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40)
第四十章
母亲会讲很多很多的神话和故事,都储藏在她的脑子里,象一口泉眼兴旺的井,永远都淘不干。
母亲几乎没说过“讲完了”、“不会了”、“没有了”这样的话。每每在我们催促和哀求之下,她总是说:“让我想想。”打个沉儿,便接着讲一个新的,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或者虽然听过,但是又有了修改和补充,已经变成一个更为有趣的新故事。
母亲把她从别人那儿继承来的和她自己创作的故事,传给了我们。我把母亲讲的故事记在心里,一直记了四十多年!…….
有一天夜晚,天闷,没风,宁静无声息,草茉莉花的香气格外的浓烈。这是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好时光。
这个晚上,母亲给我们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哪,有一家子,两口子,生养了两个儿子;老大是个奸子,老二是个傻子。他们刚长成人,老两口就死了,没娶媳妇的老二就跟娶了媳妇的老大一块儿过日月。……”
故事发展下去并不复杂,却有曲折;并不惊心动魄,倒十分地生动感人。结果呢,那个奸子哥哥为了霸占独吞爹妈遗留下来的财产,黑着心残害傻弟弟,使尽了阴谋手段,但总是弄巧成拙,屡遭失败。最后,老大受到老天爷的惩罚,挨了县官一顿板子,把屁股给打肿了。老二傻子的命运恰恰相反。他诚实、勤劳,没有害人之意,也缺少防人之心。然而,每当他遭遇险境,都有天援人助,都会逢凶化吉、因祸得福。最后县官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大财主还把个俊闺女嫁给他当媳妇。……
我坐在小凳子上,膝盖支着胳膊肘,手掌托着下巴颏,一面听,一面品评滋味儿,同时脑海里叠印着由故事情节和想象形成的画面。母亲把故事讲完了,我仍如呆如痴地坐着不动。
“咱们回屋睡觉吧。”母亲停住摇动的芭蕉叶的大扇子,用这样商量的口吻说。
这句话,把我的思绪从奸子和傻子哥儿俩中间拉回星光下、房屋旁,草茉莉花丛跟前。
“妈,再讲一个吧。”我纠缠不放地说。
“等讲完了这个,就乖乖睡觉,行不?”
“行!”
母亲接着给我们讲了一个一对笃信神佛的老夫妻的故事。
那对老夫妻敬奉一辈子神佛,光烧香烧剩下的香灰,就存了好几麻袋。可惜神佛一直没有降福给他们没给他们钱财,也没给他们一个儿子,致使到老来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他们到了绝望的时刻,就怀着怨气和悲哀,用小车推着几麻袋香灰奔向西天,要找如来佛算帐、说理。他们走哇、走哇……
忽然,一个高大的人影儿,从电线杆子的那一边,快步地走过来,停在我们跟前,把母亲正讲着的有趣儿的故事给拦腰打断了。
“大嫂子!……”他收住脚步,把黑暗中的我们扫视一下,朝没有灯火的屋子瞥了一眼,问了句,“我大哥还没回来呀?”
母亲一听这话,惊恐不安地站起身,反问他:“你们俩是一起出门儿的,怎么分开手了?”
“唉,半途中出了点事儿……”
“出了啥事儿?快对我说!”
“大嫂子,你可别着急……”
母亲把那人拉进屋里,顺手打开了电灯,用两只恐怖的眼睛盯着那个人的脸,等他回答。
电灯一亮,看得分明,我立刻认出那个好象改变了平时的声调和模样的人,是缺四个手指头的孙大叔。
“没大事儿,你不用慌。”孙大叔撩起敞着怀的褂子襟儿,擦擦脑门子上的汗水,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们在邦均集上买够了两车鲜货,雇了一辆顺路的大车,往回赶。昨儿个晚上赶到玉田,不巧关了城门,不敢跑黑道儿,就在野外蹲了一宿。早上接着走,赶上没有一丝云彩的大热天,把人晒得发昏。晌午正在小饭铺打尖、喂牲口,来了日本兵,把饭铺给围上了。一个也不许动,挨个儿搜查。我那会儿正巧上茅房,大远的;转回来,瞧见饭铺那边炸了锅,赶紧退回茅房,偷着看动静,没敢到近前去。过一阵子,王八羔子们开拔了,凡是在饭铺吃饭的、歇腿的,都给带走。担子还得挑着,车辆还得赶着。我吓坏了,只能老远傍着影子。看样子,是往丰润县炮楼子带……”
母亲抢着追问:“你大哥让日本人带到炮楼子里去了?”
“没有,没有。要进了那地方,还有活路吗?”孙大叔接着说,“我大哥人机灵,也胆儿大,日本人走到半路上,瞧见一个西瓜园里有人,又包围西瓜园。我大哥悄悄地对赶车的把式说,“要命,还是要车,你自己拿主意。我可要逃命了。”说完,他趁多数日本人奔了瓜园,留下的几个端枪拿刀的也没留神这边,就猫着,钻进高粱地。赶车的一见我大哥跑了没被瞧见,也跟在后边钻了高粱地。他们俩跑回我们打尖的饭铺,我们集齐了,都说不幸的万幸,保住命比什么都大紧。我们又搭伴儿往回走。快到唐山,到了矿区地盘,那个赶车的提出让我大哥包赔他的一辆大车和一匹骡子。我大哥说,你的车和牲口损失了,我的货物和本钱也丢了,我并不比你强;再说,雇你的车是顺路拉脚,不给我拉货,你照样也得遭事儿;别说赔不赔,有难处,咱们可以分担。这话够仗义的了,那车把式不听,又哭又闹,揪住我大哥的衣裳领子要打架。我大哥不跟他打,他就自己往墙上撞脑袋,撞个大口子,直流血,回头就诬赖我大哥打了他,拉我大哥进警察局打官司。……
我和姐姐站在屋门口听,听到这儿,似乎已经弄明白:父亲又遇上坏人,又遭了难。但是,我难以用正确的地理观念,把“玉田”、“丰润”和“唐山”的位置区分开。我认定,父亲被赶车人拉到日本鬼子那儿去了。以前从逃难者嘴里陆陆续续听到的许多有关日本占领区的残酷传闻,此时全都被我想了起来。我感到特别害怕,急忙地扑到母亲的身上。
母亲仿佛怕摔倒那样,倚靠在通向里间屋的门框上,面无血色,两只发抖的手扶着我的肩膀头,好久才说:“自打他跑起买卖,我黑夜白日提着个心,生怕出意外,烧香许愿地求神佛保佑。不想到了儿也没有躲过去……”
“大嫂子,你千万想开点儿。大热的天,还有孩子。”孙大叔苦苦地劝着,两只手使劲儿揉自己的褂子襟儿,用这动作来辅助他那贫乏的辞汇,“我估摸,就算官司打输了,也比落在日本人手里强。顶不及,再扔点钱。他们要是凭理公断,我大哥干干净净,啥罪过也派不上。”
“唉!”母亲悲哀地叹口气,“他大叔,你说说,有我们家这么倒霉的吗?啥样的事儿都能摊到头上。我们俩半辈子没做缺德昧心的事儿呀!怎么就老遭劫难?老天爷要是能说话,我真要问问他,莫不是我前生造了孽,轮到这一世报应?”
孙大叔劝说一阵儿,母亲哀怨一阵儿,接着沉默一阵儿,最后终于归结:光发愁不行,应当想办法,挽回败局,争取把官司打赢。
孙大叔说:“我追到警察局,没见到我大哥,不让见。我第二次去打听消息,他们说,可以取个铺保,先把人放出来,然后再审理判决。”
母亲说:“没有真正交情的,哪个铺家肯给咱们这样的穷人担这个风险?”
孙大叔说:“我刚才去找老七了……”
“对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母亲使劲一拍手,脸上立刻绽出喜兴样儿说,“他是当铺的人,当铺腰杆子硬,他一出面担保,比求谁都强。”
孙大叔说:“就是不知道他给不给面子。……”
母亲说:“我去找。他如今虽说发财发福成了富贵人,可是凭着他们哥儿们的情义,总不会袖手旁观。”
孙大叔说:“大嫂子亲自出马,他还有什么说的呢。走,我陪着你去。”
母亲打发我和姐姐躺到炕上,熄了灯,带上门,便拖着一串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声,离开了家。
我和姐姐既害怕,又纳闷儿,嘀嘀咕咕地睡不着。
“姐,你说,那老两口子推着香灰到西天找如来佛算帐去,能找到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话。
姐姐在黑暗里摇摇头,没有回答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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