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建筑工地一般都有民工食堂。当然,项目部管理人员是有单独小食堂的。
那年在武汉汉江边一个工地,西门一条街上有很多小吃店,菜的品种比食堂多,价格要便宜。渐渐地,工地上的民工去街上吃的越来越多。后来,项目部就把这个门封了。如果从其他门出去,得绕一两公里。食堂的生意又好起来了。
有知情人说,工地食堂老板一般都是总包公司或分包公司领导的亲友,这个食堂的杨老板就是分包公司老总的妹夫。我们都骂杨老板黑心,食堂不交房租竟比外面租门面的卖得还贵。
食堂里一般有十几个菜品种,随意选取,然后称重计费,一个人一顿饭在十五元左右。民工称之为“夹夹菜”。荤菜最多的是那种卤鸡腿,酱板鸭,颜色暗淡,肉质松散,一看就是那种几个月就出笼的速生鸡速生鸭。青菜当然是大路菜,老得塞牙。

图片食堂就餐的工人
工友荆州老刘常跟我一起吃饭,两人夹的菜看起来份量差不多,但他都要少我两三块钱。
我问老刘,这怎么回事呢?
老刘看看我菜盘子,用筷子指指鸡腿上的骨头,狡黠地笑笑,轻声说,我吃的是鸡腿,吃不起鸡骨头。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夹菜的时候悄悄用夹把鸡腿骨、鸭骨头、鱼刺戳掉了,难怪食堂菜盘里有那么多光骨头和大鱼刺。
食堂每顿都有一桶汤,免费的,去晚了就没了。看着那汤,清澈到能看见蛋花和桶底的番茄丁,可是拿起勺子舀到碗里,却是清寡的水。
老刘教我一个办法:先用勺子一搅,等番茄和蛋花全部翻滚上来时,把勺子沉到底,再慢慢往上轻轻地提,就可以舀到番茄和蛋花了。
此后,我如法炮制,果然,每次都可以舀到不少固形物了。

图片食堂的番茄蛋汤
今年,我们又上了一个在市郊的新工地,周边都是荒野,离最近的一个小镇也有三公里。
这个食堂伙食更差更贵,卖的不是“夹夹菜”,而是一荤两素的份饭,菜乱糊糊的,很难分清什么品种。胖胖的食堂师傅打着赤膊,汗流浃背,一边打菜一边不时在身上抓痒。
有一次荆州老刘咕哝几句,这伙食也太差了,饭菜吃不下去。老板听见了,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吼道,我不赚钱陪你好玩?几十个裸人吃饭,不夠我请三个人的工资。十几块钱想吃山珍海味?
他说的也是事实,工地小,人数少,食堂利润低,只有尽量压低成本,卖的菜就差。早餐连稀饭也懒得煮,就把隔夜剩饭往开水桶里一倒,然后用勺子搅散,就这样现场配制。

图片食堂早餐稀饭
荆州老刘经常早餐只吃几块饼干,中晚餐只花一块钱买一碗饭,端回宿舍吃,他在街上买回了几瓶咸菜和剁椒酱。有时,还就皮蛋拌辣酱喝两口酒。边吃边说,这起码比食堂干净卫生,食堂里的肉是臭的,鱼是死鱼,吃了肚子不舒服。河南的小袁则不以为然,说即使是死鱼臭肉,你一顿能吃到几块?吃不死人。

图片荆州老刘的下酒菜
老刘有次扬言要打电话给食监局,举报食堂老板买的肉是臭肉。包工头老柳听说了,连忙制止,说,你恐怕是不想要工钱了!你知道食堂老板是谁吗?他是项目经理的小舅子。
实在口馋的时候,我们几个晚上就走到镇上去,找个小馆子打平伙,吆五喝六地撮一顿,心情就好了许多。
回来一算账,每个人要摊二三十块。老刘等几个又后悔,说吃起来倒是过瘾,算起账来这一顿要吃两顿食堂。还是前年在汉江那个工地好,好歹有十几个菜选择。
他们又怀念起前年那个食堂的杨老板了。
工地上的民工几乎人手一根大水杯,有的能装几斤水,也有人买那种大瓶矿泉水。
河南小袁则爱喝冰冻可乐,有时一天喝两三瓶。
荆州老刘经常骂他,苕头日脑的,做几个钱都灌到嘴巴里去了!
小袁则回应,人这辈子不就是为了上下两个“巴”快活吗?不然挣钱扒毬!看你省的钱能带进棺材不!
老刘辩解说,我不是省钱,饮料有色素,对身体不好,不如喝开水。
小袁说,哪有开水?都是温吞水。更不卫生。
小袁说的是。宿舍区有两个电热水器,但是上班时一大堆人每人灌一大水杯,根本就烧不开。

图片民工的水杯
前几天,天气预报气温40度。上午,大家在楼顶平台上做防水施工。
太阳悬在头顶,像是在喷火,水泥地晒得烫脚。小袁把一桶桶沥青涂料用加热器烧开到200度,倒在地上,腾起一片热雾,沥青刺鼻的焦臭味飘散开来。老刘躬着腰用刮板把沥青油趁热刮平,其他人则用火枪把防水卷材一边加热,一边铺贴在沥青油上面。一股热浪在空气中抖动,人的视线也变得抖动模糊了。汗水流到沥青油上,就像炒菜的油锅洒进了水,吱啦啦一阵响。

地面倒上化开的沥青油再刮平

卷材加热后铺贴在油面上
几个人忙到中午十一点,个个热得喘粗气,衣服都湿透了,平台还有一小块没完工。这时,包工头老柳跑上来说,项目部说下午这里要打混凝土,所以大家吃点苦,加班一个小时,给三十块钱加班费,把这一块地方抢起来。
大家迟疑了一会,各自去喝水,可是水杯都干了。老刘把杯子口对准嘴巴抖了几抖,把几滴水抖进了嘴里,然后喊一声:搞!又弯腰刮起油来,嘴里嘀咕,妈的,周扒皮!要人命啊!
终于完工了。几个人小跑到宿舍区,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东倒西歪。一路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嗓子干得冒烟,肚子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小袁一头撞开小卖部的门,拉开冰柜,抱起一瓶可乐就往嘴里倒。后面的几双手也争先恐后地伸进了冰柜。
我闭上眼,嘴唇含着可乐瓶嘴,任清甜冰冷的水流冲进喉咙冲进肚子里,瞬间浇灭了那团火,又仿佛接着流进了每根血管每个毛孔,滋润了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啊,太痛快了!我从前也是不喝冷饮,只喝茶的。
大家一边喝一边嗯嗯啊啊地叫唤,那是一种极度舒适的呻吟。
小袁一瓶可乐最先见了底,转头看着仰头痛饮的老刘,说,刘师傅怎么不怕色素了?
工地厕所建在宿舍区的一角,就是一间活动板房,里面砌上两条长长的水槽。水槽一头,有一个大水箱,水进满了,就自动打开冲水,水槽里各种混合物随着水流浩荡而去,激起一股浓烈的气味。
这是一个小工地,连隔板都懒得装。每到早晨如厕高峰,坑沿上一字排开,摩肩接踵,像是电线上趴着一排麻雀。有的手捧手机,吞云吐雾,悠哉游哉;有的呲牙咧嘴,面红耳赤,聚精会神。
有次河南小袁肚子不舒服,心急火燎地跑进厕所,一看,满座,更要命的是他前面还有个人在来回睃巡。
小袁选了一个正悠闲地抽烟看视频的问,大哥你快了吧?那位大哥抖了抖屁股,大约是驱赶蚊虫,头也不抬,回一句,刚来。
正焦急,忽听旁边有人咳嗽,小袁回头看,是荆州老刘。老刘使了个眼色,提起裤子往旁边一侧身,小袁赶忙抢先一步,占住了位置。那个先进厕所的人气得直翻白眼。
老刘说,看你个牛日的还总爱跟我抬杠不!今天不是我,你得拉裤子里!
小袁连连拱手。
宿舍里几个人除河南小袁外,年纪都比较大,晚上都爱起夜。夏天还好说,到冬天,还得穿上衣服,穿上胶鞋,外面的空地上有一排洗漱用的水池,地面长年都是泥水。
荆州老刘看我半夜摸索穿衣,说,臭讲究,出门拉就是了。我说,那不骚死人了。邻铺老王也说话了,我们都是在门口拉尿的,你不拉,别人也会拉,同样骚。
说的也是,难怪每天早上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氨气味。
我一个人也没必要装清高了。
后来,我发现老刘的一个秘密,他冬天晚上拉尿不出门,而是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剪掉底的可乐瓶,可乐瓶连着一根塑料管,管子穿过板墙,那一头放在屋后的水沟边。
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以前我在家时,睡眠非常浅,怕光怕响声,如果半夜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工地的活动板房两层,每间房睡五个人。假如有一个人走动,都能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整座房都在晃动;如果有一个人打翻身,铁架子床就发出吱吱的尖锐声音。
初来工地的时候,平生第一次睡这种铁皮房。屋外的工地上,灯光亮如白昼。运废土的渣土车来回穿梭,一道道车灯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啄木鸟”在破碎石头,挖掘机在挖土,水泥罐车在打混凝土,嗵嗵嗵……嗡嗡嗡……不绝于耳,感觉地皮都在震动。
连续几天,我都整晚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而同宿舍的工友,鼾声此起彼伏。
几个月后,我的睡眠却变好了。不论多么吵闹,沾枕头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每天五点多准时醒来——楼上楼下嘈杂的脚步声比闹钟灵多了!
中午,吃过午饭,有个把小时的午休时间,工友们有的懒得回宿舍,就在工地上找个地方午睡。

夏天找块板子午睡

图片冬天在太阳底下享受日光浴
前天晚上,我躺在工棚床上,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正在老家的“武昌城”酒楼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满桌佳肴,我大快朵颐,把红烧猪蹄吃了一块又一块,吃完了他们又拉我到银钻KTV去唱歌。这时,一个身材妩媚的小姐突然凑了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叫着:嗯哼,哥哥!你过来呀……吓得我挣脱往外跑。
猛地醒来,工棚里一片黑暗,但仍清清楚楚听见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喘息:嗯哼,哥哥!你过来呀!……一遍又一遍。循声望去,床头板房的缝隙中有一丝微弱的亮光。我明白了,原来是隔壁房的那家伙看什么短视频睡着了手机没关。
我起身把隔壁房门推开。工地上的铁皮门都是锁不住的,稍用力就可以推开。我用力把那家伙摇醒,吼道,你玩手机不记得关,把我吵醒了。
那家伙揉揉眼睛,不耐烦地说,多大点事,你还不是经常贴着我耳朵说梦话把我吵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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