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工作一部分是往办公室的一块黑板上写字,从通知和文件中摘录,摘录汇报时间、汇报内容、汇报责任人等。开头我还能把字写得方方正正的,写多了,感觉总是在写着同一个字,也就潦草起来。这些字跟我的命运有着某种联系,写了擦除,擦除后又重写,没有人赞成,也没有人反对,掉在地上的粉笔灰证明它们曾经活过。
稻与这些文字似乎也有着同样的命运,黑板上他的名字出现得最多。诸如先进事迹、总结材料、理论文章、调研文章、数据收集都是他的。稻常常对着这块黑板发愁,对着这块黑板抽烟。我刚好背对着黑板,电脑显示器虽然遮住了我们双方的脸,但烟雾总是时不时飘过来。尽管门窗敞开着,还是有烟雾从显示器下面钻过来。这烟雾带着空虚和无聊,时时刺痛着我的神经。
主任的电脑正对着我们两台电脑的左右侧,三台电脑的中间是一株发财树。稻说:“门字中间一棵树,是一个‘闲’字。”这不是在讥讽我吗?他明知道我有大部分时间在玩手机。后来,他还说:“你们都没花钱买烟,就在空气中吸了我的烟,这不要钱的烟,值得……”。他这样说,我就越发讨厌他了。
本来对稻一开始还是有一些好感的,我应聘时写的一篇很烂的文章,“老板”叫他看,他绕了一大圈说写得不怎么样,但还是建议“老板”录用了我。他谈吐洒脱而透明、思辨中略带忧郁,坐无坐相,站无站相,走路常有人讥刺他为黑社会的走法。他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但又总会透出几丝灵气。
第一次见面时“老板”把我交给他,他领我到一个会客室,倒了两杯茶,却只说了一句话:“这里的工作非常无聊,但我们可以左手写新闻,右手写小说。”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微言大义,结果滚烫的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结束了。
我写的第一篇材料是经验介绍,上网查资料,看范文,挖空心思的想,拼命的想着硬写,结果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咔嚓咔嚓的像个打字机一样在打着字,偶尔会停下来喝口水。打不出字来就慢慢悠悠的吸烟。那时,我还是坐在他的右手边。见他停下来,就向他请教:“唉!怎么弄呢,没有思路?”
“无中生有,搞得跟真的一样。”停了停,他说:“给篇差不多的给你看吧,改改就行,改改就行。”
二
左边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树,小鸟在树上跳上跳下,叽叽喳喳的叫着,曾有一只小鸟撞了进来,它拼尽全力,找寻去路,撞了几次墙才最终找到出口。
对面黑板上的字是树上的落叶,扫了落,落了再扫。最早的字还好看一点,至少还流露出几分用力的初心,后面就越来越难看了,到后来有些我都不认识了,都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书法。这字跟她的人恰形成了一些反差,她是那种嘴巴比行动要厉害一百倍的女孩。穿得无限夸张,直到有人指出她不穿裤子的时候,才略微收敛了一点。
都说“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我们的怨恨是从说韩国人开始的。她说:“你喜欢韩国的美女吗?”
“不喜欢?”
“那你觉得哪个国家的才是美的?”
“朝鲜。”
“原因?”
“她们不整容。”我补充道:“整容的那些人,她们的灵魂会不认识她肉身的。”
“我以后都不跟你说话了。”
后来不光是不说话,她桌子也不擦了,让桌子上的一堆灰尘把她包围在中间,背后是几行歪歪斜斜的字。为了让环境美一点,我时不时就会用变了形的颜真卿的字体写一些在黑板上。
我到这里第一天的工作是从一堆垃圾里开始的。在一堆垃圾里寻找,找到了一个win7光盘,胡乱装进电脑系统,就开始了我“无中生有”的工作。我对 “小说、诗歌、散文”这种爷爷辈的文章有几分敬畏,儿子辈的“通讯、消息”多少还会产生点亲切,至于内部新闻和材料,我一向是藐视的。我每天弄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把自己变成一台打字机。日复一日的鹦鹉学舌,剪刀加浆糊。对于数据就乘法和减法,根据需要有时也用乘法和加法。
从一台裸机开始,电脑里渐渐有了一些文字。文字的生产越来越快,似乎快赶上流水线的速度了。在这种速度和数量下,除了明确要求“老板”审核签字的,“老板”是不审核的,我想他也审不过来。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些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还有点故事性和文学性的东西被他们的最高部门认可了,以“文明”、“先进”、“优秀”、“最佳”、“最美”、“忠诚”等冠名的头衔接踵而来。“老板”大约认为这些头衔远远不够,就开始审阅我的稿子。
“这里应当这样改。”
“哦哦哦!”
“这里应当加多一个事例。”
“哦哦哦!”
“这里应当简约一点。”
“哦哦哦!”
“这里文字顺序应当调整一下。”
“哦哦哦!”
“你写这么少的字,我怎么改?”
“哦哦哦!”
“你写这么多的字,繁杂拖拉。”
“哦哦哦!”
“你这篇发言稿的口气比局长还要大?”
“没有吧!”
“职务应当放名字后面。”
“两个职务怎么放?”
“你说说区别?你说说名字在职务前和名字在职务后的区别?”
我有些卡住了,新闻教材上还真没提到过这个问题。凭感觉,我这样说道:“两个以上的职务,职务在前,正式一些的公文,职务在前。”
“你讲的这些我们不采纳。”
“这篇稿子开头应当这么来。”
“哦,就是新华社的通稿一类的?”
“不是,你听听我讲讲内容的写法。”
“哦,就是消息一类的啦。”
“要有血有肉。”
“那就是一篇新闻通讯啦,这个事件太小,材料太少,写不成通讯。”
“你再听听我给你讲讲开头、主体和结尾怎样写……”
“就是写先进事迹啦?”
“以上各项都有。”
“没有体裁的东西我写不来。”
……
“归根到底,你们就是不学习,不努力。”
“我真不知道要写成什么文体?”
“没文体。”
……
我构思着一篇没有文体的文章,撞墙的小鸟不知飞哪去了,我还是没想出来。
三
眩目的阳光被大树斜切下一丝阴凉,树的一侧是“社会矛盾化解工作室”。我在这里消磨掉了一段光阴。
这个工作室和迎门鲜红的八个大字:“真情感化,排忧解难”与我有一段渊源。虚构的故事,略微浮华的文风,乘加乘减的数据汇报方法,触动了上级某领导那一颗容易感伤的心弦,他上下跑动,左右协调,很快建起了这个矛盾化解工作室。
土地纠纷、家庭纠纷、邻里纠纷……在“八字方针”推演下,少有不成功的。
收集图片,跟踪调解过程,了解双方情况及心路历程是我的职责。把这些加工整理成新闻材料,进行放大与宣传,日积月累,我部门的知名度一天天上升起来。
新的调解员是部队的营长转业的,据说吃得过多,每次都吃撑着,吃出了高尿酸。他说话时总是很矫情,似乎极力把自己不可一世的火气转化成春风满面的语气。不知道他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还是想掩饰内心的某种东西,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一只手去遮掩住自己的脸。这给我的拍照带来很大的困难。我说:“你能不能把手放下去。”
他斜视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歇斯底里地咒骂他左手边的一个女性:“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卖淫,你干嘛不知道呢?干什么事情都有他的目的,我从一当兵开始就天天跟女兵在在起,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心思吗?……”
这个火气本来是洒向我的,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营长,光吃海鲜都撑出了高尿酸。让他把手放下这样的事在过去的人生中是不曾有过的。针锋相对的把火气洒向我又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就只好移情到那个性工作者的身上了。
那是一个远远的就能看出香水味道的女性,大大的闪烁的眼睛中略显疲倦。厌世与不甘心夹杂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宽大的制式服装压抑不住她迷人的气息。
我看到她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她说:“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女人是被动地变成女人。”
这是波伏娃的原话,我有些吃惊。同时意识到收集这些材料的无耻与无聊。我迅速调整镜头,取景框中成了她的特写。我意识到我如果继续再编造这样的新闻我的手是会颤抖的。我只想记录下她的特写,让她来提醒我的渺小与无知。拍了特写,我提着相机快速地溜了出来。树下有两个人在小声聊天:“小姐也拿来化解矛盾……”
“你倒告诉我这是什么矛盾……”
“搞得跟真的一样……”
四
牛尾巴局长是我们系统里的高官,他到河市的那天是大年二十九。他的真名是什么,没几个人知道,人们都说牛尾巴要来了。
“老板”既盼着他来,又有些恐惧他的到来。整整一个上午,大家都在打扫卫生。冲洗地板,擦拭桌面,擦拭窗户,隐藏杂物,背诵题目。听说牛尾巴局长喜欢提问,他总是问那些冷门的问题,让你答不上来,让你张口结舌,让你在他的面前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河市该系统的领导和部门领导一个中午都在大厅里聊天,他们聊官场,聊别墅,聊不满,聊女人,一锅浆糊似的语言盛宴在我的耳边聒噪着。我坐在茶台旁边,假装看了看那些题目。一个上级的叫赵疯的领导面对着另一个人极为鄙视地说:“一送水的,看什么题目呢?”
我想我根本就不如送水的,我甚至还不如“矛盾化解工作室”里我拍下了特写的那个女性。她用香水和疲倦在她的脸上清楚地写着“小姐”。而我呢,我明明就是一“小姐”。但是我的脸上却堂而皇之地写着:“新闻通讯员”。尽管我知道“屌丝学新闻,熬夜累死人”,但熬夜的通讯员也还是通讯员。但我更知道这些明面上的东西都是不靠谱的,我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姐”,而且是一个伪装成通讯员的“小姐”。
牛尾巴局长终于来了,人们前呼后拥,仔细琢磨他的每一句话,领会他的每一个眼神。他从前走到后,从左走到右,每一步都发表着精彩绝伦的讲话,制造着不可更改的指示。他是和蔼可亲的,他表扬着我们部门的每一条标语,发掘着每一个闪光的细节,同时也指出一个个细微的不足。他们都一式的点头和赞和。我不时跑在前头,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
会议室里,由“老板”开头,一个一个发表讲话,山后面的羊咩咩咩地叫着,合着讲话的节奏。
最后是牛尾巴讲话,他的声音是沉郁而高昂的,带着不可质疑的气势,夹杂着动人的故事和殷切的期盼。他最后提了一个小问题,这个问题是系统内部的一个较为专业的问题。他指名要河市在会议室中最大的领导吴名来回答。
吴名想了想,随后喝了一口茶,紧接着点燃了一支烟,悠悠地说:“你们在坐的大多数哪,一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是吧?XXX你在XXX单位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XXX你在XX年,喝酒的胆子可是大着呢。XXX,你那些个破事,要不是牛局长……”
人们条件反射似的发出了阵阵唏吁与叹息。吴名停了一下,说:“牛局长,我有一个建议,这个矛盾化解的工作,我们要改改……”
“你夜里有睡觉了吗?吴名,你夜里睡好了吗?你睡醒了吗?……”
牛局长接着说:“你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XX部门的矛盾化解工作是我们系统内部的工作亮点。”
“可是……”
“可是什么啦?”
“唉!我们不知道怎样往下做。”一个巨大的气球,为了不让它爆炸,有时放点气,有时降点温。
“你还要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你要我说得太过明白就没意思啦!你偏要逼我教你吗?
你搞得跟真的一样不就完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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