而且,她已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时之间就那样愣住了,一片空白似的。

  郁平一时之间也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不过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可是她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是在对她说着什么话。郁平的抖动着的手从衣服口袋里要往外取出什么来,她看着他,不明白他从口袋里取一个东西为什么那样难。结果,东西取出来了,不过是折叠着的两张纸而已。郁平又开口说着,使她明白了,那两张纸是离婚协议书!

  一刹那间,她心中所有涌来的旧日之情,立即被接着涌来的怨恨淹没了。他在他出事的时候说过,他是被冤枉了,会纠正他的问题的,他还写过信再三叫她相信他,她等啊等啊,可是,半年多不见,她等来的却是要跟她离婚。这意味着什么呀?意味着他没有希望了,他老老实实承认他的历史问题了,他还算有一点良心,主动来和她离婚。可是,她怎么办?她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他骗了,就这样从此真的成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就凭这张纸,就还了她的一切吗?郁平!男人!怎么这样麻木可恨啊……。可是,事已如此,你能叫郁平怎么办呢?如果不这样办,那么就是叫她跟他从一而终。郁平倒是没有敢这样想!他仍然是那样一个温文自爱的知识分子,只是倒霉、落魄了。她可怜起他来,可是,唯其如此,他倒好像更可恶了。她似乎想扑过去,要跟他算账,但她知道这是没用的,她要叫,要哭,但叫不出、哭不出,挣扎不出来。郁平吓得往后退,这时那摆在桌上的所谓离婚协议书却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想,一切还有什么闹头、还有什么说头呢,离就离吧。她要跟她这倒霉的可悲的生活告别、告别!她抓起笔一一签字,然后倒在铺上,哭了起来……

  亮亮醒了,一声啼哭,好像也让她醒了,她抱起孩子,怔住了,事情不是结束得太快了吗?那是真的吗?她倒怕那是真的、不相信那是真的了。郁平是说了几句什么话的,可是她情绪激动得一句也没有能听清楚。郁平似乎仅仅出于为她着想而已,他一定是遇到更大的困难了,她就在他这样困难的时候让他一个人带着离婚书走了。不,不能这样就算离婚了,一切看来并没有结束,到底该怎么办还得好好想想……

  那天下午,在医院里,她看到秦川时,可以说是有了一种兴奋,她对自己的这种兴奋不满,但兴奋已经很可羞耻地发生了。秦川不是要等她的吗?郁平来和她离婚了!秦川所想的不是快要变成现实了吗?而且秦川已经得到过她了!她也喜欢秦川。啊,真是可怕,她不敢去想了,事情重大得她根本快定不了,她不知道哪样是对的和错的了,她当真丢掉郁平而与秦川成为夫妻吗?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即使一切使她真的可以丢掉郁平,她也不可以真的就能马上和秦川生活到一起去。也许她确实得和秦川一起调往别的城市,就像郁平带着她来到亭州一样。她控制住了她的兴奋、恐惧和混乱,反而显得格外冷静沉着,暂不去想这事。

  她等候着郁平的出现,她感到他会再来的。响起了敲门声,门开处果然是他。她一时简直有点感到失而复得了,她确实想跟他好好谈一谈。郁平眼睛不看她,大步地跨进了屋,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去,气概不知为什么迥然不同了。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两份协议书,放在桌上,按在一只手下,好像怕风刮走似的。他说,民政局不批准离婚。她一听,心上的一块东西倒放了下来。郁平接着说,那里的一个科长告诉他,像他这种情况不能批准离婚,至于道理何在,科长没有讲,好像上面有这种精神。她感到奇怪起来,到底上面有没有这个精神?为什么要有这个精神?这要让天下多少女人非得跟她们的这种丈夫把夫妻继续做下去?这是对的吗?这不是一种强迫吗?想到此,她真有些愤慨了。郁平当然不会诌出这么一种说法来的。郁平收起一份协议书,留下了一份,说,我们自己签过字了,我们自己可以认为它是有效的。

  她看着郁平,看着这个在某种情况面前已经无可奈何的人,他对于她深感抱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只有用离婚来解脱她,而对于他自己,他已经不加考虑甚至也无法考虑了。他这番好心,说明他的善良,也说明他极为困难,已经毫无办法。她同情他,又感到郁平极有可能确实是有那样的历史问题的。现实进一步使她无法想象怎样过往后的日子。她忽然想到郁平也有可能已经知道秦川和她的事情,在那可耻的时候,郁平可能就站在窗外!她脸热心跳,无地自容了,她低下了头,她成了哑巴,成了聋子,成了痴呆。郁平忽然就起身走了,她似乎想拦住他,但她变得非常迟钝。郁平消失在门口,这既让她轻松,又使她沉重,她好像听到自己的灵魂里发出一丝颤抖呻吟,一股苦水在心里泛起,她哇一声呕吐起来……

  她感到郁平这一去是不会在她面前出现了,郁平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忽然具有了悲壮的意味,那是有价值的高贵的可信赖的东西。她连忙奔出门外,一直奔到巷口,但哪里还有郁平的人影呢?一种重大性变化沉甸甸直坠着她的心,有一种悲哀在上升,虽然与她有关,却是大于她的,渐渐把她吞没了……

  那份协议书在门外吹来的微风下轻轻地动着,她坐到桌旁,呆呆地望着它,这份东西带给她的将是什么她看不清。她和郁平也许就这样永远分手了,世界上许多事情也许就发生得这样简单,简单到使人觉得不会是真的,但确实已经发生和不可改变了。这结局,当然不是她所希望的,但又似乎正是她所需要的。当她刚想把这作为所需要的接受时,它却变成了她其实所不希望的,反过来,当她要确认这是她所不希望的时,却又变成了是她所需要的。真是万分的矛盾和痛苦。

  开始了,开始了吗?她望着协议书,问自己,她的心却不能给她既明确又肯定的回答。她大约倒宁愿受罪,继续处在“家属”的地位,也不敢相信她会有幸福,不敢相信这一纸离婚协议会给她带来完全不同的生活,她不敢相信一切会是这样简单。她打开桌上厚厚的医学书,里面夹着她和郁平的结婚照片,她把协议书和照片夹在了一起,又用其它书压在这本书上。这似乎意味着要把今后到底如何交给时间去决定。

  街道居委会的小组长老太太又来通知她开会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满口答应,她问老太太:是“家属”会吗?老太太被她问住了,想了一下,说,对,是“家属”会,乔医生,想不到你年纪这么轻,就……。唉,叫你去你就去,反正就是开个会,拿耳朵听就是了。她翻开那本书,把离婚协议拿给老太太看,说,我离婚了。老太太不识字,一听,就说,啊呀,乔医生,你真可怜!一边推开协议书,一边撩起衣襟揩眼泪,说,这事情我做主,你就不要去参加那个会了。后来果然没有要她去开那个会。协议书还真有用呢,可能郁平就是在为她着想的!

  她主动地进了王副院长的办公室。她没有说话,却把离婚协议递了上去。王副院长仔细看了两遍,关心地说,啊,你离婚了?她把协议书宝贝一样拿回来,对王副院长说,院里把我安排到街道上住,是因为郁平出事了,我成了“家属”,现在,我离婚了,郁平的事情本来与我也没有关系,那是他自己的历史问题,我要求院里照顾我的生活困难,让我住到医院里来,我不能再住在那个小巷里了,那里条件差,要到井上打水,厕所也远,我夜里一个人,有时怕得睡不着觉。

  王副院长大为惊奇,把嘴张了开来,而后就哈哈大笑,说,原来是这样!唉呀,乔医生,你真是想得太多了,把你安排住在那里,是当时的住房调整,并无别的意思。你住在那里不方便,有困难,只要有可能,我们会让你得到改善的,这同你离婚不离婚没有关系。

  她觉得王副院长言不由衷,但她也不奢望马上就能实现她的要求,向院里把问题提出来就行了。她就想离开,但王副院长叫她别忙走,问她,这协议书是郁平要写的,还是你要写的?她不想回答,但勉强回答说,双方自愿。王副院长又问,你们拿到离婚证了吗?这句话问得她哑了口。王副院长说,我不是要问这个,这是你们夫妻间的私事,我只是真心诚意劝你们至少暂时不要离婚。你应该等他,因为我比你知道,像他出的这种事情,并不奇怪,我见得多了,组织上做的结论有时也不一定对,以后发现不对就会来纠正,有个专门的词,叫做甄别。组织也是由人组成的嘛,哪能每一个环节都是对的,哪能不受某种因素的影响呢!

  这种话出自一个领导人之口,而且是对着她说的,她呆住了,甚至感到可怕。但王副院长的话却符合逻辑,只是那样的话没有谁敢说,也没有谁想到要去说,只有他这个胆子大的人能说,而且来劝她。这个王副院长的确有点与众不同。可是,他也许是为了“钓”她的!

  不,不可能……。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像逃一样离开了。

  从王副院长办公室出来,在妇产科门外的小径上她被秦川拦住了,秦川说晚上要去找她,她吃了一惊,忙说,不,你别去!她的声音大得有点出奇。她丢下惊讶的秦川就走。一抬头,她看见了门口倚着一个人,正是小刘,那么痛苦和嫉妒,刚才一定正观看着秦川和她说话呢。多么无聊,多么纷乱的一切啊。她昂然地从小刘身边走过。

  她不再去想王副院长的话,但那些话却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的心好像定了一些,好像知道她该怎么办了。她给妈妈写信,把一切告诉了家里,叫妈妈能来帮她带孩子。就让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事吧,她一个人已经承受不下去了……

  秦川进了她的小屋,想拥抱她,被她拒绝了,她冷淡得自己心里也很奇怪。她明确地说,你不要来了,我是要等郁平的,我是不能离婚、不能重新嫁人的,我建议你接受小刘。她抱起了孩子,像抱住一块用以抵挡的盾牌似的,说,你,还是走开吧。

  秦川默然片刻,走了。她如释重负,心里倒很感谢王副院长。

  妈妈很快到了亭州,找到了妇产科。她叫了一声妈妈,哭着扑在了母亲的怀抱!四周人们同情地、友好地、善意地看着她们母女在这困难处境里的相见,好像对她有了些原谅和好感。

  郁平却又给她来了一封信,说他在丹阳弄到了能证明他清白无辜的材料。他既然跟她签了协议书,为什么还给她来这封信呢?一切都不言而喻,他们的所谓离婚协议,的确是不能算数、也不应当算数的,那只是郁平自己把自己弄得像没头的苍蝇乱撞。她的心里又透进了一线光明,她把郁平来信的内容告诉了母亲,母亲怜悯而又鼓励地对她说,姑娘,既然这样,你要等!

  她想到自己是那样地对不起郁平了,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错误,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但生活,通过王副院长和她的母亲,使她得到了明确的指导,她渐渐感到一种平静的心情,况且母亲来和她生活在一起了。

  第八章 美的地方

  乔丽抱着她的小孩投河,她被人救起,以致死孩子而被逮捕。

  她真佩服母亲这样的人,对生活抱着安时处顺的态度,心平气和埋头于柴米油盐、家庭子女,把这些作为人生的全部内容, 过得充实自在, 从来不置身于强烈的希望与失望之中, 在平静朴素中显出生命力的顽强、永恒、高贵。

  一九六一年春节在望的时候,母亲要回去了。母亲是叫她一起回去过年的,但她仍不想回去。母亲叮嘱了她不少的话,就一个人上了轮船。母亲为她已经尽了力,她只好放母亲走,至少暂时只有如此。她抱着孩子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好像知道她的孤单。她对孩子说,阿婆走了,我们怎么办?孩子默默地把她抱得更紧,对一切都懂似的。这孩子似乎已经具有了忧郁沉默的气质,她真是心疼。

  郁平半年来没有新的音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每天都会想到他和他的事情,但她只有徒然地挂念而已。她的某种信心和耐心又开始下降。当母亲暂时离开之后,焦燥的心情出现了,她不能再那样静静地等待了,她要打听,她要询问,她好像要自己去确定一些什么、决定一些什么了……

  她请秦川去打听郁平的案子。她不会拿感情做交易,但她多少是利用着秦川的感情的,可是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别的她能拜托谁呢?而且她知道秦川的社会关系是能够去打听到有关情况的。她把郁平半年前的信给秦川看了,把这半年来杳无音讯的情况也说了。

  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街道主任在居民小组长陪同下,到了她的小屋。街道主任看上去是五十多岁的一个妇女,已经被香烟熏黄的手指上夹着一支香烟,表情冷冷的,耷着的眼皮下微见黑蓝的眼珠。主任对她的小屋观看了几眼,忽然问她,昨天郁平有没有来这儿?她不觉想到了秦川,但秦川在谈好事之后就离开了,难道引起了注意吗?幸而她是把门坦然地开着的!她的心恐惧地猛跳起来。大约有人把秦川当成郁平了,可是难道郁平不可以回来吗?她不好问主任,也不必说出秦川,她只回答说郁平已经半年多没有回来过。主任点点头,说,也许他确实没有回家,我们得到有关方面通知,说昨天他因为妨碍治安,被公安派出所收容了一夜,今天早上送他回原籍去了。这件事我们之所以告诉你,是要求你配合我们,以后他如果回来,你要劝说劝说他,这也是为他好。她听呆了,不知道郁平在亭州怎样妨碍了治安?而主任所说是不会得假的,这真是太可怕了!

  主任接着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以后街道上通知你开会,你还是要去,听听比较好,有关的情况能及时了解到。

  她的心又掉进了冰冷的深渊,她虽然站在那里,却像失去了知觉,以至于主任她们走了她还不知道。当她清醒过来时,眼前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她突然想了起来,就打开那本厚厚的医学书,找出了离婚协议,奔了出去,追上了街道主任,说,郁平和我现在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离婚了,我们自己有协议!主任没有伸手接她呈送到面前的协议,眼睛也没有看,就说,这个我知道了,这个无效,不算离婚。接下去是一阵难堪的冷场,她无话可说,只有默默地走开,那份离婚协议在手中已如一张废纸。

  她硬撑着上了班,见到她的人都说她脸上气色不好。

  秦川打听到了情况,欲言又止地告诉她:郁平的确对自己的事情不服,的确在不断活动,但给郁平定的案并没有任何改变。从组织的这方面,可以说(你听了也不要多想),这是个铁案。那个把秘密告诉他的人说,郁平的案情是比较严重的,目前的处分属于从轻发落,因为有个领导是郁平家乡的人,手下留情。所以郁平最好不要再闹下去,那样反而不好。

  她听得毛骨竦然,又联想到街道主任的来访,感到一切对于她实际上已经可怕极了,只是她自己糊里糊涂还不知道!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被郁平拖拽着,掉在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她从秦川的态度上看出了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勉为其难,她暗暗感到了另外的一种伤心。她说,你走吧。秦川似要表示对她的安慰,但她不需要情感的施舍。她心里难过极了,秦川一定会从她身边离去,她将失去所有的一切,就连她的美丽也没有人要了……

  秦川也就走了。她一个人剩在小屋里,无形的孤独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收缩着,凝固着,她在这无底的深渊里是再也出不去了。郁平既没有了希望,离婚又是不批准的,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唯一可做的,只有和孩子在这小屋里活下去,毫无乐趣、毫无意义、甚至毫无目的地活下去!还有比这更叫人绝望的吗?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但她昏睡一夜之后,早晨醒来,她的想法却全然不同了!她要自己去跑,去问,把郁平的事情问一个清楚究竟,也把自己该怎么办好好确定一下。

  她前所未有地把小屋整理了一番,给自己好好梳了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给孩子也换了干净衣服。那天上午,她去了三个地方。

  她首先想起了医士学校和王校长。她走进了王校长的办公室。王校长惊讶地站了起来,请她坐下。她不等王校长说出客套话,就直截了当地对王校长说,郁平是从你们这里被开除公职的,作为他的家属,我现在要求能知道,学校现在对他是否还负责?

  听了她的问话,王校长倒似乎松了一口气,对她说,关于开除郁平的公职,是市人委“审干办”作出处分决定,学校配合执行。郁平曾经是我们学校的教员,在工作期间表现是好的,与同事们相处也是好的,但是组织上查出他的历史问题,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一个有才能的人在政治生命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很可惜的,也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不幸。听说他一直在申诉,他有申诉的权利。要问我们对他是否还负责,我只能比较原则地回答你,对一个人的负责和对组织的负责是一致的,说得直接一些,就是组织上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能超越组织。

  王校长的话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她很信服,但是她忍不住哭了。王校长的秘书给她送来毛巾,她摇头不要,就抱着孩子走了。啊,急步离去之中她只觉得医士学校又大又美又高贵,郁平曾经在这里做过老师,可是,眼前的一切不再属于郁平,也与她无关了。

  她出现在“审干办”门口,里面几个办公人员,都一齐把目光直射过来,要弄清她是什么人。她看到,他们都严肃,稳重。她走了进去,自己在一张显然是给来人坐的椅子上坐下去,因为她抱着孩子,是不必客气的。

  我叫乔丽,是医院里的,郁平是我的丈夫,他原来是医士学校的教员,这是他的孩子。郁平被开除公职、送往农村,处分决定是你们这里作出的。他一直说他没有犯那事,我也已经有半年多看不到他。我来,是想了解,他的话我能不能信?他的处分决定有没有改正的可能?是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了吗?

  她看到,随着她表明来意,那几个办公人员的神情,由恍然大悟,到流露出了轻视与厌恶,但又马上加以了掩饰与调整,这好像是看在她年轻美丽的份儿上。他们改换了一种成熟的办公事的表情,对于如何回答她,也就有了言词。他们还没有开口,她的心已经在往下掉,因为他们将要说的,实际上在他们表情的变化里都说出来了,但她还是准备认真听一听,好也罢,不好也罢,希望能从中听出一点真实的情况来。

  她得到的回答是明确的,斩钉截铁的。他们说,郁平的历史问题是客观事实,处分决定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而且已经是比较宽大的。他的申诉,他弄来的证明材料,都不能改变事实本身,也不能改变审查结论和处分决定。

  那么有没有改变的可能呢?

  一切不是已经说了吗,不存在这种可能!如果有这种可能,我们也会去进一步做调查的。我们不希望把一个人怎么样。

  她一时呆坐在了那里,她感到的并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清醒,她好像才真正明白了她的处境,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抱着孩子在虽然轻视了她、却暗中欣赏她的美色的目光中离去。既然郁平的真实情况是这样,她也就完全无能为力了。走出医士学校时,虽然没有获得希望,却也像没有失去希望;而走出“审干办”时,希望已经是绝对地没有了,但好像知道了应该怎么办。亮亮紧抱着她的脖子,好像也能感到她心里的一切。这孩子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知怎么走的,就走到了民政局,她走进挂着局长室牌子的一间屋。局长好像不止一个,并且有一个女的。她走到年龄较大的一个浓眉大眼的人面前,在他面前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份协议书,放在那人桌上,请你看一看,她说。

  那人用肥肥的白净的手指在每一行字的下面慢慢移过去,这样仔细看完了,抬起头来,问她,你就是乔丽吗?她点头,并且问,你们为什么不批准我们离婚?你们知道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处境吗?你们为什么硬要维护这样的婚姻?

  局长把身体往后仰了一仰,好拉开一点距离望着她,点了点头,对她说,你这个问题,我们有专门分管的科长,他会回答你。局长叫人把她领到了一个科长的面前。科长说,喔,这个事情我有印象,男方也问过你问的这一问题。不过,他问,和你问,看来是不一样的。科长看着她,好像正在进一步品味那个不一样,又好像要看到她对他的敬佩。可是她,当然只是想听他说下去。科长接下去说,我的理解是这样,因为男方的问题是政治性的,所以我们不能批准你们离婚。她问,是你的理解,还是有具体明确的规定?科长说,当然是有一定依据的,是我们掌握的政策,不必对当事人有更详细的说明。

  她立即说,人家告诉我,男人成了坏人,女人和他离婚的,有很多,那些为什么就可以批准?科长说,这个我没有解释权。她问,谁有解释权?科长说,我说过了,我们没有解释权,但我个人的理解是这样:为了社会。她说,难道现在这样就对社会有好处吗?科长笑道,我说过,我只是个人理解,反正目前的决定是不批准。还是慎重些比较好。她问,是不是政治问题就有改变的可能?科长感到她的问题提得太直率似的,定睛看着她,抱歉地摇摇头,不再开口,显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来。她只好收起协议书,起身走出。

  她走了三处,总共只用了半天时间,速度之快,回答之干脆明确,她完全没有料到,但算是领教到了很多东西。她仿佛看到郁平不过像一只小小的飞虫,在一个密封的器皿里徒然地碰撞。她和亮亮是帮不上他的忙的。即使她再怎么可怜郁平,再怎么决心等待郁平,也没有用了。她和亮亮只有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完全的新的生活对于她是不可能的,因为郁平还是她的丈夫,她不但不是一个自由人,而且还被社会认为是郁平的“家属”。一时间,她倒也觉得无所谓了,她以后要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反正就这么回事了,认命吧!

  下午,她特意把自己打扮涂抹了一番,新鲜而艳丽地出现在妇产科里,像一个演员一样对效果感到满意,她简直光照四方!小刘睁着一双火辣辣的大眼望着她,妒嫉而又反感,别的人的目光里也有着反感。她才不管这些呢,她有生活的权利!她镇静着,做出若无其事的坦然的表情,做出十分轻松的样子。对秦川,她根本看都不看,她已经不在乎他。她现在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自由的,愉快的人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爱,她决心洁身自好。

  忽然,她产生了一个非常好的灵感,对她自己,对别人,都很好,简直是慷慨大度。她于是走到小刘面前,邀请她到外面去谈一下心。小刘感到了她的友好和诚恳,也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跟着她走了出去,面对面站在一棵大树下。

  她说,小刘,我跟你谈谈心,我想过清静独立的生活,我再不愿被人连累,也不想连累别人,这是我的决心,你看好吗?小刘有点茫然,但对她点点头。她继续说,我什么朋友都不要,我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孩子,未来的日子真是很长啊!小刘用点头表示同情和同意。她说,小刘呀,我跟你说这些话,你明白吗?我是说你只要勇敢一些、主动一些,他就一定是你的,我是说秦川,你要主动……

  她忽然不解地看到,小刘一下子眼泪汪汪的了,似乎对她很气愤,这更使她感到不解,她还想对小刘再具体说几句,因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她是真诚的。但小刘“哼”了一声就走了。她很难过,她是要跟小刘沟通思想,是想帮助小刘!

  主任向她走来了,到了她的面前,问她,乔丽,你把小刘叫到外面来说了些什么?怎么回事?

  她觉得主任来得正好,她说,我看出小刘很爱秦川,我叫她主动一些、勇敢一些……

  主任脸色大变,说,乔丽,你需要休息,我派个同志送你回家……

  看来,主任也对她很误解,她忙说,我很正常,我不需要休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已经把一切都想通了,我现在心情也很好!花儿自然地开放,自然地老去,自己落在地上,自己烂掉,与别人无关!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生活态度,但我与人为善!

  主任说,对,你说得很对。主任还是叫来了一个小护士,送她回宿舍。她觉得这样也好,并且顿时感到很累,的确需要休息。小护士为她抱着孩子,和她一起走着。她笑了起来,因为她觉得眼前什么都是可笑的,街道,行人,天空下的整个世界,都让她想笑。小护士说,乔医生,你别笑,我害怕。小护士的害怕的样子更让她觉得好笑了,她放声大笑起来,过路的人们都看着她,受了她的感染,都笑了起来,就连小护士也笑了。蓝天白云,天气真是晴朗。小护士提醒她,乔医生,我们快回去吧,主任说要让你好好睡一觉,而且让我给你打一针镇静剂。结果,那天她真的睡了好长一个觉。醒来时,小护士还在屋里,这是主任关照的。主任真好。

  可是,以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不让她激动,发疯!

  这些乡下人啊,就只知道要孩子!好像她只是一个生孩子的机器,莫名其妙为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她可真是荣耀!是的,郁平反正是完了,和她的夫妻关系也反正是没有指望了,于是就来要孩子,至于她怎么样,他们是不管的,当然,他们也管不了。农村人最现实,地主和农民都一样!她当然没有答应他们,她不曾有好脸色给他们!

  她怎么能把孩子交给他们呢?他们是些什么人啊!一家子都是反革命,没有一个好人!她即使不要这个孩子,也不能把孩子让他们带走啊,那不是更加毁了这个孩子未来的一切吗?这些乡下人啊,又自私,又愚昧,又固执,简直是可恨的了!毫无疑问,她的一生就是被这种最愚昧最可恨的自私自利给毁了!

  郁平成什么样子了啊,憔悴得多了,可以把他当作一个半老的乡下老头,他竟然一声不响就闯进了妇产科,丝毫也不顾及她的难堪!人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是那样呆头呆脑的,她实在感不到以前他的那种可爱,一切都恰恰相反,只有可恨!当然,她看出他在忍耐着许多的屈辱,但她不也在忍耐着许多的屈辱吗,他们彼此都是无法帮助对方的!

  街道上竟然通知她给他送饭去,他被收容了!后来他又逃了,而抓他的人在凌晨搜查到了她这里,急促的敲门声吓死了她!街道主任披着一件大衣,脸上是疲惫和不满,问她:郁平回来了吗?他来过没有?她的屋那么小,一目了然,是令他们失望的,她的回答一问三不知,也是使他们失望的。他们走了,洞开的门外是漆黑寂静的夜,她赶紧关了门。她把熟睡的孩子抱了起来,坐等天明。那种可怕的敲门声还在震荡着她的头脑,心里怦怦的,好像得随时提防着突然再次响起敲门声,而郁平也好像随时都会逃窜而来!

  他用一封封的信来哄她,但她所了解的情况和接连发生的事实,却更值得她相信。她不能想象,所有这些人,而且是组织的这一方面,会这样无故地来和郁平作对到如此的程度。

  他的来信出现在传达室对于她并不是一件荣光的事情,她觉得连传达室老头在叫她拿信和把信给她时,也掩饰着对她的鄙视、嘲笑还有无耻的眼神。后来的几封信,她干脆原封不动地撕掉、扔掉了!也许,她这样是不对的,但他的信决不会把什么奇迹带给她,只有那些哄人的话而已,事实上他的奇迹至今也没有出现,如果出现,她也不至于落到坐牢的地步。如果将来出现呢?啊,嘿嘿,那只有怪她沉不住气了。多么大的作弄和嘲讽。可是,见鬼去吧,他的奇迹永远不会出现了,出现多么大的奇迹也与她无关了!

  她还是得过下去。每天,从小屋到医院,又从医院到小屋,她生活在亭州老百姓当中。他们那样安宁,在安宁中那样平凡而自尊。他们衣服上有补钉,也许全家人中午只有两大碗炒青菜,但就连孩子们走出来,也有一种中正平和、顶天立地、不卑不亢的气质。他们永远不惊不惧、不急不躁,真的能够世世代代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在自家的穷角落过下去,对生活并无多少需要。好像总是有着不算奢侈的希望在等着他们,但他们并不着急。

  她生活在亭州人这种平凡的空气里,呼吸着,感受着,被温暖着、滋润着,似乎渐渐成了生命力的一种来源。每当她想到这些方面,她的心情就会多少平静下来,好像准备如同一个普通亭州人那样,一辈子面对自己的现实心平气和地过下去。

  她还有亮亮陪着她。孩子出自孽种,孩子作为一个生命却是无辜的。亮亮的可爱并没有改变,但亮亮在托儿所里的孩子们当中,是地位较低的一个,当然,这是大人们心目中的事情,托儿所的孩子们太小了,还不懂。亮亮很快就会懂的,等他上小学之后,他渐渐就会感觉得到人间的冷暖势利,他将遭到冷落轻视。她已经为亮亮流过多少泪水啊!她天天要和亮亮说多少话,其中就有这些话。亮亮虽然还不能回答她,但亮亮好像什么都能听懂。

  不管她怎么想的,事实上她是作为一个亭州人在过着她的日子,她和亮亮甚至也有欢乐的时候。她也在享受亭州的阳光,享受亭州的食物,享受亭州的特别宁静的夜晚。可是她坐牢了!孩子呢?她怎么剩下一个人了?好奇怪啊,她想弄清楚,却怎么也弄不清……

  我的孩子呢?她大声问,问了好几声。

  问你自己吧!赶来的女公安回答她。

  ……她又一次被调动了工作。叫她到人秘科去,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的,她在妇产科待不下去了。她不宜再待在那里了。

  人秘科长这次和她谈话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触犯了她。她明白,他们都以为她精神有点不够正常。科长先充分肯定她在妇产科的工作是认真负责有成绩的,群众反映是好的,然后说,根据工作需要和情况变化,结合你的专业,领导决定让你回到内科门诊去。

  她倒是很佩服这种做人事工作的人的,能掌握你的隐情和心理,顾到你的面子,同时又达到他的工作目的,也许可以叫做哄人,但事实上,人有时是需要被哄的,因为人的内心有很脆弱很虚荣的东西。人啊,是很可怜的,人有时愿意被哄,她正处在这种最可怜的情况里。她凄惨地一笑,觉得妇产科像一片热土难离似的,但既然已经找她谈调动,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依依不舍的了,个人总是要服从组织,这个她懂。

  她于是回到内科门诊去了。内科对于她的归来,表示了足够的热情,都说,乔丽你回来了,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好! 本来嘛,你是内科医生! 我们还真是想你呢! 隔行如隔山呀!哈哈哈!周医生对她说,乔丽,等有空,我要跟你好好谈谈呢!她多么希望人们尽力表现真诚和友爱的这种气氛充满整个的上班时间,也充满别的时间,并且人们都不要回家,都老是这样在一起。可是,她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不能真正快活起来,好像有一个冰块儿冻结在那里,而她又不想告诉别人。

  那天晚上她的心情特别抑郁,就抱着亮亮到外面漫游起来。晚上的小城亭州那么安静,是几乎没有行人的,也绝不会有一辆汽车,偶尔一过的一辆赶路的自行车的铃声,会悦耳地久久地响着,直至远去。路灯杆子都是木头的,灯泡在上面孤寂地亮出一团昏黄的光。她从一个一个路灯杆子下走过,弱暗的灯光把她和孩子的身影拉长,缩短,又拉长,又缩短,并且不时消失在灯光照不见的黑地上,没有什么来打扰她观看她自己的身影。当身影消失在灯光照不见的黑地上时,心里就有一些莫名的害怕,好像是进入了死亡,因为听说鬼是没有影子的,但身影马上又出来了,还是她抱着孩子,越来越长,这时可以肯定她们是两个活人。她想这样一直地无尽头地走下去,好像经历阳间与阴间的不断交替。

  她站到一座桥上了。桥下是亭州的城河,很宽,两岸低矮连绵的黑影是民房,不是老家江南的山。在那一大片黑暗中有几点灯火,静静地亮着,它们在底下的河水中幽幽地闪耀。她望着美丽的河水,似乎想从桥上飞入进去。

  忽然,一个人从旁边插到她前面,用臂膀挡着把她往后逼了一步。她看清了,是秦川。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她只是在想,他怎么来了?他对我还缠绵着吗?这是不行的,但我怎样拒绝他呢?秦川说话了,他说,你这样站在桥边有危险,你要往后面站一点才行,假如你一失手,就会把孩子掉下河去的!她顺着秦川的所指看去,并不明白他说的话。

  我是跟小刘一起散步的,走到这里,看见了你。

  于是,她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小刘。她明白了,不是她叫小刘对秦川主动点儿的吗?不是她叫秦川接受小刘的吗?这下子总算好了,他们听了她的话。秦川不会来缠着她了,她轻松了!有所失落的感觉是有点儿的,嫉妒也是有点儿的,但那不应该,她要为他们高兴才对,这真是一件好事情。

  小刘医生,太好了!我真是很高兴!夜色多好啊,多安静啊,你们散步吧,你们走吧!

  她往后退着,意思叫他们只管去散步。小刘说,乔医生,你有孩子,早点回去吧!

  小刘和她说话了,和解了,她多高兴啊,她连连答应着:我这就回去!

  那天她一路上是笑迷迷地回去的,哼着歌儿,心情好极了,她为人间的幸福所陶醉。幸福这东西,还是有的,还是有的啊。人如果能够忘掉自己,为别人的幸福而高兴,也是一种幸福,在那个夜晚,她是体会到的。

  在所有的时间里,这样美好的时刻实在宝贵。事实上在第二天她的心情就全部被破坏了。当周医生把那种情况告诉她时,她呆住了,悲痛,绝望,冤屈,伤心,什么都有,但又无法诉说,也知道不必诉说。一口恶气堵塞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但她也只有咽下去,她的命运和状况反正是早已定了,更多更严重的屈辱也许还会有,她能跟谁计较啊!

  原来,她被调出妇产科,直接的原因倒不是由于秦川的事,而是市里一个领导人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原则性真是强极了,也残酷到了极点。这位领导人不知为何注意到了她,在听说了她的情况之后,不仅不同情,反而对医院领导说,怎么把这样的人放在妇产科?那意思是明白的,她这样的“家属”,是一种“可怕分子”,思想情绪不稳定,万一搞起破坏来,怎么得了?妇产科里都是孕妇、产妇和婴儿啊!

  她的心中,所谓市里的一位领导,是在妇产科出现过的,一定就是那一位了。那天院里的一位业务院长先是到了科里,跟主任说着话,但也好像在等人。要等的人后来到了,他们一见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搀着的一个孕妇,就都站了起来,忙着招呼和张罗。那个男人当然是一个领导干部了。大家都忙着,她是不用特别地忙的,她的事仍是量血压之类,这工作别人也会做,但既然有她这个内科医生,那就非她莫属。但那天没有让她给那孕妇量血压,她根本挨不到边儿去。她桌上的血压计被拿去效劳。后来那簇着的一大堆人忽然就都走了,蜂拥着那个孕妇而去,而她的血压计被用过之后也没有送来给她,很可怜地孤另另丢在那里。

  啊,他的女人将要在妇产科生小孩,所以很自然,他对妇产科有一种安全上的要求,但别的男人没有权力没有资格像他那样对医院说话,也没有他想得那么深那么细,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老婆要在这里生小孩,就对妇产科的医护人员有一种政审的眼光,偏偏特别地把她点了出来!

  她心里涌涌而来的东西太多了,一切都不过使她明白自己是个倒霉的人罢了,虽然她并不直接地有罪,但郁平的罪也就是她的罪,她虽然没有受到处分,但她身上至少有一半也是黑的、脏的、讨嫌的了,她得承认有这一半才行,不要把自己当成正常的人了。怎么解释呢,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所以她也就有了一定的罪,那个幸福的孕妇就完全不同了,应当说是贵妇,不同就不同在嫁人嫁得不一样。其中道理真是妙极了,她笑了起来!

  周医生见到她笑,却反而害怕了,走了一步掉头来关照她:这事你放在自己心里,不要跟别人说啊,你不要去想它,你反正只管上你的班!

  她怎能不想呢,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头脑固执地要想一个所以然、要想一个出路来似的,想得头要裂开了,一无所获,却还是想,停止不住,就像掉在泥塘里的小虫子,你没法叫它不挣扎,它也没法叫自己不挣扎,而挣扎的结果只是陷得更深、更没有希望。她就是一个小虫子,她可怕地在一片烂泥里爬呀爬呀,人们都站在四周,明明可以拉她一把的,却又怕自己也掉下去、变成那样一只小虫子,所以只有向后退着,恐惧地看着她,甚至也有幸灾乐祸、觉得好笑而笑起来的。但人们忽然都逃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分明还有无数的手在往下拖着她,是那些“家属”,要把她完全变成他们的人,一起闷死在深不可测的泥塘里,连同亮亮一起,她抱着亮亮在污泥里苦苦挣扎,她大叫了起来!

  亮亮好好的睡在她的身旁,她刚才是做恶梦了,但她不知道梦这边是现实呢,还是梦那边是现实,也许刚才倒不是梦中,而现在自以为醒来才是梦中。她拉开了灯,只觉得头疼头晕,想着刚才的梦境,再三回味,真是可怕。是的,“家属”们希望成为“家属”的人越多越好。她头疼欲裂,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把自己调节调节。她焦躁起来,觉得在小屋里再呆一分钟都将闷死人、让她发疯。她把亮亮抱起来,裹好衣服,就出了门。她想起了亭州的夜是特别幽静特别美好的。

  她又玩起了路灯光下阴阳交替的游戏,看着自己抱着孩子的身影在地上被拉长,缩短,压扁,然后消失,然后又慢慢生长出来。心儿收紧着,又放松着,恐惧着,又愉快着。时间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过去的一切烦恼和不好的事情都遥远了,她和亮亮正在长途赶路,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等着他们呢。

  她又站在那座桥上了,美丽的地方就在桥下,她又看见了,美得真是深邃啊,那么幽静!但她不能从桥上下去,秦川说过那会掉下河。她看见桥下的台阶,又宽又大,一级连着一级,正是通往那里去的,太好了!亮亮,我们去,我们去!她一级一级地走下去,孤单,美好,而又伤心。再见了,永别了,让我伤心的一切!她向那越来越眩目辉煌、碧玉般的好地方毅然地、急不可待地把身一耸,飞了过去!她抱紧着亮亮,飞啊,飞啊。那是一条水路,温柔的水路,前面有美丽得照人的姐妹在向她招手呢。她飞起来了,飘动着……可是她不知道了……

  乔丽,出来!

  铁门开处,是美丽威严的女公安。

  她没有能飞出去,失败了,来逮她了。她想留在梦中,然而她却在一点一点地清醒。她明白了在她飘动着走下去的水路之中,亮亮的唯一的结果是什么!她瘫了下去,撕心裂肺嚎哭起来,叫着: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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